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华凌
摘要:韩愈研究现已经成为一门国际学问,时称韩学。韩学在中唐之后中断近200年,而到欧阳修时代开始盛行,韩愈其文与道为一代宋人狂热师法,其中原因既有当时主流政治文化的需要,也有当时学术传播、建构的需要,也与欧阳修突出的学术贡献分不开。
关键词:韩学;政治文化;宋学;欧阳修;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12-0042-03
研究韩愈今已成为一门国际学问,如同“红学”、“船山学”一样,韩学包括韩愈其文其道两方面,但侧重于韩子之道。苏轼曾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韩文公庙碑》),虽有溢美之嫌,但终为的评,道尽了一代宋人对韩愈其文其道的肯定。苏洵评韩说:“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对韩文极尽赞美之辞。欧阳修说“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记旧本韩文后》欧阳氏对韩愈其文与道的肯定已无以复加。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这样概括一代宋人对韩愈的崇拜:“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钱氏是评特别突出韩子在北宋无人替代的崇高地位,一方面道出了宋代散文实际主要是北宋散文的事实;另一方面也道出了韩愈其文其道盛行于北宋的状况。究其实,韩学在北宋时期主要是盛行于欧阳修时代,原因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主流政治文化呼唤作家以文载道
宋代两次著名的社会变革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熙宁变法,集中代表了北宋主流政治人士期望运用儒家思想惩弊救衰“重建国家权威和社会秩序”的社会政治理想。
十一世纪中叶,北宋国内外形势已经十分严峻,宋仁宗时社会矛盾不断加深,宋王朝兵久不用,武备不强,内外奢侈,国用不充,朝野上下“求治”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改革势在必行。严峻的形势急需政治家们放弃空谈,转用儒家忠君报国、经世致用的思想改变现实。北宋第一次改革。范仲淹倡导进行的庆历新政。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向"-仁宗皇帝呈递了改革纲领性的文件《答手诏条陈十事》,全面提出改革方案。所陈十事是: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长官;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十事实际上主要涉及四大方面内容:即首重官吏选拔任用。范仲淹把“明黜陟”放在十事之首,意在强调朝廷用人赏罚分明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同时“精贡举”则是强调选拔官吏要从优的标准。次重民生“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强调百姓拥有生产资料的公平性,发展农业、减轻赋役的重要性。再次强调重恩信。这一点主要是针对臣对君、下对上、民对官而言的,强调君臣、上下、官民都必须重恩信。最后则是强调加强国防建设,特别是边防建设的重要性。范仲淹十事中强调的这四个方面的措施,都是有很强的针对性的,主要是针对当时宋王朝普遍存在的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官吏的赏罚不公:二是百姓土地不均、负担过重;三是臣下恩信淡薄;四是武备不修、命令不行。范仲淹上仁宗皇帝的十事主要体现儒家忧患意识、责任意识和仁义礼智信的原则。庆历新政因保守派的反对而昙花一现,故终极有宋一代,这四个方面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而最终导致了“靖康之难”和赵宋政权的覆灭。尽管“庆历新政”短命,却使朝廷出现了比较开明的局面,也为后来王安石更大规模的变法揭开了序幕。
