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飞
我不得不再次推迟结婚的日期,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上一次推迟婚期是在三年前,那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三谷的一句话,他说“婚姻真他妈是爱情的坟墓”,当时我信以为真,更准确点说,是我对爱情的美好期待让我对婚姻充满了畏惧;而这一次是因为他进了监狱。我不知道我的终生大事和这个朋友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但我还是这样暗自决定了。当然,这个决定还没有告诉我的未婚妻杨羔,甚至我的父母。也许,我真是疯了!
现在是四月,离“五一”我们预定的婚期不到一个月了。房子是去年东挪西借加上贷款买的,90平方,刚刚简单装修了一下,我在外面跑来跑去,几乎没操什么心,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碌着,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她,我说你也别太累了歇一歇慢慢来,她却说不累,还一脸的幸福样。偶尔她也会停下来,看着我,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而我却很紧张,担心她执著的眼神会洞穿甚至摧毁我的心理。她经常能够在我张嘴的瞬间说出我想说的话,或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许是两个人待得太久了吧。可是这一次,她看着我半张的欲言又止的嘴,只是问了句,“饿了吧?快了,等我把这幅画挂好就给你做饭,乖啊!”有时候觉得她对我就像她每天在幼儿园对那些淘气的小朋友似的,而我只能傻傻地点点头。我站在她的身后,看她拉长了身子,倚在沙发上,挂那幅像数码相片一样的山水画。从背后看,她的线条好极了,我突然想应该从这个角度给她照一张,挂在墙上,肯定比那破山水要好看得多。当然,我也只能在心里这样想想,就好像我在心里想推迟婚期一样。她如果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不敢想。
如果没有三谷,我的生活该是另一副模样吧?
三谷是个诗人,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生来就是当诗人的料,这好比我,顶着“无冕之王”的帽子,干的是又忙又累还没钱的活。记者和诗人差距很大,他们的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这是我和三谷长期接触后得出的结论,而关于他的故事往往只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诗,什么“鲜血,梅花一样盛开/梅花,鲜血一般凝滞/我打树下经过/梅花落满一身”,或是比诗更夸张的惊人举动,比如某次因为突然停电而一拳头把宿管科科长打得鼻血直流。半年前,我的这位大学同学再次出人意料地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小城。
那天我正在市郊采访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大客车下坡时刹车失灵,径直开到了一个深塘里,死伤严重。我当时就站在事故现场,吊车正往外吊客车,车身倾斜着,一个接一个的尸体像饺子一样从门窗边坠落到水里。嘈杂的场面和挤来挤去的人群搞得我晕头转向。虽然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救护车和不断打捞起来的尸体,还是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喂,大记者,我是三谷啊!
哦,你小子啊,在哪呢?
嘿嘿,我在你身后哩!
蓦然回首,我就看见了当年名扬校园的“非著名诗人”三谷,不过这次他看起来更像只落汤鸡,他冲着我咧嘴笑了笑,是那种死而复生的笑。作为记者,在第一时间第一现场,我当仁不让地采访了中江市有史以来最大一起交通事故的幸存者之一郑三谷先生。
采访没什么好说的,还是随便聊聊吧。我说,三谷,可还记得毕业的时候你留给我的诗啊?当然记得,他用我递给他的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我记得是荷尔德林的《人,诗意的栖居》,“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仰天而问: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不错吧?他笑了笑,一如往常的狡黠。我点头笑笑,表示肯定。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他,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和三年前的三谷有什么变化,哪怕是微妙的变化。这恐怕是我的职业习惯吧,什么都在变化,比如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中男人的钱包,女人的服饰,甚至小笼包子的大小,当然也可能包括我们的友情,而我的职责是立即发现它们,然后公开报道。遗憾的是,从他饱经风霜似的脸上,或者玩世不恭的神情里,没有我想要的新的发现。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留着齐肩的长发,抽烟,仰望天花板,像一个艺术家那样做着思考的样子。对这个曾经睡我下铺的兄弟,我仿佛永远也难以了解,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自始至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君子之交,平淡却格外持久。
