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新那地方,十三四岁的青皮子,上不起乡学的,多半去做学徒。我开工做学徒是在一家烟铺,叫万和堂。师傅姓刘,大名刘万和,因个子魁伟,一街人都叫他登杆抑或招牌。师傅笑面,人缘好,生意做得红火,铺子也开得亮堂,“万和堂”的金字招牌在我去时也挂了起来。牌楼式铺面,铺前是柜台,铺后是刨间,再后是临河的吸烟室,一间一间分楼上楼下,一色的格子花窗,镶木地板,陈设的烟案烟榻也十分讲究。有客人来,点名要什么什么烟,后间的刨烟师就操起宽叶子推刨,现从烟榨子里刨出来。烟榨子以楠木做成,六寸见方,两尺半长短,制好的烟叶排挤在榨框里,用楔子搛紧,一烟刨推出去,金黄的烟丝就从刨口里挂出来,抖一抖,浓香扑鼻,用小巧的荷叶盘盛着,由丫头万香儿端送客人享用。万和堂闻名的水烟牌子有红柳、什贡和万和。红柳是新都烟叶,什贡是什邡贡烟,唯有万和是纯正的自家货色。我初来的活计是扫地、站柜外卖和搓纸捻儿。纸捻儿供吸烟点火用,吹一口,火引在捻头着起来,白铜水烟袋吸得咕噜水响,那是何等的做派。搓纸捻儿先用表心纸裁好条,然后卷在竹签上搓,要搓得松紧合度,正好抽出签子。一天的赏心事当是和万香儿联手,她搓的纸捻儿特上火,客人更爱看她嘟着嘴儿吹火的模样儿。
当然,上新镇有比万香儿更好看的女娘,她叫蒋淑芬。那天师傅叫我去营房里送烟(上新当军事要冲,有一营驻兵),正巧赶上营长彭天久娶姨太,又正巧赶上连通南北街道的新桥竣工,镇长请彭营长的新娘子下轿踩桥。我躲在人山人海里看,看见彩旗过去,洋鼓过去,马队过去,枪队过去,抬盒妆奁过去,彩轿停上桥头,伴娘打起轿帘。看见新娘子蒋淑芬红袍红裤红缎鞋从轿里出来。看见新娘子蒋淑芬不要伴娘搀扶,走几步就一把拽下盖头,迈着帅气的台步,在铺桥的红地毯上,高挑地轻盈地走过。打掌,喊叫,不管别人怎样,那一刻,我是被新娘的美艳惊呆了。据说,蒋淑芬原本在三台的剧团里唱青衣,父亲硬把女儿拽回来和彭营长成亲。据说蒋父有两百多亩田地,彭营长派兵替其看家护院。蒋淑芬从小就不愿窝在家里做小姐,偷逃去城里学川戏,艺名叫莉莉君,已唱红了半边天。原来如此。
大概是踩桥后的第三天,师傅带着我亲自去营房送烟。师傅穿大褂,戴瓜皮帽,提着烟兜。我对襟短打,捧着全套的烟具。我们躬身走进兵营所在的雷神庙,由护兵领进一个侧院,被告知原是新娘子蒋淑芬要吸家乡的麻油烟(即水烟)。侧院里石榴花开得火红,已经有丫头等在那里了。进厅站住,新娘子蒋淑芬打帘子从里间出来,径直走到师傅面前,说,听说你弄了一种用你自己名字命名的烟丝?师傅被逼视得无措地后退,轻声说是。蒋淑芬问,你的烟有些啥子特别的名堂?师傅说,报告太太,万和烟……蒋淑芬打断说,啥子太太,叫我芬姐,以后也这么叫。似乎有些生气,转身去坐椅前,见椅上搭着军毯,命令丫头拿开。丫头忙拿开毯子,铺上坐垫。蒋淑芬坐下,丫头抬起主人脚放上踏凳,一双刺眼的红缎鞋就耀在师傅面前。蒋淑芬偏着头:说呀!师傅说,这万和烟,叶子就出在我自家乡下,我自种自制,烟丝灰白,味淡,口香绵长,正适合芬姐……您抽呢。蒋淑芬说,制烟我懂,你配啥子香呀?师傅说,越南桂,芬姐。问,浸过吗?说,浸过,用特级佛泉花茶水。蒋淑芬伸腰说,还不错,取来尝尝吧。我忙奉上烟盘,蒋淑芬瞥一眼白铜水烟袋,问,灌啥水了?师傅忙说,听您吩咐呢。蒋淑芬说,我不要甘草薄荷啥子的,就白糖水吧。我紧忙地给烟袋灌白糖水,并装上烟丝,套上托套,恭敬地奉上。