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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葡萄酒有了感觉,是在卡斯特酒庄。在秋末冬初的烟台,那一天天气晴好,阳光明亮,当我来到那座近于欧洲城堡似的建筑前,在林木葱郁的园间驻足,踏上淡黄色的楼梯,继而在落地窗前张望,便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感。干净、舒适、清澈,神清气爽,连这城堡都是明丽的,让我慨叹,只有这样的建筑,这样的洁净,如此清爽的天气和如此鲜明的阳光,才能和极品的葡萄酒相配。是的,我无法相信一瓶高贵、典雅,带着红宝石般的色泽,以及淡金色的有生命活力的液体,会在阴晦、沉郁、肮脏的环境里生成。卡斯特酒庄,正如一瓶开启的葡萄酒,散发的浓郁的香气,待人品尝,令人沉醉。
我静静地关上墙壁上枝蔓凌乱、叶片纷披的油画,以及赤霞珠、黑皮诺等酿酒葡萄的图片。在落地窗前,看窗外三尺高的树桩上藤蔓缠绕、等距离相隔,井然有序地围绕城堡的葡萄园,没有一丝杂草、半点荒芜。这就是酒庄,在最适宜栽植的土壤、气候之中,选取最宜于酿酒的葡萄品种,培育、摘取、酿制,顺其自然,精心制作,便有了具有自己的独特风味,位居极品的葡萄酒浆。
酿酒的过程似乎是简单的——葡萄的选取、压榨,在特制的橡木桶内发酵、储存于酒窖,在特定的时日后装瓶,将酒瓶倒悬或横卧瓶储之后才算酿制成功。在酒庄玻璃罩中酿酒模型的末端的装置里,投入硬币,酒便会自动流出,供人品尝。我擎着高脚杯的细部,避免手温影响酒的质量,看琥珀色的酒浆在杯中轻轻漾动,透明的光亮里那般鲜丽、明媚。当我张开鼻翼,深嗅鲜果以及橡木的香味,随即轻轻地纳入口中,用舌头搅动这美妙的汁液,这色泽、这香气,这微感涩苦的单宁的味,感知的是华丽、精致,不可抗拒的芳香,甘醇、细腻和不竭的活力,令人惊叹。我知道,这纳入肺腑的酒浆,已经让我和大自然,和千百年来酿酒人的劳作和智慧,和这绝无仅有的佳酿浑然一体了。在沉醉中,我就是酒,酒就是我,已无酒我之分。
在酒庄的酒品陈列室,我被琳琅满目的葡萄酒样品吸引。解百纳干红、干白,经蒸馏提纯的白兰地,冰甜,颜色各异,在浑圆的酒瓶,长长扁扁的玻璃酒瓶内,纯粹着,内敛且含蓄,在灯光的辉映下或艳丽多姿,或晶莹剔透,这些独具品格的酒浆,获得国际金奖的酒浆,让人无法怀疑其品质。在我看来,品酒如同恋爱,当你真正理解了其品质,领略了其明丽纯净和独有的气味,才能被其牢牢地吸引,占领你的身心,是这一个,而不是其外的任何一个。看来,我对葡萄酒情有独钟了。卡斯特酒庄,主人为我拍了一张照片,随后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我的影像便被制成一张特殊的标识,贴在一瓶解百纳红葡萄酒瓶之上,送我作为纪念。看来这是个预言,预示着我与葡萄酒的互相依存,不弃不离。
离开酒庄前,主人让我题字。我用豪笔饱蘸浓墨,写了“半醺”两个大字相赠。半醺斋是我书房的名字,源于我为一张诗酒报写关于酒的专栏时所命名的“半醺斋随笔”。对于我而言,微醺不够痛快,而烂醉如泥也非我的本意,人已成了酒囊,无知无觉,还有什么意思。只有半醺才是恰到好处,方可领略酒的妙奥,在似醉非醉之中,
