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20世纪著名的俄裔美籍作家,《云·城堡·湖》是其写于1937年的一篇短篇小说。本文试图以米歇尔·福柯的权力理论为基础,解读《云·城堡·湖》中的权力与反抗。小说详细展现了主人公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作为身处德国边缘社会的俄国流亡者,是如何受到主流话语权的支配和控制的。纳博科夫用一个三等车厢创造了一个封闭、稳定的权力空间,也成了囚禁瓦西里的“圆形监狱”。权力机制还体现在对瓦西里的身体规训和规范化管理上。在多方压迫之下,瓦西里试图反抗权力,并摆脱既有的权力关系网络,但最终走向失败。通过权力书写,纳博科夫表达了自己对动荡时代边缘人物的同情和对他们反抗权力、重构自主性以及解放自我的美好期望。
[关键词]纳博科夫 "权力 "话语 "规训 "反抗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047-04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先后因俄国十月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流亡于西欧和美国,文学创作贯穿了他的流亡生涯,与此同时,流亡中的边缘人物也常常成为纳博科夫文学创作中的描述对象。作为一位多产的双语作家,纳博科夫一生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涉及多种体裁,包括诗歌、散文、戏剧、翻译、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等,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主要是由其小说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如《洛丽塔》《微暗的火》奠定的。相较于对纳博科夫长篇小说的研究,学界过去对他的短篇小说关注度比较低,研究成果有限,但近几年学界对纳博科夫的研究逐渐趋于多样化,其短篇小说也愈来愈受到研究者的关注。
《云·城堡·湖》写于1937年,是纳博科夫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小说讲述了一个年轻的单身汉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作为身处德国的俄国流亡者,在俄国流亡人士举办的慈善舞会上意外获得一张旅行券。他不愿意去,但退票无果,无奈之下,瓦西里只好踏上由柏林开往俄国的列车。在旅行途中,他与车厢内的其他人格格不入,甚至遭受各种形式的排挤和羞辱。旅行途中,瓦西里看到了一处独特的景致,由云、湖、城堡三个部分组成,并被这美景深深吸引,想要留在原地,但他却遭到了其他人的谩骂和殴打,最终被带回了火车上。
米歇尔·福柯是法国著名哲学家和思想家。他关于权力的观点和理论影响深远。福柯认为权力既是一种关系,也是一种网络,并且他认为权力关系是相互交错的关系网。“权力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这个网上,个人不仅流动着,而且他们总是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力。”[1]在对权力机制的分析中,影响最大的是福柯所提出的规训性权力,这是《规训与惩罚》中的核心概念。规训性权力是对人的肉体、姿势和行为进行精心操纵的权力技术,通过诸如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检查等手段来训练个人,制造出只能按照一定的规范去行动的驯服的个体。福柯提出:“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2]尽管规训权力很强大,但也会遭到各种形式的反抗。
基于福柯的权力理论,本文试图分析《云·城堡·湖》中的主人公瓦西里,其作为身处德国社会边缘的俄国流亡者,是如何被权力尤其是规训权力所支配和控制的,以及瓦西里企图反抗和最终走向失败的过程。通过这篇小说,纳博科夫向读者揭示了身处德国社会边缘的俄国流亡者的痛苦与挣扎,以及其对反抗权力、重建自主性和解放自我的美好希冀。
一、权力空间:囚禁瓦西里的“圆形监狱”
《云·城堡·湖》中,纳博科夫用一个三等车厢创造了一个相对封闭、稳定且等级分化的权力空间。在这个空间内部,权力关系得以形成和稳固。权力是以空间层级体系的方式在社会中产生影响的。福柯指出:“空间乃是权力、知识等论述,转化为实际权力关系之处。”[3]权力存在于空间结构之中,以微观隐秘的方式渗透其中。主人公瓦西里的旅行是这篇小说的主要情节,纳博科夫也详细地描述了这次旅行的交通工具——火车内发生的事情。旅行始于主要角色在火车站的集合,接着“在一节无疑是三等车厢的空车厢里,每个人都找到了座位”[4]。纳博科夫从一开始就将所有人安排在这节“无分区”的车厢内,每个角色都有与之相匹配的位置。在这样规整、封闭和稳定的空间内,权力关系得以逐渐形成。即使在旅行途中,包括瓦西里在内的所有人都曾踏出过车厢,走出权力关系所形成的密闭空间,但实质上,角色彼此之间并没有分开,车上形成的权力关系得以贯穿此次旅行。
