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身份重构的晚明士人:主体觉醒与美学转向①

2024-06-11 09:45丁以涵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96
关键词:士人艺术

丁以涵(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一、引论

在社会结构层面,晚明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工艺等方面都发生着剧烈变化的时代。政治上以“大礼议”事件为开端,士人传统“学而优则仕”的政治道路变得异常艰难。商业经济的繁荣促进了社会结构变动、士商互动和士匠牵手日益增多。同时,伴随着阳明心学文化及后继者思想的广泛传播与接受,士人在时代变化的浪潮下探索着新的日常化美学精神归宿。在晚明日常化及“非主流”思想的影响下,士大夫群体也不再将入仕作为实现自身价值的唯一途径,转而寻找新的“非士”身份认同,开始以不同的方式参与文化商品的创造、品鉴与交易。士人身上同时存在闲适与奢侈、雅与俗的共同特征,在日常审美活动中为欲望的满足赋予了合理性,以至于在物质理性和精神理性的共同建构下实现了自我主体美学身份的新转向。

为此,基于晚明社会背景,本文拟从士人被重构的身份出发,通过对晚明士人现实困境与精神世界的双向探究,试图探寻晚明士人是如何在自我发展中寻找新的“非主流”日常化社会定位,又是如何用自身主体审美思想建构理想的日常化美好生活,聚焦阐释他们在艺术活动、文学作品创作背后所蕴含的审美倾向与精神诉求,从而更好地认识与理解晚明时代浪潮中晚明士人的主体觉醒与美学转向,以增益于建构当代文艺的主体美学及其生活系统,进而发挥传统文化的新时代传承价值。

二、社会发展与士人身份的重构

明代早期社会状态与之前的朝代具有一定相似性,但随之而来的是政治与经济领域的诸多变革,直至中后期,各阶层的生活模式及其审美风尚都发生巨大变化,让后世看到了一个政治腐朽、经济繁荣与文艺发展共存的特殊时代。伴随晚明的政治权利纷争与经济兴盛,作为知识群体的文人士大夫经受着双重冲击,朝廷的腐败令部分士人选择远离朝堂,而同时自身文化权力也受到来自商人阶级的挑战。可以说从明代中后期开始,士人的思想观念与价值理想发生了倾斜,身为社会精英及上层知识分子的士人群体呈现出分裂与异动,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构成了自身身份的转型,也奠定了晚明审美与艺术观念转向的基石。

(一)政治身份重构

面对政治混乱、宦官专权、君臣离心的晚明社会,士人投身仕途似乎不仅无法完成自身儒学理想,还更容易将自己的人生推向生活困境。明代统治者对待文人士大夫的态度极为严苛,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如此形容明代士人的处境:“身为士大夫,俄加诸膝,俄坠诸渊,习于诃斥,历于桎梏,褫衣以受隶校之淩践。”[1]对士人的折辱必然导致不满与怨愤,也因此形成了“君臣对立”的政治景象。而嘉靖时期的“大礼议”(1521—1538)事件,士人立足于前朝历史与传统制度的礼法,试图挽回自身尊严并维系不断被收回的政治权力,但在这次长达二十余年“帝王之势与儒者之道的又一次较量”[2]中,皇权取得了彻底胜利,确立了相对于士人的“绝对优势地位”,[3]最终导致重臣离开朝堂,君臣间对立愈发严重,士人阶级权力丧失的同时宦官地位则在不断上升。

在如此政治背景下,诸多文人不再执着于庙堂之学,并逐渐脱离过去单一政治伦理的束缚,转而寻找新的文艺生存空间,譬如民间漆工黄成本来可以走入仕之路,却投身到髹漆美学及《髹饰录》的创作中,进而在工艺领域实现自己的士人理想。晚明的政治乱象给予了士人沉重打击,但政治情势的严酷确实成了他们调整心态的主要原因,[4]而这些文人士大夫所做出的不同选择,让处于同一阶级的上层知识群体在实际行动中出现了分裂,也揭示了晚明士人必然要在如此困境中寻求一条新的日常化出路。