才有飘然欲飞的感觉,不是醉生梦死,而是飘飘欲仙,轻盈剔透,人酒合一的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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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甘露般美妙的汁液,能一亲芳泽便久久难忘的汁液,究竟诞生于何时何地,又于何时传到中国,恐难以考证,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只能留在传说里和虚拟的人物身上了。可我相信,葡萄酒不是谁的发明和创造,它久已有之,只不过是谁先发现了它。据有关资料称,人类采摘葡萄的历史已有200多万年以上,而在格鲁吉亚发现的葡萄籽,通过碳定年方法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种植葡萄的遗存,时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的石器时代末期。由此看来,这攀缘性木质藤本植物,有种种迹象表明,它甜美的果实被酿成酒已有7000多年的历史。葡萄酒最早诞生于高加索山。
由此,我想到荻帆先生的诗《醉猿》,写的是洪泽湖地区发现的醉猿化石,大抵是猿人采摘的野果在石头的凹陷处霉烂、发酵,透出酒香,被猿人喝掉。醉态的猿人手舞足蹈之时,地震爆发了,被埋没的猿人及其醉态经历了亿万斯年的时间成为化石。诚然,醉猿连同腹中的酒都已成为石头,那姿态却证实了酒自然生成的存在、天生的酒,自然是果酒,只不过人们无法想象是否为葡萄生成的酒了。
是的,这玉液琼浆就这样在大自然的化育中生成,在果实的腐烂、溃败里转化为新的生命,死去活来,成为芳香醉人的液体,却仍有着果的魂魄。难怪它活在神话传说与史诗之中,活在诸多的诗文里。
《圣经·创世纪》称诺亚走出方舟落脚阿勒山,在此“开始耕种土地,并种植了一个葡萄园”。最古老的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视葡萄酒为能令人永生的灵药。耶稣称自己是真葡萄,葡萄酒被画家描绘成在周身摘落的殷红的耶稣的血。埃及法老的陵墓里,曾有36瓶葡萄酒陪葬。时至今日,意大利一款著名的高品质五星级葡萄酒,仍被命名为“基督之泪”……
据称,对葡萄酒的追根溯源,流传最广的传说来自波斯。半人半仙的国王詹姆希德喜食葡萄,命人摘熟透的葡萄置于罐中,待过季享用。可葡萄是最易腐烂的鲜果,坛罐中时有发酵冒泡并散发异味者,已无法食用,疑为毒品,便另行放置。当时一宫女头痛欲裂,痛不欲生,便饮下这毒汁想了结生命。结果,酒醉复醒之后,疼痛尽去,精神健旺。国王得知,大为称奇,便下令大批酿造葡萄酒。这该是自然生成的酒浆被发现的又一种说法吧。
在中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葡萄酒的引进来自波斯,那是公元前128年,张骞通西域时,从萨马尔罕以东的费尔干纳带回了葡萄的种子和紫花苜蓿,他向皇帝奏称,费尔干纳造的葡萄酒,存放几十年也不会腐坏变质。于是,时隔不久,外国使节便在中国的皇宫附近发现了大量的葡萄和紫花的种植园。
或许从那时起,中国便开启了葡萄酒饮用的先河。汉唐之际,该是葡萄酒颇受青睐的时候。据记载,公元7世纪,孟深曾写下两种葡萄酒的制法,一是发酵而成,口感柔和;另一种则蒸馏而成,酒性较烈,该是与今日葡萄酿成的白兰地相仿吧。而唐代诗人王翰的著名诗篇《凉州曲》,首句便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不仅称葡萄酒为美酒,连与美酒相配的夜光杯亦一并入诗,美酒的品尝,其色泽与夜光杯的光亮交相辉映,可见唐代饮用葡萄酒已到了外在的形成与内容的蕴藏品味同等重要的地步,若葡萄酒并非风靡当时,恐难以达到饮用时堪称完美的境界。
13世纪晚期的《马可·波罗游记》中,亦记载了中国的山西栽植的葡萄甚好,酿出了大量好酒,被称为当时中国唯一产葡萄酒的地方,并被运往全国各地。这让我想起了山西著名的老陈醋,葡萄酒窖器密封不好便会变为酸醋,或许节俭的山西人连酸掉的葡萄酒都不忍倒掉,反而在品尝中喝上了瘾,才有了离不开醋的饮食习惯吧。自然这是我的臆想,玩笑话。