蒋淑芬瞥一眼托套,见是夏托,用龙须草精编的鸳鸯富贵图案,结着缨络丝带,说,这托是谁织的,这么难看?她无奈地接过烟袋,叹息说,将就吧,我最不喜欢什么鸳鸯富贵,改天我用丝绦织个丹凤朝阳,结如意胭脂结儿。师傅说,是。见蒋淑芬用耀着寇丹的纤指掐着团着烟球,忙用引火点燃纸捻儿。蒋淑芬又叹息说,撇开吧,我这次回来,啥也没能带回,就带回几根上好的纸捻儿。丫头拿出一个筒,打开,抽出一根捻来。这捻儿尾端蘸红,叠着一个方胜。蒋淑芬开始架腿抽烟,她漫不经意地装着烟丝,吹着捻火,咕噜噜吸着,幽着神儿。小厅里弥漫着一种飘逸淡远的馨香,不知是什么香。但我分明看见蒋淑芬那丹眼儿里噙满泪花,嘴角也一撇一撇地向下,就要撇成弧形。
回铺的几天,师傅也像蒋淑芬一样,似乎有些不乐,懒懒地不想说话。忽然,一个护兵来通知,说蒋太太改天要来铺里吃烟。满铺里一下子忙乱起来。
知道蒋淑芬吸烟讲究,于是首先在后楼收拾净室,换窗纸,铺地毯,烟榻烟案脚凳扶手以及一应摆设都换作新样,香炉里改添藏香,白铜水烟袋更用瓦灰擦得锃亮。唯纸捻儿有些犯愁。师傅说,蒋淑芬用的那捻是珠兰香纸,得他亲手配制。珠兰三月开花,如今已是榴红五月,师傅只好镇里乡下到处去寻人家的收藏。还好,终于寻来。师傅把珠兰花捻末,均匀铺在喷湿的薄棉纸里,然后一层层夹进表心纸,一层层熨浸。我给师傅打帮手,那真是一件温馨的活计儿,珠兰的幽香拂面沁心,会不知不觉地让你想到娴雅、悠远、甜梦、私情……这当然是我现时的回味,而那时我只是觉得要好好学这神秘的技艺。夜里,师傅已经睡下,忽然叫醒我问,你说蒋淑芬吸烟吸出来好心情时,还会做啥?我说不知道。师傅说,唱川戏,她不是戏班里的青衣正旦吗?她肯定喜欢川戏。我说,师傅,你不是也喜欢川戏吗,这回你可以搭档过戏瘾了。师傅说,那我得记几出戏文。师傅果然起来点灯翻书背戏文,并找出小胡琴来换上新弦,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下午,蒋淑芬一款西服套裙,高跟鞋,相跟四个护兵,由丫头举着洋伞,一路摇摆,来到烟铺。这一道风景,让少见世面的上新人大饱了眼福。蒋淑芬看罢烟铺的堂面和后楼说,这儿还不错嘛,我今后就在这儿抽烟。但蒋淑芬来万和堂抽烟,门口站四个丘八,其他顾主哪还敢上门,这可苦了师傅,而且蒋淑芬抽烟还只要师傅伺候,更苦了师傅。好在时间不长,我们就听见了胡琴声,听见师傅悠着腔唱: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唱声凄切,让人觉得阴冷。一会儿,又听蒋淑芬唱:阴风飒飒,黑月无辉,相思血泪旧盈腮,到如今化为孽海!唱声清寒彻骨,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儿。刨烟师悄悄告诉我,他们一人一鬼,唱的《情探》。万香儿说,《情探》有啥了不的,我也会唱。
其实,蒋淑芬来铺里抽烟,并不是坏事儿,此后烟铺的生意反越发红起来。有时彭营长也来陪蒋淑芬。彭营长来只抽淡巴。于是师傅又领着我们卷那种炮筒一样的淡巴烟。淡巴里指名要和烟膏,因为彭大营长更多时候吸食鸦片烟。
