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与美女

2009-05-13 08:10陈希我
小说林 2009年3期
关键词:化妆师婚纱照婚纱

你看报纸了没有?一个新娘,在拍婚纱照时被男摄影师给“非礼”了!“非礼”?这词现在听起来他妈有点儿逗,早就是什么都能发生的年代啦。公仆去腐败,主人去耍赖,反贪的去贪污,妓女收了假币敢报案,窃贼分赃不均敢申诉,照相的,当然也就不好好照相喽,就把别人的新娘当成自己的新娘。据说当时新郎被赶到了摄影棚外,只留新娘在里面照单人照。新郎忽然听到里面新娘一声喊,急冲进去,新娘已经连奶罩裤衩都被脱掉了,“像一只剥了壳的蛏,光溜溜的!”过后新郎对公安局说。

竟然还要剥得光溜溜的像一只蛏!可据说新娘却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放在哪儿也没人看。这样的女人我们常在一些餐馆的洗碗槽旁或男女公厕见得到,围着围兜,戴着卫生手套。有她没她只是卫生有没有人搞的问题。大家甚至不觉得她是女的。她在厕所里面冲,大家还是进去照拉不误,根本没注意还有一个她。这世界最可悲的就是不被人注意了。我不知道那个摄影师有没有搞错,会去剥这类女人了?荒唐!可问题就在现在再荒唐的事也都会发生,也都叫人相信,而且还引人去探究,去论证。可惜我不是公安局的,要不我一定要好好审审他。我只是在歌厅干粗活的,老婆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的光棍,就满脑子胡思乱想,上班也想,就被老板炒掉了。老板骂:“你胡思乱想,滚蛋!”

老板总对我们说“滚蛋”。反正我们这里女人才是宝,男的像根草。女人是宝能招客,我们男的对男的只能“针尖对麦芒——硬对硬”。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女的都是宝,比如那些不漂亮的女人,就比如那个新娘,她就到处没人要。卖肉也没人要。那天她是不是也被她的老板喊过“滚蛋”?当她向老板请假要去照婚纱照时,老板就冲她嚷滚蛋。“你还照什么婚纱照呀?”老板说,“要照,索性脱了我的围兜,永远照去!”好像人家只配围他的围兜似的。我可以想象当时她的可怜样。不,兴许她根本不敢为照婚纱照而请假,又不是生大病,又不是死了。她只是利用上班间隙,中午休息什么的赶去照相。可是过程出了岔儿,比如化妆,化妆师把脂粉一抹她的脸,她的汗突然刷地下来。印象中丑女从来不流汗,因为她们不化妆。化妆的女人才让人想:要是汗流下来了怎么办?现在她化妆了,汗就刷地流了下来了。这下可把妆冲个稀巴烂。化妆师慌忙给她补救。可是没有用。补救了这边,那边又垮了。她自己也焦急了起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她就要迟到了!她知道迟到对她意味着什么。她突然跳起来要给店里挂电话,请假。可是她打不通。她已经迟到了,这时终于打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说:“你不要来了,滚蛋!”

她放下电话,望着影楼落地玻璃窗外无声流动的车影人影,好像一个阴间的鬼瞧着繁忙的人世间。她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来了,照什么婚纱照,臭什么美!可是我不是为了臭美呀,只是大家结婚都要照。我们甚至可以相信像她这样的女孩平时连普通照相都很怕,我就见过不少,她们总是对着自己的照片沮丧、生气,照相在她们简直就是照丑。我怎么这么丑!可也怪,现在她一觉得自己丑,汗倒止住了,妆倒可以继续化下去了。