然而,这一鳞半爪的记载恐难以说明中国酿制的葡萄酒始于汉唐,或许应当更早。如果说天然的陈醋果酒曾醉倒了中国猿人,在亿万年之后的历史延续中,怎么会再没有这天然酒的发现者?中国有自己的野生葡萄,对农作物的栽培种植亦历史久远。有人称中国的烈性白酒的生产始于元代,可米酒与果酒的诞生却长久得多多。陶渊明《述酒》诗序中曾言“仪狄造,杜康润色之。”仪狄是大禹时人,杜康是大禹的七世孙,故酒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夏代。中国古代的记载,米酒与果酒之间并无区别,而葡萄这种甜度甚高,最适于造酒的果品怎能不在远古被用来酿造?在青铜器时代,商周出土的甲骨文上便描绘了那个时代的祭祀仪式,均与酒有关,或许,在青铜制作的酒樽里,会有葡萄酒的色泽与光亮吧,也未可知。
中国近现代高品质葡萄酒的酿造始于烟台。
1871年,华侨张弼士先生在法国驻雅加达领事馆赴宴,第一次领略了产自世界著名葡萄酒产地法国波尔多的三星斧头牌白兰地。席间品味佳酿,情热酒酣之际,法国领事对张弼士说,这种酒如果用中国烟台的葡萄酿造,酒质也不会逊色。张问其因,原来他曾是英法联军入侵中国的一员,曾到烟台采集了大批野生葡萄回营,用随军携带的小型压榨机压汁酿酒,味道鲜美,可与波尔多酒媲美。
这位广东华侨由此记住了烟台。20年后的1892年,张弼士用300万两白银买下了烟台东、西部两座荒山,开辟出1200亩葡萄园,引进120多个优质酿酒葡萄品种,购买25万株苗木。同时他重金聘请欧洲一流酿酒师,买进先进设备,建造大酒窖,至此时,中国葡萄酒业开始进入工业化和科技酿酒的新阶段。
经历艰难繁复的22年之久的创业、发展,这个以“张裕”命名的葡萄酿酒公司大获成功,其高品质的酒液色泽金黄透明,酒质甘醇幽香,风行全国,远销海外,在获得国内诸多大奖的同时,于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上,张裕公司的(可雅)白兰地、红玫瑰葡萄酒、琼瑶浆和雷司令白葡萄酒分别获得甲等大奖章和丁等金牌奖章,并获得最优等奖状。
而今,已有百余年酿造史的张裕仍旧是中国葡萄酒业执牛耳的企业与高档葡萄酒的象征。这,在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气候优势,同任何艺术创造一样,也在于其经验丰富的酿酒师对葡萄酒直觉的敏感和过人的天赋,它是原料、储存、调配以及一丝不苟的酿造工艺等诸多因素化合的结果。它2%的葡萄就已具大师级的品格。
3
卡斯特酒庄到张裕酒博物馆,我彷佛也成了一串葡萄,被发酵、酿造,由表及里,体会从葡萄酒的化育、生成,灵魂里也飘出了酒香。
面对烟台这北方的海、港口和山地,明媚的阳光和凉爽的气候,我知道,它和法国的波尔多极其相似,是酿制葡萄酒最佳的区域。有人告诉我,好葡萄酒都产在北纬三七度线上,烟台如此,世界上诸多的高品位葡萄酒亦如此。
是啊,波尔多亦是海港与山地,酿酒曾获很大成就的意大利之皮埃蒙特也在海边,地形呈陡坡状。或许,正是这海与山的独特依存,造就出沙砾土最粗糙、排水最顺畅、气候最温暖、凉爽、温差大,易于糖分聚集的坡地吧。
这也让我想起11世纪的酿酒专家,勃艮第的西多会修士们。这些将内心对宗教的狂热和完美主义信仰全部都倾注到种葡萄与酿葡萄酒上的修士们,用舌头品尝土壤,分辨土壤中的成分,寻找适合种葡萄的地方。难怪当时的一位地质学教授称他们是“能用嗅觉和味觉来判断某一地区土壤甚至下层土结构的地质学家”。
正如英国著名葡萄酒类作家休·约翰逊所言:“‘水土是勃艮第人心中最富有神秘色彩的词汇,这个很难确切翻译的词包含着特定地区的土壤特性,降雨、日照、风向、气温等所有能够影响葡萄风味的因素,法国人认为黑皮诺的杰出只能用‘水土来解释,或者说正是黑皮诺诠释了‘水土两字的内在含义,两者紧密相关,也是科多尔葡萄酒名扬四海的原因”。
