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鲁迅在为萧红步入文坛的标志性作品《生死场》撰写的序言中,高度评价了该作“叙事与描绘景致之功胜过人物刻画”。萧红凭借女性作家的细腻视角与勇于创新的笔触,构建了一系列繁复多变的意象,尤其是植物意象,为她的文学创作赋予了鲜明且独特的活力。《生死场》中,植物不仅是自然风光的点缀,还蕴含着深邃的象征意义,与小说中的人物命运紧密相连。这些植物意象不仅折射出作者个人的情感倾向,还深刻揭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预示她们的命运走向,并映射出她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与生活境遇。本文剖析了《生死场》中出现的植物符号,以期进一步探究人物性格与其命运轨迹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萧红是如何巧妙地借助自然元素展现其独特的文学魅力的。
[关键词] 《生死场》 "植物意象 "人物命运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21-04
当前,学术界对萧红作品《生死场》的意象分析主要集中于动物意象,其中不乏深入洞见。有研究者细致探讨了人与动物在命运层面的共通性,揭示了深刻的主题意义[1];也有学者从动物隐喻中提炼出现代性的潜在特征,拓宽了作品解读的视野[2]。尽管这些研究视角独到且富有价值,但它们往往忽略了一个同样重要且值得探讨的维度:植物意象。在萧红的文学世界中,植物元素频繁出现,并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与动物相比,植物在自然界中显得更为静谧与被动,缺乏自主行动的能力。然而,正是这种静态特性,使植物成为承载深层象征意义的理想媒介。萧红对自然界的深情厚爱,在她对植物世界的细腻描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呼兰河传》中关于童年记忆与祖父后花园的生动叙述便是明证。同样,《生死场》中,萧红通过将特定植物与人物经历紧密相连,构建了一种深刻的精神纽带,进而形成了富有象征意味的命运隐喻。因此,进一步深入挖掘该作品中的植物意象,不仅能够丰富我们对这一文本的理解层次,还将为解读萧红的文学创作提供一个新颖且独特的视角。
一、金枝:酸涩青柿映悲运
《生死场》中,金枝这一角色如同一颗酸涩的青柿子,承载了深沉的悲剧色彩。她的母亲严厉斥责道:“小老婆,你真能败毁家业,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此前,金枝与成业在河岸边的一次冲动之举导致她未婚先孕,心中满是对家人反应的深深恐惧,因此她选择了沉默。在这种焦虑与不安的驱使下,她采摘时分心,不慎摘下未熟的青柿子,从而招致了母亲的严厉责备。金枝的命运与其名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名字寓意珍贵的“金枝玉叶”,而现实生活中的她却如同乡间那些不起眼的青柿子,既廉价又酸涩难咽。这一深刻的比喻,不仅揭示了金枝作为薄命佳人的悲惨处境,也映射了当时社会环境下女性的低下地位与无奈。
成业对金枝并没有什么真挚的情感,而是被纯粹的性冲动驱使。成业认为金枝仅是一个满足自己生理需求的工具,而非受尊重的独立个体。当金枝在家门口,满怀希望成业能分担她因未婚先孕而产生的恐惧与焦虑时,成业却以蛮力将她掳住,无情地将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他这种用腕力扼制“病的姑娘”的行为,并非出于对金枝的关心或爱意,而仅出于本能冲动。这不仅彰显了成业对金枝感受的冷漠无视,也深刻体现了他对女性的物化态度,金枝对他而言,仅是一个欲望释放的对象。从性别理论的视角审视,这段关系无疑揭示了父权社会结构下两性权力的极端不对等。金枝在两人关系中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与命运,宛如枝头待摘的青柿子,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对她而言,性行为并未带来丝毫精神上的慰藉,反而使她承受了社会舆论的重压和未婚先孕的苦涩后果。成业的主动,导致了金枝的被动接受,他的满足是建立在金枝的痛苦之上的。最终,成业将少女金枝强行变成了母亲,使她的命运变得如同那些尚未成熟的青柿子一般酸涩。成业婶婶的预言不幸言中:“等你娶过来,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婚后的生活无情地验证了这一点。金枝日复一日地承受着繁重的家务劳动,夜晚则成了丈夫发泄欲望的对象。她不仅要面对劳作带来的身心疲惫,还要忍受生育带来的剧痛。更悲惨的是,她还经历了女儿夭折、丈夫去世等一系列沉重的打击。在战乱中,她流离失所,甚至在缝补工作中再次遭受侵犯。返乡后,她又面临母亲的误解与责备,在绝望中试图遁入空门寻求解脱,却未能如愿。
在乡间,柿子常被视作廉价之物,这一观念在农户们驱车进城贩卖白菜时体现得淋漓尽致。路过王婆的场院,他们随手从车上丢下几个柿子,轻蔑地称:“柿子是贱东西,是不值钱的东西。”这种对柿子的贬低隐喻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悲惨境遇。农村女性如同这些被轻视的柿子,享受不到任何社会资源的倾斜,却仍被当作资源流通。在乡间,女性出嫁与柿子的出售在某种意义上是类似的,她们的命运如同那些尚未成熟的青柿子,酸涩而廉价。萧红在《生死场》中,通过金枝这一角色,深刻描绘了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被边缘化和被压迫的处境。金枝的经历,从被引诱盲目怀孕到家破人亡,再到躲避日军骚扰时仍未能逃脱强暴,无一不揭示了封建社会中女性作为男性附属品的地位。她的故事,不仅是个体悲剧的展现,更是对当时社会性别不平等现象的深刻批判。