(二)伦理身份重构

在晚明士人追求多样化的生活时,高度发达的社会经济给予了他们找寻自我或是奢靡享乐的温床。从明嘉靖开始,“商品经济空前繁荣,人们的私有观念迅速膨胀,商品意识大为增强,全国各地去农经商成风”。[5]直到晚明这股经济发展的浪潮走向了最高峰,以江南地区尤甚,工商业与服务业普遍繁荣,形成了百贾交会、万商云集的景象,[6]对士大夫的伦理身份产生了深刻影响。

在商业文化冲击下,明初以国家权力与儒家伦理为核心建立的“士农工商”等级制度发生动摇,其中显著的特征便是商人伦理地位的上升。对于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而言,他们影响力逐步扩大,不仅引导着平民阶级,对士人阶级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另一方面商人拥有了物质经济实力与社会地位后,对文化权力的渴望也在不断攀升。因而在这一时期,士绅与商人两个阶级进行了大量互动,士人进入商业寻求发展或是商人跻身士绅之流时常发生。士人群体中如李卓吾以评书、著书为业;陈洪绶、唐寅、文徵明以卖画为生;陈继儒广结人脉、贩卖诗文以及相当一部分士人进入书坊业等。换言之,晚明士人不论选择何种生活方式,均有意识地将自身所学融入当时的社会需求,以获取最大程度上社会伦理身份的重构。晚明经济发展后社会各个阶层对文化伦理消费的需求增大,从而促进了相关文化艺术产业的发展,这样的“士商互动”和“士工对话”则意味着晚明社会各阶层成员在互相流动,在融合中实现彼此的身份伦理重构。

(三)文化身份重构

在晚明,统治者放松了对文化的掣肘,客观上促进了艺术和工艺的发展。统治阶层的腐朽奢侈也影响了其他阶层“靡然向奢”,甚至“以俭为鄙”,[7]整个社会在当时高度发达的经济条件下呈现一种悠然享乐的生活状态。晚明时期士人心态逐渐由“外显”转向“内隐”,文人逸士在远离庙堂后更加沉浸于声色享受与艺术创作,将自身文化实力转变为在商业经济中发展的资本。譬如苏州工匠陆子冈在豁达开放的艺术秉性中逐渐走上了“动刀必落款”的个性追求,在外显的艺术创作中展示出晚明士大夫独有的“内隐”化的玉德情怀追求。晚明文化已然具备了商业化与世俗化的特征,晚明士人作为“文化”的权威代表,被市民阶层争相模仿的同时,出于自身的追求文化阶层也会做出一定妥协。而追求其文化品位、审美趣味的商人阶级也获得了所谓的“雅”。尽管文化修养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与浸润,这种雅致的生活艺术可能只是流于表面,但也依然使其获得了美学品位与主体精神的提升。

简言之,晚明士人在社会活动中除了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平等交流,也与工匠、商贾、平民往来,并实现个性化的日常美学对话与交往。或者说,晚明社会中人与人的社会交流活动密切频繁且呈现出“美学下移”倾向,同时也带来了晚明文化“自上而下”的学术思潮转向和主体意识觉醒,以至于“非主流思想”成为晚明士大夫的追求。

三、学术思潮与主体意识的觉醒

思想的转变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在晚明特殊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背景下,晚明兴起的学术思想为文化发展构建出一个相对宽松的人文环境,其变化对作为知识群体的士人产生巨大影响,也对艺术观念的形成起到引导作用。晚明时期士人从思想上便有反对封建束缚的倾向,他们崇尚真情且强调对个体、个性的尊重,肯定对自我欲望的追求与满足,开始关注下层人民的生活空间,这极大地改变了知识阶层的审美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也深刻地影响着士人对艺术、工艺的理解与创作。

