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白话文运动的成功,使得中国的语文教育发生显著变化,白话文将文言文取而代之,“国语”科应运而生。但是,当时中国学界对白话文的语法规则并无明确共识,黎锦熙从事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并且编写《新著国语文法》,实质上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因此,现代汉语语法学这一学科的诞生,是被中国语文教育的变革催生出来的。黎锦熙的语法体系,和当时语文教育的教学需求是高度一致的。他的这套语法体系,比胡适等人的白话文学创作更早在中国的语文教育体系中扎下了根,这一点,和当时世界范围内语法学凌驾于文学之上的状况是一致的。
【关键词】黎锦熙 现代汉语 语文教育 白话文运动
在语文课上,很多人都似乎特别害怕老师布置“改病句”的现场作业,被老师点名站起来指出黑板上句子存在的语病,都会含含糊糊好一阵子。或者,在考试里遇到“找出没有语病的一项”,几乎都得在考场上抓耳挠腮好几分钟。一些句子看上去似乎是有些毛病,但具体也说不清楚有什么毛病。
“这些东西有意义吗?”不少学生都曾抱怨过这个问题。按说都是中国人,教师教自己的母语,学生学自己的母语,怎么反倒被语文教育弄得迷迷糊糊的呢?
理解这个问题,恐怕要追溯到一些过去很少被关注的语文教育史细节中去。
一、被逼出来的“现代汉语”
所谓“改病句”的问题,如果对应今天大学中文系的学科设置,大致属于“现代汉语”,特别是其中“语法学”的范畴。“病句”的“病”,主要就是指在语法上犯了毛病。这样一门“现代汉语”学科,其实是被近代以来中国语文教育的变革逼出来的一个产物。
在漫长的时间里,文言文都是中国教育的核心载体。唯在与西方世界接触以后,中国社会急速变化,“之乎者也”的文言文显出了滞后性。变革中国语言文字,以适应现代社会需求的呼声越来越大。1917年,《新青年》杂志上先后刊发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明确主张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是为白话文运动的“公开信号”[1]34-35。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展开,文言文这一语言上的障碍需要破除,渐成共识。但是,什么才算是标准的白话文?白话文究竟应当如何说?白话文是否有法可依?其实尚无定论可言。有鉴于此,1917年,以蔡元培为会长的“国语研究会”召开第一次大会。该会推动了两项重要的学术活动,一个是推广“标准国语”这一概念,另一个则是推动教育部改学校教育中的“国文”科为“国语”科。同时,该研究会“还委托黎锦熙拟订《国语研究调查之进行计划书》”[1]34,而这个自1915年就担任教育部教科书特约编纂员的黎锦熙,从一开始就是“国语研究会”的中坚力量。正是他,日后奠定了中国现代汉语研究的基本格局。
其实从晚清开始,就有人尝试用白话文编写教材。清末秀才陈荣衮,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到澳门创办书塾,编写白话文教材;1915年,俞子夷在江苏苏州省立第一师范附属小学采用自编的白话课本[2]。这类民间自发的白话文教育实验,不绝如缕,但影响有限。1919年,胡适等提出《国语统一进行方案》,其中明确提到,需要将小学的“国文”科改为“国语”科:“国民学校全用国语,不杂文言;高等小学酌加文言,仍以国语为主体,‘国语’科以外,别种科目的课本,也应一致改用国语编辑。”1920年1月24日,教育部下达第七号令,改“国文”为“国语”,并对其要旨做如下规定:“在使儿童学习普通语言文字,养成发表思想之能力,兼以启发其智德。首宜教注音字母,正其发音,次授以简单语词语句之读法、书法、作法。渐授以篇章之构成。并采用表演、问答、谈话、辩论诸法,使练习语言。”[3]这一教育部令,标志着胡适等人的意见上升为国家意志,中国语文教育从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转型迈出了重要的一步[4]。
黎锦熙一方面积极地介入白话文运动,为白话文鼓与呼;另一方面作为教育部教科书编纂员,他也希望从纷繁的语言现象中总结规律,为白话文量身打造一套语法规则,从而施用于国语教育之中。据他回忆:“在1924年《新著国语文法》出版以前,我搞语法的动机不是从专门学术研究出发的,是为了在1919年‘五四运动’文化革命的旗帜下要作文字改革运动,必须找出做白话文的规律来(在当时,许多人认为只有文言文的‘文法’,而白话也有‘语法’是个稀奇的事);对于外国的关于语言学理论的专家著作并无研究,只参考了一些英文语法教科书和法、德语法翻成了汉字的本子。”[5]中国的“现代汉语”学科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的。
二、黎氏语法体系的诞生
黎锦熙(1890—1978),湖南湘潭人,从湖南优级师范学堂毕业以后,主要在湖南编译局任编译员,1915年应聘为教育部教科书特约编纂员,迁居北京。此外,从1920年起,他到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任职,至去世为止,耕耘杏坛逾半个世纪,是北京师范大学发展史上贡献卓绝的学者之一。
黎锦熙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特别是在他的推动下,1918年,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表》,实现了用注音符号来表示汉语这一革命性的创举。今天的汉语拼音,实际上就是由它演化而来的。民国时期,中国人的识字率还非常低,注音符号为扫盲运动、平民教育运动所做的贡献,不可小觑。
但是,黎锦熙对中国教育影响最为深远的一项贡献,仍然要数他在1924年出版的《新著国语文法》一书。这是最早从语言学的角度系统梳理白话文语法的专著,被视为现代汉语语法的奠基之作。
