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2009-05-13 08:10宋剑挺
小说林 2009年3期
关键词:王婆夹子哭声

关三起在地上楔了五个钉子,然后把刺猬的四肢和脑袋往五个钉上一拴。这是个成年刺猬,背上密生着土棕色的棘刺,尖端棕黑色。肚子上有点儿湿潮,上面沾着细碎的水滴。关三起摸摸五个钉子,觉得牢靠了,就噌地拔出了刀子。刺猬始终瞪着他,眼睛圆亮圆亮的,像两个晶莹的露珠。关三起掂着刀,他的眼一斜,发现刀尖上沾着一根头发,他一抬手,在袖子上抹了抹。关三起穿的是牛仔上衣,刀尖在袖上一磨,发出嚓嚓的响声,刺猬的眼眨了一下,接着又眨了一下。它第二次睁开时,眼睑上已拥着泪水了。

刺猬仰面躺着,像个早产的婴儿,没一点儿力气和活力。它死死地贴着地面,就等着冲过来的刀子了。关三起心里软了一下,他有点儿犹豫了。他把刀子往腋上一夹,点上烟,猛吸两口,又急急地吐出,烟圈儿在刺猬身上打着旋儿,久久不愿散去。关三起吸了口气,好像下定了决心,便掂刀朝刺猬的腹部扎去。一种孩子似的哭声,撕裂着从刺猬嘴里冲了出来。这种哭声,好像是孩子饿了,或者是病了,谁也琢磨不透,只管拼命地干嚎。关三起虽说杀过一只刺猬了,但这次还是被它的哭声惊住了。他愣了愣,觉得哭声像个刀尖,在他脸上划了划,在他颈上划了划,然后才狠狠地跑走了。正是傍晚,阳光躲在叶子上。哭声像把砂石,呼呼啦啦地撒在了上面,于是林子里都是这种凄惨的哭声了。

关三起住在县城边,这里有条小河,沿着小河零星地散落着几户人家。河南边是片槐林,挨着槐林有梨园和苹果园。河水就从关三起家的墙外流过。刺猬的哭声落在河面上,显得响响亮亮的,这种响声,顺着河水,漂流着,激荡着,在暗淡的黄昏里,变得刺耳而凄凉。不知情的人恐怕会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咋哭成这样呢,咋不想法哄哄他呢。

树林深深幽幽的,河边的住户静得能听到炊烟的舞动声。刺猬的哭声像阵疾风,嗖嗖地冲到了这里,树林摇晃起来了。关三起的儿子才三岁,听到刺猬凄厉的哭声,吓得也跟着哭了起来。关三起的媳妇说,快点把它杀了呀,甭吓着孩子呀。关三起瞅瞅媳妇,又瞅瞅孩子,然后又伸出了刀。他想先剁掉刺猬的头,头一掉,它就不瘆人地哭叫了。他的手虽抖着,他还是朝刺猬的头砍去,可是刀偏了,头没有砍掉,却划破了左手。刺猬挨了两刀,更加惨烈地哭起来。关三起的媳妇跺着脚说,你咋恁笨呀,把皮一剥,看它还叫不?关三起猛地醒悟过来,他用刀尖重新抵住刺猬的肚子,手腕一摁,哧啦一声,肚皮就被划开了。血吱吱冒了出来,溅湿了关三起的胳膊和衣襟,刺猬的哭声变得嘶哑了,像块开裂的木棍,噼噼啦啦的,只能扯着嗓子直嚎。这时关三起沉着了许多,他两手拽住裂开的肚皮,起劲一撕,整张皮就被活活地扒了出来。没皮的刺猬像个肉蛋,软软地瘫在地上。哭声刚才还烈烈地响着,一会儿就慢慢降了下来。它的四肢像被声音撑着,开始还颤动着,瞬间就僵着不动了。

关三起瞪着刺猬,停了一会儿,见刺猬彻底死了,才收起了刀。刀尖上还滴着血,他抬起刀,又在衣袖上抹了抹,鲜血沾到布纹上,蚯蚓似的蠕动着。关三起甩甩袖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屋里。他一进门,猛觉得刺猬的尖叫声,哧哧地冒了出来,他稳稳神,感到这不是真的,但尖叫声已把他团团围住了。他硬着身往屋里走,媳妇问,杀了?关三起点点头,媳妇说,下次甭在家杀了,我感觉听这声音可霉气。关三起没吭气,他从媳妇怀里接过孩子,亲了亲,又送到媳妇怀里。他看到刺猬的叫声没有吓着孩子,孩子好好的,还咧嘴对他笑呢,关三起踏实了许多。他出了屋门,进了父亲房里,那种叫声好像也跟着过来了,声音仍旧是尖厉的,如无数竹签,硬邦邦地朝他身上打去。关三起的脑袋里腾地一片轰响,他扶着门框愣住了。父亲正躺在床上,他刚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现在脸色好了许多。他见关三起靠门框站着,就急急地问他刺猬是否杀了,关三起点点头说,杀了,我把它的皮都剥了,等会儿再把它的心脏挖出来。关三起讲完,感觉那种尖声比刚才紧了许多,就像集在他的头顶上,对着他的脑窝狂嚷。这时王婆从里间走出来,说,儿呀,以后到外面杀吧,我不能听这种哭声了,我听了就起鸡皮疙瘩,说着就挽起了袖子。关三起瞅见,她胳膊上的疙瘩比米粒还大,且一个连着一个,像散落的籽儿。关三起晃晃头,他感到娘的声音和刺猬的哭声合在一起,一同朝他压来,他认为自己动弹不了了。娘见他发愣,就向前扶他,他扯着娘的手,坐在了木凳上。那种尖声似乎紧了,绳似的箍着他的脑袋,他狠狠地摇摇头,尖声被甩向远处,但瞬间就胶似的沾了过来。关三起强挺着身子说,爹你等着,等等就把刺猬的心脏给你拿来。

老关患了严重的心脏病,药就装在口袋里,须臾离不开的。夜里躺在床上,他常对老伴说,今个脱了鞋,明个不知还穿不。这样一讲,总是招来老伴的一阵数落。老关没有气馁,他认为西医目前是不能根除这个病了,希望就落在中医身上了,他七问八问,终于听一位中医说,治这种病最好是刺猬的心脏了。

关三起不信,心想刺猬的心脏咋能治病呢。他找本医书,上面写道:刺猬皮可降气镇痛,行气解毒;刺猬肉可理胃气,增食欲;刺猬的脑、心、肝、胆、肾、鞭,浸酒饮之,可提神醒目,健身壮骨……字里行间并没有治心脏病的功效。他继续翻了几本书,仍然如此。父亲说,这是偏方,偏方有几个被写进书里的?这是祖辈传下的经验,你不信不中。关三起不听不行,父亲的病得治,只要能治好,咋做都中。于是他寻了半年,终于逮住一只,一扒皮,囫囵炖了,老关把汤都喝了。他张着油嘴问那中医,中医眯着眼睛说,你太馋了,只能吃心脏,其他肉羼杂进去反而把药效抵消了。

关三起走到院里,夜色墨似的渐来渐近了。他操起刀,又把刀尖在袖子上磨了磨,照样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这时一股风吹来。关三起脸上沾了一层沙子,他挤上眼,感到声音小了许多。他顿时精神起来,掂刀哧地划开了刺猬的肚子,血雾似的腾了出来,关三起忙丢下刀,两手伸进刺猬的肚里,他抓搔几下,就把心脏拽出来了。心脏还颤动着,哩哩啦啦流着血。关三起两手捧着,血就穿过指缝,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他不敢怠慢,噔噔地跑到老关跟前,老关接过心脏,愣了愣,脸一下缩紧了。他瞪着它,看到一股血水,从一个裂口处噗唧噗唧地冒着,血顺他的拇指,往胳膊上爬去。老关绷绷嘴,舌尖顶顶假牙,然后一闭眼,朝心脏咬了一口。心脏又多了几个裂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嗒嗒地砸在地上,这种声音蝇似的充满了房间,并咚咚地向墙上撞去。关三起觉得这种声音极响,震得耳朵麻麻的,他挤上眼,狠狠地摇摇头。等再次睁开眼,他瞅见心脏在老关的掌上滚了一下。老关好像怕它掉了,脖子一伸,又是一口。这口没有咬净,肉还连着,老关使劲搦住它,头一歪,狠狠一撕,连着的肉猛地断了,一段掉在地上,一段弹在老关的脸上,一个曲卷的血印便深深地画在了他的嘴唇上。