她被套上了一件婚纱。兴许是白的,兴许是红的,她不知道。她几乎是被推着进了摄影棚。摄影棚里有点儿暗,暗得叫人死心塌地。又有点儿神秘,一些花花哨哨的影子从黑暗底色泛出来。中间有一个不高的台,台的左侧有一把大伞,一架摄影机正对着台。就她一个人。她抓了抓婚纱侧摆。她突然感到这婚纱好像是她偷来的。她有些害怕。她忽然很想自己的丈夫,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可是这时摄影师的声音响了起来:“站到台上去。”那声音好像从天上飘下来。她禁不住望了望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真的去看天了。她犹豫着。摄影师就又说了一句:“站上去,试试镜头。”她向台上走去了。她忽然发现摄影机镜头在幽幽瞅着她。她忽然想瞥一眼那镜头里的自己。镜头里面映出一个非常小的白影子,一个分不清头和脚的影子,一个根本就没有人形的影子。可是这反而令她欣慰起来。这不真实的图像反而给了她一些自信。那个白白的影子就是我!她想。她忽然自己挤眉弄眼起来,摆弄起自己的表情,撮撮嘴,觉得不对,又咧咧,可是还是不对。她挑剔着,这挑剔毋宁更像是自得。她忽然想:说不定,我还真能照几张好照片呢!她这才发现,自己对照婚纱照也并不是一点儿没有奢望。其实那些出生寒微的新娘们对照婚纱照有着更强烈的奢望。你瞧她们奔向影楼,站在画出来的花园和洋楼布景前,坐在道具的雕花的椅子上,倚着高级彩车,穿着华丽衣裳,好像一辈子的梦都圆了。她们化妆得都不像她们自己了,照出照片来,谁看了也不认为是她们,还以为是某个明星。可她们却视若珍宝,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她们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个明星。她想:我照出了好看照片,我要拿到全世界看!

她忽然想看看摄影师,这个能照出好看照片的人。她终于看到了,呀,这摄影师怎么扎个小辫子!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摄影师是这种模样。她有一点儿好像撞到了危险的贼的感觉。她不敢看他。她不由得抓抓身上的婚纱。现在她害怕这婚纱被人缴走了。

这时,新郎进来了。新郎一身白,系着蝴蝶结,礼服的袖口绣着一道非常绮丽的花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这么细,这么好看。她甚至会有一种感动。她觉得很温暖。这温暖反而让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迎上去勾住自己丈夫的胳膊,还把他肩膀上的灰尘拍了拍,像所有贤惠而又满足的妻子那样。她感到满足,感到圆满。摄影师在哧哧转着光圈。镜头就像考官的眼睛一样盯着她。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成功在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这么在乎了,把照几张照片看做人生的成功。

摄影师又退到摄影机后面去,猫着腰,窥着镜头,现着半张脸。可是摄影师却突然泄气地立起身来。她不知自己哪里让他不满意了。她像个不知自己干错了什么的学生一样手脚乱动起来。可是摄影师瞧的是她丈夫。原来是他丈夫直梗着脖子,模样太板了。的确,他那脑袋好像是从蝴蝶结里直愣愣长出来的。她伸手调了调他,那感觉像班干部一样好。可是丈夫那脑袋却还是硬邦邦的,你把它往左拨,它就在左边硬邦邦支着,拨向右边,它又在右边支着,傻傻的,一身白礼服就更衬出他的傻。她觉得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冷却。她索性把蝴蝶结打松一些,可是一股酸味直扑而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她的丈夫是个干粗活的家伙,鸡对鸡,鸭对鸭,乌龟对王八,她只能嫁这样的丈夫。身上总是渍着又酸又臭的汗。这汗味泄露了他的真实身份,那领口的裂缝好像撕破了她的梦。啊,这是我该死要承受的味道!我该死以后永远要承受这样的味道,这个人!以后这个人每天下班回来,就把满是这味道的衣服丢到她身上,然后,她洗。她将趴在一个大洗衣桶上不停地搓呀、洗呀,永远没个洗完的时候。她没有洗衣机。他们没有钱。他们住在棚户区里,墙壁还是用旧挂历糊的,就是发狠去买来几件好家具,放在那样的房子里更叫人扫兴。啊,这就是我的未来!她的心翻了。

你有没听说某某女的,结婚临近,亲戚朋友们都在忙忙碌碌为她操办婚事,她却突然心翻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们会突然一阵怅惘,发现自己的生活原来多么没意义。原来的朋友、相识、亲戚、邻居全都走到前头去了,可我却他妈的毫无起色。我只配有这样的人生。好像总有什么鬼在催着我——谁谁股票发财了你发了没有?谁谁中了头奖了你中了没有?谁谁出国了你出过没有?多少人买汽车了你买了没有?刘德华的演唱会你听了没有?叫你发慌。我怎么这么差?我们可以想象当时那新娘有多么的心焦。我就要永远这么差!