热闹事总是凑一堆儿,古井坝的邱火炮见万和堂生意兴隆,与师傅达成协议,在烟铺的堂面右侧顺墙摆个立架,由师傅代卖其火炮烟花。原以为碍事,谁想烟烟璧合,生意更加兴隆。特别立秋以后,行堂神会寿酒婚酒打醮庆坛之事增多,有会多半有戏,有戏更离不了烟烟助兴。你看,戏唱着,酒宴开着,鞭炮响着,小鬼头携着长管水烟袋窜上窜下,趋奉在那些手不空嘴空的先生面前,替他们装烟,替他们长精神,那时你会觉得万和堂有多么的神奇。又矮又瘦的邱火炮时不时踅进店来,用柴棍一样的手指拨拉算盘,从师傅手里接过银元。
转眼就是新年,上新商会各界凑份子特请中江大磉磴的大华剧部来唱三天大戏。镇长巴结彭营长,定要请国色天香、声如天籁、又德艺双馨的彭太太登台献艺,以让上新小民开辟眼界,得仰天都月华。彭天久喜欢了,蒋淑芬自然也是愿意的。
唱个啥子戏呢,颇费斟酌。彭天久喜欢看《贵妃醉酒》,镇长建议唱《锁麟囊》,而蒋淑芬偏要唱《踏伞》,而且要和我师傅各戏,不然就不唱。镇长几乎笑岔了气,说,你跟那个卖水烟的刘娃子刘登杆各戏?你唱落难的王瑞兰,让他唱那个风流倜傥的蒋世隆?我的奶奶,那要不然,还不如和刘二娃子唱那个《驼子回门》。蒋淑芬气说,《驼子回门》就《驼子回门》,驼子回门有啥不好?驼子回门正好着呢。
彭营长的新娘子要和卖水烟的刘万和上演《驼子回门》,这消息在上新乃至周围镇乡引起的轰动,无异于九月秋雷。演出那天,上新的万年台下人山人海,连能上人的树桠甚至屋顶都挤满了看客。最有趣是两棵枸豇树因挡了视线,被众人一轰连根拔掉。
锣鼓打响,我师傅扮驼子窦相公挑一壶酒一把面耍矮子功亮相出场。师傅一米八个头,现在矮得像个地谷皮三寸丁的武大郎。师傅叫场:婆娘走起——回门去——“婆娘”这声村俗而又回味无穷的称呼立刻引起满堂的笑声。蒋淑芬应场:来啰——蒋淑芬扮村妇在音乐声里走出场来。呀!好美好靓的新娘子,好亲好近的可人,尽管我才十四岁还未蒙着一层感化,但我那时确有一股爱流流遍全身,有一种站不住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师傅唱:去年子腊月才斟了酒,今年子正月初一就回门。蒋淑芬唱:人家回门是喜盈盈,我今回门呕死人。台下一阵骚动,响起轰然的掌声:好!师傅的唱声浑憨戏谑;蒋淑芬的唱声圆润清亮,透着一腔子幽怨。我的天,我蓦然觉得蒋淑芬和师傅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又立即笑话自己,竟然把台上的戏文看反了。
大华剧部是个阵容可观名角荟萃的戏班,三天演出,场场爆满。蒋淑芬又应剧部邀请,客串了大戏《锁麟囊》,演那个“爱人人恒爱之”的薛湘灵。演至薛湘灵因灾落难,哀哀无告之时,台下大把大把的铜钱甚至钱袋裹肚子都如雨般地抛向舞台。上新人确真是心地善良,他们爱薛湘灵,爱蒋淑芬,愿意这样来表达他们的善心。
那时的戏班多半很穷,一日两餐,班主管饭不管菜。演出之余,艺员们就结伙到乡间田头去撬猪皮拱下饭。猪皮拱学名蕺耳根,一股腥味儿,吃它最能吃出乡情。蒋淑芬不顾彭天久阻拦,也和艺员们一起去田间撬猪皮拱。白衣白裤,后面跟四个护兵,蒋淑芬满脸的不高兴。但一群美娘踏青撬菜、喜闹欢笑的情景,如西施浣纱,又如虢国夫人游春,却不知迷倒了多少追风的看客,我自然也在其中。