这一隐喻手法与萧红自身的经历紧密相连。她曾亲身经历过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迫,少时勇敢逃离包办婚姻,追求个人自由和文学创作的梦想。这种个人经历使她对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处境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从女性主义理论的角度来看,金枝的故事揭示了性别化的经济价值: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价值常常被低估,就像那些被认为不值钱的柿子一样。她们的身体和劳动经常被当作廉价的商品来对待。同时,金枝的遭遇也展示了女性在性关系中的被动地位。她被迫接受成业的性行为,并最终成为他欲望的牺牲品,这体现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无力感和脆弱性。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金枝都面临着来自多方面的压迫。她的未婚先孕、丈夫的死亡、女儿的夭折以及日军的侵犯,都反映了女性在社会动荡和个人不幸面前的无助。金枝试图通过逃避现实来寻求解脱,甚至考虑遁入空门,但最终发现连这条路也被阻断。这进一步反映了女性在寻找自我身份和归属感时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她们在父权制社会结构中所承受的深重压迫。
二、麻面婆:苍白棉絮诉苦楚
在小说的开篇,萧红描绘了一位名叫麻面婆的女性。她的名字并非源于家族姓氏,而是因为其面容的丑陋,以至于她几乎未曾以正式姓名为人所知。这一微妙的设定,深刻地揭示了她在社会中的边缘处境。尽管小说未曾明确揭示她的全名,但通过萧红细腻的情感描绘,读者得以窥探到这位女性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她所承受的无尽苦楚。麻面婆这位无主见、懦弱的女性,面对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时,从未有过丝毫的抱怨。无论是丈夫二里半的严词斥责、邻里间的琐碎争执,还是孩童们的无礼打扰,她都选择以沉默应对,仿佛是一块温热的蜡,在生活的重压之下缓缓融化,却始终保持着内心的绵软。她似乎永远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忧郁,就像一片柔软而苍白的棉花,随风飘荡,这既是她个人命运的写照,也是当时社会女性普遍境遇的隐喻。
故事一开场,镜头便聚焦于麻面婆忙碌的身影:在炎炎夏日下,她在树荫中汗流浃背地搓洗衣物,这份专注直到远处传来羊只丢失的消息才被打断。出于对找回失物的迫切渴望,以及希望通过此举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深切愿望,麻面婆开始了近乎荒谬的搜寻。她翻动柴堆,试图重现冬日里的那次偶然发现,却完全忽略了季节变化对动物行为模式的影响。这一系列看似无厘头的行动,实则透露出她内心深处对于获得认可与尊重的强烈期盼。然而,当最终意识到自己的尝试并未带来预期的结果时,那份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如潮水般涌来,令她倍感沮丧。麻面婆的一生,几乎完全围绕着家庭琐事以及与配偶之间的关系展开,她的身份被简化为“二里半之妻”“罗圈腿之母”,而非一个拥有独立自我和身份的个体。这不仅是她个人的选择,更是当时社会环境对女性角色定位的严格局限。在父权制的社会结构中,女性往往被边缘化,她们的价值和地位被严重低估。尽管如此,麻面婆仍旧怀揣着改变现状的梦想,努力想要通过实际行动赢得他人的赞赏和认同。她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打破社会对她的束缚和限制,寻找属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但遗憾的是,这样的追求往往伴随着深深的无力感和自卑情结。就像那团任由外界塑造形态的白棉一般,她始终无法真正掌握属于自己的命运轨迹。麻面婆的故事,不仅是个体悲剧的展现,更是对当时社会性别不平等现象的一种深刻批判。萧红通过她的笔触,揭示了女性在封建社会中的悲惨境遇,以及她们在追求自我认同和尊重过程中所面临的重重困难。
三、王婆:坚忍玉米抗风雨
《生死场》中,萧红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多位女性角色,其中王婆的形象尤为鲜明,她的生命轨迹如同一部抗争史,与金枝、麻面婆等角色的悲剧命运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婆的形象在第一章便被生动描绘,她的头发乱且绞卷,如同成熟的玉米缨穗,既展现了生活的艰辛,也预示了她坚忍不拔的性格。在封建男权社会的重压下,多数女性逆来顺受,而王婆却以独特的个性和坚忍精神脱颖而出。她的一生充满了坎坷,三段婚姻均未给她带来幸福,反而是一连串的打击:第一任丈夫的暴力与抛弃、第二任丈夫的早逝,以及与赵三结合后连失三子的悲痛。然而,这些磨难并未击垮王婆,反而铸就了她坚忍的人生观。王婆对待婚姻和男性的态度与小说中其他女性截然不同。在封建社会中,女性往往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品,但王婆却从未对男性有幻想。面对再嫁,她不像祥林嫂那样感到羞耻,而是淡然处之。在家庭中,她追求夫妻平等,即使面对性格刚强的赵三,也坚持己见,不为所动。这种独立的思想和坚定的意志,使她在众多女性角色中显得尤为突出。
