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史铁生是当代作家的独特存在,他由于身体残疾被禁锢在轮椅上,对生命和苦难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写出了《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命若琴弦》等作品。史铁生对生命的福祉与苦难体悟深刻,通过“生存与局限”“生存与爱”和“生命的意义”等视角可以更清晰地认识史铁生的感悟。“生存与局限”部分,从时代局限和身体局限两方面入手,明确史铁生对苦难的态度,传递他对超越困境的欲望;“生存与爱”中,阐释了母爱对史铁生人生观的启发和史铁生对健全爱情观的开掘;“生命的意义”部分着重分析了史铁生生命轨迹的运转及其在历经磨难后对人生终极意义的顿悟。三个视角的探索有助于深化对史铁生作品的认识。
[关键词] 史铁生 "母爱 "爱情 "生命哲思 "苦难意识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102-04
“专业生病,业余创作”的史铁生在与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创作了大量广为人知又深入人心的作品,著有短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合欢树》《命若琴弦》,中篇小说《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礼拜日》《原罪·宿命》《山顶上的传说》,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散文《秋天的想念》《我与地坛》《扶轮问路》《随笔十三》等。他的文学创作和创作观念的变化反映了他进行自我救赎的过程,从渴望死到珍惜生命,从思索个体生命的残疾到全人类所共有的“残疾”,从对生命的无奈到对命运的反抗、求解。当许多作家屈从于消费主义时,史铁生坚持思考着存与亡、如何活出意义等人生哲学,苦苦追索着人之为人的终极奥义。
一、生存与局限
先哲说:“生存即苦难,活着即炼狱,我们无处可逃。”史铁生所经历的苦难形态多样,就算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也十分罕见。十八岁时在上山下乡的热潮中,他被分配到陕西延安下乡插队,此时的他身患先天性脊柱裂,高强度的劳动让他苦不堪言;二十一岁那年,一场重病夺去了他的双腿,他回到北京开始“轮椅人生”,却因行动不便、找不到工作而陷入困境;眼看生活逐渐因写作有了起色,厄运总是紧随其后,四十七岁的他患上尿毒症,要靠血液透析才能维持生命;一直到五十九岁,离开人世,病魔一直与他如影随形。史铁生被评论家夏维东称为“中国作家里的约伯”。约伯是圣经里苦难的化身,撒旦夺去他的亲人、财产、健康,以此试探,却动摇不了他对上帝的忠心。约伯一直心怀赤诚,最终上帝将一切都归还了他。史铁生用自己的境遇,将约伯的思想升华:不因苦难而痛苦,而因精神而高贵。史铁生用独特的带有关怀悲悯的特殊视角,将自己以及芸芸众生的各种苦难在作品中还原。
史铁生在作品中提到他二十一岁那年忽地废了双腿,从此落入绝望的深渊,一次次试图摒除偏见奋力往河岸游走,却更多次被现实拽入泥沼,落得一身腥臭。此后,他把残疾作为一种视角引入自己的作品中,在笔下塑造了十多位有灵魂、有深度的残疾形象,带领读者深入探析他们的内心世界。《务虚笔记》中史铁生用字母取代人物的姓名,甚至不告知人物身份。史铁生不想创造人物本身,他想让每个人物充当一种命运的体验者,迥异的生命体组成了这出戏,史铁生让《务虚笔记》中的残疾人c搭载了自己的命运:他也一样的双腿枯萎,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盼得与恋人的重逢,却被结婚登记处的老太太用飘忽的眼神注视他空荡荡的裤腿,“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把那怀疑的眼神扩充千倍万倍,再把无言的回避扩充千倍万倍,否决并获通过了;再把否定和悲悯转化为对坚强与乐观的千倍万倍的赞许,便是一个人渴望爱又不敢爱、指望死又不能死的可靠途径了”。世人用顽固和偏见把残疾群体逼入一个进退两难的死角,残疾人却只能从悲悯中找寻一丝微弱的火苗自我取暖。
《山顶上的传说》被书评人称为史铁生的自传性小说,主人公和史铁生一样,是一位双腿残疾却对写作充满热情的年轻人,然而自出生以来,生理性和心理性的伤痛如迷雾将主人公层层笼罩,难以挣脱。所有他遇到的人都对残疾人有着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歧视,他和一位姑娘相爱后遭到了姑娘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不相信残疾人能给女儿带来幸福,“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却嫁给了一个残疾人”,这是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常常挂在嘴边的说辞。甚至连残疾小伙和姑娘约会时旁人都会毫无歉意地闯入其中,或许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残疾人怎么会有付出爱和收获爱的权利?残疾人只配得到关爱,并应该对怜悯感到知足。史铁生自然地把自己的心态嫁接到主人公身上,从自我剖析中得到释放和解脱。在他的塑造下,我们洞悉了残疾群体敏感细腻的内心世界,他们面对社会的关怀和善意通常秉持着矛盾的心理——渴望温情和关爱,更渴望平等和尊重,希望享受正常人拥有的教育、医疗、就业等权利。如何消除残疾人对关爱的芥蒂,如何让弱势群体舒适地接受社会给予的帮助,是社会需要长久思考的一项课题。