《新著国语文法》构建了一个完整的黎氏语法体系,全面概括并分析了现代汉语结构规则的各项要素。首先是对词类的分析。词类共分五类九种,包括实体词(名词、代词)、述说词(动词)、区别词(形容词、副词)、关系词(借词、连词)、情态词(助词、叹词)。词类的区分,取决于它在句中所处的地位和功能。其次是词位。由词序的变化构成句法形式。紧接着是句子成分。其中分为三种六大成分,也即主要成分(主语、谓语)、连带成分(宾语、补语)、附加成分(定语、状语)。最后是句式,分为单句和复句两类。黎氏语法率先对白话文的语法进行了全面描写,而且也因为黎锦熙秉持着“例不十,不立法”[6]1的原则,全书到处都有白话文的鲜活例句,完全可以成为一本语文教师使用起来非常趁手的例句集,因此,此书甫一出版,就赢得了广大教师的好评,反复再版。据黎锦熙自己讲,这本书每年都要行销两千册,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了。
因此,这本《新著国语文法》一方面可以视为一本现代汉语意义上的“学术书”,另一方面也可以被视为一本语文教育学意义上的“教师参考书”。语文课堂上“改病句”的教学活动,都发端于这本书。
黎锦熙一方面为语文教育开创了辨析词句的传统,另一方面也设计了一种细致入微的图解法。图解法从结构上分析单句,在句子下面画一道大横线,横线上面用以标注“主谓宾”,下面是“定状补”,先区分开最核心的两个板块;然后再在句中画小竖线,将主、谓、宾、定、状、补挨个区别开来。依照这种方法,任何白话句子的结构,都可以跃然纸上。按他的规划,学生学习语法知识,“初步的练习只用问答法,进阶的练习便要叫学生轮流在黑板上图解所指定之整篇例题。每人或只图解一个割截的单句,或图解一组整体的复句,又随程度底高下而定”[6]10。今天,中国的语文教师教学生“画出句子成分”,实则都源于黎锦熙的这本书。
三、文学之上的语法学
笔者至今都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忽然听得长几岁的、四五年级的大哥哥,说起了几个特别不可思议的词,那就是“主谓宾定状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觉那是一种特别高级的概念,仿佛这几个很学术化的词语里头藏着自己不知道的某种秘密。问老师,老师只说,这种知识太难,还要再等一等才能讲。等到了五年级的某一天,语文老师终于在某次课上,特别郑重地说:“今天我们要来讲‘主谓宾’了。”然后在黑板上抄句子,再画出一道道的线,告诉我们怎么区别主谓,怎么识别名词、动词之类。那节课在我幼小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一方面是因为老师讲得引人入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感受到句子的背后,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像是某种秘密的法则在向我敞开。
所谓语法,就是这样一种法则。
今天很多人以为,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兴起,胡适等人的白话文学就可以迅速在语文教育中站稳脚跟。实则不然。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初小《新学制国语教科书》,第一册第一课的内容是“狗、大狗、小狗”,第二课是“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小狗,叫一叫,跳两跳”。这种设计的初衷,原是为了让学生从识字开始就亲近白话文的表达方式。但是,这种课程设计也激起了很多人的反感,被讽为“猫狗教育”。很多趋古的家长认为,学校里一上来不再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就罢了,教这样一些“新造”,或者“生造”出来的白话文学,实属浪费自家孩子的时间,还不如将孩子送到私塾里去。出生于1913年的历史学家周一良回忆:“20年代有些所谓‘旧家’,为了让子弟在进‘洋学堂’之前打下‘旧学’和古文的根底,都重视私塾教育。例如,北大历史系我的同事邵循正教授和张芝联教授,都是以私塾代替小学和初中教育,然后直接进入高级中学的。”[7]此外,像胡适所写的《蝴蝶》(1917年刊发)一类的白话小诗,在古典诗歌传统尤为强大的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传为笑谈。
因此,白话文学在语文教育中的地位,一开始仍是非常低的。而比白话文学更早获得普遍承认的,其实是黎锦熙所创设的国语文法。这套语法学的知识,是以“法则”的面貌出现在语文教学之中的。这套语法体系中,既有名词、动词这样清晰的分类,也有主语、谓语这样连贯的前后逻辑关系,还有可长可短的例句进行拆解训练,可以说,在当时很多人看来,这可谓是最为稳固、最为可信,也最具操作性的一套现代知识了。
实际上,语法学的地位凌驾在文学之上,曾经是一个世界性现象。学者陈国球在研究现代文学学科的创立过程时就指出,“英国老牌大学如牛津、剑桥之开办英国文学课程,过程并不轻松;其立科要晚至19世纪末及20世纪初”[8]。当时最积极鼓吹在牛津大学设立文学课程的是该校“经典学”的约翰·柯林斯(John Collins)。他到处奔走演说,宣扬英国文学可与希腊及拉丁经典并肩,文学课程培养出的教师,可以让下一代在感情、伦理、思想上有所裨益。然而,等到牛津大学在1885年设立“墨顿英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席位时,首任人选却不是他,而是“语文学”(Philology)的专家聂皮尔(Arthur Napier)。