这节密闭的三等车厢也成了囚禁瓦西里的“圆形监狱”。《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认为最能体现规训性权力机制的是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主义的“圆形监狱”。“在这种监狱体系中权力技术被精致化了,通过注视性的权力机制保证权力功能的发挥,监控者通过注视使被监控者处于权力控制中。”[1]福柯称其为“权力的眼睛”,没有必要发展军备、增加暴力和进行有形的控制,这种权力控制人只要有注视的目光就行了。“圆形监狱”独特的透明结构可以保证时刻对囚犯进行全景监视,让每个人都逐渐接受自我禁锢和道德改造。
《云·城堡·湖》中,进入三等车厢以后,纳博科夫用一整个段落详细描绘了车厢内所有旅行者的表情、神态和动作,包括主角瓦西里、一个戴眼镜的邮局老职员和他的胖太太、两个中年男人、两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叫施拉姆的小伙子。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任何人的表情、动作和言语都能被其他人轻易地感知和接收。但与车厢内的其他人不同,瓦西里从一开始就是独自来旅行的,车厢里的其他人对他而言也都是陌生人。因此,从踏进火车的那一刻开始,这节密闭的三等车厢已然成为囚禁瓦西里的“圆形监狱”,他时刻处在被监视的状态中。当他在车厢内打开诗集准备阅读的时候,他被其他人注意到,并被要求放下诗集与大家说话。当大家在车厢内一起合唱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但不会唱,甚至连德语的歌词也念不清楚。他趁合唱声盖过一切之便,只是轻轻晃着身子,张张嘴巴,好像真的在唱一般”[4]。但他的行为仍然被“细心”的施拉姆注意到。最终,瓦西里在车厢内无处遁形,完全暴露在他人的监视和注视之下,他们“从四面八方压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4]。瓦西里完完全全被“圆形监狱”中的权力支配和控制。
二、边缘话语:主流话语中的失语者
作为流亡德国的俄国难民,小说主人公瓦西里远离主流话语而被边缘化,这也意味着他注定会受到权力的支配和控制。福柯认为,话语是提出有效性主张的“语言形式”。话语本身既是权力的手段,也是权力的结果。权力和话语彼此是共谋且互为表里的。在各种各样的话语场域中,有占据合法位置的主流话语,也有处于中心之外的边缘话语。《云·城堡·湖》中,作为身处德国的俄国流亡者,瓦西里不仅处在德国社会的边缘,也处于中心话语之外的边缘话语场域中。因此,占据主导地位的中心话语会对瓦西里施加权力以增强和巩固自身的力量。
当小说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在回忆瓦西里时说:“我一时记不准他的名字了。我想,大概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吧。”[4]尽管小说叙述者和瓦西里一同参加了这次旅行,但对他而言,瓦西里不过是一个身处边缘的小人物,他的名字不需要被特别记住。对瓦西里本人而言,他起初并不情愿参加这次旅行,但受到旅游局、运输部和警察局多方要求,他最终不得已参加这次旅行。旅游局、运输部和警察局这些政府机关都代表了主流话语,而身处社会边缘的瓦西里只能被中心话语的权力所控制与支配,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在旅行过程中,整个车厢内只有瓦西里是俄国人,其他都是德国人。踏入这个密闭的“圆形监狱”内,瓦西里已然身处边缘话语的场域。其他占据中心话语场域的德国人也一直在对瓦西里施加压力。在食物分享环节,当其他德国人带的食物都一样时,瓦西里从俄罗斯商店买的黄瓜受到了嘲笑。“他们个个笑话黄瓜,说这东西吃不得,便扔出了窗外。”[4]作为俄国人,瓦西里爱吃的食物被随意地指摘和丢弃,瓦西里代表的边缘话语在主流话语面前毫无对抗的能力。在车厢内,瓦西里彻底沦为一个失语者,完全被主流话语所支配。这也直接导致了此后瓦西里留在小旅馆的决定被其他人完全否定。
在见到云、湖和城堡的美景以及一旁的小旅馆之后,瓦西里决定向同行的其他人表达自己想要留下来的意图。然而这种边缘人的诉求不可能得到认可和实现。对其他占据主流话语场域的旅行者而言,这次旅行是愉快的。在主流话语场域中,瓦西里的要求是不合理、不能被理解的,最终他仍无法逃脱权力的支配与控制。
三、权力机制:身体规训与规范化管理
《云·城堡·湖》中的权力机制具体体现在对瓦西里的身体规训和规范化管理上。身体是权力的栖息之所,因此权力的最终着力点正是身体。《规训与惩罚》中,福柯提出:“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5]
当旅行的人在车上合唱的时候,瓦西里不会唱并装模作样时被其他人发现。在权力的身体规训下,瓦西里只得在众人面前怯生生地独唱。自此之后,瓦西里身处权力的身体规训之下,并对做出任何鲁莽的行为时刻保持警惕。当众人在车厢内玩游戏时,瓦西里被三次要求躺在黑暗肮脏的凳子底下,并要求从凳子下爬出来。纳博科夫用这次荒谬且不公平的游戏隐喻瓦西里此时已经处于权力的身体规训下无法逃脱。根据规则,瓦西里输了游戏,接受惩罚并被逼着吃了一个烟蒂。然而他没有对这种身体上的支配和规训做出任何反抗,而是完全服从于权力,以至于别人要求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这样的身体规训一直持续到旅行的结束。