二、生存与爱
这世上应该有某种力量,能和痛苦相互消解,否则长期沉溺在苦痛中无法自我排遣的人,凭什么不求一死,偏要在虚无的世界中承受肉体被任意支配呢?是什么力量让枯竭之人完成一秒内从谷底到云端的跳跃?是什么让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对世界残存留恋,甘受其虐?史铁生多次在作品中引用艾略特的名言进行说明:“是谁想出这折磨呢?是爱。”正因为人类存在共同的局限,爱才显得尤为重要。爱里包裹的数种内涵:可延伸为血浓于水的母爱、刻骨铭心的恋爱、社会大爱……史铁生不断思索、探究、感悟,让爱这个主题在他的作品中一步步走向宏大。
母爱是史铁生一切爱的源头,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才孕育得一生命,母爱可谓世上最无私包容的大爱。《我与地坛》中有一位因瘫痪失忆而常常一个人来到地坛散心的儿子,还有一位因时时担心而跑来寻找儿子的母亲,“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又担心我一个人会在那偏僻的园子里整天想些什么”。善解人意的母亲给予了孩子无限的包容,自己充当一个毫无怨言的守护神,即使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孩子在地坛里独处的行为要维持多久。直到很久以后,史铁生才知道这种担心对于母亲来说是多大的难题——在家等待的母亲是如何坐立难安,在身后守护他的母亲多么担心惊扰到他的独处。“那时的他太年轻,还不及为母亲想想。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为不幸的存在,殊不知孩子的痛苦会在双亲身上放大千万倍。”在后来的叙述中,史铁生借用别的作家朋友的愿望,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动机——“为母亲写作”,母爱的滋养催生了史铁生的作家梦。从这个角度来说,史铁生作品中爱的主题,无论是男女之爱还是长幼之爱,最初都源自母亲这份沉甸甸的爱。
史铁生作品中,对于母爱的叙述都略带愧疚和羞涩,他是不好意思大声直接说出爱的,然而细腻的笔触把他的情感全盘托出。在《合欢树》一文中,史铁生以合欢树为意象,含蓄蕴藉,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在我三十岁那年,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十年了。”史铁生想不明白,明明是母亲引领他进入文学的殿堂,给予他足够的爱和鼓励,为什么没有福分和他一同分享成功的喜悦呢?迷糊之中仿佛是上帝的回应给予他安慰:“母亲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或许是冥冥中母亲的指引,让他回到小时候的家,里面种着一棵母亲生前栽种的合欢树。盯着这棵树,仿佛能看见母亲和孩子在树下的身影。史铁生把对母亲的思念之情都熔铸在对合欢树的平淡叙述中,所谓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这也是这篇文章的动人之处,就好像《项脊轩志》中的叙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物化的情感,让思念变得可数,让时间有了度量。
三、生存的意义
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与诘问,从古至今争论不休。孔子提出“五十知天命”,墨子反对儒家所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认为这是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消磨,由此提出了非命说。史铁生之所以能区别于其他作家,在文学之林中独树一帜,就在于他对“生”与“死”的参悟太过深刻,剖析得过于通透,且在生与死之间挖掘出一片平衡的空间,让心灵得以休憩。周国平这样评价:“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无师自通的哲学悟性,以及人间智慧的原本状态。”史铁生充满哲思和智慧的作品无疑能让我们找到关于生命意义的解答。
1.《我与地坛》窥见生命形态