我就知道他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他说他打算去望江县参加小鸥的婚礼,就在明天,我听了半天没吭声。小鸥是他以前在大学里谈的女朋友,当然我也是熟悉的,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唱过卡拉OK,一个挺漂亮挺活泼的女孩子。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三谷,在我看来,相貌平平的三谷除了能写几首讨女孩子欢喜的情诗外,一无所长,这是我当时真实的隐秘想法。那时候我还没遇到我的小羊羔,所以每次和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别扭,可三谷却偏偏每次拉上我,好像我是照亮他们爱情的大功率电灯泡似的,以至于后来竟发现自己对小鸥也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当我觉察到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的时候,我是非常痛苦和害怕的。幸好五年前毕业的时候,她回到她的家乡望江县,在一所中学里教书,而我留在中江市应聘上晨报的记者,三谷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和她一起去了。第二年,我应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可是后来不到一年,他们又离了,也就是那一次,三更半夜的,三谷跑到我的单身宿舍里,喝完了一整箱的啤酒,然后说出了直接影响我婚姻大事的那句“至理名言”,“婚姻真他妈是爱情的坟墓”,说完之后就倒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就没了人影。他的爱情结束了,无牵无挂地走了,然而却导致这几年来我和小羊羔的爱情始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小羊羔真是个好姑娘,长得好,脾气好,心肠好,我知道问题全在我。
在我抚今追昔的时间里,他自顾自地抽完一根烟,然后问我,你和我一块去吧?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像当年他一定要拉上我做电灯泡一样,甚至我也找不到阻止他重返的理由,说得自私一点儿,我还是很好奇:三年前他们为何说散就散了呢?而三年后他们如何再次面对面呢?媒体上说我们这些“80后”的个性张扬,喜欢叛逆,做事经常让人匪夷所思,怕是对的。
第二天一早,中江晨报的头条新闻便排了我的现场报道和采访,还配了一幅巨大的现场图片,很有震撼力。一进总编的办公室,总编就显得比往常高兴,不错不错,继续努力啊!我心想,都努力五年了,工资还远不如菜价涨得快呢!当然,脸上还得挂着谦虚谨慎的笑,是,是,然后顺便就请两天假到望江县去采访一下当地的民营企业家,总编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路上,三谷都没怎么说话,只低着头玩弄手里的手机,若有所思。我注意到那手机的屏保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姑娘,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所熟悉的小鸥。天气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炎热,风顺着打开的窗户掠过我们的身体,似乎还夹带着某种花的香味,而我们像是一对赌气的朋友,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一个小时过后,小县城渐渐在视野里显出轮廓,三谷的神情也莫名地紧张起来。要不我们不去了吧,我有些犹豫。去,当然要去,干吗不去!三谷猛地抬起头大声说,吓我一跳。我突然就有种不安的感觉,甚至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自己要丢下可爱的小羊羔跟他来这里呢?我开始觉得闷热,开始出冷冷的虚汗,像晕车一般。
下车的时候,我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扶着三谷,一手捂着胸口,难受,我说。三谷没有看我,拍了拍我的后背,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吧,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跟我走,他说。也只能跟他走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三谷径直把我带到一家叫“青城”的宾馆里,520房间还有吗,他问大堂的服务员,那年轻的女服务员笑了笑说,有。我感觉那笑里似乎暗藏着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所以也只好冲她笑笑。放下行李,靠在床上,抽根烟,终于好了些。三谷躺在另一张床上,吐着烟圈儿,还是那样冷漠的表情,看得我愈加不安。
想什么呢?我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个房间吗?他反过来问我。
我下意识地浏览了一下四周,一个全国各地都大同小异的标准间,两张床,一个带淋浴的卫生间,一排衣橱柜,挂着几根衣架,一面长方形的玻璃镜嵌在墙壁中央,一台彩电,一本“青城宾馆须知”,一个带一排按钮的床头柜,一个烟灰缸,两个茶杯,如此等等。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接着说,毕业那会儿,刚到这里就是住的这间,我和小鸥,我问她怎么不要个单间,她说两张床安全,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可灯一关,我们就抱到一张床上去了。呵呵,他突然笑了笑,望着我。说了你也许不信,大学的时候,她从来就没让我碰过,那一次是我们的第一次。我点点头,果然是我没想到的。
我们的最后一次也在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遗憾地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这话中蕴涵的意味。
简单吃过午饭,三谷提出带我到他和小鸥工作过的学校去走走,学校离宾馆不远,穿过一个丁字路口,向左一拐就到了。因为是正午,又正放着暑假,所以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就连门卫也正躺在竹凉椅上很响地打着呼噜。眩目的太阳底下,就我们两个人漫步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像两个无家可归的顽劣孩子。我们在操场的主席台上站了一会儿,抽了根烟,就下来了。在一间紧锁的大教室前,三谷停下来,一边向里面张望,一边说,你看,那就是我以前的办公桌,小鸥的在我前面。我伸头望了望,却什么也没看见,我怀疑是不是阳光太刺眼,玻璃挡着无法看清,我用手半遮着脸,贴进了再看,依然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墙壁上张贴着的几幅著名思想家、科学家的图像,马克思,恩格斯,瓦特等等,爱因斯坦的那张已经脱落了,正摇摇欲坠。我没有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想他只是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吧,我冲三谷点点头,虽然是违心的,却表现得极为真诚。离开校园的时候,三谷不经意似地转过身,又四下里看了一眼,我很惊异的发现,那眼神里竟含着某种留恋,甚至有一丝白亮亮的光,我以为那是太阳的折射,或是我热得发昏时的错觉。