权力机制还体现在规范化的管理上,在见到云、湖和城堡的美景之后,瓦西里萌生了不按既定线路旅行而留在那里的想法。他的这种意图是与其他人背道而驰,也违反了规范。瓦西里被带回了火车,火车一开动,大家便动手打他。“他们想到的花样之一是用螺丝开瓶器钻他的手掌,钻完手掌再钻脚掌。那个去过俄国的邮局职员找了一根棍子,缠上皮带,做成一根俄式刑鞭,下手之狠,好不熟练。好家伙!别的男人更喜欢用他们钉了铁片的鞋跟踩他,女人们则喜欢掐他,扇他耳光。”[4]这种对瓦西里身体上的欺辱和折磨被纳博科夫用一种戏谑式的语气详细地描绘了出来,但对瓦西里的反应或反抗却只字未提。此刻他已彻彻底底沦为了权力规训下的失语者。
四、对权力的反抗与失败
整篇小说中,瓦西里并非从始至终完全受到权力的支配和控制,他也曾尝试挣脱自己身处的权力关系网络,找寻自主性,但最终却走向失败。福柯认为:“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2]权力和规训权力虽然强大,但也会遭到各种各样的反抗。作为权力关系网络的一部分,反抗的存在也永远离不开权力本身。
《云·城堡·湖》中,在大家走出密闭的车厢后,瓦西里见到了那处由云、城堡和湖组成的美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沿着湖岸静悄悄地走,来到了一所小旅馆模样的房子前。”[4]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躲避他人对他的监视,暂时从既有的权力关系网络中逃脱出来。尽管小旅馆的房间对普通的旅行者而言平平无奇,但瓦西里遇到了店主,一个高个子老头,隐约像是俄国退伍老兵。对瓦西里这个俄国难民来说,能在德国这样的异乡,尤其是在自己被权力支配和控制的情况下,遇到另一个俄国人是足够惊喜的,紧接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便改说自己本国话了”[4]。此时在这个独特的空间内,瓦西里跳出了在火车上的失语状态,摆脱了自己所处的边缘话语场域。在这样一个景色优美的偏僻客栈里,瓦西里不再受到权力的支配和控制,短暂重获了他的主体性。
然而,瓦西里仍然未能实现对权力的持久抵抗和彻底逃离。受到规训权力的影响,在瓦西里做出后半辈子都要住在这里的决定之后,他选择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同行的其他人。在瓦西里的潜意识里,如果不通知同行的人而自行决定留下来,那是违反既定计划和行程的,甚至会因此受到惩罚。瓦西里的行为也反映了他对权力、对主流话语还抱有一丝希望,他不想走彻底极端的反抗路线,而是企图采用沟通和商讨的方式获得认可。事实证明,瓦西里对权力的态度过于乐观。由于处于边缘话语场域中,瓦西里的思想与主流话语场域中既定的规范规则冲突,他留下来的决定注定无法被理解和接受。主流话语权力的作用也从未停止,瓦西里被连推带搡带回了囚禁他的“圆形监狱”,并被不停殴打和折磨。
虽然瓦西里对权力的反抗在这次旅行的结尾以失败告终,但在小说的最后一段,瓦西里却向小说叙述者平静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坚决地选择辞职,这表明他在意识到自己被权力,特别是规训权力支配和控制之后,更坚定了自己反抗和摆脱权力制约的决心。除此之外,小说的叙述者“我”作为整个故事的旁观者以及纳博科夫本人的化身,痛快地同意了瓦西里的辞职决定。这也暗含着纳博科夫对瓦西里未来的美好希冀。作为流亡的俄裔作家,纳博科夫期望所有像瓦西里一样处于社会边缘的人都能尝试重构主体性,最终解放自己。
五、结语
小说《云·城堡·湖》详细展现了主流话语权力是如何制约主人公瓦西里,以及他对权力的反抗和失败过程。纳博科夫用一个三等车厢创造了一个相对封闭、稳定且等级分化的权力空间,而这个空间对主人公瓦西里而言,成了囚禁他的一个特殊的、时刻处在监视中的“圆形监狱”。作为流亡德国的俄国人,瓦西里被主流话语场域中的权力所支配和控制,彻底沦为一个失语者,他的话语被他人否决和忽视。权力机制还体现在对瓦西里的身体规训和规范化管理上。瓦西里试图反抗权力并摆脱既有的权力关系网络,但最终走向失败。
作为一位流亡的俄裔美国作家,流亡中的边缘人物也常常成为纳博科夫在文学创作中的描述对象。《云·城堡·湖》中,纳博科夫揭示了身处异乡社会边缘的俄国流亡者在主流话语权力下的痛苦与挣扎。纳博科夫在小说中借用“我”这一叙述者,表达了对瓦西里等边缘人物的同情。“我”最后的决定也表明了纳博科夫对他们反抗权力、重构主体性以及解放自我的殷切期望。
参考文献
[1] 陈炳辉.福柯的权力观[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4).
[2] 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
[3] Foucault M.Power[M].New York:Pantheon Press,2000.
[4] Nabokov V.The Stories of Vladimir Nabokov[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7.
[5] 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