葡萄是基因最易变异的植物,在中国的南方种植多不成功。而水土几乎相同的地方栽植的葡萄会有相同的品质,这就难怪烟台引入的赤霞珠、黑皮诺、雷司令等品种,能酿出高品质的葡萄酒了。
如果说品酒的感受只能是一种幻觉,一种心理状态,可酿酒的葡萄却是实实在在的,是葡萄酒舍此无他的成因。酿酒葡萄多为籽粒小,紧密而结实、状如松果,含糖量高的品种。据称,世界各地流传下来的优良葡萄至今已达到数千种之多,最好的酿酒葡萄亦有百余种。
从根本上说,葡萄酒只是“新鲜葡萄经过自然发酵而成的汁液”。是乙醇水溶液,内含多种糖、酸、酯、醋酸盐以及其他物质。而溶液中起主要作用的还是乙醇,即由糖发酵后产生的酒精,不然,怎能称其美酒呢?因而,葡萄含糖量为自身体积的三分之一以上,用其酿出的酒才更爽口、提神。
早年的葡萄酒多以甜香著称,甚至被简称为甜酒。为了增加糖分,罗马人故意推迟葡萄的收获期。诗人维吉尔和马提雅尔曾建议最好等到11月。希腊人虽然不等熟透就将葡萄摘下来,却将葡萄在阳光下晾晒数天,让其失水,糖分浓缩。克里特人则在收获前将葡萄串的藤茎扭上几圈,使葡萄不再吸收水分而自然萎缩。而匈牙利的蜜酿托卡伊之极品托卡伊爱真霞,酿造时葡萄已经干萎,半腐烂半受霉,不必手工挤压就能滴出稠密的糖汁。这汁液由于甜度非常高,不会发酵。在低温环境中,它保有了原汁原味的甜度与纯度,散发出令人难以抗拒的芳香,浓稠得像不透明的蜂蜜。难怪它会被视为极负盛名的奢侈品,被称为“酒中之王,王室之酒”了。
与匈牙利托卡伊爱真霞齐名的,最珍贵、甜美的酒浆,是希腊的普拉姆尼亚葡萄酒。人们将成熟的葡萄摘下来,铺在稻草垫上,经历一个星期的晾晒,使糖分得以浓缩。一位作家对由此果酿就的葡萄酒曾有这样的描绘;“甜美的汁液深锁在层叠的白色花朵之下”。所谓白色的花朵大抵是葡萄发酵之后浮在酒液面的白色酵母。
写到此,我想起新疆吐鲁番出产的无核葡萄,籽粒微小可甜度惊人,一次只吃数粒便甜得你无法再纳入口中,据我揣度它含有的糖分远超那些著名的酿酒葡萄,该有80%以上。只不过我初尝时是在二十余年前,前两年去新疆时再度寻觅,可能是产地不同,已再无那种抵达极致的味道了。当时我品尝的原汁葡萄酒,也是甜香之至,让我不知不觉间喝了两大瓶,步履蹒跚,想迈过一个窄小的水沟时,只感到脚往前迈,腿实往后缩,怎么也迈不过去。我也想,如果用张裕公司的酿酒工艺,或许这吐鲁番红柳河的白葡萄也能酿出葡萄酒的极品吧。
我流连在酒庄和博物馆里,看墙上的浮雕和诸多有关葡萄酒酿造历史的图片,想起了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中的描述,当果园罩着金秋的薄雾,结满果实的葡萄园彷佛以耀眼的黄金打造而成。“快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正将甜美的葡萄摘下来放进他们的筐子里,一个小伙子弹着悦耳的里拉琴,高声歌唱着,歌声美妙动听。园子里的人们合唱着他的节拍,随着他的歌声翩翩起舞”。这丰收的景象,欢快的场景令人难忘。
初期葡萄酒的酿造,是将葡萄置于水槽中,由人赤脚踩踏成汁的。我看着浮雕中踩踏葡萄的少女,一脸清新妙曼之气,面目姣好,体态娴丽,彷佛果品的甜香都从她的周身散发出来,在空气中弥漫。而压榨机是罗马人最先发明的,至今仍在沿用,形态几乎没有改动:大横梁用来施加重力,绞盘用来增加压力,围绳用来固定挤压后不成形的葡萄。
已知的最早用来酿酒的容器称“奎孚瑞”,是一种土制的坛子,外形矮粗圆鼓,如今它静静地摆在格鲁吉亚第比利斯的博物馆里。据称奎孚瑞灌满被踩踏成汁的果浆,用橡木塞封住坛口,埋在凉爽的地下,让其慢慢自然发酵而成酒。