正当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一阵鞭炮响起,一群婚车队从校门口缓缓驶过,前车盖上有一大捧鲜花的那肯定是主婚车,锃亮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车,应该是别克吧,窗玻璃反着光,我们看不清里面的主角,好像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紧紧地注视着我们,我侧身瞟了一眼三谷,他也是那样专注的神情,看着八辆别克慢慢走远。系在两边车灯上的粉红色的气球在风里摆动着,仿佛要飞起来。高我近一个头、比我要大一号的三谷还定定地立在那里,脸色苍白,从未有过的虚弱,如果风再大一点,恐怕他也会飞起来吧。我忍不住扶了他一把,轻飘飘的,像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我从未见过三谷如此虚弱的模样,在大学的时候,如果别人取笑他的诗歌,他要么反唇相讥,要么干脆一拳头就和人家的鼻子亲密接触了。所以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扶着的还是不是曾经的三谷,我能体味到小鸥再嫁对他造成的巨大伤害,本来他是可以避免的,然而他却偏要来,还拉上我;或许这三年的经历也使他的性格和脾气发生了某种深刻的改变吧,虽然他一直没告诉我这三年到底做过些什么。于是,两个汗流浃背的年轻人,亦步亦趋缓慢地走在小县城的马路上,阳光刺眼,他们只能低着头,似乎在寻找婚车行过的辙印。
“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外面干什么吗?”三谷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我。
“都干什么呢,不会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吧?”我笑着说,试图缓和一下这半天来过分紧张憋闷的气氛。
三谷苦笑了一下,“还真是见不得人啊!”我又是一愣,接下来他所说的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更让我惊讶不已。
“还记得那个晚上吗,半夜三更我跑到你那喝酒?那天是我和小鸥离婚的日子,我是不想离婚的,可她非要离,她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知道她变了,她跟我过不下去了,后来心一横,离就离吧,谁怕谁啊,就离了,连学校的差事也一起离了,一下子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从你那走后我就到了省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省城,就是想离开中江,甚至想一辈子也不回来。刚开始也找不到什么事干,就在一家工地做小工,给师傅打下手,挖地基,筛沙子,抬钢筋,反正就是些体力活,二十块钱一天,白天埋头干活,晚上和几十个人睡一间大通铺,累是累,却很充实,也没时间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反倒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所需要的,是诗歌里找不到的真实的生活。活了快三十年,读了十多年的书,以为什么都懂了,到头来却什么都不懂,不懂爱情,不懂生活,不懂自己到底要什么,你明白吗?”
“你肯定明白的,你是记者,见多识广,也比我想得开,比我乐观,大学时候就希望能像你那样,可惜做不到。现在你有你的小杨羔,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生活,你比我活得开心。也就那段时间,很苦,却很开心,我差不多都忘了我还能写诗,我曾经还是大学生,我还结过婚。工友们待我都挺好,挺照顾我,把我当兄弟,有个河南来的小胡子,还不到二十,是一个人辍学偷着跑来的,跟我混得最近,他称我三哥,就是这个小胡子,你知道吗,有一天我们俩刷外墙,站在十层楼高的木板上,有说有笑,他爱开玩笑,正讲着一个笑话,不知怎么回事,木板突然断了,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旁边的防护网,他什么也没抓住,就掉了下去,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头撞在竹架上,翻了个身,摔在地上,我大声喊小胡子、小胡子、胡子建、胡子建,没有声音,等我跑下来,他仰面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像是要把那个笑话讲完,血流了一地,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他救了我一命,可谁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呢?!……”
三谷瞪着眼睛激动地看着我,像是等我给出回答,可我只能慢慢走着,认真听着,却无法回答。
“后来我就离开了那家工地,因为我脑海里总是小胡子往下掉的身子,做梦也是,有时候是小胡子,有时候是自己。离开的时候,包工头交给我小胡子全部的遗物,身份证、几件衣裳,一张全家福和一本笔记本;而只给了我三个月的工资,实际上我干了快半年,他说要年底才发的因为没干满所以只给这么多,我也没跟他啰唆,狠狠揍了他一顿,不是为钱,你知道吗,如果他给我们买了保险绳系上,那小胡子就不会死,什么都不会发生!其实他还是赚了,至少小胡子半年的工资他不用给了,而且上上下下没花几个钱就把小胡子的死给掩盖了过去。”
“像这样死亡的事你肯定见得多了,就像昨天那么多人一下子都死了,其实有很多人是可以逃出来的,可惜他们都你争我抢地往车门边跑,往窗口跑,车门又打不开,司机早跳车跑了,那么多人就堵在门口,堵在窗口,尖叫着,推搡着,耽误了时间,是他们自己害死了自己啊!我前面坐着的是一家三口,小女孩才四五岁的样子,车子刚滑出去的时候,那小孩爸妈就很快打开窗户,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而他们却来不及跳出来。我算跳得快的,我想救他们却救不了,他们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救救我女儿!我只好抱着小女孩游上岸,等我再游回去,车子完全找不到了。那个小女孩以后该怎么办呢?会不会像我一样整夜做噩梦呢?你是记者,可以跟踪报道一下,帮一帮她吧?”