她忽然发现摄影师向他们走了过来。她马上意识到那味道就要被他闻到了。他一步步走近了,她简直要跪了下去,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点儿尊严!一边做出更努力调整的样子,乞求摄影师停下来。摄影师终于停下来了,两手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指头一拨一拨地指示着她。这动作却又有蔑视的味道。她忽然发觉摄影师在笑,他微微地笑着。那笑很宽容,因而也让她很屈辱。她对他有点儿生气。笑什么?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她立志要让自己丈夫拿得出来,不让人家笑!可是她还是失败了。她忽然很想跟摄影师一起笑。她发狠把丈夫的蝴蝶结一揪。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助纣为虐。

丈夫像被牵动了神经,嘻地笑了起来。摄影师赶忙叫:“好了!就这样,就这样!照了!”兴奋得活像打喷嚏的狗。她知道摄影师为什么这么兴奋。她没有瞧自己的丈夫。她不想看。她没有看也知道那笑的傻相。丈夫的笑像一团鼻涕粘在她的身上,她抖不掉,逃不脱。她只能希望这相赶快照完。

终于照完了。然后,摄影师说,照单人照,先生请出。这似乎已是不成文的规定,我听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规定。我猜目的是想让妻子从丈夫束缚下解脱出来。现在她要解脱了。可是她忽然又有些害怕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丈夫走出去。她古怪地觉得自己是被扣留的压寨夫人。当摄影棚的门就要把她丈夫的身影关上,她突然叫了一声,追了过去。可她并没有什么要说。最后她说:“在外面等我呀!”

好像原来她丈夫不会在外面等似的。她的丈夫倒也被她的话弄懵了。他就在与摄影棚一墙之隔的外面一张板凳上坐着,等。兴许为了表示自己忠心,他不敢坐到大厅上。那里有舒适的靠背椅。他坐在一张用来掂脚的板凳上。他等。你可知道那是你老婆给你的最后告别?

那新郎说,那以后他只见她出来一次,换服装,脸红扑扑的。他记起来当时她的眼神很幽怨,好像在说:“你老婆都被人调戏了,还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他说。可是你明白也不想想你老婆被调戏了为什么还要再进去?她还换了一套大红的婚纱,像火烈鸟一样飞了进去。那其实那只是他妈的掩饰。人家已经嫌弃你啦!其实人家心里快活着呢!就像我们常常见到女孩子穿戴惹眼被众目围攻,逃回来,可她第二次还会美美地穿着上街去冒险。

我倒可以想象当时摄影棚里的情景:摄影师在对她说,这样,那样,笑。兴许这真是调戏。可是让我相信这摄影师会去调戏她这样的女人,我又有点儿怀疑。我毋宁更相信这只是常规作业。人家可是见过多少漂亮女孩子的呀,那些漂亮女孩都竭力要在他面前把自己全部的魅力亮出来。人家只是指导她。“往左一点儿……往右一点儿……头抬高……对,头抬高就显得精神了!再笑一点儿……好!”

他说“好”。对了,也许就这么一个“好”,让她自我感觉好了起来。她这样的女人一定从来没被人肯定过。她可以自己一会儿贱视自己,一会儿又感觉良好,可是别人却对她毫无感觉。她永远寂寞。现在,这“好”,在她简直如雷贯耳。她甚至害羞了起来。你可以想象她缩着脖子的样子,好像人家要把她拉出来示众似的。她甚至想从台上逃下来。于是,摄影师再叫她做某个动作时,她就不肯做了。一再催,一再催,她咬咬牙,像豁出去地做了一下,但马上又扭捏地收回来,不肯再做。她一再扭捏着,拖延了时间。时间吗?她已经忘了,她忘了自己还要去上班,锅碗瓢盆,水桶拖把,老板的臭脸,全离她很远了。她陶醉在这种扭捏拖延中。甚至,甚至她觉得自己在遭受着——强奸!对,强奸。所以再换服装时她就没脸出来了。她被强奸了哦!只得由化妆师把衣服送了进去,我们可以想象里面还有一间更衣室。化妆师就送进去一件非常露肉的婚纱,没有袖子,肩膀前胸也全没有了。后来新郎责问化妆师为什么这不挑那不挑,偏要挑一件这么露肉的婚纱给新娘了?化妆师说,因为这新娘感觉好。这是全影楼最美的婚纱,要是没感觉的顾客他还不推荐呢!

