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钢子和华子两个人的脑瓜仁子加起来也想不到美国华尔街金融危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两口子的确再次下岗了。老板当众宣布破产倒闭,两口子站在密密麻麻的工友当中,立即明白他们只是两只小麻雀,于是与大家一起作鸟散状。
返乡的火车厢,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到处都是红白、蓝白相间的玻璃丝袋子,到处都是与自己一样命运的人。华子重新束了束头发,长舒了口气,到底有这么多人做伴,还不孤单。失去工作的恐慌得到缓解,心就安定下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失业,没啥了不起的。华子这样想着,竟然开始琢磨回家之后干点啥。钢子个子大,站在过道上,满眼都是又脏又乱的脑袋,像一个个掺多了土的煤球似的,他的心一直沉到底,而怨气却从心底一股股往上冒,冲撞着他的嗓子,又痒又痛。
两口子返乡途中已然不同了,只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果然,回到家钢子大病一场,一身的肌肉块子还在,其他的全都没了。
华子很快找到了工作,整天乐呵呵的。虽然活计不轻巧,钱不多,可是华子想,人啊,为着那一口气该较劲较真,就是不能跟自己跟别人瞎较劲,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吧。有活干说明我华子还行!
所以华子晚上回家,身体再累,精神头很足,也为了给钢子解闷,她就给钢子讲在外面听来的又粉又黄的段子,口无遮拦地:听好了啊,徐子说——
徐子就是华子的老板。从华子的口中,钢子觉得这个徐子似乎是个甩手掌柜,专门扯犊子。钢子的兴奋点完全不在华子的调调上,他总能从华子的笑话里琢磨出徐子的影子和画外音,这让他很不舒服。钢子白天躺沙发上看够了电视就琢磨事,越琢磨越不对劲儿,越憋得慌。有时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有时一激灵爬起来,直奔华子打工的抻面店,躲在一处偷看。徐子、徐子老婆、华子三人忙得团团转。很小的面馆,却非常火爆,屋里屋外全是吃面的,徐子抻面,徐子老婆煮面收钱,华子脚不沾地地招呼客人,那些混账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呢?这是个事儿。钢子一直蹲到收摊,看着三个人收拾完,关灯走人。那混账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一天,钢子午睡过了头,睁眼一看天黑了,表针指向九点半。钢子赶紧骑自行车奔向面馆,拐过弯,一露头,看见面馆漆黑一片,正待掉头,忽然有两个人影从面馆走出来锁门,钢子的火腾地一下蹿上脑门,他把车子一推,冲了上去,嘴里恶狠狠地说:老子就等这一天呢,到底抓到手了。
钢子把华子捉回家,就一句话,要华子脱了裤子他看看,其他一概不听。而华子声称自己啥事没有,坚决不脱裤子。钢子就抄起电话把自己的父母和丈人丈母娘都叫来,来个三堂会审。钢子华子两人激烈的争辩,没有理屈的一方,根本判断不出来孰是孰非,直嚷到所有人都脑浆子混沌了,就剩下一个问题。
钢子:有种你脱裤子让我看看,是清白的,就敢验证。
华子:清白就是清白,用不着你验证。
已经到了后半夜,两对暮年的老夫妻,在血气方刚的钢子和华子面前,实在左右不了形势,做婆婆的拿眼睛总是看亲家母,亲家母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咽了口唾沫,无奈地说:“华子,要不你就让钢子看看吧,反正你们也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外人。有没有事呢再——”
华子瞪起眼睛断然回绝:“妈,你糊涂。这是羞辱!别说是夫妻,就是亲娘也不能!”
钢子和华子离了婚,徐子老婆也闹起来,华子就不在抻面馆了,弄了个三轮车当板爷。她总得挣钱,儿子念大学呢。后来钢子为了气华子和徐子老婆结了婚,华子知道了正伤心,徐子一脸汗水找到了华子:“咱俩结婚吧,我气死他们!”
华子骑在车上哈哈大笑:“说啥呢,咱俩有事吗?”