三谷再次停下来,盯着我。我会的,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些是昨天的采访中他没有告诉我的,而我也完全忽略了。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抢先抓住了这条重大新闻,上了头条,就行了,在我心里,我好像只把他们当做这条新闻中的不幸的人,与我无关的人,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侥幸活着,我只是很客观地记录下来,像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铁石心肠,是职业造成的,还是生活让我变得如此冷漠?我不得不深深自责,同时也很庆幸三谷的怜悯之心一直还存在着,他还是诗人,虽然这样的劫后余生的经历比诗歌要残酷得多,也沉重得多。
“还是说我吧。揣着一千八百块钱,在城里晃荡了几天,什么也不想干,饿了就在大排挡随便吃点,困了就找个小旅馆睡。那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生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出来是为了逃避,为了忘记过去,没想到更加重了对生活的失望,对生命的绝望,爱情是不可靠的,生活也是不可靠的,生命更是不可靠的。有一天,我裹着被子坐在旅馆的床上,屋里没有暖气,窗外又下着大雪,我感觉自己特别可怜,特别孤单,突然我就想起哈姆雷特。记得吗,我们当时学外国文学的时候还一起取笑过他,净想些不着边际的生死问题,什么‘To be or not tobe,this,is a question。可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他,你别笑我,我真的明白了,生存和毁灭,本来就不是个问题,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活生生地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躲不开,也摆脱不掉,我只能承受,尽一切可能去承受更多,就像哈姆雷特明知自己承担不了还要去承担一样。我决定找事做,挣更多的钱,给小胡子家里寄去,他爸妈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念高中的妹妹,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承担的。正想着就收到一条短信,你肯定也收过不少,说是一家大酒店招情感陪护,男女不限,月薪两万,以前也收到过许多这样的信息,从没当回事,可那一天我决定去试试。”
三谷很快地说着,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掏出烟来,分给我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拿着烟,却不想点上,在手指间旋转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是那么真诚,却又饱含着无法排遣的苦闷、焦虑和悲哀。我试图猜测他下面的故事,可惜,不能够。风减弱了温度,阳光在阴影里也渐渐暗淡下去,我们就走在这一侧的阴影里,漫无目的。
“你肯定没想过我会做这个事,是啊,我也从来没想过。上大学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诗人,我把诗写在书本上,写在厕所的墙壁上,还写在你的白T恤上,我不管别人的嘲笑,也不管将来,那个时候,我一心一意爱着诗歌,爱着小鸥,她们是我的全部。工作的时候,我已联系好了一家合资企业,老总很欣赏我,让我做企业宣传,年薪至少五万,可后来还是跟小鸥回到这里,教书。结婚的时候,买不起房子,就在学校分给我们的宿舍里,简单地办了,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们会离婚,也从来没想过她会背叛我们的爱情。没想过的全都发生了,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情感陪护是干什么的,也一定认为那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有许多人叫他们‘鸭子,要不干脆就叫‘男妓。可我偏偏就干了这样的事,还干了两年。其实我告诉你,这两年我收获了很多,钱我大概挣了十万,每个月都给小胡子家寄去一大半,当然是以小胡子的名义,他父母还不知道小胡子已经不在了,人死不能复生,告诉他们又怎样呢?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算是替小胡子尽一份孝心,我自己也会心安些。”
“我在酒店附近租了个小屋,白天一般没事,要么睡觉,要么看看碟子,除了吃饭,很少出去;晚上就去上班,中间人先替我们询问安排好客人,哪个房间,发个信息就行了,剩下的就是给他百分之五十的提成。你不要以为找情感陪护的人就是些无聊的甚至变态的人,虽然有一些是这样的,我也受过不少这样的侮辱,但我碰到更多的,还真是情感遭受创伤需要陪护的女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受过伤的人,都是孤独空虚的人,都需要生理和心理的安慰。她们中有不少是富婆,表面上风光得很,有身份,有地位,有钱,可她们的老公在外面风流快活,养情人,包二奶,她们得不到丈夫的关注和满足,只好寻求同等的刺激,寻求报复式的快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鸭子不同,一看就知道,做这事是我的不幸,所以经常给我比别人多的小费,而我倒觉得她们是一群不幸的值得同情的人呢!还有一些说来你也许不信,是些职业女性和家庭主妇,她们比我想象的要寂寞,除了工作和家庭,她们没有任何乐趣,生活得无精打采,婚姻也像是潭死水,所以她们渴望新鲜的刺激,哪怕是一次外遇,‘一夜情,她们也觉得很有趣,很珍贵。也不怕告诉你,有个在教音乐的女老师,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一年了,我们每个星期都见面,她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从不打听她的事情,我们一起聊天,说些好玩的电影和明星,有时她还教我唱歌,而我也背几首以前写的诗给她听,看起来我们像是一对恋人,可我既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丈夫。说老实话,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睡到半夜突然就醒了,在酒店的某间房里,而身边躺着的常常是个刚认识的不知底细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就想起小鸥来,想我们在那么小的宿舍里一起备课,一起烧饭,一起收拾屋子,想着想着,就想哭。”