她感觉好。果然如此。可我也奇怪美为什么总跟裸露连在一起?现在的女人一年比一年穿得少了,去年时髦的还是背心外穿,今年已是戴着奶罩满街走了,引得满街的目光摄影机一样呱嗒呱嗒地抓拍。好像有一个什么外国人就说过,如果九十年代时装有什么会被后人记得,那就是他妈的“透明感”。到处都在报道谁谁透明啦,脱啦。一脱,就火啦。还听说有婚纱业者说是要“凸显E时代特色”,推出一丝不挂婚纱礼服来,整套礼服只有一个头纱!嘻嘻!当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呀,所以婚纱也就越裸露越好喽!对不少女人来说,这也许就是她们一生中穿的最露服装啦,空领、无袖、蕾丝、雕花、镂空、透明半透明,制造着种种眩惑。人们围着新娘笑呀,闹呀,其实都包藏着祸心,好像旧式的闹房,竭尽性虐待之能事,充分享受着折磨不可能是自己女人的新娘的恶毒快乐。而新娘呢?也一面羞臊地承受着这种肆虐,一面感受着自己的魅力,自恋着,同时也感受着男人的兴致勃发。我们可以想象,我们的女主人公面对着那件露肉的婚纱,马上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兴许她还怪化妆师,怎么拿了这么一件叫我难为情的婚纱了呀!可她并没有要求把它换掉。她接过去了,穿上了。当然兴许还战战兢兢。兴许还一边嘟囔,怪着化妆师。因为癫怪着别人,她就心安理得了许多。她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突然,她瞧见自己的奶罩吊带从裸露的肩膀露了出来。我们可以想象她穿的还是旧式的奶罩,背着两条吊带,而且这吊带还不是透明塑料丝的。她赶忙把它扳向手臂,手臂上有一圈欲显还掩的褶皱臂圈。可是她一动,它又钻出来了。她有些气恼,把它硬塞了进去。可是它马上又弹出来了。外面摄影师催了她一声。她瞥了瞥通往外面的门,好像摄影师在敲那扇门似的,那门就要被敲破。摄影师在凶狠地逼着她。她觉得自己是在被逼,她已经无暇顾及了。她突然伸手把那奶罩抽了下来。这一切很自然,她甚至都没感觉,好像她完全是在救急。她的动作流畅如水。她流畅地打开了门,走了出来。她瞧见摄影师在瞧着她。她瞧见摄影师的眼睛像聚光灯一样瞧着她。她有点儿后悔。她感觉到了那目光的热量。她感觉到了那目光的穿透力。她的奶头在被敏感地摩挲。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罪恶。她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敢出去换衣裳,那其实是怕她阴暗的心被丈夫的眼睛曝光。是的,现在我们尽可相信摄影师会这样看着她。这有什么奇怪?从很薄的婚纱布里绽出来深色调的奶头。虽然他见过不少美女,可是当一个丑女也突然向你暴露出来,难道不更惊心动魄?好像一只手悄悄撩开一层面纱,让你看到你从没看到甚至从没想到过的世界,我操!你傻了,血脉贲张,张着嘴,都忘了指挥她了。你跟着她移步。你甚至险些撞翻了摄影机的三角架。猛一醒,他尴尬地笑了。她也笑了。我们可以想象这笑很快就有一种沆瀣一气的味道了。于是,他索性说:

“小姐,你真漂亮。”