徐子摊开双手:“没事啊,啥事没有啊,要不怎么冤呢。”
华子说:“世上的冤枉事多了。”
扔下这句话,华子蹬上三轮车走了。
丹妮的痛
我和丹妮断断续续谈了十一年的恋爱。
大二,丹妮十九岁时把一切都给了我。我们创造了最为激荡的爱情。很快,青春的轻狂浪潮般伴随丹妮的神秘感和我的激情一起消退。我离开了她,没有想象的麻烦,这点让我有一点儿得意。
我从此徜徉在不同的爱河中,当我受伤的时候总是丹妮张开温暖的怀抱抚慰我,待我重振旗鼓,自然把丹妮抛在脑后。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有些愧疚,尤其知道丹妮自始至终只守着我一人时。丹妮为我堕胎三次,但她从未流露过不满,从不提旧事,时间长了我心也安了,丹妮就是上天赐我的福分吧。
直到一个月前,我刚结束了一段爱情,驱车狂奔在海滨公路上,浓郁的海风成团地砸过我的脑袋,我天眼大开,突然明白这么多年我爱的一直是丹妮,尽管我不断地从她身边离开。于是,在海风长驱的黄昏,我跪在丹妮的脚下,乞求她嫁给我。
“不,……不配,”丹妮轻声说,我以为她终于恨了我,决心用真诚接受考验时,丹妮一脸泪水:“我不配享受爱情。”
于是我知道了丹妮心中的故事:
高三开始,我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到第三个月,我累得筋疲力尽。精神和学习压力弄得我崩溃了。我的脾气越来越急,在家里动不动就发火,谁也不敢惹我。一天中午回家吃饭,爸爸做了可乐鸡翅,本来是我最爱吃的,就为了宣泄,我偏说要吃红烧的,说完甩手回了自己的房间,又不解气,返身出来时莫名其妙地想破坏东西,于是突然一脚踹向房门,我听见门后奶奶哎哟了一声,可是我头没回径直走了。晚上回家,只有妈妈一人,我也没问。过年时和大伯一家吃团圆饭,看见奶奶左眼罩着白色眼罩,问一下说是闹眼睛。因为学习紧,我吃完饭就走了,直到上大学全家又聚,奶奶的眼罩拿下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奶奶总觉得不对,也没多想。上大学后当义工,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义眼,恍然大悟。奶奶的左眼没了,怎么没的?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再傻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可是我最亲爱的奶奶。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仅是个罪人,简直就是恶人。我也怀着一个奢望,或许与我无关?平平的门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想打电话马上问妈妈,一幕幕回忆起来的细节明白无误地暗示着什么,我不敢向妈妈求证。我觉得我干脆疯掉算了,我要做点什么,把自己破坏掉,最好与从前判若两人。我们的第一次就是我从医院看见义眼的那天,然而罪恶感丝毫没有减弱,而以后你每一次离开我,给我的痛苦我都当成是上天的惩罚,默默承受……
丹妮坚决地拒绝了我。
我把丹妮紧紧地搂抱在怀里,这的确是个惊人的事件,但我不怪丹妮,比起我对丹妮的罪孽,后者更无耻。我是个男人,除了自我救赎,我还要担当,必须帮助丹妮解脱。
我一个人去了丹妮的老家,我希望那纯粹是一场误会,或者找到拯救丹妮的心路。
丹妮妈妈讲了我不知道的部分:
高考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丹妮的情绪一直不稳定。那件事情到处都是可怕的巧合。丹妮卧室门锁不好使,而她执意天天锁门。她爸爸给她修门,一把改锥插在钥匙孔里,改锥的塑料柄坏了,尖利的钢钉露在外面。正好奶奶从大伯家来看丹妮,丹妮爸爸就放下手里的活帮我做饭,那把改锥还插在那儿。丹妮发脾气时,奶奶恰巧在门外蹲下来要从钥匙孔看丹妮,结果……事后奶奶坚决不许我们告诉丹妮,不光怕影响她高考,还怕她有心理负担。丹妮大三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临了,奶奶还反复叮嘱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告诉丹妮真相。我们一直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
回来的火车上,隆隆的声音不断震荡着我的灵魂,锋利的钢钉直刺奶奶的眼球,血腥的场面反复在我面前闪现。我是七尺男儿,仍不能面对,丹妮怎么能够承受?
火车热切地穿云破雾,追逐最终的站台,那也是我要去的地方,因为丹妮在那里。可是我该怎么办?
作者介绍:安石榴,本名邵玫英,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小小说写作,曾获“2008年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赛”亚军,“新世纪小小说风云人物·明日之星”称号。有数篇小小说发表于《百花园·原创版》、《百花园·中外读点》、《小小说选刊》、《广西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月刊》、《天池》等杂志。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