老关吃完,弄得满嘴满脸都是血,他舔舔血糊糊的嘴唇说,我要喝水。王婆端来水,低着头不敢看他。老关拍拍脖子拍拍肚子说,心脏是不是没有嚼碎呢,好像在肚里还动呢。关三起皱皱眉说,甭说胡话了,躺下歇歇吧。

关三起躺在床上,媳妇离他很远。他往她跟前一挪,媳妇说,离我远点儿,你身上有股血腥味。关三起一听,猛想起父亲沾着血的脸,他靠住床头,瞧见房里还有飘浮的血气,于是杀戮的场面碎片似的朝他袭来。关三起用被子裹住头,想挡住这些,但他还是被它们打迷了。

不知过了多久,关三起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他吸吸鼻子,好像有股臊味。他以为是孩子尿了床,伸手在孩子屁股底下摸摸,并没有尿床。他下了床伸脖闻闻,发现臊味很大,就有点儿熏眼了,他以为鼻子出了毛病,便叫醒了媳妇。媳妇拧着眉毛问,你尿在屋里了?关三起拍拍她的脊梁说,你还没醒过来,我咋能往屋里尿呢。这下把关三起弄蒙了,他在房里呼呼地吸着鼻子,像条淘气的狗。他扬着脖子往外走,发现越靠近门窗,臊味就越大。天已蒙蒙亮了,他打开门,看到门槛上有斑斑的湿痕。低头闻闻,呛得他连连干咳。关三起骂了几句,又走到窗户前,窗台上搁盆花草,花草已被踩倒,盆边和窗台上,全是哩啦的尿迹。关三起咬着牙说,龟孙刺猬,你也就恁大本事。他准备走开,王婆也开了门,她擤擤鼻子说,屋里咋恁大的臊味呢。关三起走到父母房前,瞅见门上花花点点的,粗略一瞧像个什么图形,仔细看看,却什么都不是了。他蹲下往跟前一凑,臊得他一张口,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王婆走到跟前,只一低头,就被呛地趄开了身子,她骂骂咧咧地问,哪个龟孙尿到门上了?关三起沉沉地说,刺猬可能跑到咱家了。她惊惊地问,你说这是刺猬干哩?关三起低头说,这肯定是刺猬干哩。

关三起做了三个夹子。夹子灵得很,像刺猬这样的小物,只要碰着旁边的导索,瞬间就能被扣住。现在枣树才怒出芽儿,但他认为刺猬吃枣芽,如果是嘴馋,肯定是跑不掉的。于是他把一个夹子搁在树旁,一个夹子放在墙边,另一个安在离枣树不远的草丛里。夜一降,关三起就往院内一蹲,单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三夜过去了,夹子还好好地放着,关三起想,刺猬发现了?是不是吸取前次教训,不敢再来呢?他不相信刺猬恁有灵性,但他还是把夹子挪了,一个放在小路上,两个贴住柴火垛。这回关三起不再观望了。夜里只管美美地睡去,到了早上,过去瞅瞅。这样过了一星期,夹子仍完完好好的。

关三起不得其解,他郁闷地想,刺猬果真发现了?难道它有那样聪明?到了晚上,他拿了几截黄瓜,往夹子旁一撂,就回去睡觉了。天明一瞧,黄瓜不见了,关三起惊呆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重新放些黄瓜,然后躲在远处观察。一两夜过去了,并不见刺猬过来。他憋不住了,就回房睡觉,天明再瞅时,黄瓜又没了,关三起惊了,他的头皮都麻了。他弯腰瞅瞅,地上的草仍茁壮地长着,没丝毫践踏之痕,再望望黄瓜所置之处,没一点儿咀嚼的碎块,好像被谁悄悄捡起了。关三起愣愣,然后笑笑说,看你能,还是我能。

关三起按自己的计划,半夜悄悄起床了。他轻轻地来到院里,隔着门缝往外瞅。三个夹子愣愣地站着,黄瓜也在。他的心静了许多,就扒着门不动了。他准备细瞅,刺猬是怎样把黄瓜叼走的。但过了一个时辰,睡意虫似爬了上来,他返回屋,准备躺上片刻,再出来瞅瞅。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嗒地一响,像有个小物掉在砖地上。关三起支着耳朵坐起,他正想下床,又嗒地响了一声。这回他没有犹豫,忙趿上鞋,打开了房门。他的脚刚踩住门槛,却感到一软,扑腾就摔倒了。他摁住地准备起来,发现地上粘粘的,低头闻闻,奇臭无比。关三起艰难站起,推测地上的肯定是屎。他拉开灯,看到门前的台阶上哩啦的都是。他小心挪开,转身发现门框上也是。关三起恶心得要命,他叫醒媳妇,急急忙忙地打扫。媳妇问,咱得罪谁了?关三起吊着脸久久不语,媳妇瞪瞪地上说,这不像是人屎,好像是动物拉的,要不咋有恁大的腥味呢。关三起还是不吭,他已明白,这应该是刺猬干的,除人之外,别的动物咋能这法拉屎呢。

关三起算着,刺猬可能还会再来,要是再在门上拉屎,就显得自己窝囊了。他抓着头皮想,夹子是彻底没用了,在院前搁了几天,没一个上钩。除了夹子,那啥东西能把它套住呢。算计了几天,关三起想到了粘鼠板。他认为它能把鼠粘住,肯定也能粘住刺猬。他喜滋滋地到了商店,感到粘鼠板太小了,即使粘在刺猬身上,刺猬也能把它带走。店员以为他毒鼠呢,就向他推荐最新的鼠药。他拿出四包,一包是制成方便面的,一包是制成干枣样的,另两包的样子分别是花生米和黄豆粒。店员说,这是四个新品种,捕鼠率达到百分之百。关三起仔细瞅瞅,认为干枣似的鼠药最适合刺猬,他买了五包,信心百倍地回去了。

趁着黑天,关三起把房前屋后都撒上了鼠药,这回他放心睡了。每天早晨,他都小心地走出家门,慌慌地往四周瞅着,希望能发现倒毙的刺猬。他只想除掉它们,统统地除掉它们。但是没有,一个死掉的都没有。怕孩子误食,每天起床,关三起还得把门前的干枣藏起,多天下来,成为一项烦心的工作了。关三起恨得牙都痒了,嘴里上了火,嘴唇上满是水泡,他夜里也常常起来,就是不见刺猬的踪影。

老关起得早,他开开门,准备跨下台阶,脚下哧溜一滑,惊得他的心脏急促地跳了起来。他急喊王婆,王婆磕磕绊绊地拿来了药。老关往台阶上一蹲,瞪着眼不敢动了。王婆瞅着台阶说,谁把干枣弄碎咧。关三起过来一瞅,见台阶上都是碎枣,并且碎枣被堆到一块儿,父亲正是踩上去,才被摔倒的。这时他猛然记起什么,来到自家门前,发现干枣也被咬碎了,也被堆到一块儿,只是没放台阶上,而是推在墙根处。关三起觉得奇怪,他跑到屋后,也见那些干枣,被弄成了碎块,上面还留着牙印呢,关三起惊住了。他闷着头,把父亲扶到屋里,感到有种危险正慢慢逼近。老关躺在床上说,我的胸口像有个东西压着。关三起把被子掀开,当然啥都没有。他安慰说,气出得不顺,躺会儿就好了。老关侧着身子,只顾长长地喘气。关三起刚要离开,老关又说,我喉咙上像有个爪子搔着,又疼又痒。关三起急忙给他揉脖子,边揉边想,这是刺猬作怪?他拿不准,但一股怒火便咚地炸开了。

天一亮,他就掂着三个夹子出去了。他经过周密考虑,在河边的一个小坑旁放个夹子,在槐林南头,一块树叶堆积的地方放个夹子。在地里转了半晌,又回到家,在屋后的草丛里安了一个夹子。根据经验,这些应该是刺猬常去的地方,但关三起没有把握。他一天最多瞅一次,有时两三天才转悠一下,他认为,事到如今,急是没有用了,必须耐着性,跟它们打持久战。

阳光渐渐强起来,就像一道道钢丝,一天比一天明亮。关三起往河边一蹲,望着河水渐涨渐高,心里反倒有点儿不安。晚上,来到河边的小坑旁,夹子没动。到了第二个夹子旁,他发现夹子合上了。铁丝上有点点血迹,上面还沾着一根短刺。关三起心里直跳,说明刺猬已经逃脱了。他赶紧把夹子洗了,又把夹子放在不远的一个位置上。