“我会漂亮?别……挖苦我了,我知道自己有多丑!”她口气酸溜溜的。这酸,吊起了他的胃口。

“不,你很美,你是身材美,模特身材。”他说。

她可从没感觉到自己身材美,还模特。我也从没觉得她身材美还模特,我总他妈的把她的身体当做我同性的身体。假如不是走在T型台上,那些模特有很多我也会把她们当做我的同性,那么干,没有肉。什么美?其实就是他妈的瘦。穷人什么本钱也没有,只有一个瘦,现在居然有幸印合上“美”啦!她就也自我陶醉地美了起来。什么美?我不懂美。我没文化,我是文盲,我只知道勾引。而有人也很愿意被勾引咧。妈呀,有人要勾引我啦!其实她就喜欢被勾引,她迷恋被勾引的感觉。她还从没尝过被人勾引的感觉呢。想想吧,从来没尝过被勾引感觉的人是怎样的悲哀啊,好像只活着半条命。有人要勾引,有人渴望被勾引,就像投资引资一样自然。所以就到处都是这样的色情挑逗:

女:干吗看人家嘛!

男:我是搞艺术的,看美女是我的工作。

女:我不让你看,不让你看!

男:美的东西是属于大家的,我为什么不能看?

女:我不让,我不让!

男:小姐,是美就该让它亮出来!

女:呀,你说什么呀!你真坏!

男:21世纪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好和坏,只知道美与丑。

女:我不要!我不要!

对啦,兴许当时摄影棚里就进行着这样的斗嘴。新娘真的觉得她很美了。她甚至生气了。她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了。她就嚷:“我不要!”女人说“不要”,就是“要”!我们可以想象,这女人一边嚷着“不要”,一边又轻佻地拿手玩着台上摆着的圆桌边沿,那桌子上兴许落着薄薄的灰尘,桌上还摆着一瓶假花,兴许还有一两片绢制花瓣丢在桌面上。她动着,像幼稚多动的孩子,于是,他就向她扑了过来。可是她突然又大反抗了起来。她不能不反抗。还从来没有一个陌生男人碰过她,哪怕是一块皮呢!甚至还从没有一个陌生男人靠她这么近。她还很不习惯。她感到他的手很流氓。世上竟还有这样流氓的!可是她又只是忍受着,跟他均衡着力气。她不知道自己要干怎样?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直到他的手又去扯她的裤衩,她才又大挣扎了起来。可是她的裤衩很快被他剥了下来。他的动作很熟练!他好野蛮!可是她又真的非常害怕,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拼命挣扎。她甚至凶狠地抓了摄影师一下。摄影师撒手了。他猛地感到懊丧,自己怎么会到这种田地?好像魔鬼附体了。他就退回摄影机旁。他忽然随手刷刷乱按起快门来。他要把余下胶卷敷衍了事照完照完算了,让她走!婚纱还遮着那个身体,好像一切并没有发生。一张,两张,三张……她呆在台上,闪光灯打着她的脸,像抽来一个又一个耳光。她简直都反应不过来了。完了!她想,一切都完了!闪光灯好像在熔化着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一钱不值……

我们没有钱,只能捡人家一点点口剩;我们没有名,扎进人堆就找不着了,轰轰烈烈跟我们无缘,即使想索性豁出命去惊世骇俗一番,也没人看我们表演;我们也没有貌。今晚我丢工作了,流浪在大街上。我宁愿沉醉在我那个歌厅,那里,灯红酒绿,那里,歌声悠悠,那里多现代化呀,那里情天恨海,有无数美女。我过去,他们说:“小子,滚远点儿!”我就把我口袋里揣着的印有歌厅名的火柴盒丢给他们看。我向他们吹我天天都能瞧见嫖客跟妓女搞啦,你们哪,你们这些女人用大腿夹夹就泄出来的童子鸡!我能跟她们玩呀,我可以跟她们打情骂俏,一会儿刁难她们,一会儿又给她们大献殷勤,在她们没客人时偷给她们一杯白兰地,或多在她们饮料上插上一粒红樱桃,她们需要一小包糖,我就把糖塞在她们乳沟上。把他们整得一愣一愣的。下流?什么?你说下流?无耻?别他妈这样瞧着我,好像我是一根无耻的尺子似的。谁不无耻?你是阳痿?你心甘情愿阳痿?你听满街都在议论着“伟哥”吗?“伟哥”,他们不是很稀奇?你瞧满街都在卖着T型裤衩子,怎么都会有销路?又是镂花,又是镶边,穿在里面又没人瞧得见,还又细又窄简直不能御寒,她们为什么要穿?还不是她们觉着人家都在窥视着她们?她们时刻感觉着男人们窥视的眼睛,美着呢!她们美着,并时刻为被脱作准备,我——操!你尽可以想象像揭锅盖一样揭开一家家屋顶,你一定会瞧见女人们光着身子对着镜子抹着丰乳宝,恨不得把自己包装成H罩杯。然后又一本正经披上外套。那满街一本正经的衣服后面其实都蹦跳着不甘寂寞的肉体哪!我窥视到了。她们甚至寂寞得发怒。