(一)心学思潮与个体自觉

自士人阶层在政治层面遭受挫折后,原本作为明代正统的程朱理学无法推陈出新为其提供指引。同时,伴随经济的迅速发展,奢靡的物质消费意识自上而下辐射至整个社会,心学在这个时期兴起,“嘉靖以后,从王氏而诋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间”。[8]心学的核心主张是“心即理”“知行合一”与“致良知”,并提倡天理在于人心,不必外求天理,“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9]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给予了彻底否定。在心学影响下,士人可以跳脱出传统伦理纲常的封建政治领域,试图开拓文化、审美、经济等领域的新成就。阳明心学后又发展出不同流派,以泰州学派影响最大,王艮为首的一众哲学家提出“百姓日用即是道”的观点,将对“心”的关注转向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因而在社会普通民众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令士人更多地开始关注下层人民的生活,同时也肯定了人们对物质的需求。这种追求以李贽最为激进,“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等理论更加深了功利欲望的合理性。并提出“绝假纯真”的“童心说”,李贽的思想体系中最为倡导“真心”,如果说王艮学说有重视个体的倾向,那么李贽的思想则真正做到了重视个体。[2]431之后王门心学又发展出言情思潮,其中以汤显祖与冯梦龙最为突出,他们将“情”的价值推向极致,对晚明士人影响巨大,可以“说‘言情’是晚明士人的一大人生追求,从哲学到政治再到文学,无不显示出言情的踪迹”。[2]453除此以外也有受到王门左派的影响的学说,如以袁宏道为首推崇本然情性的“性灵说”,其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10]所强调的是一种不受拘束地进行表达情感欲望的态度。

(二)人本主义思潮与个性解放

阳明心学与王门后人各种学说的发展与传播,其影响力在晚明各个阶层与地域中不断扩大,晚明士人的心态也发生了显著变化。这种思想领域变化,其趋势与晚明社会的发展始终相契合,士人意识到评判人生的标准可以不是外部世界而是自我与内心,自我意识觉醒并得到空前的张扬。理学式微后的系列学说,为晚明带来的是一场不断变革的人本主义思想潮流,士人大胆反对传统的束缚而重视自我价值,在繁复的世俗生活中进行美的经营,创造雅化的日常生活,同时以此作为对当时政治困境的一种突破。这种主体意识为艺术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也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审美倾向,“李贽的童心说,汤显祖的唯情说,公安派的性灵说,它们所包含的个性解放的倾向,对于儒家传统的‘温柔敦厚’美学思想是严重的冲击”。[11]这些思维都是“率性而行”“纯任自然”的典范。

(三)主体意识觉醒下的文艺创作

晚明士人既有偏重世俗享乐、纵情肆意的一面,也有追求内心安宁、超尘脱俗的一面,这种态度融入士人生活与艺术活动的方方面面,晚明时期文学、戏曲、绘画、工艺等文艺领域都有相应的发展,尤其是戏曲与小说等大众艺术最能体现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与追求以及对真挚情感的赞颂。

晚明文学与戏曲领域发展受泰州学派影响极大,尤其是“人欲是合理的,百姓日用即是天理”,冲击着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对晚明文学重视自我展现与至情至性的观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晚明文学创作一改正统诗文的面貌,走向自由创作的发展方向,也令晚明文学掀起了一股肯定个人欲望、推崇真情的主情思潮,主要代表人物有李贽、汤显祖、袁宏道等。李贽主张“童心说”,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在诗文创作层面应当注重对情感的表达,而非拘泥于创作技巧与形式。因此在《焚书·读律肤说》中提出“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公开反对“以礼节情”的传统规范,写作时不要限制人的天性,以自然为美,对晚明文学创作与批评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李贽在继承泰州学派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抨击封建礼教对人的束缚,为晚明兴起主情思潮提供了理论的雏形,而提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的汤显祖则可以称为主情思潮的集大成者。在汤显祖看来“情”才是创作的源泉,而他的“至情论”不仅认为创作者需要自由地抒发所感,也应兼具教化作用,在作品中挽救社会的落败风气、批判政治的腐败不公。而在此之后的公安派则将主情思想理论应用于文学创作的革新之中,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理论核心,主张在诗歌创作中不受陈腐之规的拘束,是一种自由表现性情与心灵的创作观念,在大量诗歌散文中呈现出无拘无束的情感表达,直面人性物欲以及享乐的人生态度。总体来说,晚明通俗文学与戏曲发展极为繁盛,这种重情重性的思想主张产生于特定的时代背景,在阳明心学冲击程朱理学的基础上,泰州学派进一步释放了当时社会对人性的压制。也正因为创作极度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滥情、真情、自我交织的状态,繁盛发展的表象下隐含着人性解放与传统伦理间的矛盾。但以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晚明文学与戏曲以强烈的创作主体意识开启了一场文学领域的情感解放运动,具备着思想解放的重要意义。

