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军
数年前,在盖加草原,我遇上了一对曾经的猎人搭档。金塔是个高大的汉子,戴着一顶紫色的呢帽;吉列身材瘦小,眼神专注,话语不多。当时,金塔已是一家地理杂志的特约摄影师,吉列是他的助手。
由猎手到摄影师的身份变化让我惊诧不已。
他们共同讲了一个关于黑鸭的故事。
那只黑鸭是从对面山上飞过来的。它飞得很低,基本是贴着水面飞过来的,头直直地向前挺着,像天鹅飞翔时的姿势,更像一支箭。它是飞过来拼命的,它不想活了,以致將翅膀撞在越野车的后视镜上,受伤了。
吉列没有防备,他正弯腰拾起自己的猎物,那是另一只黑鸭。他捏着黑鸭软软的脖子,一抬手拉开后备厢,扔了进去。
山间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水色清澈,水草厚实。大概两个山头之间有三十米的距离。刚才,金塔肯定也听见了黑鸭的叫声,很嘹亮,清晰,热烈。这个季节,嘹亮的黑鸭叫声,是雄鸭求偶的声音,但越野车的轰隆声遮掩了一切。吉列跟着金塔已经狩猎了四年,他是金塔的徒弟。吉列在混沌的天籁之音里,分清了各种声音,并且辨明了声音的方向。
吉列在停车的瞬间,开枪射中了那只黑鸭,就是刚才扔进后备厢里的那只。
吉列说,他看见那只撞上越野车的黑鸭脖子伸得很直,转动着鸭头朝自己飞扑过来,青黄色的鸭嘴张着,啄他的脸蛋和鼻子。那双愤怒的眼睛圆睁,眼仁里的水仿佛要流出来。
金塔在樟子松林前的草坪上躺着。他和吉列每人吃了一个馕,就着榨菜,喝了几口酒。他笑嘻嘻地看着吉列发红的鼻尖和脸上一左一右两个肿块。
当时,在溪边,金塔有些吃惊——那只黑鸭飞过来的时候,金塔以为是枪声吓着了它,使它惊慌得迷失了方向。哪有猎物飞向猎人的呢?找死吗?猎人有枪。即使没有枪,猎人也都随时带有一把防身的短刀。吉列就带了一把,昨天出发前,磨得锃亮。
吉列当时有些慌乱,因为黑鸭的第一口就啄在吉列的左脸上。金塔甚至怀疑这一口啄在吉列的眼睛上了。吉列双手一拨,一弯腰,将黑鸭拨落在地上。如果按常理,前面就是溪水,黑鸭只要飞跑几步,跳进水里就游走了。但这是一只愤怒的黑鸭,它没打算逃走。它耷拉着翅膀,跳了一下,又一次伸直脖子,朝吉列飞扑而来,一嘴啄在吉列的鼻子上,然后落在地上。吉列很尴尬,毕竟是在师傅面前,但吉列是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他被这只不自量力的、好斗的黑鸭气笑了。他夸张地伸出食指,指向黑鸭,仿佛向它发出了一种警告,然后他转回身,看了一眼金塔。就在这时候,黑鸭用尽力气又一次袭击了他,啄伤了他的右脸。也许是由于疼痛,也许是感觉很没面子,也许出于猎人的本能,吉列的右手伸进背后的刀鞘,接着一道带着寒意的刀光划过——那只黑鸭死了。
两只黑鸭都死了。
射杀的那只是公鸭,后边飞来的这只是母鸭。
吉列和金塔都不喜欢睡在车里。夜里,在小叶白蜡树林里,他们坐在帐篷门口,帐篷很低。两人狩猎几年,对这种无言的对坐已是习以为常了。森林深处,有鹿群的叫声传来。吉列打破了沉默,他问金塔:“你见过这样的事情吗?见过这样疯掉的黑鸭吗?”问完,他摸了摸发红的鼻子,先是很气愤,接着笑了。
金塔说:“这是什么季节?吉列你好好想想。”
吉列又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想,什么季节会让一只黑鸭疯掉呢?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毕竟那是一只黑鸭,而且是一只母鸭。
“睡吧。”金塔说。
第二天早起,他俩收拾了帐篷,开着越野车继续上路。翻过一片矮矮的山坡,四野草地空阔,他们看见了一片水绿的桑树林,枝条上挂着发亮的叶片。过了桑树林,是一片馒头柳林,柳树枝条婆娑,柳林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山坡上。
吉列脸蛋和鼻子上的肿块又红又大,样子古怪,金塔几乎认不出是吉列了。也许与喝酒有关吧。
金塔和吉列都没有说话。
一直行驶了一个早晨,他俩都没有摸一下枪,好像他们把出来狩猎的事情忘了。一只鹿从眼眉前儿跑过,他俩都没有一点儿激动。过了片刻,金塔才说:“追过去!”吉列加大了油门。当车子驰上山坡的时候,鹿已无影无踪。金塔持枪弯腰追向山后的一片林子里。等吉列赶到的时候,金塔已经在往回走了。
又继续行驶,来到一个湖边,其实这是尕纳河一个丰水的湾子,水色深青。小叶白蜡树和樟子松林一层围着一层,间或有几株苍凉的胡杨树,很显眼。
吉列开车围着湖转了一圈,在一棵胡杨树下将车子停好。两个人准备吃饭。金塔慢腾腾地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榨菜、酒、肉干、装囊的袋子,还有水壶。
一切摆放停当,吉列说:“一个晚上,吉列嘛想明白了。吉列干了一件毛驴子干的事情——吉列杀了一对夫妻。”
金塔瞅一眼吉列。
吉列不高兴了,说:“看什么看?我说的是昨天的事情嘛——那两只黑鸭是一对夫妻。黑鸭是有爱情的,那只母鸭是为爱情死的嘛。我杀死了爱情!这把毛驴子刀子也太锋利了,你说对不对嘛?”
他盯着金塔追问。
金塔看了吉列一眼,捡一块油石坐了,撩了一把湖水,洗洗手,拿出一包榨菜,撕开了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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