王安石在熙宁二年(1069年)进行了变法。在经济上颁布了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募役法、市易法、免行法、方田均税法以求国富;在军事上,推行将兵法、保甲法、保马法,设军器械以强军;改革科举制度与教育以教民。
王安石的变法措施实际上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延续。无论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先忧后乐情怀,还是王安石的“祖宗不足法,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三不足思想都体现了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心忧天下的使命意识、责任意识和信奉仁义礼智信的人生准则。他们主导的变法尽管失败了,但其变法的政治理念还是流传了下来,成了有宋一代政治精英理政的指南。
以儒家正宗传人自负的韩愈,其文其道正如皮日休所言“旷百祀而得室授者。唯昌黎文公之文,蹴扬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韩愈文雄而道正,文学创作特别强调“文以载道”,已为唐人所尊,然而,韩文为何会始盛行于欧阳氏时代呢?欧阳修生于范仲淹之后,王安石之前,主要活动于宋仁宗、宋神宗二朝。宋仁宗、神宗二朝是宋代发展的关键时期,皇帝期望建立汉唐盛世,文士渴望建功立业,然而当时各种矛盾初露,中兴唯一出路在于改革,范仲淹、王安石前赴后继,锐意变法,志在图强。欧阳修英武明睿,志在济民报君,他不仅是范仲淹的庆历新政的忠实的拥护者,还是实际参与者。欧阳修与范仲淹相比。他更是一个文学家,所以他把当时上层政治精英们期望变法图强、经世济民的思想诉诸于文学,当范仲淹发动的庆历新政如火如荼的时候,欧阳修也在文学领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这次文学革新运动的核心理论就是“文以载道”。
二、宋学的建构需要孔孟之道
宋学是相对于注疏之学——汉学而言的,宋学萌芽于中晚唐的韩愈、李翱,经北宋五子、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到朱熹而集大成。
唐王朝建立以后,随着《五经定本》与《五经正义》的相继颁行,对汉学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总结,并最终完成了儒学的统一,儒学的正宗地位得到进一步的确立与巩固。尽管如此。玄宗时期经学出现了危机,经学沿袭汉儒治经传统,笃守成说,疏不破注,较少在传注之外发挥己见,严重束缚了儒学思想体系的更新与发展。唐代科举有明经与进士两科,由于求进士科者远远多于人明经科者,进士科出身者的社会地位远远高于明经科,所以士人中治经者越来越少。在进士科文化的冲击下,经学的社会地位大为降低,士人对传统经学的信仰已出现了危机。玄宗时,士人耻为儒职,不入州学之学,专门治经者更是寥寥无几。经学在士人社会中的地位大为贬值,失去了发展动力和创造性,走入困境,亟待改革,否则就难以承担起精神支柱的作用。
中唐以后儒学开始新变,便是这种危机的反作用力引起的。所谓经学就是通过学习经书吸取古圣王时代的道和政。确立人生理念,即“内圣外王”。南北朝以来,佛教在社会上有广泛的影响,到唐朝中期已呈泛滥趋势。韩愈从维护儒家文化立场出发,坚决排斥佛教,以恢复儒家“道统”自任,抬高孟子的地位,尊崇《大学》思想,开宋代理学之先河。陈寅恪对韩愈在汉学转变为宋学中的作用做了充分的肯定,他认为韩愈是“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韩愈)发起光大唐代古文运动,卒开后来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韩愈从维护唐朝中央集权统治的目的出发,反佛排道,维护儒学正统地位。他的思想集中
反映在《原道》和《原性》等文章中。他的哲学思想主要有天命论、道统论和人性论。天命论宣称天有意志,能赏罚,人们的贵贱祸福是“存乎天”的。道统论宣扬儒家之道,以孔孟所讲的仁义道德为主要内容,构筑起了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代代相传,直到他本人的传道世系,以与佛、道所宣扬的道统论相抗衡。人性论,亦称性情说。他认为人的本性是由仁、义、礼、智、信等五种道德品质组成的。人性分为上、中、下三品。韩愈的弟子李翱继承了这一观点。韩愈及其弟子李翱既斥佛又援佛人儒,顺应了儒释道逐渐归一历史趋势,也为宋儒所仿效。韩愈的天命论、道统论和人性论为一代宋学——义理之学奠定了基础。