关三起密切关注着这个夹子,为不惊动刺猬,他一般早上过去。离夹子不远有个土丘,他摁着土丘往外瞅,发现夹子上有个东西在跳,他拼命跑过去,原来逮住的是个小刺猬。关三起喜得龇着牙,他一边摁住它,一边抠动开关,他的手刚伸出,就被刺猬咬了一口。关三起嗷的一声站起,手上已经流血了。他掂起刺猬的腿,准备往树上摔,但举到半空又放下了。他想,不能把它摔死了,摔死太便宜它,他要活剥了它,要挖出它的心脏,听它心脏扑腾扑腾的跳动声。

这个刺猬较小,小得跟拳头一样。背上的刺似乎没有长硬,露着浅浅的颜色。关三起想立即杀了,趁热把它的心脏吃掉。老关说,它忒小,肉嫩,心脏也嫩,吃了没啥疗效,还是先养着吧。关三起只得从命,但他瞅见刺猬就恨。老关说先把它圈起吧,关三起没应声,他踩住刺猬的身子,用根麻绳绑住了它的头,刺猬瞪着他,不声不响,只低低地伏着身子。关三起朝它唾了一口,扯住麻绳,把它吊在半空。刺猬剧烈地抓挠着,眼珠鼓胀,快要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它已叫不出声了,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音,露出将死的样子。媳妇过来说,要杀你就把它杀了,甭这样折腾它。关三起不听,仍然拽着麻绳。他把刺猬吊了一阵,等它的四肢不动了,才放到地上。刺猬死一般地瘫着,过了一大阵,才慢慢睁开眼。它的头左右晃了晃,晃得很慢很沉,像摇着一个千斤重物,继而四肢微微展开了,露着艰难的吃力的样子。关三起揪住它的皮一提,它的头垂着,四肢也垂着,像块没和好的面团,松松垮垮的。关三起并没罢休,他重新拽住麻绳,使劲一提,刺猬又被吊了起来。刺猬照例弹跳,瞪眼,喉咙里吼吼地响着,等到不再动弹了,才把它放在地上。

刺猬缓过劲来,等关三起再去拉绳时,刺猬却哇哇地哭起来。纯粹是婴儿的哭声,好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使劲哭,没命地哭。哭声尖厉而响亮,整个房子和院子都是这种哭声,凄惨的声音把孩子都吓哭了。父母和媳妇都过来了,关三起说,没事,我不过是逗逗它,谁知它咋恁娇贵呢。

刺猬是夜游动物,最怕光线。关三起就把它往院里一拴,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刺猬蜷成一个球状物,疲沓沓地趴着。老关说,你这法整它,它啥时能长大呀。关三起说,咱得整它,咱家受它们的苦还少吗。老关说,不管咋说,咱是吃它的肉咧,它长不大,咱咋吃呀?

刺猬在院里拴着,上面盖了个箩筐。搁了两夜,关三起怕出了意外,就把它挪到屋里。屋里是水泥地,刺猬就搔着水泥地面,哧啦哧啦响。无奈,他连夜又把它弄到了院里。天明起来,关三起见箩筐烂了个洞,里面的刺猬不见了。他惊得出了汗,急忙在院里搜寻,却不挂一点儿影儿。老关瞅瞅筐上的烂洞说,甭找了,很明显,这是从外面撕开的,肯定是老刺猬救走的,小刺猬连走的力气都没有,它咋能把箩筐撕烂呢。

辛苦多月逮住的刺猬,就这么轻易跑掉了,关三起气得睡不好。媳妇说,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这回跑了,下次再捉个。话音刚落,窗户上嗒嗒地掉着水滴。媳妇说下雨了。关三起说,刚睡时外面还响晴响晴的,一会儿咋能下雨呢。他跳下床,往外一瞅,天上净是星星。关三起自言自语地说,窗户上咋能流水呢。他打开窗,疑惑地向外瞅,水珠顺着玻璃,滴溜而下。他一低头,却闻到很大的臊味。关三起警觉起来,他跑到窗外,看到整面窗户上都是尿液。他慌张地查看别的地方,其余的窗户也是一模一样。他找块干布,准备擦拭,王婆却开门说,哪来恁大的臊味呢。关三起不想讲,王婆唠叨着说,肯定是刺猬干的,要不谁会跟咱过不去呢。关三起咬着牙说,必须把它们斩尽杀绝,杀不完它们,咱就不会安心。

关三起一连又做了五个夹子,趁正午天热,把它们安在了河边和林子里。他认为在梨园的两个最满意:一只放在柴垛旁,一只放在草棚下。草棚下是厚厚的麦秸,近处还有一块菜地,里面有黄瓜、蕃茄及各种各样的蔬菜,刺猬最喜欢这样的环境。关三起早上总是巡视一遍,并且爱提个篮子,他怕夹住的刺猬拿不完,准备用篮子提着呢。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逮住一个。

关三起改变了巡视时间,他改成黄昏时过去。他轻手轻脚地接近草棚,勾头一瞅,看到夹子晃了一下,他赶紧缩回头,隔着棚缝观察,夹子却不动了。夹子周围满是麦秸,关三起推测,刺猬可能在草窝里。这时他一挺身子,冲了过去。他把麦秸压在身下,然后支起胳膊,慢慢查看。一只甲壳虫姗姗地拱了出来,它扬扬脖子,又沙沙地前行了。一条油蜒在他的胳膊上蹭蹭,然后抬头望望他,一弓一弓地走了,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关三起把夹子放好,他有点儿纳闷,夹子明明动了,咋没发现什么东西呢。

他不死心,离开草棚,往菜园方向走。他走得很轻,像条鬼祟的老猫。菜园里满是纵横的菜秧,还有高高低低的架子,关三起每走几步,就隐在架旁,往地中间张望。中间是片瓜地,瓜秧刚刚展开,只是一片青绿。他又准备前行,却听到咔嚓咔嚓之声,像在啃着什么。关三起闭眼听听,声音就在坟头上。这是座新坟,坟前还插着柳棍,棍上的白幡不见了,只留下长长的一段麻绳。坟上拖着几条瓜秧,声音就在瓜秧里藏着,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关三起推测,坟上有个刺猬,但他不敢走到跟前。他想等它换了地方再去追,但过了好大一阵子,仍没走的意思。关三起捡块坷垃投去,那声音仅顿了一下,接着又响了起来。他瞧着没有办法,就对着坟头嗷嗷地喊了几声,声音并没离开那里,仍一如既往地响着。关三起认为可能不是刺猬了,他吓得抖了一下,惊惊惶惶地跑掉了。

回到家已是半夜,他正给媳妇讲着所遇之事,又听到一种咔嚓咔嚓声。媳妇支棱着耳朵问,快听,是啥声音。关三起细心听着,跟坟头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的心紧了一下,头发梢都变得麻麻的。他悄悄下地,提根木棒,朝声音追去。但那咔嚓声一会儿跑向前窗,一会儿又跑向后窗。关三起恼了,他刷地把门打开了。他要出门的片刻,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夹子。关三起惊得脑皮都炸开了,他不明白,夹子咋到了这里,并且挂在把手上?他捏住夹子正要搁在地上,却发现夹子腥臭腥臭的。他呀的一声,把它甩掉了。这时老关王婆都醒了,关三起还没过去,却听到他们的惊呼声。老关举着夹子说,夹子咋能挂在门上呢。还没说完,王婆就捂着鼻子说,夹子还臭呢,夹子还臭呢。老关把夹子摔在地上,奇怪地问,这些东西不是放在地里吗?关三起说,我都搁在地里了,谁知道咋挂到这里呢。俩人僵了半天,才发现各自手上都有臭味。老关闻了一下,哇地吐出一片秽物,他捂着胸脯坐了下来。王婆想替他擦手,往跟前一站,也呛的干呕起来。关三起把门把手擦了三遍,弓身闻闻,还有臭味。媳妇摸了摸,臭味又沾到她的手上了。关三起先用洗洁精,再用肥皂和香皂洗,一连冲了多遍,手上仍有臭味。他迷迷惑惑地想,这臭味沾上鬼啦,怎么挥之不去呢。