三谷再次停下来,看他的表情,仿佛真的要哭了一般,长长的一截烟灰悬挂着,手一抖,很快就消散了。我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朝左右张望。三谷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我,我拿在手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姑娘原来不是小鸥,不过长得挺漂亮,很像我记得的小鸥。我满脸疑问地看着他。
“是小胡子的妹妹,叫胡娟,在省城上大学。说来也巧,我们的酒店就在她大学边上,我常在一家小餐馆吃饭,而她就在这家餐馆打工,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眼熟,我就和她随便聊,问她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谁,她说她哥哥就在这里打工,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要是没这钱她爸妈根本看不了病,而她恐怕也早出来打工了,所以高考填志愿就填了省城这所大学,按她爸妈的意思到这里来找他哥哥,他哥哥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我问她你哥叫什么名字,胡子建,她说。我一想,果然就是小胡子那张全家福上的小姑娘。当时我听了既高兴又难过,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她你哥哥已经不在了,我还能瞒她一家多久。每天我还是去那里吃饭,和她说说话,问她爸妈的情况,问她的学习。到了月底,像往常一样我去邮局给小胡子家寄钱,我没想到她一有空就在那个邮局守着,等我从邮局出来,她突然站在我面前,紧紧盯着我,我知道再也瞒不住了,索性就都说了。说完之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大哭了一场,后来我陪她到那个工地去了一趟,楼盘早已建起来了,包工头也早走了,我们在小胡子坠地的地方站了很久。她说很感谢我这两年寄钱给她家,以后不需要了,她可以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了,还让我一定不要告诉她爸妈,他们会受不了的。我说钱每个月我还是会按时寄,不然你爸妈会怀疑的。最后她答应了,条件是她每个周末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我只好也答应了。其实我已经过惯了一个人混乱的生活,她的出现反而打乱了这一切,虽然我从未告诉他我的工作,她也从来没问过,她经常过来帮我收拾,还带吃的给我,她像她哥哥一样热情,会体贴人。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浪荡子是不会再有人喜欢的,小鸥就说我是个靠不住的男人,单调乏味的男人,不思进取的男人,简直不是个男人,她说得对,我全都认了。可我还是没想到,有一天晚上胡娟会说她喜欢我,她爱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混淆了爱和报答,我不需要爱,我已经被爱伤过,伤得很深,我更不需要报答,需要报答的是我,我欠小胡子的,现在又加上她妹妹,我欠他们兄妹的实在太多了。胡娟是个好女孩儿,可我已经堕落了,没有希望了,所以我不想害她,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就像三年前离开中江一样,只不过当初是被迫的,而这一次是主动的。可又能到哪里去呢?正好在酒店里碰到以前学校的同事,他在省里学习,他说小鸥要结婚了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回去看看她,我觉得自己最失败的地方,最初转折的地方,让我几年来都睡不好觉的地方,都是在这里,都是因为她,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回来,可没想到又差点死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我还是没法回答,我不是算命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是把我当最好的朋友,还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境地?我相信除了我,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些,而我也终于发现:他是一个谜,而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他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将烟蒂狠狠踩在脚下,转过身,冲我笑了笑,走吧,我们去看看小鸥,她今天肯定很漂亮!我这才发现,我们竟已走到“凤凰大酒店”来了,而小鸥正是在这里结婚。我回头望了望我们走过的长长一条马路,路灯竟已亮起来,太阳在路的尽头慢慢沉了下去,而夜晚很快从四面八方浮起来,聚拢在我们身后。
终于看见小鸥了,已经好几年没再见过,不过看起来她还是老样子,热情而熟练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准确点说,穿着低胸婚纱的小鸥显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她始终微笑着,笑得恰到好处,只是感觉那笑里少了校园时的纯净,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质。她的左手始终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那自然是新郎,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事业有成的商人,只不过似乎有些秃顶,看上去年龄比小鸥也要大不少。当我们心事重重地站在一对新人面前,小鸥的笑容刹那间凝固了,不过很快又解了冻,她先和我握了握手,欢迎欢迎没想到你也来了,新郎也伸过手来,我借机把红包塞在他的手里,祝贺祝贺,我对新郎也笑了笑,新郎笑着附和,谢谢谢谢,只是一脸的疑惑,斜看着三谷。三谷停顿了几秒钟,终于把手伸了过去,祝贺你!小鸥依然那样不紧不慢地笑着,小手在三谷手里浅浅地握了一下,谢谢!我瞥见小鸥的手里立马也多了一个东西,薄薄的,不像红包,倒像是一张纸条,小鸥很快地捏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新郎说,他们是我的大学同学,好朋友,哦——欢迎欢迎,新郎很配合地递过烟来,我赶紧拿了烟径直朝大厅走去,三谷很快跟上来,两手空空。
