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上海及其独特的地域文化是当代著名女性作家王安忆创作的重要源泉。王安忆将她丰富的上海美食文化体验融入《长恨歌》《富萍》《桃之夭夭》等作品中。美食的书写在王安忆小说中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建构与塑造出独特的人物形象,推动了小说故事的发展,并形成具有生活气息的叙事氛围。王安忆的上海美食书写表达她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喜爱以及对世俗生活的认同。
[关键词] 王安忆 "小说 "美食书写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106-04
“民以食为天”,“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不仅与人类的生存息息相关,而且能够留下一些独特的地域味道与印象。美食家把食物当作烹饪的材料制作佳肴;作家将食物作为书写的素材,借以抒发情感[1]。而美食书写,就是一种把美食经验和个人情感紧密结合的写作方式。中国文学中的美食书写比比皆是,张岱《陶庵梦忆》、袁枚《随园食单》、周作人《北京的茶食》等都对美食进行了细致的叙述,体现出较高的饮食、文化价值,是世俗的艺术化,日常生活的审美化[2]。
当代著名作家王安忆自20世纪70年代步入文坛以来,创作了多部作品,其小说为我们展现了上海独特的饮食文化,美食是其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长恨歌》中,不论是严家师母这样的阔太太,还是弄堂儿女王琦瑶,都追求饮食的精致和完美;《桃之夭夭》中,大量美食书写展现郁晓秋有滋有味的上海生活;《富萍》中,不论是生活在棚户区的富萍的舅妈,还是生活在梅家桥的母子,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也都吃得讲究。本文聚焦王安忆小说中的美食,探究其美食书写的表现、特征及叙事意义,进而阐释王安忆小说的文化特征。
一
王安忆小说展现的美食是丰富多彩的,她的作品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小油炉炖鸡汤、灌汤蟹粉包、刀鱼面等诸多地道的上海菜,以及各种花样小吃。在《长恨歌》中,大量的美食书写都能体现出上海人日常吃食丰富的特点。“她们向他约定过年时做种种好东西给他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数家珍一般。萨沙想:这真是一个吃的世界啊,每天忙着做忙着吃就不够的。”[3]美食意象洋洋洒洒地贯穿在“围炉夜话”和“下午茶”中,王琦瑶接待朋友与情人的主要方式就是吃饭,从上海的各种饭店到自家厨房,从吃别人做的到吃自己做的,小说中的每个人物时刻都在与丰富的美食打交道。
《桃之夭夭》里的郁晓秋是在里弄长大的孩子,她的一生都充满了苦涩的味道。平日里,相熟的阿姨和伯伯偶尔会因为她嘴甜多给她加一点佐料。“她穿过弄堂,再多花些脚力,便可省下七分票钱中的三分,使手头更宽裕。她认识一家合作食堂,在那里可吃到二两炒面和一碗牛肉清汤。她嘴很甜地叫着阿姨、伯伯,人家又渐渐认识了她,就会多给她一些炒面的焦黄的部分,牛肉清汤里也会漏进几片薄牛肉。”[4]仅仅是多加一点焦黄的炒面和几片薄薄的牛肉就能让这个没有体会过温馨家庭的小姑娘满足,当然也包括她精打细算买的五花八门的零食,比如棒冰、瓜子还有自制奶油小食。
《富萍》里王安忆对食物的描摹惟妙惟肖,让人垂涎三尺。“在瓶子的入口处,有一个用薄纸巾包裹的三角形袋子,里面放着糖浆、杨梅、香草、桃片、蜜汁李子、盐浆、红枣等。这些点心都是用一种甘草裹着,带着一种苦涩的甜味。”这是小说对富萍和小君路过蜜饯铺时一段简单的描述,但读者好像真的看到了老柜台里一排排晶亮灿烂的玻璃瓶,像色调温暖的水彩画,被勾起了食欲,有的蜜饯即使读者没听说过也能想象出来,可见王安忆对食物色泽的出色描写。
食物构成了王安忆小说独特的风景线,是作家重要的人生体验,是上海人真实生活的记录与表现。上海人很少会在吃食上马虎敷衍,他们会尽力去追求那独属于上海的风味。就如平安里弄堂的严家师母曾说:“吃是做人的里子,穿衣是做人的面子。”[3]
二
美食不仅是对原汁原味的上海人生活的展现,而且成为文本叙事的重要元素,承担叙述故事、推动情节、塑造人物以及表达独特情感的重要功能。美食在王安忆小说中承担的叙事功能,具体体现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以及建构具有生活气息的叙事氛围上。
首先,美食对于塑造人物,展现人物个性、品质等是极为重要的。作家总是把眼光放在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饮食日常。所以,从《长恨歌》到《富萍》再到《桃之夭夭》,王安忆写的都是有特色的普通人物,从上海小姐王琦瑶到外乡女孩富萍再到市井女子郁晓秋,王安忆都悉心记录下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饮食,成为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在《长恨歌》中,王安忆的美食书写大都围绕主人公王琦瑶展开,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丰满又富于变化的王琦瑶形象。王琦瑶是聪慧过人的,有着上海人特有的讲究,光是从她为顾客做的菜,就能看出她的性格。