而今,我目睹张裕偌大的地下酒窖,是一排排横着摞起的法国橡木酒桶,白色的橡木桶大小适中,桶的一端有文字记录着产地、品种、年代之类的文字。这种法国密林里生长的白橡木,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在酒的发酵、陈酿中,与汁液浑然一体,这种法国橡木味你一旦识别,会觉得你品尝的每一种酒都有着非凡的品质。
人们品饮葡萄酒的口味是不断变化的。一位罗马皇帝的御医在描述葡萄酒时频繁地使用“干涩,微酸”之类的词汇,认为“酿厚滑润、口感酸涩适度”的白葡萄酒才是上品,而不再一味追捧那种曾最负盛名的浓稠型甜葡萄酒。18世纪的美国人也开始崇尚集优雅质朴于一体,和谐自然的品味,至今为人所称道。而与这种优雅质朴、和谐自然的品味相对应的酒,只有在老橡木桶里存放多年之后,才会呈现微酸和浓郁的香味。且老橡木桶还能使酒的品质保持不变,酿出的酒醇厚、强劲、渗透力强,虽不再有新鲜的水果味,却能深入肺腑,爽口怡情。
据称,葡萄酒里能分析出来的天然有机复合物接近500种,含有如此丰富的变化,堪称一部“化学交响曲”。而这些化学反应的规律是温度越低,反应越慢,因而寒冷的酒窖便成为优势。另外,葡萄酒的酒精含量高,亦不易变质发酸。
对于葡萄酒而言,酒瓶和软木塞的使用无异于一场革命,是人类在17世纪最伟大的贡献。密封于玻璃瓶中的葡萄酒与空气隔绝,没有氧气进入而不致败坏,会存放得更久。橡木树皮制成的软木塞常规的瓶塞直径是24毫米,被压进直径18毫米的瓶颈中,由于其光滑,有独特的弹性,具有不渗透性,不会腐烂变质,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既不碎也不脆,成为玻璃酒瓶的绝配。当然,与此相匹配的还有开塞钻,也是一个重要的发明。1681年,有人把其描述成“一个用来把软木塞从酒瓶里拔出来的钢虫”。而软木塞与玻璃酒瓶的搭配实用始于17世纪上半叶的英格兰。
如今,随着不锈钢设备和电力的应用,温度控制发酵和压力控制发酵的方法被广泛应用,古老传统的酿酒经验与现在科技相结合,出现了新的酿酒工艺,有的甚至不用橡木桶存放,酒的酸度可以调整,法国丛林橡木的香草味,亦或美国橡木的甜味,都可以加进去,并酿出高品质的葡萄酒。可科学却阻止了偶然性的发生。有人讲,如果能重新找到同样的葡萄,用先进的技术种植,用空调控制酒窖的温度,或许也不一定能造出原来的葡萄酒了。
随着世界各地不同品质与口味葡萄酒的出现,精加工成为业界的新时尚,不同风格和魅力深深吸引着各地的人们。而中国,逐渐增多的中产阶级品饮葡萄酒已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喝烈性酒的人似已变得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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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酒是有生命的液体,则在于它的鲜活可感。鲜的活的是生命的特征,比葡萄更为浓郁的色泽与光亮,醇厚、香甜,沁人心脾的单宁的滋味,橡木的气息,优雅且纯净。若一瓶葡萄酒死去,则色香味俱失,会散发出腐臭的味道。据称,世人有幸品尝的最老的葡萄酒,为1961年在伦敦开启的一瓶足有421岁的斯泰因葡萄酒。品尝者的体味这棕色液体所蕴涵的活力和炽热的阳光的气味,让其在酒杯中绽放了最后的瑰丽。