宋儒孙复、刘敞首倡“啖助、赵匡、陆质”疑经之学,“啖陆”之学提出了阐释儒家经典的“理”与“教”两个标准,“理”旨在“尊王”,“正以大一统”,“教”强调“忠道原情”,重在伦理道德。“理”与“教”与韩愈“道德说”相通,韩愈提出的“道”用以维护“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间的伦理关系,核心仍是“君臣”大义。中唐《春秋》学与韩愈的道统说,经宋初石介等人使二者合流,推进了理学的形成与发展。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继承啖助等的观点,并以孟子、韩愈的继承人自居。继之,柳开、欧阳修、刘敞、王安石等群起对儒家经典及其传注开展质疑,宋学最后经朱熹而彻底完成。
欧阳修的经学成就开启北宋以后宋学新时代。尽管宋学在宋代拾起于宋初“三先生”,振起于王安石。最后完成于朱熹,但在“三先生”之后,王安石之前的宋仁宗时期则是宋学观念形成、宋学理论建设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时期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又是学术界的领袖。他为宋学观念的树立,做了大量的实际工作,取得重要成就。
第一,疑经惑传以崇经尊道。欧阳修在疑传感经方面是很突出的,涉及到《诗经》、《尚书》、《周礼》、《中庸》、《周易》、《春秋》、《尔雅》等经传及相关注疏。欧阳修对先秦儒家主要经典都作了客观、冷静、实事求是的考察。欧阳修的疑传惑经是指向尊经传道的,他的目的在于排除经传中异端邪说以恢复圣人经典、经义原貌并发扬之。所以,他对传注之学不是完全抛弃、排斥,而是积极吸收其合理性。欧阳修曾经指出:“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答祖择之书》)又认为:“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与张秀才第二书》)这里欧阳修已经鲜明地提出了学者学习经典务必“先求其意”、必须“明道”的主张。欧阳修疑经惑传的学术理念开启了一代宋风。
第二,重义理与推人情并举。欧阳修解经已经体现出宋学的阐释特点。一方面,欧阳修解经表现出明显的轻章句而重义理的特色。欧阳修经学研究的单篇文字,如《易或问》三篇、《明用》一篇、《春秋论》三篇等,这些见于策问中的有关经学的篇章和《传易图序》、《张令注周易序》等,都可看作是议论解经的文字,所重显然都是在经文义理而非章句训诂、名物制度之类。再拿专门的经学著作来说,如《诗本义》十五卷、《易童子问》三卷等,也都是重在义理。
另一方面,欧阳修在解经方面又体现出鲜明的推人情、重人事的特色。从人情出发来考察经典,注重人事,这是欧阳修解经的旨趣所在,也是他持论的重要依据。他说:“圣人之言,在人情不远”(<答宋成书>),又说:“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纵囚论>)。既然圣人之言、先王之治都本于情,那么欧阳修在解经的时候必然会对人情高度重视,甚至以之为衡量是非曲折的准绳。如他在《泰誓论》中驳斥“西伯受命称王十年”之谬说时,提出了四条理由,其中有三条都是以人情为依据。以人情解经在《诗本义》中有更全面地体现,甚至可以认为,欧阳修的《诗本义》十五卷,即是以人情求诗之本义之典范。欧阳修认为:“诗文虽简易,然能曲尽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诗义者以人情求之,则不远矣;然学者常至于迂远,遂失其本义。”(《诗率义》卷六《出车》)。
显然,无论是从欧阳修在经学研究方面所采用的形式,即采用议论而非注疏体的方式,还是注重的内容来看,欧阳修轻章句而重义理的特色是相当明显的。但他对注疏也不是一概排斥,如他《诗本义》中也涉及到了一些字词的训诂,其中还引用了或驳斥了《尔雅》等书籍的有关解说。对于分章析句,他也认为不可等闲视之,若分析有误,则“文义乖离,害诗本义”。(《诗本义>卷八<车聿》)他曾明确指出:“章句之学,儒家小之,然若乖其本旨,害于大义,则不可以不正也。”(《诗本义>卷七《斯干>)这种不废考据、不弃章句的做法,显然是非常可取的,它有助于欧阳修将观点建立在更为扎实的基础上而非空谈义理,这同样也是欧阳修经学研究取得较高成就的一个重要保障。