对啦,我们的新娘一定愤怒了!兴许她那天根本就是怀着愤怒去照婚纱照的。她不能忍受被漠视,而且又是在几乎被重视之后又被漠视。她不能够!她要夺回自己的权利,她要夺回消费者的权益!她要喊。可是,她喊什么呢?难道你不是来照相的?难道他不是在给你照相?难道你不希望他照?难道你希望他动你?你是一个丑女,就是叫来记者,也只会登出一则笑话,一个丑女拍不成美人照,就抗议摄影师了!你是丑女,跳楼都没人看。抗议是美女的特权。不,她不想这么傻。她没有喊。可她又能怎么样?她突然向他冲了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他冲过去,是要去讨伐,还是去送死?直到她冲到他的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更像是去投降。她要投降了,她要去当他的俘虏。她盯着他。那目光咄咄逼紧他提醒着他你刚才对我做过什么了?那咄咄紧盯,更像是街头小贩的强买强卖。她觉得自己好难。她要把自己卖了。她要把自己贱卖!她觉得自己好贱!她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你疯了!”她说,“你们搞艺术的可真——疯!”

他慌忙修理起照相机来。好像经她这么一说,照相机就出了故障似的。她哧哧笑着,瞧着他。她瞧见他把几颗螺丝旋出来,又一一旋进去。她拿过一颗螺丝,递给他。他浑浑噩噩接着。递到最后一颗,她忽然不递了,只盈盈笑着对他。他要,她不给。他就夺。她突然一闪身,躲到另一边去了,又笑盈盈对着他。这笑让他心发慌。他就更慌地去追她。他们就绕着摄影机跑了起来。她一边逃,一边笑。他一边追,一边发毛。抢不回来那只螺丝,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来,他就拼命追。她却飘飘欲仙欲死,一边逃,一边笑。可她不可能发出声音来,不然还不被门外的丈夫听到了?她控制着声音,好像两个人在静悄悄玩捉特务游戏似的。女人真是大阴谋家,她惹你,刺激你,挑逗你,甚至我还经常看到我们歌厅的小姐去甩客人的嘴巴子,然后,让你反击,让你追,让你恨,让你发疯,让你和她紧紧绑在一起,然后,投降,滚在你怀里,或者还会大哭一场。她跑,她的婚纱跑乱了,她的腰带跑散下来了,她觉得背上的拉链也在滑脱,只要她一顿脚,它就会马上一个骨碌,然后,整件婚纱落了下来。她忽然有点儿担心。可是她担心,不是因为担心自己露出了身体,而是担心自己露出来的身体是不是会被认为不够漂亮了?这世界没有羞于拿出来的,只有羞于拿不出来的。哇哈哈!哇哈哈!可想到自己就要被露出来了,她又感到世界很残酷。可是摄影师很快冷静下来了。他肯定会识破女人的小伎俩的,人家一定是情场老手。他就停了下来。他开始奇怪刚才自己怎么那么死心眼了,非得要那颗小螺丝?他不再追了。她瞧见他停了下来。怎么办?我怎么办?上帝啊,我该怎么办!让他杀了我吧,让他把我的皮扒了!

她忽然更凶地顿起脚来。她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

她疯狂抖着身体,疯狂扭着腰。她要干什么?

她要,自己扒!哇——塞!

原来她是自己脱!

我怎么想到这一步?

我怎么这么深刻!

我简直不相信我还这么深刻!