同时主情思潮的出现使晚明艺术审美发生根本性变化,与明代早期用于教化功能的图像不同,绘画创作的理念逐渐回归艺术本身,也逐渐摆脱伦理教化的约束走向自由书写的道路。晚明时期绘画艺术同样体现出极强的主体创作精神,与早前的宫廷画派、吴门画派、浙派等画坛主流审美背道而驰,打破了传统绘画和谐优雅、清淡平和的古典审美,以一种个性张扬甚至离经叛道的姿态深化了美的概念,并且能做到“化丑为美”“以丑为美”。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将晚明描述为一个“天崩地解”的时代,而中和之美通常出现在安定繁荣的太平盛世,晚明艺术中的“丑”并不是直白感官意义上的丑陋,而是不拒绝怪异,在绘画艺术上推崇独立有特色的艺术风格,帮助创作者在抒情达意时拓宽艺术张力。就绘画本身而言,文人画的发展自唐宋元至晚明,早已形成一套具体的绘画体系与范式,不论是山水花鸟人物的用笔用墨都有一定规程。明代早期绘画依然遵循传统,所谓“守古人之法”“师古人之迹”。然而从徐渭、陈洪绶、傅山、吴彬、崔子忠、金农、罗聘、八大山人等人的作品中,不难看出从明代中期开始绘画的题材、构图、笔墨、意境都发生了转变。开创晚明泼墨大写意风格的徐渭受阳明心学影响,认同自然真实之美,画作中充满变异与豪放。徐渭在传统题材中开发新的艺术生命力、找寻独特的绘画视角,大写意风格逸笔草草、墨色淋漓,直白地展现了他的狂狷与放纵,没有规范的形式美,在笔墨流淌中肆意挥洒、追求自由。追求“入画也不得安宁”变形怪诞的丑拙人物画风的陈洪绶以及明确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12]的傅山等人,大多也具有类似的审美,所体现的是晚明画家反对庸俗媚俗、秩序统一,且拥有批判精神的强大艺术生命力。

时代精神的变化深刻地影响着艺术观念的形成,学术思潮最先影响的就是文化阶层。文人士大夫、艺术家、思想家往往是最为敏感、细腻的群体,不甘被束缚、追求自由的本性被激发,从而孕育出极具影响力的艺术活动与文艺作品。这些艺术形式蕴含着晚明士人的精神诉求与审美追求,其反对传统礼教、封建束缚、强调个性自由的理念,推动了明清文艺思潮的发展,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与美术史的发展历程中都具有重要意义。

四、士人心态与审美趣味的转向

士人阶层艺术观念的形成不仅仅是一个美学维度的事件,还涉及士人对自身的身份认同,体现了晚明士人生存状态的变化。譬如朱元忠对晚明士人群体心态变化的概述:“由于朝政腐败,皇帝怠政,内擅权,党争不断,国事日非,内忧外患,危机四伏,政治情势的严酷成为文人调整心态的主要原因;社会观念的变化也使得文人在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方面都受到严重挤压,社会生态、价值观念的变化,加之对性灵等的提倡,促使明代士人积极调整自己的心态,积极调整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方式,开始寻找新的人生寄托。”[4]360-361这种心态变化受社会结构与学术思想的双重影响,如上文所言“大礼议”事件使士人阶层意识到自身的行为准则与当时的政治场域相悖,不得不将对政治活动的注意转向对日常生活的构建,士人的关注重心也在自上而下地转移。