戏班走后,蒋淑芬每天照例来烟铺抽烟。于是有了传说,说蒋淑芬去烟铺是去会情郎,说亲眼看见我的师傅替蒋淑芬洗脚做按摩,说蒋淑芬亲手给我师傅的水烟袋织托套,织的丹凤朝阳,绾的胭脂结儿。实在,传说并非捕风捉影,洗脚做按摩我不仅亲见,还替师傅打过下手。蒋淑芬每次抽完烟都叫唤腿疼腰疼,要师傅替她洗脚,替她拍打,洗洗打打的当儿,蒋淑芬会笑会撒娇甚至会哭;蒋淑芬织的托套,结的胭脂结儿,我也亲见,托套上的丹凤昂首而鸣,振羽欲飞,颇为巧致。而胭脂结儿竟是个如意同心结,吸烟时蒋淑芬绾在水烟袋上,平时让师傅揣在大褂内襟的荷包里。师傅和蒋淑芬的这点私情让人捏汗,让人悬心,要是消息让那个彭天久知道了会怎么样?不敢想象。好在彭天久正协助民团整天忙于清乡,常常带兵穷奔于上新至观音场抑或上新至三台之间,又常遭遇夜战,抬着伤兵抑或死尸回营,哪还有闲心思理会蒋淑芬的传说。况且,也没人敢去捅这个消息。
新春上月,万和堂生意兴隆,火炮烟花更是卖得火爆。邱火炮来结账,师傅忙得无暇顾及,况且银钱也一时难以收齐。恰邱火炮要急赴重庆干事,一月方回,于是结账收银事宜只好匆匆决议改由邱火炮侄儿承担,以便及时取钱周转生意并敷家用。可问题是师傅不认得邱火炮侄儿,而急切间又懒得写绍立介,于是师傅捡起一块瓦片一掰两半,递半片给邱火炮说,凭这个瓦符让你侄儿来认我,合符算数,正月十六结账,领钱走人。邱火炮说,瓦符太苕,最好取个你心爱的阿物儿作凭。师傅说,我没有阿物儿。邱火炮扮个鬼脸,强从师傅荷包里掏走胭脂结儿说,乖乖,这个作凭最好。师傅也只好说行,就用这个作凭,十六结清账,让你侄儿还我就是。
正月十五,元夕之夜,上新照例要耍龙灯放烟火。今年元夕,军政商界以及乡党码头共有四拨龙灯好耍,四架烟火好放。邱火炮自然大赚一笔。元夕夜,上新桥头以及上下河滩的烟火架四围,拥挤着四乡的看客。那时的烟火架是一个高挂的轮盘,燃放时层层跌落,显现戏文故事抑或火树银花、海市蜃楼。河边的焰火高潮一浪浪迭起,紧接是五大三粗赤膊光腿头裹红巾的大汉们表演过街龙灯。四条长龙从四条街道向街心的大桥汇集,且舞且进,街两面楼上楼下喷向龙灯的炮烟花儿,如天街星雨,亦如交叉火力扫射,一时烟焰障天,呐喊入云。最是四龙齐聚桥头,争路夺桥,好一场恶斗,好一场热闹。
街面热闹,烟铺里一时反而清静。万香儿和刨烟师都看灯去了,我和师傅扣了铺板,关上铺门,借这闲暇,理清当日账目和与邱火炮数月来往返的账目,算定应付邱火炮大洋一百一十八元,即把银元按数数出,用皮纸包好,锁进钱柜,等明天邱火炮侄儿来取。忙完,伸个懒腰,准备推开后楼窗观看烟火。这时,有人敲门。开开门,原来是蒋淑芬,慌慌的,一副村姑打扮。让进来,拴好门,蒋淑芬即扑进师傅怀抱,抽抽噎噎地哭泣,然后亲吻师傅,解师傅衣扣和裤带。他俩并不管我,似乎我就不存在。师傅把蒋淑芬抱进住房,随后我就听见蒋淑芬欢快的叫声和笑声。我想,河边的烟火,街里的龙灯,此时此刻都不及师傅与蒋淑芬的欢乐吧?我竟然也为他们的欢乐流出了眼泪。匆匆一会,了却长日来苦苦的相思和热望,我想,师傅也算活得值了。一刻工夫,师傅拉着蒋淑芬出来,蒋淑芬双手围着师傅的脖子哭泣,说她要走,她受不了彭天久,她要趁现在的混乱逃出上新,远走他乡。师傅问,那你走出去后又怎么办?蒋淑芬哭说,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师傅说,没想好,最好别乱跑。蒋淑芬顿脚说,不要我走,我就死在这儿!这时四拨龙灯聚集桥头,热闹已在高潮,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师傅当机立断说,那我和你一起走。我说,师傅你也走,那烟铺咋办?师傅说,管不了许多了。师傅打开钱柜,取出所有银元,包括明天要给邱火炮侄儿的银元,用衣服和包袱皮裹成一包,让蒋淑芬挽着,像个回门的小媳妇。师傅也换了棉袍,戴一顶封耳帽,护着蒋淑芬,匆匆出门。我的心悬在了喉咙口,心跳得有些发晕,只好关紧铺门,倚门喘气,腿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头脑里一片空白。