“王琦瑶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肚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3]王琦瑶作为上海人的典型代表在对待美食上充分显现了聪慧与周到,不会抢了严家师母作为长辈的风头,也不会失了自己的体面,还能显现出她待人接物的讲究与妥帖。后来,王琦瑶吃的泡饭和黄泥螺可以隐约透露出她再次回到上海之后生活的不易,王琦瑶虽然离开了爱丽丝公寓,来到了平安里,靠着给人输液为生,但是她还是很懂得生活的。不仅如此,王琦瑶对美食的要求还是很高,讲究“色香味”,哪怕是经济困难时期,她也会尝试各种方法,把一只鸡做成三道菜,准备的菜式也并不含糊,尽力准备一顿下午茶,为此特意买了一套茶具和镶金边的茶碗。在王安忆的笔下,王琦瑶做的食物不仅能起到满足味觉和充饥,更能给她的日子增添一点色彩,这种对生活的期望支撑着王琦瑶度过了许多难熬的时光。另外,小说还写到王琦瑶和程先生吃饭,王琦瑶点了扬州干丝和糟鸭掌,属于不贵也不便宜的那种,能表现出王琦瑶的礼貌与聪明。但对程先生来说,糟鸭掌和干丝更增加了一些情谊的味道。王琦瑶与程先生在十二年后相遇是以美食为契机,从青春初识到经历一系列人生变故,王琦瑶一直是他在上海这座城市生活的精神寄托和内心思念。美食在以一种独特方式参与小说的人物建构。这些关于食物的书写,帮助王安忆在小说中建构出一个更加饱满立体的王琦瑶形象,也让读者从美食书写中透视王琦瑶的生活状态、价值观念和情感欲望。
关于《桃之夭夭》的女主人公郁晓秋,书中有一段记叙:“吸完烟,馄饨不那么烫了,她那碗吃了有一半,然后,母亲很快吃完,等不及她还在贪馋地喝碗底的鲜汤:用肉骨炖成,放了蛋皮和葱花。母亲将她喊起就走。为了能够喝完碗里的汤,她学会了迅速地吃烫嘴的食物。”[4]这段关于郁晓秋与母亲吃饭的场景让人读过之后久久不能忘记,还是孩子的郁晓秋对于母亲的不关心和冷漠表现出过分懂事,母亲的匆忙冷淡和她学着吃烫嘴食物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她就这样跟在母亲身后,学着自己长大,自己看世界。还有一次,郁晓秋吃棒冰,不小心把嘴皮子粘烂了,被母亲教训了一番,日后每次吃到棒冰,她便会更小心以免让自己受到伤害和责备。从这简简单单的一次吃棒冰,不难看出一个女孩在成长过程中的自救。充满街头市井气息的美食描写体现了郁晓秋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桃之夭夭》里还有许多关于郁晓秋吃东西的描写,将她的孩子气展现得淋漓尽致,不免让人觉得可爱。郁晓秋是一个从晦暗中成长起来的阳光女孩,大饼油条就可以使她得到满足,再丰富一点的美食就可以使她青春洋溢,这样一个在市井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是鲜活生动的。王安忆就是通过再细碎不过的美食书写展现郁晓秋的生活状态,塑造了一个郁晓秋这样的“市井观音”形象。
其次,美食书写能够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在《桃之夭夭》里,郁子涵和王同学结交后有段时间手头紧,王同学便搭起锅来自己做饭。“两人一同去买荤菜素菜,回家煎、炸、炖、煮,是将饭馆都搬到宿舍里。郁子涵吃的也是开胃,也是,在这种地方,除了吃还有什么呢?郁子涵不会做菜,最多剥点葱姜帮帮王同学,然后就眼巴巴等着锅开鼎沸,两人一同大啖。”[4]从对吃食的不讲究可以窥见此时生活拮据的郁子涵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也不曾记得读书的兴趣了,乏味的日子里除了吃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这也为他后来一步步潦倒的生活奠定了基础。王安忆也抓住了郁子涵对美食的欲望,才有了后面女同事看出郁子涵的口舌之欲,借机邀请他去自己家中吃饭,鱼翅、海参这些名贵美食让郁子涵越发留恋,慢慢地与女同事发展起了不当关系。由此可见,王安忆小说中的美食书写对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具有重要作用。
最后,形形色色的美食展现普通人的生活,展现上海的风貌,建构起上海日常生活场景,形成具有生活气息的叙事氛围。王安忆从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写起,她的美食书写是润物细无声地穿插在小说里。比如在食材的准备上,王安忆小说中上海的美食并不是靠高端的食材和辅料烹饪的,而是用最平常不过的地方美食,是市民们倾注心力对生活的体味。上海市民在饮食上将热闹的生活气息展现得淋漓尽致,弄堂里那些琐碎的生活都可以被美食填满,就好像无论窗外怎么风云莫测,这座城市的变化都可以透过食物窥伺一二。王安忆也曾坦言自己对上海市民生活的热爱:“上海,我从小在这里生活,我是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在小市民堆里长大的,我对上海的认识是比较有草根性的,不像别人把它看得那么浮华,那么五光十色,那么声色犬马的。”[5]阅读《桃之夭夭》和《富萍》,一股生活气息迎面袭来,这便是王安忆将眼光放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上海市民生活中的证据。《富萍》里有一段描写,“女人们有手脚勤快的就去帮舅妈做菜,剁肉做狮子头,切豆腐煮干丝”[6],可谓是热闹极了。孙达亮家的饭桌就好像是提前过年,盘子与碗都浓油赤酱显得红亮亮的,两个上海的小孩人来疯似的抢着吃肉,比着谁能吃肥肉,只见盘子越来越见底。通过奶奶做的美食被众人喜爱,小说的叙事更有寻常巷陌的百姓生活气息。王安忆并没有用太多的文字去描述上海这个繁华大都市里富丽堂皇的生活,而是对普通人生活中的饮食进行了细致的描述,使人读起来更加亲切。
三
王安忆为什么在小说中用大量笔触去写上海美食呢?