(一)崇尚奢靡之风

晚明时期“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13]人们普遍追求奢华、享乐和舒适的生活,重商逐利、纵欲浮华之风盛行,也常有违礼逾制的行为。所谓“奢靡”,集中表现为明代中后期日常生活中的非必要花费,一种为用度数量上的挥霍,另一种为用物的精细奢侈。明朝范濂编著的《云间据目抄》便记录了嘉靖、万历年间的社会风俗,尤其在《纪风俗》一卷中,记载了如衣饰、头饰、鞋袜、绫绢花样、妇人头髻等衣着方面的变化,如“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圆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环。年少者用头箍,缀以团花方块。身穿裙袄,袄用大袖圆领。裙有销金拖自后翻出挑尖顶髻。”[14]详细描写了妇人头髻簪花的样式,称前人装饰清雅,而如今崇尚华丽。又比如晚明士人热衷梨园戏曲,范濂对演剧人员的描写则是“至万历庚寅,各镇赁马二三百匹,演剧者皆穿鲜明蟒衣靴草,而幞头纱帽,满缀金珠翠花,如扮状元游街。用珠鞭三条,价值百金有余。又增妓女三四十人,扮为寡妇征西、昭君出塞,色名华丽尤甚。……日费千金,且当历年饥馑。而争举孟浪不经,皆予所不解也。”[15]有研究表明,晚明的奢靡之风并不仅是在相对发达的江浙及两都(北京、南京)地区独有的社会风气,而是蔓延至大江南北与社会各个阶层,因此在晚明的地方志中,也常有对“世风趋奢”的批判。

晚明的奢侈已是不争的事实,基于物质水平的极大提升,物质欲望不仅影响了基本的日常生活,也促进晚明文学、手工艺的快速发展,并延伸至审美领域与精神需求的各个方面。同时晚明商人阶层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凭借经济资本进入文化市场,在士商互动和士工对话的过程中士人不仅需要通过更为独特的艺术审美维持自身的声望地位,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商人崇奢审美的影响。因而晚明时期雅致与奢华在艺术活动中共同存在并相互影响,当士人介入平民空间,各种艺术活动可以脱离政治存在并显示出新的审美情趣。

(二)闲适与欲望并存

这一时期,士人阶层的审美趣味展现出闲适与欲望共存的特征,既追求舒适自然的生活,又纵情纵欲地追求奢侈的体验。这种生活风气主要体现在晚明士人日常生活的审美情趣,士人主动地构建一种艺术化的生活情境,西方汉学家柯律格认为:“正是在16世纪(主要是后半叶),传统的社会精英感到其社会地位受到威胁,转向‘发明趣味’,以此为手段来强调,要紧的不仅是对美学奢侈品的占有,而且是占有它们的方式。”[16]可以看出对士人而言不仅需要占有诸如漆器、瓷器、玉器等奢华“物”,更重要的是如何审美化地加以占有,而他们艺术审美态度的变化也离不开对“物”的迷恋与重视。基于这种日常化审美追求,士人的艺术能力、鉴赏能力从传统文学、艺术领域流向生活,因此晚明时代士人生活呈现出特有的艺术化、审美化特征,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能于此等处展其才略,使人入其户登其堂,见物物皆非苟设,事事俱有深情,非特泉石勋猷于此足征全豹,即论庙堂经济,亦可微见一斑。”[17]从日常生活、陈设用品延伸到了庙堂经略,士人对生活的经营已然成为施展自身才华的方式,是一种艺术的生活化和日常化延伸。

以晚明的园林营造为例,园林作为晚明士人居住并玩乐的场所,也是他们怡情养性、展现自身审美情趣的精神后花园,即“一个赏心悦目、怡情骋怀的生活空间”。[18]中国台湾学者王鸿泰对明代中期以后士人热衷修建园林这一现象有着这样的解读:“与前述政权控制下最素朴的住宅相比,园林修建蔚然成风反映出个人生活空间观念的拓展。他们已不再将‘住宅’界定为只是日常食宿的场所,而想要进一步延伸‘住宅’的意涵,将休闲性质纳入房屋的领域内。”[19]显然,明代初期朱元璋倡导俭朴的生活方式已无法满足士人的需求。晚明结社集会、游谒的交往方式十分盛行,文人士大夫通过这种交往拜访名家、切磋学问或谈论诗文,构建出一个士人群体的活动空间。