当然,欧阳修这种疑传惑经重义理又推人情的宋学观念与理学正宗的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肯定有着很大的区别,但它无疑代表宋学发展的健康方向。后世多将欧阳修的宋学观念称之为欧阳子之道,尽管它与韩愈之道有所区别,譬方说欧阳修“疑经惑传以崇经尊道,重义理与推人情并举”与韩愈之道过分求古就很不相同,但欧阳子无论生前抑或生后都是以捍卫韩愈之道为宗旨的,故欧阳修的学术作为和学术地位直接决定了韩愈之道在北宋庆历新政前后的学术地位达到了顶点。正如杨国安所说:“到了庆历前后,经过了近百年的涵养,儒学已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并与政治上的需要相配合,酝酿着一次新的飞跃。在这种背景下,韩愈的道统学说和他辟佛兴儒的业绩开始被重新认识,并成为宋代新儒学的源头之一。在庆历前后的一段时间内,韩愈的地位空前地高涨,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点。而这股尊韩思潮的倡导者正是石介和欧阳修。”
三、韩学随着北宋古文的兴盛而日益兴盛
宋代学者兼文人的身份决定了宋学必定要与文学联姻,通古明经、知古明道的宋学理念必须通过北宋古文的兴盛才能深入人心。
宋初柳开之时,韩愈开创的道统与文统还未能为人理解,柳开在《应责》中说:“子责我以好古文,子之言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诵读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不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吾若从世之文,安可垂教于民哉。”(《河东先生集》卷二)这里,可看出柳开写作古文是不为当时人所理解的,因常受别人的责难,自己要耐心地予以解释,其无奈与执着可见。同时,柳开明确了“古文”的具体含义,指出了写作古文的目的是垂教于民。柳开为何耍特别强调作“古文”的目的是为了“垂教于民”呢?因为宋仁宗、神宗朝已经初露危机,四夷侵凌,人伦不彰,国势日危,所以才有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柳开又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盂轲、扬雄、韩愈之文。”(《河东先生集》卷二)柳开的这种变化,并非个人兴趣的转移,而是出于在新的时代重建儒家道统的需要。稍后赵湘、穆修也附和柳开的道统之说,并将儒家的道统由外在的仁义教化归结到内在的心性本体,把宋学的道统说向前推进了一步,为欧阳修的横空出世奠定了理论基础。
欧阳修登上文坛时,正是“西昆体”的“粉末青朱”靡靡之音泛滥之时,欧阳修肩负着弘扬道统和清除“西昆体”流毒的重责。欧阳修一方面积极参与当时的庆历新政,一方面“以文载道”,他在发起诗文革新运动的同时,也写出了诸如《与张秀才第二书》、《答吴充秀才书》等一系列优秀古文,在所写文章中,他突出了知古明道和经世致用的观点。欧阳修发动的文学改革运动的基本宗旨就是扫除“西昆体”的靡靡之音,建立一种清新刚健的文风,在语言上力求简洁。章法上力求稳健。欧阳修企图用这样一种“简而有法”的古文来传达韩愈所倡导的儒道。欧阳修说:“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与张秀才第二书》)可见欧阳氏不仅重视文以明道,也深知以文明道、传道的重要性。不过欧阳修倡导的“古道”不完全同于韩愈的“古道”,他的强调的“文以载道“之道”重服务当时,重在经世致用。这一点既是对韩学的发展,也是对宋学的开拓。
对韩子之道独盛于欧阳修时代的原因,欧阳修也曾进行过思考。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写道:“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而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废弃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欧阳修这段话实际上揭示一个事实,暗示了两个原因。揭示了韩学“蔽”于唐而“耀”于宋的事实,同时暗示了韩子之道独盛与欧阳修时代的两个原因,一是“其理有当然”,二是“予之所为”,也就是当时的思想政治文化发展的必需和欧阳修不“追时好而取势利”奋力倡导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