首先,独特的上海饮食文化是王安忆美食书写的重要原因。王安忆在采访中谈及《长恨歌》,称其为一个城市的故事,“在那里面我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7]。王安忆在一岁的时候就跟着母亲来到了上海,从小就生活在淮海中路的她十几年间耳濡目染地汲取上海市民的生活经验。她将看到的、听到的都融入自己的美食书写中,把美食与地方情感相联结,让日常生活的味道更加丰富和隽永。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上海人仍然要以美食会友,费心思地精心制作家宴,尤其是到过节,美食的烹饪流程就更加烦琐了。王安忆在小说中写到红烧鸭蹄、红烧肉、蟹肉蒸笼,还有年糕、汤圆、黄酒等这些上海人挚爱的美味,以及普通上海民众最日常的酱鸭蹄、酱爆猪肝、酱油虾等本帮菜。由于上海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经济发展水平,美食也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在自身浓油赤酱的基础上多了些外帮菜的色味俱佳。上海美食也与西方美食相交汇,西式料理、意大利餐厅等相继出现在上海人对美食的追求中。所以说,上海人独特的饮食习惯和仪式感深深影响着王安忆的小说创作,是王安忆小说中美食书写的重要源泉。
其次,寻根思潮是王安忆小说美食书写的时代文化动因。“寻根的真正内涵指的是文化之根与生活、生存相贴近,这个根扎在生活、生存之中。这也是尝试阐释王安忆小说创作中或隐或现的寻根意识的依据。”[8]王安忆曾说过:“我对上海的认识是比较有草根性的,不像别人把它看得那么浮华,那么五光十色,那么声色犬马的。”[9]20世纪80年代,在“寻根”浪潮的影响下,王安忆有了在上海寻根的念头。美食作为上海人凡俗生活的体现,成为王安忆小说寻根的重要方面。在小说《妹头》中,对食物的描述也很有上海人独特的细腻,买一条小鱼,像猫鱼那么大,可以做成鱼松,也可以用油条凉拌,用酱炸一下,最好吃的是带刺的小鱼,可以用鸡蛋来煮,这样的鱼,肉质会更好吃。这样的烹饪方法,不仅体现了上海人在弄堂中的生存经验,更体现了他们的生活态度,简单中有精致,精致中有丰富。在王安忆看来,食物并不只是上海人的爱好,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一种传统精神。可以看出,王安忆对上海美食的描写,是一种极富世俗气息和平民化气息的表现。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在这种风韵下,显得尤为细腻。
总之,用美食来展示生活细节,用美食来表达人物情感和态度是王安忆建构小说的独到之处。王安忆要讲好上海这个城市的故事,离不开在小说中描写各种琐碎的生活细节。正是通过展现上海市民的饮食这个最日常的部分,使读者觉得上海的市民生活好像就在眼前。王安忆说:“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上海的传奇均是这样的。传奇中人度的也是平常日月,还须格外地将这日月夯得结实,才可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10]可见,王安忆充满着对于世俗人生的认同。因此,她的小说更多地表现出对普通人的喜爱和对普通人聪明才智和生命活力的一种欣赏,就好比她曾经说:“持久的日常生活就是劳动、生活、一日三餐,还有许多乐趣,这里体现出来的坚韧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11]王安忆对平民百姓的生活有着深刻认识,在其小说中,美食书写始终洋溢着一股“温暖”“饱满”的生活气息。
参考文献
[1] 曾小月,唐园.潮汕美食与泰华潮人散文乡愁书写[J].大连大学学报,2020(5).
[2] 陈立群.舌尖上的大同梦——论网络小说中的“美食”书写[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1).
[3] 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4] 王安忆.桃之夭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5] 王桂荣,李雅萍.上海地域文化的日常呈现——以王安忆小说《桃之夭夭》为例[J].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
[6] 王安忆.富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7] 齐红,林舟.王安忆访谈[J].作家,1995(10).
[8] 宋张琴.论王安忆小说创作中的寻根意识[D].武汉:湖北大学,2017.
[9] 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10] 王安忆.寻找上海[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11] 许旸.王安忆:不放过角落的烟火气[N].文汇报,2017-0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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