对晚明士人而言,园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隐居山林替代性选择,园林不但在审美上可以使他们模仿居于山林的体验,也表达出他们放弃仕途追求隐逸的意愿,因此这是一个“去政治化”空间。但与真正的隐居不同的是,居于园林的士人并没有完全放弃社会生活,而是代表士人退出仕途名利的追求转而更加关注自身的生活体验与精神享受。晚明著名园林艺术著作《园冶》中所提供的造园技术或是理论依据,被总结为“因水构园”“因地成形”“因地造屋”“因地取材”“因时制宜”,[20]因此可以说“因地制宜”是一种贯穿始终的理论方法,士人顺应内心并借景打造一方模仿山林的自然景致,根据地势自然地挖掘池塘、建造亭台楼阁,建造体验涵盖了视觉、听觉、触觉等多个方面,为士人阶层在园林中的生活与交往活动提供场景。景观与建筑顺势而为相互配合以达成士人的审美需求,因此晚明园林蕴含的意境受到士人推崇,能否拥有这样闲适、自然且具有雅致趣味的生活也成了影响士人文化声望的重要尺度。

(三)物恋与日常化审美趣味

在这种审美观念的影响下,生活中的物与艺术品间的边界不再清晰,从而产生出在日常生活中实现自身艺术审美的生活方式,即当下所说的“生活美学”。日常用物被要求“适用美观均收其利而后可”,[16]214无关日用的“长物”“玩物”也成了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晚明诞生出一批“物”为主题的美学著作,“仅《四库全书总目》所著录的就多达二十余部,其中为后世所熟知的包括高濂的《遵生八笺》,袁宏道的《瓶史》,文震亨的《长物志》,计成的《园冶》,屠隆的《考槃余事》《起居器服笺》《山斋清供笺》《文房器具笺》,卫泳的 《枕中秘》,陈继儒的《妮古录》,谷应泰的《博物要览》等等。”[21]其中文震亨所著《长物志》包含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共十二大类,涉及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对“物”的审美范围在大幅扩展。文震亨的论述中,许多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都成了士人阶层品味鉴赏的对象,也成为士人践行文雅生活的载体与身份象征。可以看出晚明时期被纳入审美对象的范围十分广阔,在继承了前人常见审美事物的基础上,日常生活中任何事物如剪刀、饲养器具等日用工具均可以作为审美对象。一方面是因为受到晚明奢靡之风的影响,器物被开发出实用性以外的审美价值,另一方面士人也在通过对物品的精神“消费”超越世俗的物质消费,借“物”营造出一种艺术化、审美化的日常情境,从中获得审美的趣味体验并彰显自身才情。如晚明沈春泽在给《长物志》所作的序中说道:“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22]晚明士人在“造物”中追求“玩物”,但在“玩物”中并非纯粹的“恋物”,而在其中走向了“情物”的主体美学消费,实现了自我的物恋与日常化审美趣味。

(四)附庸风雅和意趣之适

艺术审美对象范围不断扩大,士人的价值观念也在发生转变。晚明时期,由于商人阶级的崛起,在拥有了相应的社会地位后,商人选择主动向士人阶层的审美靠拢,通过奢靡的消费与效仿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希望以此感受知识阶层的审美趣味。文震亨将其称为“好事者”,“吴中菊盛时,好事家必取数百本……若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用古盆盎植一株两株,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22]78商贾富户虽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参与或模仿士人阶级的审美活动,但依旧是一种“附庸风雅”,缺乏对“物”真正的品位与格调。可以看出文人雅士们依然以雅致的精神性体验作为审美的最高境界,其艺术追求建立在自身丰厚的文化积累上,士人“通过传承经典、区分雅俗、厘定正统、品藻人物等方式,行使着知识话语权力”,[23]维护着士人阶层在文化场域中的优势地位。然而,在实际的艺术活动推动中,士人始终无法置身于士商高度互动的社会环境之外,即便文震亨在“赏菊”活动中认为商人行为庸俗且士人阶层拥有更高的审美,但最符合赏玩标准的还是条件苛刻的“异种”,其培育、运输的成本也同样高昂。晚明社会商业化程度高,对物欲的追求与对“物”的占有成为士人审美中重要的一环,士人的需求也同样进入了市场经济与文化商品的交流之中。因此士人在对物的赏玩过程中也会陷入一种物化的境地,在《长物志》中,既能看到士人对商人审美品位的鄙视,也能看到如何甄别挑选名贵之物的指导与对占有名贵物品的渴望。余英时指出“如果从商人的立场出发,我们毋宁说,他们打破了两千年来士大夫对于精神领域的独霸之局。即使我们一定要坚持‘附庸风雅’之说,我们也无法否认下面这个事实:即由于商人的‘附庸’,士大夫的‘风雅’已开始改变了。”[24]但是相较于商人权贵的极尽奢华,晚明士人对欲望的追逐则不会直接呈现出来,往往隐匿于闲适雅致的趣味之中,“明代士人尚物,所取者不是耳目之娱,意趣之适,而在于其德。”[25]