关三起更加剧了对刺猬的仇恨。天刚麻黑,他就掂着两个夹子钻进了林子。槐林和梨林中间有个苹果园。从东往西,果园逐渐深密,走到深处,发现一堆秫秆零乱地散在地上。关三起喜滋滋地来到跟前,用手一翻,瞅见下面有几个小洞,勾头瞅瞅,幽幽的望不到底部。他用秫秆捣捣,并没多深。他判断,洞可能发岔了,这种洞最易藏匿刺猬。正这样想着,听到草里响动,他不自觉地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个东西哧地钻到柴堆里。关三起悄悄绕过去,这里是一堆玉米秆,下面是几块碎砖。他以为碎砖里隐着什么,就随便拨弄了几块。砖下头是硬地,平平光光的,什么都没有。关三起觉得奇怪,就蹲在那里呆愣着。这时他瞅见前方一晃,有个东西噌地逃走了。这回似乎瞅清了,约有拳头大小,他再细看时,夜色严严地挡住了。

他是从右边绕过来的,那东西逃走的方向在左边。左边有片洼地,像水洇过的,湿不拉唧的。关三起认为,这里肯定有个窝儿,于是他想从左边绕过去。地上有一溜儿砖块,本想踩着过去的,但他的腿一晃,两脚落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只听呼通一声,他掉进了一个土坑里。坑有一人多深,底部满是淤泥,身子动动都有困难,关三起一下懵了。他认为掉进陷阱了,这里咋有陷阱呢,肯定是人挖的,人在这挖坑弄啥呢。正这样想着,听到周围忽地涌出唧叫声。他正纳闷儿,却见头顶的坑沿上围着一群刺猬,它们低着头,纷纷朝坑里张望。关三起眼都气红了,他抓起一把烂泥,往外投去。但刺猬们并不动,它们用头和爪扒着土,往关三起身上推去。关三起两手摁着坑壁,想拔出双腿,但右脚出来了,左脚却陷了进去,如此反复,身上脸上几乎让土盖严了。刺猬们死死地瞪着关三起,眼里似乎流出血来。一袋烟的工夫,一个刺猬唧的一叫,它们才排着队离开了。

关三起半夜才回到家里,媳妇见他一脸泥血,吓得不知所措。他清洗了一番,觉得左臂有点儿淤痛,第二天已肿得亮亮的。他用绷带一吊,啥活也干不成了。老关说,我不吃刺猬了,以后甭逮了。关三起梗着脖子说,现在不是吃不吃刺猬的时候了,我的目的是把它们统统干掉,一个不留。

老关苦劝关三起,他就是不听。老关说,动物这东西都有灵性,杀得多了,对咱不好,何必跟它过不去呢。关三起仍是那句话,我得把它们干掉。老关说不服他,就闭目睡了。等到半夜,他感到有只刺猬从窗户上跳到屋里,他拉着灯,但手晃了晃,没有拽住灯绳。这时他又看到一只小的,身子一歪,从门缝里挤了过来。眨眼间,地上跑满了刺猬。它们在地上尿着拉着,弄得满地都是。老关把头一蒙,直喊王婆。王婆拉开灯,问他看见了什么,他瞅瞅地面说,刚才还是满地的刺猬,这会儿咋没咧?王婆说,你做梦了,呓怔了,要不咋能瞅见刺猬呢。老关说,刺猬肯定进来过,你闻闻,咱屋里是不是有些臊味?王婆吸吸鼻子说,有是有点儿,是不是上次留下的?老关说,肯定不是的,上次哪有恁浓呀。

河边的一个夹子,多天没有动静,关三起把它搁到后窗下。为了保险,他买了两块粘鼠板,专门安在门前。他想,要是刺猬来了,它能跑得了?

晚上都睡得很沉,孩子哇的哭了,他指着窗户呀呀地说不出话。关三起的媳妇正准备去哄孩子,她隐约看到,一只刺猬趴在窗上,正直直地往屋里瞪呢。她慌慌地说,快开灯,刺猬过来了。屋里刷地亮了起来,窗户上啥都没有。关三起到窗户跟前,往外望望,夹子还在地上,风起来了,蹭着地上的尘土,哗哗而响。关三起问,哪来的刺猬呀?媳妇说,我刚才真的瞅见了,它就趴在第二个窗棂上,跟个皮球似的,我还没见过恁大的刺猬咧。关三起不信,一般来说,没有恁大的刺猬,是不是看走眼了?媳妇说,孩子哭时,眼就瞪着窗户,要是没有东西,他咋瞅着哭呢。关三起还是不信,他认为还是媳妇看走眼了,他重新靠到窗前,风又大了许多,它撞在枝杈上,碰出呜呜的响声。这时的风是不该这样凉的,他感到密匝匝的雨点,一齐朝屋内扑来,他怯怯地把窗户关上了。

关三起到屋后瞅瞅,夹子完完好好的,要是有刺猬经过,肯定能逮住它的。关三起越想越不相信,他让媳妇先睡,自己忐忑不安地等着,他把窗户打开,风鼠似的溜了过来。它们先在胸前撒撒欢,然后顺着臂膀,吭哧吭哧地往上爬着。关三起觉得自己沉在温润的水里,身子酥软酸软的。

关三起不知何时又睡着了,他又被孩子的哭声震醒了。孩子自己坐起了,他瞪着窗户,哇哇地哭着。媳妇想用被子捂住他,他抗挣着,伸出手指着窗户。哭声像道湍流,在屋里旋了一阵,又滔滔地冲到院里。王婆拍着门问,孩子饿了?关三起说是闹夜,一会儿就好了。关三起用身子挡住他,但他的胳膊绕过他的身子,仍然指着窗户的方向。关三起掉过头。他不得不仔细瞅瞅窗户了,窗子跟从前一样,枣红色的木框,上面镶着些花纹玻璃。窗布是草黄色的,没有拉上,松散地垂在两旁。关三起没发现特别之处,但孩子还是坚定地哭着,媳妇烦了,她只得把他送到王婆房里。

王婆说,屋里沾上鬼气了,这法下去,咱还咋住呀。关三起说,甭瞎猜,好好的房子,哪来的鬼气呀。王婆不听,天亮后,硬是请来了巫婆。

巫婆穿身黑衣,她拿着拐杖在院里转了一圈儿,然后在院中间站定,两手合一,默默地望着空中。这时涌来一阵风,风挟着几片枯叶,圈着她打着转儿,她把拐杖往院里一扎,来到了屋后。屋后是些荒草,草长而密,风一过来,纷纷地哈着腰肢。夹子仍在窗下搁着,她把它掂开,瞪着窗户瞅了一阵,回到了院里。

巫婆在院门口撒了一道黑灰,又在房门口撒了一道黑灰。然后拿个海碗,放到房子中间,碗里盛着水,碗口上压着一双筷子。巫婆在碗前立起身子,双手合一,默默地站着。时间像个铜钱,叮叮当当地响着,它沿着灰线走着,走得死慢死慢的,几乎瞅不到它的移动。王婆有点儿瞌睡了,关三起的妻儿也有点儿瞌睡了。这时巫婆慢慢睁开眼,她掏出一张带字的黄纸,掏出火柴,咔嚓一声点着了,火苗舌头似的绕了一下,落下一片纸灰。巫婆把纸灰揉进碗里,用筷子急促地搅搅。她把一家人叫到跟前,哼哼唧唧地嘟哝了一阵,然后掂起筷子,在他们身上,一一地撒了些水。事毕,她对着海碗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说,阴气太盛,好自为之。

巫婆一走,王婆吊着脸说,这都是刺猬引起的,我看以后咋弄。老关说,咱也不是故意的,有病了,没办法。关三起把海碗扔了,把灰线扫了,扬着脖子说,这些东西,你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不能向刺猬低头。媳妇瞥瞥他说,就你能,你敢跟神仙碰。关三起抿抿嘴说,这东西就这样,你软它硬,你硬它就软。王婆颤声说,儿呀,咱是人,咱可不能跟它作对,咱斗不过它。关三起安慰说,你放心,我不跟它作对。媳妇不信,对着他夸张地撇撇嘴。

安稳地睡了两夜,后来下起雨来。雨不大,像丝线,飘飘洒洒的。关三起从床上坐起说,这时是刺猬活动的好时候,说不定有的已被夹子夹住了。媳妇说,你准备到地里转转?关三起笑笑不语。媳妇训道,你吃饱了撑的,你是人,你能斗过它?关三起说,你以为它是谁呢?