是的,这蕴涵着葡萄魂魄的精灵,渗入血管之中,便与人的精魄溶于一体,让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酒魂附体之时,我曾看到半醺的艺术家挣脱了羁绊,笔走龙蛇,进入灵境,墨彩里都漾着酒意。而诗人与酒的关系就更为密切了,因为诗本身便如同酒浆,是浓缩、升华的象征。中国的诗人的作品没有与酒绝缘的,李白为酒仙,所写诗作三分之一都涉及妇人与酒。波斯诗人奥玛尔·贾亚姆,更将葡萄酒养成是自己整个世界的中枢,吟唱着“让葡萄藤蔓的女儿成为我的新婚嫁娘”,“不去理会那四月缠绵的泪水,举起酒杯开怀畅饮,那红红的,温暖如阳光的葡萄酒”……而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谈到葡萄酒的作用时曾说:“首先,酒气进入你的大脑,将所有愚蠢和肮脏全部蒸发掉。使你聪敏、迅速,富于想象力,热情如火并能用声音表达出来。其次,可用使你的血液迅速升温,驱逐掉你体内的懦弱和胆小,他从里到外温暖你的全身,使你红光满面。你全身上下勇气倍增。”
或许,正是来自酒的勇气,让羞涩者变得大胆,懦弱者变得果敢,温文尔雅者变得简单粗放,疏懒者也变得活蹦乱跳。于是乎,板结的面孔慢慢松动,内心的隐情也表露于外,阴谋显露,沉渣泛起,酒壮怂心胆者有之,酒后吐真言者有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者有之;至于借酒撒疯、假鳯虚凰、以酒浇愁、酒后失德、酒宴鸿门等等,千姿百态,不一而足,所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不知是人利用了酒,还是酒控制了人。
在我的饮酒史中,曾两次饮葡萄酒过量而沉醉。除了在新疆吐鲁番之外,另一次和老友在深圳同一喝醉,骑着的两辆自行车不断相撞,并奋起追赶一辆公共汽车,未滚到车轮底下,算是幸事。而徐刚归家,从一楼吐到五楼,我则一头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近年,由于身体原因,我已戒了白酒,酒宴之上,只是喝点儿葡萄酒佐餐,由初始的不习惯,已慢慢喝出点儿味来了。自然,还难称得上真正的善饮者。有老者曾说过法国人准备用高档葡萄酒宴请宾客,当看到来宾吸烟时,便调换了用酒,因为宾客破坏了味蕾,大抵是品不出酒的妙处的。我这个烟鬼恐怕此生也难以分出酒的好坏和佳妙之处了。
一个不懂葡萄酒的人,只能以酒的昂贵与否认定酒的品质。可在烟台回来的飞机上,偶尔翻阅杂志,看到一款法国名酒竟高达10万美元一瓶,令我晕眩。此酒配有印度所制黄金标牌,以及巴西海底所产水晶樽座,卖的已不仅仅是酒了。近日读报,又得一信息——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有关研究者做一实验,将葡萄酒的标价高低档酒互换,一般饮酒者喝标有昂贵价值的一般酒浆时,其主管愉悦的“大脑内侧眶额页皮质层”的活动程度远高于其他。看来,一般的饮葡萄酒者品饮的都是品牌和价格,和酒本身关系不大。当然,这骗不了行家,真正懂酒者是不会上当的。
饮葡萄酒对身体有好处,甚至曾被视为治病的良药。但饮酒须有度,饮酒过度,成为酒鬼,则有害无益了。酒带给人的并非都是愉悦和快乐。酒池肉林,声色犬马,每日在醉醺醺中度日,正如有人所言:它会使人变成一只野兽,它会把一个有用的、健康的、聪明的、令人尊敬的人变成一个卑劣的、易老的、缺乏智慧的无用的人。它是一种既蛊惑人心而又容易传染的恶习。
2008年12月25日写于北京
作者介绍:韩作荣,诗人。1968年至1969年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拖拉机修造厂工人;历任《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副主任、主任、主编。著有诗集《北方抒情诗》等多部;诗论集:《感觉·智慧与诗》;随笔集《圆的诱惑》;报告文学集《隐秘与灾变》等。作品曾获北京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多项大奖。
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