概言之,晚明士人对“物”的审美概念进行了大幅扩充,其审美对象也主要围绕“物”而展开,士人的审美活动中包含了对奢侈生活的追求、个体欲望的满足以及声色感官的体验,对美的感受与标准都有了一定变化。从晚明艺术的整体发展来看,“雅”与“俗”之间的交融与互动,是晚明艺术观念的一大特征,对晚明士人而言,欲望与闲适共同构建出属于晚明士人雅致的奢华生活,所追求的是“欲望和审美的交融”,[4]429在“长物”中实现了美好生活的多重身份建构。

五、结语

晚明士人艺术观念的形成与发展不仅是物质层面的问题,还是美学层面的问题,也应对了士人所面对的身份焦虑和内在矛盾,更体现了在传统士人道路坍塌时,晚明士人如何冲破纲常礼教,寻求和重建自我价值,探寻自身作为独立个体生命的意义。

从整个时代背景来看,晚明士人内心无疑是矛盾的,在钟情心学思潮的影响下极具浪漫主义精神、渴望自由精神的满足,将生活及其物质享受作为一种日常化艺术美学而对待,同时又无法回避掌握雄厚财力的商人所带来的威胁。因此对“物”的审美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士人利用自身卓越的艺术品位、文学修养,借“物”或艺术活动这一媒介在晚明的时代变化中积极寻找士人阶层的新出路,以至于将美学的目光走出了书斋,走向了底层,并为晚明的文艺发展带来新转向。晚明士人构建了一个游离于政治场域之外的“非主流”美学空间,进而形成一种以艺术的视角统一看待日常生活、文化艺术、社会交际的美学观念,并将生活营造成艺术品。认清晚明士人精致艺术化的生活体验,尤其是日用器物、家居用品、居园林所、服饰饮食、工艺美术均成为被审美的对象,而原本高悬于上层文化阶层的文学书画、古董清玩、戏曲娱乐等形式反而逐渐下移具有日常化趋势。这样的生活体验在晚明的繁荣经济下得以进行,但是追求纵欲抵消对现实不公的无奈,也不可避免生发出虚情泛滥的社会现象。同时也应该看到,晚明拥有极为宽松的人文环境,足以包容新的哲学思想、文艺作品、生活潮流,而当这一切没有可以相抗衡的制度时,也无法避免地陷入“极敝”的危机之中。晚明时代的历史局限也正在于此,士人追逐自由并满足个体欲望,享受“清福”“闲适”的生活,其中沉淀的是无数的政治失意、人生挫败。晚明文人士大夫在后世时常遭到非议,其主要原因便是人欲膨胀后导致欲望肆意蔓延,令推崇自由、真性情的实践者们逐渐标新立异、玩物丧志,最终甚至行为追求怪异、荒诞不经,这不仅体现在晚明士人的生活行径中,也反映在晚明文艺作品中,盛大繁荣的表象下是社会与个人的矛盾纠葛。

毋庸置疑,晚明艺术与生活美学所带来的精华与糟粕都需要仔细甄别,极度的放纵对创作者而言或许有益,但在晚明政治衰微的环境下,文人士大夫阶级责任意识的消解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社会风气的没落,甚至预示着国家命运的走向。对晚明士人身份觉醒与美学思想转向的研究,也是在明晰晚明时代各方面的发展脉络,如何在创造中探寻物欲与情感的尺度、找寻自由与世俗生活的平衡依然值得思考,同时也为当代文艺发展提供一定的启发与借鉴意义,有助于为当代奢华的美学消费主体思潮带来反思,并为美好生活系统的建构展示出传统文艺的主体力量及其独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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