俩人争论到深夜,关三起一歪头睡了。媳妇刚合上眼,就觉得窗上挂着个影子。它先是在窗的左边,然后慢慢鼓起来,起初像个牛头,长了一会儿,倒什么都不像了。媳妇已经吓懵了,她没命地拽起关三起,再回望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媳妇说,巫婆看的不灵,咱屋里不还是有鬼吗。关三起说,你瞅到啥了,你看的是真的吗,我咋没看见呢?媳妇说,不管咋办,你以后甭和刺猬较劲了,咱惹不起它。

人一老,觉就少了,老关早早地开了院门。他正要前行,发现前面全是粪便,这是典型的刺猬粪便,像条条粗绳,牢牢地把院门包围了。老关骂了一声,准备掂个笤帚去扫,刚走进院门,就哗哗地吐了起来。他两膝着地,吐出的秽物,把衣裤都溅湿了。老关两手据地,想要站起,觉得前胸一闷,然后剧烈疼痛起来。

关三起出来时,老关已歪在地上了。他喂了药,又把他抬到床上,才知道发生的原因。关三起嘀咕道,我不整它,它倒整起我来了。他拿着铁锨,先把粪便铲到一堆,准备挖坑埋了。地面较软,关三起把铁锨一插,想用笤帚扫扫。但铁锨刚一离手,锨把一歪,正好倒在粪便上。关三起只瞟了一眼,呼啦一声,也吐了出来。

王婆不许家人再提刺猬的事。关三起憋不住了,他趁王婆出去,就悄悄问老关这几天身体咋样。老关说,刺猬的心脏当然比药强,只是这刺猬忒狡猾了。关三起说,只要管用就中,我再想想办法,我不信抓不住它。

关三起趁着夜色,把搁夹子的地方查了一遍,槐林里没有,梨园里也没有。槐林的西头有块红薯地,薯秧已爬满了,一地的青绿。关三起来到地边,看到一截断秧,他觉得奇怪,往里一走,又发现几截断秧。断秧都是被咬啮过的,地上有零星碎屑。他捏起一段瞅瞅,上面明显留着齿痕。关三起心里一喜,就跟着碎屑往前走,没走多远,前面出现一片平地,平地上净是茅草。关三起拨开茅草,发现一个拳头大的洞口。洞口有些浮土,浮土潮潮的,像新掏出的。关三起的身子僵了一会儿,他想把手伸进去,但刚放到洞边,又停住了。他愣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就坚定地将手伸了出去。洞口刚没了手腕,他却哎哟一声拔出了手,一条花蛇悠然地从洞里爬了出来。关三起呆着不敢动弹,花蛇瞅他一眼,一扭一扭地钻进秧子里。风哗哗地吹了起来,红薯叶子纷纷往地上倒去,他瞅见花蛇并没有走远,而是盘着身子,直直地瞅着自己。关三起吓得退了两步,然后掉转身子逃窜了。

回到家,关三起本不想讲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王婆惊恐地说,早给你说过,甭逮刺猬了,你就是不听,你想没想,刺猬窝里咋有蛇呢,蛇怕刺猬呀,这不稀罕吗?

老关扛个篮子准备出门,他一直腰,感到心脏咚地震了一下,继而腾腾地狂蹦起来。他赶紧吃了药,躺了下来。上午没有吃饭,晚上也没有吃饭。关三起说,西药还是不多管用,这一次好像比前几次重呀。王婆说,我觉得也重了,前几次,疼一会儿就过来了,这次疼的时间忒长了。关三起说,还得用偏方,还得吃刺猬的心脏。

门口的枣树绿得流水,枣虽说没红,但甜滋滋的可以吃了。早晨起来,关三起发现地上有些枣核,仔细瞅瞅,枣核上沾些小块果肉。枣树的西面也撒些果核,地上还有些碎屑。关三起明白,刺猬已经来过。他有点儿兴奋,天一黑,就把夹子掂了过来。他共安了三个夹子,挨着树放一个,树前后各放了一个,他认为枣甜而脆,刺猬还是愿意来的。但一两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见刺猬的影子。关三起瞅瞅光光的地面,一个念头噌地跑了出来。他在夹子里各放几个红枣,然后又是一番难熬的等待,可刺猬还是迟迟没有出来。关三起想,刺猬肯定窥出自己的阴谋了。他又等了几日,最后一片耐心终于像枣花一样坠落了。

关三起认为,夹子已经不行了,刺猬可能瞅出里面的玄机了。他溜到河边,河水落了,两岸空出一片光地。他一扭身来到梨园,梨树枯了不少,叶子满地。他往地上一蹲,想往远处瞅瞅,可是右脚一斜,却陷到了地坑里,坑里尽是烂泥,湿了半截裤腿。地面本是平平的,说掉就掉进去了。关三起的脑里亮了一下,他回家兴冲冲地拿来了铁锨。

工作是在正午进行的,阳光哗哗地下着,刺猬都躲到窝里了。关三起在梨园掘了三个小坑,坑口上小底大,里面放了夹子,上面用枝条撑好,并压上一层败叶,撒了几个红枣,和别处并无二致。一切准备完毕,关三起悄悄撤退了。他觉得万无一失,每隔一天就来瞅一次,但每次陷阱都好好的,红枣却一个不剩。关三起惊诧了,他搔搔头,皮屑纷纷而下,却蹦不出一个主意。他不住地嘟哝着,真是出了邪了?

月光水一样地流着,关三起猫着腰,潜到梨园里。第一夜安然无事,第二夜也安然无事。关三起又失去了耐心,但随即被好奇和恼怒击碎了。他依树将要睡去时,猛听到呼啦一响,他的身子腾地挺直了,他看到两个刺猬踢踏踢踏地过来了。关三起紧张起来,他两手据地,准备随时冲过去。令他稀奇的是,它们走到陷阱边,刷地站住了。它们相互望望,其中一个头一低,从地上衔住一截木棍。关三起正在纳闷儿,只见它用衔住的木棍一拨,一个红枣哧溜一声,滚到了陷阱外面。如此反复,七八个红枣都被拨了出来。然后它把木棍一扔,咔咔嚓嚓地吃了起来。关三起气得晕晕的,但他还是腾腾地冲了上去。两只刺猬一滚身子,就隐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关三起气鼓鼓地蹲在地上,他觉得刺猬在哈哈地笑他。笑声很细很轻,如蛛丝一样,横七竖八地缠在他身上。关三起回到家,他想了又想,还是寻不到一个办法,他只好又在陷阱上放些枣,他觉得刺猬还会来的。

吸取上次教训,关三起做了个弹弓,和以往一样,他往树上一依,单等着刺猬过来。一周两周都过了,关三起还是白等了。媳妇说,咱爹的病还是找医生吧,甭指望这些刺猬了。关三起说,不是指望不指望,畜生们在欺负我呀。媳妇说,咱不杀它们了,欺负就欺负一下吧。关三起当然不听,他来到梨园西头,在一土丘旁,又挖了三个陷阱,并用同样的方法,在上面放些红枣。

一切还算顺利,关三起刚蹲下,三个刺猬就嗒嗒地过来了。一个大的走在前面,它呼呼地吸着鼻子,两个小的紧随其后,歪歪扭扭地瞅着什么。它们在陷阱边停下,大的伸伸脖子,但脖子太短了,还碰不到红枣。这时关三起的心提到了喉咙上。刺猬正站在陷阱边上,再靠上一点儿,它们都彻底完蛋了。关三起的眼瞪得牛蛋一样,他瞅见大的刺猬前爪已踏上陷阱了,接着后爪也踏上了,但它并没陷下去。关三起的头都麻了,心想,它咋会掉不下去呢?大刺猬已衔住枣了,后面两个小的也急急地跟了上去,它们都没掉下去。关三起气得腿都抖了,他忘了弹弓了,就掂起一个瓦片,嗖地扔了出去。他没瞅见瓦片是怎样落地的,但一个小刺猬已倒在地上了,关三起追过去,刺猬往前晃了两步,还是叫他踩住了。

关三起抓住刺猬,心还突突地跳着,他咬着牙,狠狠地拧着它的后腿,刺猬唧唧地叫起来。关三起自言自语地说,你咋不跑呀,兔崽子,你跑呀。回到家,关三起盛了一盆水,他掂住刺猬的后腿,以水浸之。刺猬伸着头,在水里扑腾着。它的头被水淹了一阵,被迫翘出水面,关三起就往下狠狠摁着。被水浸久了,关三起怕淹死它,就把它从水里提了上来。就这样淹了几次,刺猬终于死踏踏地倒在地上了。关三起对老关说,剥了它吧。老关说,我胃满,这两天不想吃,放它两天吧。关三起说,我怕它死了。老关说,死它就死,临死了再杀,反正不耽误。