一会儿,桥上火光冲天,欢声雷动,这是在举行烧龙仪式,同时也是乡民散场回家的信号,一时呼儿唤女,满街人流如潮。再一会儿,远山近壑的村路上,灯笼火把亦如天街星雨,飘散而去。我想,师傅和蒋淑芬这会儿也会在某一条偏僻的山路上匆匆奔走吧?我庆幸今夜月色昏暗,上天亦在掩护有情人脱出罗网。
元夕夜是个不眠之夜,虽丑末寅初,满街仍是灯火楼台,笑语欢声。万香儿回来了,刨烟师回来了。我的天,我看见师傅竟然也袖着手回来了。我惊得差点哦出声来。师傅悄悄告诉我,蒋淑芬已脱离险境。我说,你为什么不一同走呢?师傅哽咽说,我一路都想,我能吗?我有父母兄弟,我随蒋淑芬走了,他们就没命了。我说,那,钱呢?师傅说他全给了蒋淑芬。我说,那明天拿什么给邱火炮的侄儿?师傅不说话,把头低了下来。
师傅就这样把头低了下来,第二天邱火炮的侄儿空手而归。啊不,那戴瓜皮帽的小子揣走了胭脂结儿,揣走了蒋淑芬留给师傅的唯一的念心儿。师傅从此就那么低着头,虽然彭天久把师傅叫去营房多次,师傅也安然无恙,但眼里却没有了先前的神光。一个月后,邱火炮伸长脖子一脸讪笑地问师傅,浪荡鬼,你甚么时候收回你的胭脂结儿?师傅垂手低头说,等一等,邱爷,我会还清你的钱的。
没有了蒋淑芬,万和堂烟铺也就像师傅的双目,暗淡了下来。师傅先辞掉刨烟师,后辞掉万香儿。撑到冬天,师傅连我也辞掉了。
冬去春回,物换星移。后来我以过硬的制烟技术进了一家正规烟厂,有空仍去看望师傅。师傅的万和堂后来叫公私合营上新食店,他和妻子万香儿都是前堂的服务员。邱火炮一年半载由古井坝步行去上新食店吃一碗油醋面,吃完,拿出牛皮烟盒来卷叶子烟抽,那烟盒的尾饰就是那串如意胭脂结儿。每当那时,师傅就恭立一旁,面如死灰。当万和堂改为炼铁厂时,师傅百无一用,被遣回乡,回乡后一月病故。据说弥留之际,邱火炮去探视。邱火炮把胭脂结儿还给师傅说,登杆,你别挂记,我们就此了账。师傅不受,师傅仍说,邱爷,等一等,我会还清你的钱的。
一千九百六十四年,我被调去一个秘密所在接受一项特殊任务,为首长试制一种灰白、味淡、香味绵长、止咳化痰的清香型淡巴烟,小批量投入生产。选择烟叶时,我不悒想起了师傅的万和牌水烟和蒋淑芬那美妙的抽烟艺术。而这一切,连同师傅培育的万和烟叶,都已湮灭于地下,顿觉神伤。于是决定去师傅的坟头坐坐。师傅的坟在刘家干沟,沟深地僻,荒无人迹。于萋萋荒草的坟间,我蓦然发现数十苗野生的烟叶,那正是万和烟叶。我扑在烟苗间为那些瘦黄的小生命像个小孩那样哭泣。我知道,师傅终于等来了他的时机,师傅终于能偿清他的承诺,赎回他的胭脂结儿了。事实也正如此,师傅的遗孀万香儿在师傅坟间开荒种植的万和烟叶,我们“特烟厂”年年以特价收购,五年后偿清债务。
赎回胭脂结儿那天,我把胭脂结儿做成一个飘幡,插在师傅坟顶,然后扣头一哭。
作者介绍:张宗政,蜀西中江人,玩味小说四十载,毋求多,但求精,一辈子能有几个读者称道的中短篇足矣。小说的品位在于意味,就如人生不在于长短,更不在于卓越,在于真切的感受好几寸寡淡光阴。我想这就是小说的味道了,也就是我这篇小说的意味。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