“语文学”的研究,就是一种基于文献的语言学研究,最终目的是要帮助人们释读古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典,其中尤以拉丁文为重。在欧美世界,拉丁文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占据着学校教育的重心,“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十六七世纪欧洲各地的学生都学拉丁文。当然和他们同时代的东正教教徒也如此……拉丁文不只在欧洲是中学生的家常便饭,在新大陆也是。美洲移民地指定的学制仿自英国模式”[9]。从语言学上讲,拉丁语是一种典型的屈折语,有着非常复杂的形态变化。自古以来,有很多学者坚信,学习拉丁语,不仅仅只是为了从古罗马经典当中学得智慧,拉丁语复杂的形态变化本身就是对学生思维的最佳锻炼方式。复杂的形态变化,使得拉丁语的语法确实堪称有“法”一般的规则性,而相应的“语文学”研究自然也就构成了一项复杂的专门学问,享有了崇高的地位。相较而言,塞万提斯所著的《堂吉诃德》一类的自17世纪才涌现出来的“文学”作品,最开始只被视为荒诞不经的消遣读物罢了。
对于这一点,黎锦熙其实也有类似的追求。在他看来,语法学学习的最终目标,在于“帮助心能底陶冶:因为做句子底逻辑的分析工夫,实是陶冶心能的一种妙法—从思想底表象(Outward form),即句子,去研究思想,而发现句中各成分所表示的思想各部分是怎样适宜而合理的,这便无异于研习一种思维术(怎样去思想)了。而且学生们把句子底分析和构造练习纯熟以后,对于别的功课,其理解底心能,一定可以渐达于明了准确的佳境”[6]2。
四、“现代汉语”的升降浮沉
黎锦熙的这一套遗产一直都被语文教学所继承着。笔者见过很多颇能独当一面的语文教学名师,大家虽各有专长,但大多数都在两个领域内特别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一种是古典诗词的讲解,另一种就是语法知识的讲解。擅长语法教学的老师,能够将句子成分如庖丁解牛般拆给学生们看,再把病句里的问题一个个精确地诊断出来给学生们瞧。语文老师,总归是要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绝活儿”的。
当然,语法学在今天语文教学中的地位,事实上衰减了不少,它主要蜕变为每次语文考试中一个改病句的题,比重不能说特别大,但也始终不曾消失。另外,语法相关知识教起来颇为烦琐,这个问题恐怕也并非今天所独有。就在黎锦熙的书各处畅销的时候,就有朋友向他抱怨:“我曾采用了您这部书教初中的文法,教了一年,太丰富了,没有教完的时节。”[6]3
我想,这背后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原因在于,白话文运动毕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今天的情形早已不复是1924年《新著国语文法》初版发行的时候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白话文的语法教学已足足一百年矣!),白话文不再需要靠“语法”的规则性为自身正名了。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早已经跻身为典范的白话文创作,其意涵与表达风格亦融入今天中国人的口语表达和书面写作之中。在这种背景下,一些教师呼吁不要拘泥于僵死的所谓语法规则,让学生们更多地依靠实际的阅读和表达,来健全自己的“语感”,通过“语感”,来建立自己对汉语语言的理解,自然也是有其合理性的。作为一种基础学科中的基础知识,语法的学习能不能像黎锦熙所憧憬的那样“陶冶心能”,实现对学生思维水准的提升,恐怕是下一个阶段我们应当努力的方向。这些,当然是一百年前在北京城里为了国语运动而奋力编写《新著国语文法》的黎锦熙所不能完全预料的了。
参考文献
[1] 费锦昌.中国语文现代化百年记事:1892—2013[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2] 唐千千,杜成宪. 从“国文”到“国语”:一字之差背后的学科变革[J].现代教育论丛,2023(1):41-53。
[3] 黎锦熙. 黎锦熙语文教育论集[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2:25-26.
[4] 郑国民. 从文言文教学到白话文教学:我国近现代语文教育的变革历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52.
[5] 黎泽渝,刘庆俄. 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 黎锦熙选集[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5.
[6] 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
[7] 周一良.毕竟是书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8.
[8] 陈国球. 文学如何成为知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2.
[9] 弗朗索瓦·瓦克. 拉丁文帝国[M].陈绮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28.
本文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一流学科培优项目“全面实现教育现代化‘中国道路’的历史研究”(项目编号:YLXKPY-XSDW202203)研究成果。
(作者系:1.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2. 重庆市涪陵第五中学校教师)
责任编辑:孙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