我们在离舞台最远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来,不时有三谷以前的同事朋友过来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又很快坐到别的位置去,也不时有些亲戚模样的人朝我们这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除了三谷和小鸥,我不认识任何人,所以在等待婚宴开始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只能无所事事地吃瓜子,吃糖果,抽烟,想着结婚真是一件无趣的烦琐的事。三谷则昂首挺胸,毫不在乎似的盯着舞台。通往舞台的过道两旁安放了精美的路引,舞台用上好的绸缎布置得花团锦簇,而在一颗巨大的粉红色心形花朵两旁,赫然挂着“新郎吴少发”“新娘秦小鸥”的字样。几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人陆续坐在我们身旁,朝我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们大声地谈笑起来,无所顾忌地讲着我经常在饭桌上听说的“黄段子”,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笑得形容猥琐。说着说着,话题突然就扯到今天的这对新人上来。你们可晓得吴总是怎么和小新娘子好上的?一个“平头”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不知道吧,我听说啊小新娘子是吴总宝贝儿子的班主任,吴总每次跟咱们说接儿子,哪是接儿子,接美人还差不多嘛哈哈,一阵哄笑。哎哎我听说新娘子是离过婚的啊,头个丈夫好像也是个老师嘛,另一个“二分头”接着说,你说吴总老婆死了也有好多年了,再找怎么还找了个二婚的啊?这你就不懂了吧,二婚的会疼人啊!你看那新娘子比他头个老婆可漂亮多了,要是我我也愿意啊哈哈,一阵又一阵暧昧不堪的笑。我如坐针毡,几乎要站起来,制止他们继续污言秽语。我相信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在我所采访过的那些不幸的婚姻中,这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了,只是我一时还无法接受,曾经那么喜欢文学追求罗曼蒂克的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变得如此世俗?我不能接受,三谷恐怕更难以接受吧,然而三谷却始终微笑着不语,让我纳闷、疑惑,又紧张不安。
正在我百感交集心神不宁的时候,婚宴开始了,一段熟悉的婚礼进行曲,小鸥笑容可掬地挽着吴总款款走进大厅,登上舞台。三谷面无表情地盯着舞台,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怕他随时会倒下去,又担心他突然站起来发疯似的冲到舞台上去。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他能忘记过去,放松下来,他笑了笑,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实说,婚礼办得很隆重,比上次来参加的三谷的婚礼要气派得多,光来宾就坐了满满三十来桌,桌上摆的都是和市里婚宴一样档次的烟酒,司仪一张嘴就知道是电台或电视台的播音员,吐字纯正,没有方言味;香槟塔,烛火台,泡泡机,追光灯,冷焰火,如此等等,道具齐全,婚庆程序有条不紊;司仪很卖力地制造着男才女貌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比翼双飞的热烈气氛。再看三谷,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嘴角保留着隐隐的笑容。二十分钟后,舞台上几个演员开始演唱黄梅戏,咿咿呀呀的,很好听,也很容易让人入睡。喝酒吧,三谷说,那几个中年男人看了三谷一眼,没有回应,眼神里满是奇怪和疑惑。三谷也不管,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我试图把酒瓶拿过来,被三谷挡了回来,来,一起喝吧,喜酒要多喝点儿,他低低地笑着说。我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来,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又如何能安慰他呢?
当新郎新娘来敬酒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哆嗦着酒杯,来,祝——你们——幸福!他高举着酒杯很快一饮而尽,可能是因为喝得太急太猛,竟呛出两滴泪来。小鸥端着酒杯,欲言又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整个婚宴快进入高潮的时候,三谷突然拉着我从笑语喧哗中跑了出来,他喝得差不多了,踉踉跄跄的,站立不稳。我十分理解他内心的感受,却无法给他安慰,这一切就像是电影院里轮流上映的电影,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还没结束的终归也要结束,谁都无能为力。
县城的夜色一点也不比大城市清冷,反而显得更为热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不比白天少,从我们身边转瞬即逝,呈现出另一种世俗的喧闹。空气中浮动着清凉的樟树的气息,当然也混杂着羊肉串、铁板烧和臭豆腐的种种吆喝和诱人的气味。路灯下的路,还是我们来时的路,此刻却感觉无比漫长,三谷紧靠着我,一声不吭,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吐得干干净净似的。我们像一对被逐出家门的难兄难弟,相互搀扶着。我终于明白了:爱情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可以造就一个诗人,同样也可以毁掉一个诗人,而所谓的爱情永远不在诗里,而是在世俗的烟火里。我相信曾经视诗歌为生命的三谷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或不敢承认吧!