王婆的坚忍不仅体现在个人生活上,更体现在她对地主阶层的憎恨和反抗上。当赵三等人计划对付提高地租的地主恶霸时,王婆不仅镇定自若地询问事态进展,还鼓励赵三采取行动,甚至提供了老式火枪并教会了他如何装填弹药。这一举动不仅展现了她的勇敢和果敢,也体现了她对地主阶层的深恶痛绝。在反抗阶级压迫方面,王婆展现出了超越一般女性的胆识和智慧。然而,王婆的坚忍并非没有极限。当赵三因误伤小偷入狱后,得到地主的帮助提前获释,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对此王婆感到极度失望。她愤怒地质问赵三,揭示了她对忠诚与原则的坚守。更令人震撼的是,当王婆试图通过服毒来结束自己生命时,赵三的非人表现让她在生死较量中彻底反抗暴力与父权制社会。她以惊人的生命力证明了自己的坚忍与不可征服。
面对孩子的死亡,王婆的反应与金枝截然不同。金枝在失去孩子后,只能与冷漠的丈夫背对着哭泣,而王婆却能从痛苦中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无论是第一个孩子小钟的离世,还是儿子被逮捕处决,甚至是女儿为革命事业献身,王婆都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与坚忍。她像东北广袤原野上的玉米,无论遭遇多少风雨洗礼,都能挺拔而立。王婆的坚忍和抗争精神不仅体现在个人生活上,更成为那个时代里敢于抗争、永不言败的精神象征。她的一生充满了挑战与不屈,但她从未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她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命运的不公,勇敢地挺直腰杆,不断地向下扎根汲取力量,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这种精神不仅让她成为作品中最具有特色的人物之一,也激励着无数读者在面对困境时勇往直前。
王婆是《生死场》中一个鲜明而又鼓舞人心的角色。她的一生充满了坎坷与磨难,但她却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和独特的个性赢得了读者的敬佩。她对待婚姻和男性的态度、在反抗地主阶层中的勇敢表现,以及面对孩子死亡时的冷静与坚忍,都使她成为那个时代里敢于抗争、永不言败的精神象征。王婆的形象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也为读者提供了深刻的启示: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只要保持坚忍不拔的精神和勇往直前的勇气,就一定能够战胜困境、迎接光明的未来。
四、孩子:野草飘零显悲凉
社会的进步程度,往往最能从其对孩子的态度中体现出来。《生死场》中那些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们,连自身的生存需求都难以满足,更遑论对另一个生命的珍视与呵护。
孩子本应是爱情的甜蜜果实,却在这里变成了妇女们愚昧而顺从地承担的生育任务,自然繁殖变得盲目且无序,生产成为女性独有的牺牲仪式。五姑姑的姐姐在草丛中分娩,新生命在草堆与血泊中降临,却随即消逝。生活的极度贫困迫使父母需要不停劳作以求温饱,因此,在某些层面,孩子的失去对父母而言竟成了一种解脱。王婆去喂牛,孩子无人照看,不幸跌入草堆致死,更是悲剧中的悲剧。成业在愤怒之下,竟将刚出生的女儿摔死,在乱坟岗上,他看到的血染草丛,竟幻想成是捆绑小金枝的草绳。
孩子如同野草,不被期待地来到这个世界,承受着冷漠与暴力。他们的童年严酷而煎熬,充满了辛酸与泪水,最终往往被冷落至死。草是卑微的,这些孩子也同样被认为是卑微的。即便幸运地长大了,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好过。小说中描述:“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他们被贫穷与严寒无情地折磨着。这些曾经的小草,长大后可能变成月英那样牙绿掉、眼绿掉的可怜人,或是求生不得的金枝。而马却展现出连人类都罕见的温情:“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着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着血的伤口。”这一幕既讽刺又可悲,在生活的重压下,人类竟变得如此冷血,甚至不如家畜。这种冷漠既源于生活的艰辛,也在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逐渐消磨了人们的情感,异化了人性。婴儿如同野草般被随意地生下,泛滥而不被珍爱,甚至不如畜生,这是一种令人战栗的悲哀。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在这片土地上,正悄然消逝。
五、结语
通过对《生死场》中植物意象的深入剖析,我们不难发现,萧红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和细腻的笔触,将金枝、麻面婆、王婆等女性角色与植物紧密相连,构建了一幅幅生动而富有象征意义的画面。这些植物意象不仅折射了女性角色的性格特征和命运走向,更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环境下女性的低下地位和无奈。金枝的命运宛如未熟的青柿子,满含酸涩与苦涩;麻面婆的性格则像柔软的棉花,缺乏自我的力量,显得懦弱而顺从;王婆则如同东北大地上坚忍不拔的玉米,挺拔而充满生命力;而孩子们的境遇悲惨,如同被忽视的野草,在冷漠与暴力中挣扎。这些植物与形象,共同交织成了一首深沉而哀伤的命运悲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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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