刺猬暂时被留了下来。这回吸取上次教训,用缸把它扣在院子里。缸虽说不大,但最轻也有几十斤重,刺猬累死也拱不动了。关三起拍拍刺猬的脑袋,腾地把它往缸里一推,啪地盖死了。关三起敲敲缸,缸当当地荡着清音,现出岿然不动的样子。他笑着俯在缸上说,刺猬,你在里面好好休息吧。

关三起得意地回屋里睡了。清晨起来,他围着缸转了一圈儿,瞅见缸周围有抓搔的迹痕。他龇牙笑笑说,刨吧,使劲刨吧,刨得浅了,救不出来呀。他不打算把它养肥,等父亲有了胃口,就痛快地把它宰了。三天了,不给它食吃,也不给它水喝,刺猬在里面弄出咚咚的声响。

每隔两三天,关三起就问父亲,杀了吧?父亲还是说,现在胃满,等等吧。关三起等不及了。他把刀磨得光光的,只要父亲高兴,刺猬的心脏就可随时挖出。关三起喜欢磨刀,早上起来,他把石头往门前一放,就刺啦刺啦地磨起来。磨上一阵,就到缸边瞅瞅。这回他发现缸边的刨痕深了,如果再挖上一指,就能见里面的刺猬了。关三起皱眉一想,然后就偷偷地笑了。

夜刚下来,关三起就在缸边装了两个套子。套子跟卡子不同,套子隐蔽,灵活,只要进入它的范围,就会被牢牢地捉住。关三起美美地想,要是抓得多了,他也要尝尝刺猬的心,他要炒上一盘,配上酒,看看到底有多香。

到了半夜,他躺不住了。他敛声屏气地走到缸边,发现三个套子已经合上了,但套上啥都没有。虽说对这些变化已经习惯,但在家里发现这事,他还是很奇怪。他掂起瞅瞅,铁圈是好的,丝线是好的,可就是实实地合上了。他知道,这是刺猬干的,这方面他治不住它,他把套子收起,不再往这里装了。

关三起改变了方法,他在水缸周围挖了两拃宽的陷阱,里面放些夹子,上面用枝叶盖好,等着刺猬上钩。最初安安静静,一天夜里,风骤起,断枝和落叶啪啪地打在窗上,关三起被震醒了。他怕刺猬又搞出什么名堂,就悄悄来到水缸边。他发现陷阱都被挑破了,里面的夹子却好好的。他愣了半晌,摇摇头回屋了。

风继续刮着,王婆怕老关着凉,窗户关得严严的。夜里风大了起来,一扇窗子被吹开了。王婆把窗子关上,头一挨枕,却听到了哭声,哭声又轻又细,孩子似的哼着。他以为是孙子闹夜呢,没再理会。隐约中她就要睡去,哭声却渐渐增大。起初是一个哭声,慢慢却多了起来。王婆觉得不对了,家里不就一个小孩吗,哪来恁多哭声呢?她侧耳细听,哭声是从门口涌来的,一股一股的,像湍急的水。她推醒老关。老关说,这不是孩子在哭吗。王婆说,你仔细听,这是小孩在哭吗?老关觉得不对,他打开了门,发现院墙上趴着一溜儿刺猬。老关吓得关了门,他喊醒了关三起。关三起掂根木棍,往院墙上扔去,刺猬鸟兽似的散了。他踅回屋里,正要睡去,哭声又嘹亮地响起了。媳妇醒了,孩子也醒了,他一醒就跟着哭起来。关三起掩着耳朵说,孩子吓着了?话没讲完,又掂着棍子出去了。他往墙边一站,决定不回去睡觉了。

王婆把饭做好,往桌上一端说,咱家不会出事吧?关三起说,有啥事可出的,不就是几个刺猬吗,它能把咱怎样?老关怯怯地说,也不能小看这样东西,它也会把小事弄大了。

到了夜里,把院里的灯拉亮了,刺猬虽没过来,但孩子却睡不好了,他时不时地哭上两声,好像身上有难言的疼痛。媳妇苦着脸问,咱屋里又有邪气了?关三起说,不要瞎猜,哪有恁多邪气呀。媳妇说,孩子为啥这法哭呢?关三起当然讲不清,他嘀咕着,难道是因为刺猬吗?

经过再三考虑,关三起把刺猬挪到了房里。他用盆把它盖住,上面用砖压着。刺猬乖得很,起初哧哧啦啦地抓盆,关三起对着盆拍了一掌,它便蜷着不动了。关三起睡得正甜,窗户当当地响起来。他以为有人敲窗,便大喊发问,但并无人应声,始敲如故。关三起觉得奇怪,悄然靠近窗户,往外一瞅,并无一人。他倒床要睡,身刚沾床,窗户又当当响起。他往窗前一站,干脆不动了。等了一阵,窗上再次啪的一响。他瞅见一个红枣在窗上撞了一下,又腾地弹开了。这时,他忽地开了窗,见四五个刺猬就站在窗下,它们脚下尽是红枣。关三起吼着冲了出去,刺猬们并不胆怯,它们跑了几步,见关三起并不急追,就停下来和关三起对望着。关三起抓起棍子,狠劲往前投去。棍子就落在刺猬近旁,它们只是相互瞅瞅,还是站着不动。关三起向前进几步,它们就往后退几步,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关三起还没遇过这种阵势呢,他有点儿怯怯的。风又无缘无故地起来了,卷着叶子和碎枝,啪啪地打了过来。关三起抖抖身子,赶紧钻到了屋里。

睡到半夜,王婆住的前窗又被敲响了。她以为有人叫门呢,谁呀谁呀地问着,并没人回答。她拉开灯,无意中一瞅,见窗上贴着一个刺猬,它张着嘴,露着红舌和白齿。王婆惊叫一声,倒在床上。老关醒来,问她咋啦,她要他瞅瞅窗上。老关扭头瞅瞅,窗上啥都没有。王婆坐起说,刚才有个刺猬趴着,现在咋没咧?老关说,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哪来的刺猬呀,啥都害怕人呐。一根烟的工夫,关三起的前窗又腾腾地响起来。王婆叫醒老关说,你听,三起的窗户响了。老关细听,果然是敲窗声,接着孩子哭了起来。三起开了门,并不见刺猬,却撞见了满院的风声。无耐他只好把门关上,刚要再睡,窗户又啪啪地响起来,这时关三起有点儿怕了,他不敢开门了,他临窗瞅瞅,仍没发现刺猬。风声正紧,满天是灰尘和落叶,关三起瞧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连续几夜,窗户就这样腾腾地敲着,大人和孩子都不得睡好。关三起的媳妇说,这法下去,咱就没法过了。关三起说,你睡吧,我值班,我不信,咱整不过几只刺猬。关三起也不睡了,他捡了一把石块,房前房后地转悠。

虽说平安了几晚,但老是提心吊胆的也不是办法。老关说,肯定是这只刺猬招来的。王婆说,干脆把它放了,免得惹恁多麻烦。关三起说,绝对是不能放的,要不咋给俺爹治病呢。王婆说,啥时能给他治好呢,吃多少刺猬能够呢。

这些事,关三起还真没想过,这几天还真得把这事想一想。风每天都这样刮着,不紧不慢,像懒散的脚步。落叶跟着它,忽东忽西,像个扯着衣脚的孩子。早上,关三起往门口一坐,怔怔地往空中瞅着。风顺着枣树落下,又腾腾地跳到别处了。关三起感到,风是穿着衣服的,它把枣香酽酽地带到了别处。即使一闭眼,也能看到滴血似的红枣。这时他突然记起,先给爹煮点儿枣吧,枣滋胃补胃,等他的胃好了,再一点点儿把刺猬吃了。

关三起是在枣香中入睡的,老关却咋也睡不着。他感到胸部闷闷的,像东西挤着。王婆问他咋啦?他说,啥也没有,就是不得入睡。王婆把被子往下拉拉,又把他的上衣脱掉,但仍闷如初。他死死闭上眼,觉得已经睡好了,睡熟了,床暄暄的,室内凉凉的,他的身体也变得小小的。这时窗户却咚地响了一下,他支棱醒了,胸部还是闷闷的,像棉花堵着。他还用先前的办法,死死地闭上眼,觉得自己睡好了,睡熟了。可窗上又咚地响了一声,这次声音较大,玻璃呼呼震劈了。老关再也睡不下了,他气乎乎地坐起说,得搬家了,这里住不下去了。王婆往窗外瞅瞅说,肯定是刺猬过来了,要不窗户是不会响的。