三谷,想开点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呢,不舒服吗,要吐吗,吐出来吧,吐出来会好过些。
哇!……哇!……
现在想来,那个晚上我迷迷糊糊中看见的原来不是梦境。我看见了什么呢?一片朦胧的黑暗,一个身影坐在那里,一束白晃晃的光亮,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弧线,一片彻底的黑暗。
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三谷呆呆地坐在床上,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他默默地抽着烟,头发凌乱,双眼通红,面容憔悴,那模样简直和我认识的三谷判若两人。去洗个澡吧,洗了会舒服些,我轻声说。他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一般,偏过头,望了望我,又点点头,把半截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烟灰缸已塞得没了空隙。半个小时过后,三谷从卫生间出来,头发细心地梳过,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换了一件橙色的T恤衫,人立刻显得精神了许多。这就对了,我说,走,我们先下去吃个早饭,等会儿我去一家民营企业随便采访一下,很快回来,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放心吧,我很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似乎是为了让我真的放心,他冲我笑笑,背诵起大学时写的一首诗来,“懒洋洋地/在夕阳下/我垂荡着双手/一边打哈欠/一边留心自己的影子/靠进铁栅栏/把头也伸进去/那些积聚已久的铁锈/我不理会。我只记得/这条路依稀的名字/叫幸福”。情感创伤的修复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我心想,还是让他一个人好好地冷静地想想吧,说不定很快他就能找到那条幸福的路呢。吃过早饭,我们在酒店门后分了手,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一个人跑出去喝酒啊,等我回来,我说。知道了,他微笑着向我挥挥手,很快我爬上一辆破旧的的士,他便慢慢消失了,我没想到这短暂的分别差点就成了我们的永别。
因为早饭前我已跟望江的一个记者朋友发了短信,说中江日报要做一个“面对面”的人物专访栏目,让他们帮我联系一下当地最有影响的民营企业家。一上车,朋友们就给我回了短信,“少发绿色食品有限公司,老总吴少发”。这个名字怎么好像在哪看过呢?哦,我很快就醒悟过来,不就是昨晚的吴总嘛。我不自觉地笑了笑,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是哪个作家说过,“真实的生活比小说更像虚构”,忘了是谁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要去采访的正是这个吴少发,少发食品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总,小鸥的新婚老公。幸好没带上三谷,我暗自庆幸。
站在“少发绿色食品有限公司”的总部前,我有些犹豫,昨日刚新婚,今日恐怕很难采访到他吧。不过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吧,就算是替三谷了解一下这个吴少发的底细也好,况且我也很急切地想知道。
五层的办公大楼坐落在两排巨大的产区前面,单看占地面积我就能推断这个公司资产至少应该在千万以上,一个民营企业能有这样的规模,在望江甚至在中江都是不多的。总经理的办公室在三楼的左侧,办公室的一个女秘书告诉我,吴总正在二楼的会议室开会,要等一会儿。果然是个精明能干又很繁忙的人!我只好在总经理办公室等。办公室很大,却并不觉得空旷,一整墙的书柜,似乎显示主人的身份和学识,不过我知道很多书可能是主人从未翻动过的,只是附庸风雅的摆设罢了,这样的老总我是见过一些的,和他们聊不到人生、宇宙或是自然的改造,只能聊两个字:利益。我不知道我等待的吴总是否也属于这一类。正当我认真翻看茶几上的公司宣传手册的时候,吴总走了进来。很显然昨晚他没有喝多,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伸出手来,你好你好!我赶忙介绍了一下自己和采访的想法,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采访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主要谈了这些年来他创业的经历和感受,他从他苦难饥饿的童年讲起,讲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四处打拼,拜师学艺,受尽冷眼和嘲弄,后来白手起家,硬是靠卖包子馒头馄饨发家致富,2000年,在攒够了200万之后,他又回到望江注册了自己的“少发”商标,开办了这家食品公司,渐渐做大,几年下来,公司资产竟已超过了2000万,现在又在开始绿色生态食品的研制和开发,并与当地的“农家乐”旅游结合起来,搞一条龙的绿色产业化服务,既搞活了当地的经济,也带动了当地农民共同致富。在采访的过程中,他完完全全把我当知心朋友似的,面对面,讲得很真诚,很动情,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心里不由地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整个人物专访的轮廓似乎也顺理成章地形成了。随后,他带我到几个生产车间转了转,更加深了我对他务实精神的理解。走在他的身后,我忽然就想到小鸥,她最终离开三谷而选择了他,是否是因为厌倦了那种务虚的生活而希望重新过一种踏踏实实的生活呢?三谷骨子里其实还是务虚的,尤其是在两年前,延续着大学时代的我行我素,随遇而安,除了梦想和诗歌,似乎一无所有,而梦想和诗歌的生活只能是空中楼阁的生活吧。现在看来,小鸥的选择似乎是情理之中的,她只是选择了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虽然可能也有某种爱慕虚荣的心理,可那也是难以指责的,一个女人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错呢?我只能劝慰三谷忘掉过去,也重新开始一种生活,或许还得劝慰我的小羊羔,在她还没有厌倦我们的生活之前。