在史铁生看来,死是一个必定会降临的节日,既然无法规避,为什么不活在当下?《我与地坛》是史铁生在经历苦难之后的创作,他在最青春热烈的年龄忽地残废了双腿,只有待在这寂寥沧桑的园子里才能静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窥探自己的心魂。他说这座园子于他而言“仿佛是上帝的苦心安排”,给予他同自己对话的空间。地坛虽然大多数时候荒芜寂静,仔细观察也能发现小昆虫悄悄振翅飞翔,鸽子在上空迂回盘旋,老柏子树暗暗地野蛮生长,仿佛暗示史铁生空寥绝望的心境中那一丝不安躁动的生命力,正在跃跃欲试地破土而出。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了几年,史铁生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一个人出生了,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而且在交代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然后他便开始漫长地思考“如何活”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可以茅塞顿开的问题,而是一个陪伴终身、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感悟的问题,值得欣慰的是史铁生由“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想死的事情”过渡到“腿反正是完了,为什么不活下去试试呢?试一试,说不定会有好处呢”。确实,在看到人生尽头是死亡的情况下,多往一个方向努力,就有可能多一份意外的收获,反正已经不可能有比死亡更坏的结果了。“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他由衷地感悟。
在地坛中,史铁生不断看到了四季的生命形态,还看透了自己的生命形态,甚至成为别人生命轨迹的见证者。在地坛的四季更迭中,在对陌生群体的观察中,他逐渐感受到了世界的丰富多彩:爱与温暖,梦想与激情,公平与正义,绝望与救赎……他燃起对生活的好奇心,他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他成为生命的思考者……他拿起了纸和笔,成为生活的记录者。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非要做宇宙的中心,做不了主角的话,就当个观众吧,藏匿在人群里为他人鼓掌,也很好啊。
2.拉紧生命的“琴弦”
史铁生以《命若琴弦》这部短篇小说,对他所秉持的“过程论”观点进行了更深层次的说明。这部小说以寓言的形式讲述了一个意蕴深远的故事:一老一少师徒二人都是瞎子,他们走南闯北,以弹琴说书为生。老瞎子的师傅在他的琴槽里封印了一副药方——要用一千根弹断的弦作为药引,才可获得复明的配方。老瞎子以此为目标,经过五十年的努力终于取出药方,却被告知是一张无字白纸。老瞎子在生命弥留之际,终于懂得了师傅的良苦用心,他决定隐瞒真相,郑重地对小瞎子说:“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故事简短平淡、饶有趣味,沉淀着对“超越人生困境”的思考。史铁生曾在《自言自语》中提出人生有三种困境:孤独困境、欲望困境和死亡困境,这些困境不可避免,无法摆脱,同时人生还会被无数的偶然性、突发性、不公平性事件所局限,那么我们是否就该放弃这段冗长无趣,时常被局限住的人生呢?史铁生用这段寓言给出了回答:“享受过程,忘记结果。”
老瞎子一生四处奔走,不知疲惫地弹琴,是为了弹断千弦换得重见天日的希望,师傅一句“咱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陪他撑过了严寒酷暑,然而当药方的秘密被无情地揭露,老瞎子仿佛变成了光天化日下最可笑的笨蛋,他的心弦断了,原来他一直追求的目的竟是一片虚无,“吸引他活下去走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理想与现实南辕北辙让他面临生存或死亡的选择,老瞎子在苟延残喘之际,回想起五十年间在村落中谈琴说书的时光:方圆几百上千里的群山中,有花香、蝉鸣、风吹麦浪、鹞鹰盘旋,虽然目的是虚无的,可五十年间经历的艰苦卓绝、人情冷暖,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个绷紧的心弦,让他硬着头皮往前走。他顿悟了——人,只有被那根虚无的弦拉紧了,才能在无限接近目的的过程中找到快乐。他明白了师傅说“咱的命都在这琴弦上”的良苦用心。在将死之时,他郑重地对小瞎子说:“我记错了,记成了一千,你要弹断一千二百根……”老瞎子继承了师傅的角色,将这个美丽的谎言传递下去。他希望这孩子永远都不要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永远不要面对真相大白时的怅然若失,就扯着那根紧绷的琴弦,欢乐地行走在山间吧。从一定意义上说,老瞎子已经超越了困境,他不再局限于“瞎眼”的苦痛,生命在他弹断每根琴弦、领略路途的风景中已经实现升华。
四、结语
生命中的福祉与苦难,往小处说是局限与突破,往更小处说就是痛苦与快乐,这是人类生命中不停交替切换的两种常态,史铁生在他的作品中融入儒道、西方宗教主义、存在主义等思想,在福祉与苦难中找到了得以挣脱束缚的平衡点,并在对两者的融合体悟中,渐渐找到关于生命意义的答案,给世界文明宝库贡献了一块璀璨夺目的瑰宝。“无限的坦途与无限的绝路,都只说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于是他无惧无悔、不迷不怨认真于脚下,走得镇定流畅,心中到没有了绝路。”什么是平静中饱含着力量,什么是不动声色中表现灵魂的厚度,史铁生的作品已经给予大众答案。如今,地坛里玩耍的那个孩子离开了,可他留下的生命哲思汇入了历史文化的长河,给予我们永恒的安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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