关三起睡得正酣,被隔壁的响声震醒了。他正要坐起,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媳妇说,咱娘的窗户响了。关三起没有吭声,他已经下床了。这时孩子哭声更大,媳妇说,你抱着摇摇他吧。关三起摇着孩子走到窗前,看到外面并没刺猬。媳妇说,这法下去,谁能受了,想法收拾收拾它们吧。实际上,关三起已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躲着了,但具体怎样办呢,他又摸不着头脑了。

老关实在睡不下去,就孤孤地坐着。天一亮,他就叫醒了关三起。孩子哭了一夜,关三起也没睡好。老关碜着脸说,刺猬狂得很,闹得咱过不下去了。关三起问,你说咋办。老关瞪瞪说,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关三起低着头说,啥法都想了,就是治不住它。老关说,咱远的不提,现在咋能不让它扰咱,起码能睡个安稳觉。关三起想了半晌,他觉得脑子被啥粘住了,使了大劲,就是转不动。他抬头瞅向门外,门外是棵枣树,枣都熟透了,光光亮亮地滴溜着。他的眼光在枣树上滑了一下,然后哧溜落在地上的水缸上。他感到脑里刷地亮了,于是喜滋滋地对老关说,把那个刺猬换个地方,看看咋样,它一走,别的刺猬也许不会再来了。

邻人家有个空院,离关家不远。关三起就把刺猬挪了过去,刺猬仍用盆盖在屋里。为了保险,关三起夜里睡在这里。睡前,关三起掀开盆瞅瞅,它蜷着身子,眯着眼,很是安稳。关三起自言自语地说,你好好养着,长得胖胖的,心脏肯定变得又红又大,那时再好好吃你。说完,倒头就睡。关三起觉得瞌睡得很,他的眼皮一粘上,就再也睁不开了,虽说眼挤上了,但脑袋却出奇的清醒,他好像又站起来,在屋里溜达着。他看到房的东墙上挂个竹筐,筐里搁了一把麦秸。西墙上有个锈钉,锈钉旁贴了张发黄的报纸。他站在报纸旁,想瞅瞅上面写了什么字……关三起管不往自己了,他感到,思绪就像个红枣,一会儿骨碌到这里,一会儿又骨碌到那里。

关三起没有睡好,阳光从窗棂上扎过来,碰住了自己脑袋。他昏昏沉沉地坐起,觉得脑袋重重的,脖子快支撑不住了。他不敢怠慢,急急地走到正屋,见盖住的刺猬还在,关三起松了口气。他拿了一块砖,又压到盆上,这才算放心了。

他开了门,天光呼啦涌了进来,把他推了个趔趄。他揉揉眼,一步跨到了门外。他的身子刚挪出门口,脑袋就被碰了一下,他感到碰他的东西软软的,凉凉的,像双冰凉的手。他抬头一瞅,吓得退了几步,原来门框上吊着一条死蛇。蛇头耷拉着,上面被扎些小小的圆洞。关三起愣了一大阵,他怯怯地想,这是刺猬干的吗?它会这样干吗?

回到家,媳妇正在院里洗衣,她兴奋地说,夜个儿可睡个好觉,一觉到天亮,连个梦都没做。孩子也没醒,俺娘俩真是幸福哇。关三起没想到,刺猬给她带来了恁大的负担。他坐下,点上烟,见绳上晾的全是衣服。关三起问媳妇咋洗恁多衣服,媳妇说,前些日子刺猬成灾,咋敢洗呀,这会安生了,肯定得赶紧洗洗。

媳妇自己睡有点儿孤单,关三起说,我过邻居家瞅瞅,要是没啥问题了,就偷偷回来。挨到半夜,他把屋里看了一遍,又敲敲铁盆,见刺猬还在里面,就放心回家了。天还没亮,却听到王婆的吵吵声。媳妇慌慌地跑出屋,一下呆住了。昨天洗的衣服,都被扔到地上。乳罩被撕成两截,有的衣袖被扯掉了。媳妇捡起一条白裤,她看到裤腿上有道痕迹,一闻臊哄哄的,眼泪便扑扑嗒嗒地下来了。关三起说,扔了吧,再买条新的。媳妇问,不是把那个刺猬弄走了,咋还来这骚扰呀。关三起说,啥叫畜生呀,它能跟人一样吗。

家人气了一天,天一黑,就相继休息了,谁都想睡个安稳觉。到了半夜,媳妇被惊醒了,她听到了脚步声,声音软软沓沓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关三起也醒了,他听见脚步是围着房子走的,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关三起悄悄靠近窗户,往外瞅瞅,并没发现什么,不过一躺在床上,声音又踢踏踢踏地响起来。

老关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他推推王婆问,谁在屋后走路呢。王婆往外瞅瞅说,半夜里,哪来的人呀。俩人刚想睡去,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老关说,出了鬼了,这是不是刺猬过来报复呢?王婆说,黑更半夜的,哪来的刺猬呀,你甭疑神疑鬼的。老关说,我不睡了,我就坐着,免得再把我吵醒。王婆劝道,这样一惊一咋的,心脏病会犯呀。老关说,犯它犯,反正一大把年纪了,死了拉倒。

关三起怕刺猬跑了,仍然回邻居院里过夜,睡得正香,忽听到几声脆响。他悄然下床,发现是水盆在响。他把头伸到门口,声音像是从盆内发出的,仔细听,又像是在盆体的外面。关三起冲到盆前,响声却消失了。他觉得奇怪,就拿下了压着的砖。砖刚一脱手,刺猬从里面嗖地钻了出来。它在地上迟疑一下,便腾地跳到窗上。窗上钉着铁网,刺猬在网上慌乱地抓搔着,见无路可走,就跳到了地上。关三起用脚踩去,但没有踩住,刺猬一扭,钻进了床下。关三起掂把笤帚,狠狠朝它砸去,刺猬被摁住了。关三起恼得冒火,他把它置于地上,朝它腿上使劲踩着,刺猬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关三起对老关说,天慢慢凉了,还是快点把刺猬杀了。老关说,再等两天,秋天的猬肉细嫩,有嚼头,再说,一提刺猬就胃满,现在绝不能吃。听老关一讲,关三起有点儿烦了,天黑了还坐着不走。媳妇说,你还不走,刺猬跑了咋办。关三起说,跑了拉倒,总不能老这法看着吧,他就这样睡到家里了。天亮起床时,媳妇说他的裤子脏了。关三起想穿那条牛仔裤。媳妇说,我洗了,晾在院里,昨晚忘了收了。媳妇到院里去找,衣绳上没有,问王婆,王婆说没收。正在迷惑,她发现柴垛缝里露个裤角,上去一扯,竟是一条牛仔裤。两条裤腿已被撕开,裆部也裂了口。王婆说,这是刺猬干的。媳妇说,肯定是刺猬干的。老关抖着身子说,它真是该死,活剥它一点儿不亏。

夜里,关三起腰里别着钳子,来到邻居院里。他蹲到盖着的刺猬前,把砖拿了,把盆掀了,刺猬畏缩地趴在地上。他一手提着刺猬的头,一手掏出钳子,使劲夹住了刺猬的腿,刺猬拼命地啼哭起来。关三起还不解恨,他张开钳子,准备再次伸向刺猬时,窗外忽地也响起哭声,先是一个,随即是高高低低的一片。哭声好像都藏在院里,屋里的哭声,把它们引开了。眨眼间,哭声便放荡起来,然后汇成一股激流,朝屋里涌来。关三起惊呆了,他没料到哭声会这样急促而汹涌,像一阵阵激浪,把他拍得晕晕的。他壮胆往外瞅去,院里是满地的枯叶,其余什么都没有。哭声像是从墙外传来的,仔细一听,又像是从房顶掉下来的,越听反倒越模糊了。他忙把刺猬盖好,门关了,窗关了,然后匆匆地躺到了床上。

早上,关三起媳妇去厨房做饭,她一开门,就嗷嗷着跑开了。老关和王婆过去一瞧,惊得张大了嘴。锅台上有个死老鼠,肚子已被破开,内脏血乎淋淋地顺锅台流到地上,很明显,是鼠死后,故意扔在这里的。王婆看后,挤着眼出去了。老关只瞅了一眼,一扭头就哇地吐了一地。王婆说,这没法过了,要是天天这样,肯定要死人的。老关边呕边说,这些刺猬真该杀呀,它这是往死里逼咱呐。媳妇拿条毛巾,递给老关说,得赶紧想想办法,这法下去,咱就没法在这住了。