要不,女人们为什么要在街上走?这么晚了,她们为什么要在街上走?她们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她们说着,笑着,她们在说什么?一副非常了不得的样子,自我感觉非常好。她们感觉非常好,就跑到大街上招徕。她们招徕,就穿得漂漂亮亮,还穿着迷你裙。她们为什么要穿迷你裙?还不因为最露肉?她们要露肉,就骑上自行车,这样才能把大腿里面亮出来。裤衩一定是T型的,兴许还绣着花,兴许还镂空,像在向人招手。招过来了。她们向我骑来,像招着摄影机。我看。我的眼睛是抓抓抓的摄影机。她们没有改变姿势,让我抓。她们还故意停了下来,一脚踏地,一脚仍然踩在车踏上,把下面扯得像牡砺似的。可她们装作不觉得。她们没有看我。她们故意不看我。她们反而把头转开去,看边上的店。她们笑了起来,好像被搔了痒痒似的,倒让我有点儿迟疑起来。她们突然放下脸来,不笑了。我发现,她们非常快地瞥了我一眼。她们为什么瞧我?她们为什么要瞧我?她们一定在瞧不起我了。她们一定在说:“不是男人!”她们一定在骂:“阳痿!”她们就又骑起来了。她们要怎样?

她们向一个小巷骑去。她们要干什么?她们要干什么?她们又不看我了。可是我瞧见了她们后脑勺上的眼睛。她们在钓我。她们在钓我!她们在考验我是不是男子汉,阳痿……那小巷黑黑的。我怕什么?这些不操不爽的鸡!我跟上去。她们一直骑了进去。她们要干什么?她们进了厕所。

她们进去干什么?厕所那么臭,又不是歌厅酒吧。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进这种地方要干什么?那厕所墙壁的瓷砖隐晦闪光。脱!对啦,脱!原来是这样!我跟了进去。半截单间的门好像撩起半截婚纱。她们的脚丫现出来。有一扇门还虚掩着。冲进去!可要是叫起来怎么办?不,不会叫。她怎么会叫呢?不,她会叫。她需要叫。要不叫,怎么让人知道有人要非礼(又是鸡巴“非礼”!)她呢?又怎么让人知道她有魅力呢?对啦,这倒是真的。那个新娘当时确实是叫了起来。她张着嘴,直挺挺站着(所以才像剥了壳的蛏),好像顿时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好像她本来很纯情。现在的女人越骚就越显得很纯情。她没有弄明白自己怎么啦,没有弄明白自己正光着身体,没有弄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应该捂上衣服,甚至,她没有弄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是隐秘的,操!她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像小女孩见到大老鼠似的尖叫着,脸色苍白,手脚哆嗦,与其是恐惧,不如是在造型。女人恐惧时造型是最美最动人最有魅力的,呀——!那个新郎丈夫说他老婆这样叫,他老婆被非礼了,被脱得光溜溜像一只蛏,难说不也是在炫耀(他不是只是跟摄影棚一墙之隔吗?里面的动静他会完全不知道?)——瞧,我的老婆像只蛏,有人非礼!有魅力!谁不希望自己老婆有魅力呢?所以……她会叫。她们会叫。那么……要是她们叫起来我怎么办?那么……我就成了那个摄影师啦。不,我不是摄影师,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所以她们不会像那个新娘一样自动在我面前脱下来。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怕什么?我就,上!里面人一个站起,裤子刷啦一下就落了下来。果然!她的嘴巴果然张开了。她果然叫了。果然就有好多人冲了进来。男的,女的。女的用很害怕的眼睛瞧。害怕就是羡慕。男人们则干脆个个兴奋,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一个还险些被推倒。大家挤着,挤着看,呀,我成了名人啦!我他妈成了名人啦!我简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可以成为名人啦!可是几个大盖帽也一耸一耸顶进来了,挥舞着警棍,只觉脑袋被着重一击,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简介:陈希我,男,福建人。曾任中学教员、文学编辑。1989年赴日本留学,现居国内,在大学任教,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90年代末受到关注,引起极大争议,被冠以“极限写作”、“后先锋”、“新生代”等头衔,毁誉参半。主要作品有《抓痒》、《冒犯书》、《大势》、《我们的骨》、《遮蔽》、《上邪》、《罪恶》等。作品曾入选多种选本,多次进入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介绍到国外及港台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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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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