时至中午,吴总留我一起吃饭,因为惦念着三谷,所以我只好拒绝了。有时间和你那朋友一道来玩儿啊,我带你们去乡下吃“农家乐”,那我就不送你了,家里还有新娘子等着呢,哈哈,你住哪,我让小王开车送你过去,吴总不由分说把我塞进了他的车,后座上早堆满了一堆包装精美的食品,我明白这是他送我的礼物,我向他挥手致谢,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他“收买”了,我祝福他和小鸥能够幸福。
然而,幸福的祝愿永远不能实现了,突如其来的不幸摧毁了所有我预想中的幸福,我目瞪口呆,我猝不及防。后来半年多的梦境里,我总是回想起那个噩梦般的场景,鲜血仿佛潮水,淹没了我的呼吸,我在窒息中惊醒。如果一切都只是个梦,那该多好啊,可一切都已真实地发生了,我无法逃避,在小鸥的葬礼上,我跟小羊羔说,我见过的死亡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又加上了一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终生难忘。当我兴冲冲推开520的房门,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差点将我击倒,勉强走进两步,我突然就脑袋一嗡,怔在那里,礼物散落了一地。小鸥仰面躺在我的床上,面容沉静,一动不动,巨大暗红的血印像一朵刺目的花朵,盛开在她的胸口,粉红色的短袖衬衫溅染了斑斑点点的血痕;三谷仰面躺在他的床上,面容安详,橙色的T恤衫溅满鲜红,右手横放在胸前,握着一把白亮亮的匕首,一滴血凝聚在刀尖,左手悬在床边,鲜血从手腕顺着雪白的床单一直流向地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退出来的,我带上门,望了一眼门牌:520,我终于理解了这个号码的意义:我爱你。爱,原来如此悲凉!
小鸥永远不在了,而三谷因为抢救及时而活了下来,只是他看起来已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可能了,他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入狱,虽然我们已基本上预测到了最后的结果,但我们还在等候最后的终审判决。现在,他在监狱里。今天是周末,我决定去监狱看望一下我的朋友郑三谷,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还是上次在法庭上彼此匆匆看了一眼,转眼也有几个月了。我没有带杨羔去,因为她可能再也不是我的小羊羔了,就在昨天晚上我终于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告诉了她我的决定,这一次她不哭也不闹,而是经过一夜的翻来覆去之后,在今天清晨带着她的所有东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我们的房子。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追她,而是转身来到了监狱。
这样的见面和我与小羊羔的别离一样,注定是没有诗意的,除了他的名字是我熟悉的之外,我现在看到的他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没有了长发,没有了往日的神情,眼神里也仿佛没有了整个世界,我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死”过三次的人,死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我的到来,他没有任何惊奇。我们彼此对望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我拿出带的一本《荷尔德林诗集》,推过去。他拿在手里翻了翻,又放下了。探望时间很快就到了,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给了我一个号码和一个地址,替我好好照顾她,有钱就寄到这个地方吧,汇款人写“胡子建”,他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谢谢你来看我。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你知道她最后说什么吗?谢谢你来看我,她说谢谢你来看我!他喃喃着离去。我愣在那里。
走出监狱,又是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在人群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格外沉重,一阵微风吹过,又觉得无比轻盈。站在路口,我一下子恍惚起来,到哪里去呢?还是去健康路小学去看看那个叫可莹的小女孩吧,虽然她现在很怕水,但至少她不是孤儿,吴少发收养了她,我告诉她“五一”我会带她到黄山去玩,当然我可能也会在将来告诉她,曾经救你的那个叔叔正和他爱的人走在幸福的路上。
作者介绍:江飞,男,1981年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高校讲师。作品近三十万字散见于《北京文学》、《散文》、《中华散文》、《文学界》、《海燕·都市美文》、《中国校园文学》、《散文诗》、《红岩》、《百花洲》等;《读者》、《青年文摘》等多有转载;作品入选《散文中国》、《〈散文〉2005年精选集》、《〈散文〉2003年精选集》、《2003:文学中国》、《2001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等十余种精选集。现居安徽安庆。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