早饭和午饭老关没吃。晚饭端上了,老关一瞅,又哇哇地吐起来,吐出的都是黄水。他抹了一下嘴,马上捂住了左胸。王婆喊,快拿药,快拿药。关三起把药递过去,老关赶紧服了,他的眼紧闭着,脸色惨白惨白的。媳妇把他拉到一旁说,要是这法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得快点儿想想办法呀。

关三起无计可施,夜里,来到刺猬跟前,把砖头拿掉,把盆掀开,又从腰里取下了钳子,刺猬似乎并不害怕,它的眼眨了眨,然后疲倦地合上了。钳子已经张开了,但关三起迟疑一下,把手慢慢缩回了。他不敢再夹刺猬了,他怕它的哭声,他怕招来院里更大的哭声。他松散地坐下,头垂着,像被抽了筋骨,心灰得跟夜色一样浓重。

米面吃完了,关三起买好放到厨房里。隔了一夜,王婆到厨房做饭,她解开袋口,见上面潮潮的,一闻,有浓重的臊味。展开口细瞅,袋口上有黄色的痕迹,王婆气得泪都下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刺猬呀刺猬,你咋这法闹心呀,你叫俺咋过呀。王婆放下面粉,发现锅台上有土,碗柜上有土,抹布上也有土,刺猬肯定到这里来过了。王婆叫来了老关,他瞅瞅面袋,瞅瞅锅台,摆摆手说,咱不能在家住了,再住下去,恐怕要出大事咧。王婆问,不住这儿,住哪儿呀,这几个小刺猬还能逼咱搬家?老关说,你看,咱不搬有法过吗?

不得已,关家只好把各种吃食晚上搬到住室,白天再挪回厨房里,几天下来,关三起媳妇撅着嘴说,咱家已不是家了,这法住着不把人累死?关三起低头不语,他噙截草根,上上下下的翻动着,最后舌头一摇,把草根卷到门牙上,吱呀吱呀地嚼碎了。然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三起把刺猬从邻居家掂了回来。他往老关面前一扔说,反正都得被它们骚扰,我干脆把它拿回吧。老关瞅瞅刺猬,扭脸躺到床上。关三起见老关不语,就朗声说,还是把它吃掉吧,免得招恁多麻烦。老关翻翻身子说,现在我见它就反胃,咋吃它呢,还是先养着吧。

关三起说不服老关,就叹着气回到屋里。媳妇说,干脆把它放了,它们都跟咱作对呀,咱可惹不起呀。关三起皱皱眉说,反正已到了这一步,随它的便吧。

关家仍然紧紧张张地过着。每天早晨,王婆总是第一个走出卧室,然后走进厨房,查看有无刺猬来过。假如器具完好无损,王婆的脸上会涌出难得的喜色。她的脚步会变得轻快,她会把院子的各处打量一遍。如果院里也没有来过刺猬,她就会咿呀地哼上两句,然后小心打开院门。这天她把院门拉了一道缝,一个红枣骨碌跑到眼前了,像有人故意放在面前的。王婆四处瞅瞅,并不见人影。她大胆地推开门,发现旁边还有两颗红枣。枣树离这里有十几步,上面剩的并不多,树上的枣是不会滚到这里的。王婆没在意,她一挥笤帚,把枣扫走了。

秋天忸忸怩怩来到了,落叶在后面羞羞羞答答地跟着。早上,王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落叶扫起,然后倒在门外的土坑里。她开了院门,抱起落叶往外走,刚离开门槛,脚下 了一下,低头瞅瞅,是个红枣。她抬脚要走,却看到落叶下面,还压着四五个。枣又大又红,腰上还裂着粗纹,一瞅便是脆枣。王婆以为是枣树上吹掉的,她捡起放在了门台上。关三起的孩子在门前玩耍,捏住红枣,吃了几个。到了晚上,孩子上吐下泻,抱到医院,医生说,食物中毒了。关三起摸着脑门想,孩子并没吃啥东西,咋能中毒呢。媳妇把孩子活动的场景在脑里滤了一遍,也没找到可疑之处。回到家,王婆发现台阶上还有红枣,就怀疑是枣的问题。她给关三起说了,关三起拿着一闻,枣上有种刺鼻的酸味。他送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枣上已经有毒了。家人都皱起眉头,心想,枣上咋能有毒呢,莫非有人故意的?但左思右想,断定这绝不是人干的。老关拍拍床帮说,要是谁想害咱的话,那就是刺猬了,刺猬也会制毒吗?关三起捂着脸说,咱家光出些怪事,怪就怪呗,现在开始伤人了。媳妇说,我想了,咱不能在这儿住了,要是出了啥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搬家的事,大家都同意了。王婆和儿媳带着孩子到亲戚家住。由于房子有限,老关和关三起暂时留下。搬走没几天,孩子有病了,关三起就去了亲戚家。走之前,关三起用水缸把刺猬压在了屋里。夜半时分,老关睡得正酣,猛听到哗啦一响,窗上的玻璃掉了,老关睁开眼,一群刺猬已跳到床上了。他吓得哆嗦起来,感到左胸上像有双巨大的手,在不停地揉搓着。他想抬起胳膊,但胳膊并没抬起,他觉得有股冰水从胸部向四肢流去,瞬间他就发现,自己的脚僵了,腿僵了,胳膊也僵了。这时四五个刺猬跳到老关的胸上,它们的尖刺深深地扎到他的肉里。老关使劲儿喊起来,但他的声音像憋在喉咙里,变成了一股细气,仅虚虚地飘了飘。他想摇头,以便把刺猬从身上赶走,但是一个西瓜大的刺猬刷地踩住了他的锁骨。它的眼红红的,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老关看到,它口腔前面有四颗牙齿,齿端尖得跟银针一样。刺猬瞪瞪他,慢慢伸长脖子,往他的颈部压来。他感到它的鼻息了,他看到它的嘴血红血红的,里面像个大洞,深得望不到底部。老关想把脸扭开,但刺猬伸头拨他一下,他不得不重新胆寒地对着它。刺猬好像并不急于伤害他,它的头低了一下,又低了一下,最后张着嘴,咬住了老关的喉结。老关感到刺猬的嘴烫烫的,烫得像烧开的水。它的牙齿似四颗铁钉,正好卡住他的喉结。老关认为完了,彻底的完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这样落到刺猬手里,他感到太没用太窝囊了。他最后瞅一眼房子,深深地把眼闭上了。但没过多久,他觉得脖上凉了一下,睁眼一瞅,刺猬又抬起了头。老关看见刺猬的脑袋轻轻晃了晃,然后一扬脖子,跳到了地上。

老关还没迷瞪过来,他认为刺猬已把自己咬死了,是自己看到刺猬跑了,还是自己的魂灵看到刺猬跑了?他反倒弄不清了。这时他起劲咬咬嘴唇,嘴唇吱地一疼,他认为自己还活着,刺猬没有伤害自己。

老关侧过身子,他看到一群刺猬围着水缸转着,正着转了一阵,反着又转了一阵,然后伏在缸边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仍跟孩子一样,如果不知的话,老关以为是自己的孙子呢。不过这次,哭声里满是凄惨,它们变成了一层细细的泪雨,零零乱乱地飘飞着。老关感到自己脸上也湿湿的,一滴泪珠从鼻翼上滑下,嗒的一声掉在了枕头上。声音响响亮亮的,像无数只蚊蝇,嘤嘤嗡嗡地飞满了房间,老关竟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天亮了,关三起来了,老关躺在床上,眼红红的,脸上满是泪花。关三起问他咋了,老关没有吭气。过了一阵,老关抹抹眼睛说,刺猬救了我!关三起被这话搞迷了,他正要问话,老关却说,你赶紧把这个刺猬放了,我再也不吃了。关三起还想再问,老关急急地说,你先把它放了再说。

作者介绍:宋剑挺,出生于河南省兰考县,1986年毕业于开封师专中文系。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当代》、《山花》、《芙蓉》、《飞天》等期刊上发表作品几十篇,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各类选刊转载。中篇小说《麻钱》曾获2004年《当代》擂台赛冠军,中篇小说《水霞的微笑》曾获《飞天》(1996-2005)十年文学奖。

责任编辑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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