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
下班后坐在公交车上,他终于为自己那篇在脑海中酝酿了一年多的小说想好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尾。那是一篇自传性小说,很久以来他一直想在小说中完整写写自己的经历。一回到家,他便匆忙吃饭洗漱,在书桌上铺开稿纸,端正坐定,写下了那个他已反复琢磨修改过很多遍的开头。他把这个开头读了一遍,非常满意,紧接着又写下第二句。这一句与开头那句的最后几个字恰能完美连接,牵引出他脑海中关于童年的其他记忆,使他顺着记忆的大道流畅无碍地写了下去。
但在某一刻,记忆来到了分岔口,童年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闪烁不定,迫使他停下笔,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在如墨的夜色中跋涉在记忆的草丛里翻寻那颗露珠。十几分钟过去,他仍毫无头绪,只好把写过的段落重读一遍,试图以文字泻下时的冲力与惯性唤起那件小事。可刚读过开头几句,齿间便隐隐觉得别扭。通读过后,他确信了心中的担忧:这并不是自己原来想要的那篇小说。此时困扰他的已不是刚刚那件童年小事,而是这一大段一大段无法令他满意的文字。怀着对完美的追求,他开始对写下的文字大刀阔斧地删改。许多儿时记忆被虚构代替,所有句子的顺序都被重新调整。他花了两倍于写这些故事的时间修改了它们,才稍稍能够满意。也就在这时,那件小事闪着荧光冒了出来,呼唤着他。同时,他惊讶地发现手中的笔正引导着他将那件小事改头换面,将故事轻轻拨向另一个方向。
在这个稍稍偏离他预想轨道的方向上,故事中的一些细节也不得不做出修改。随着情节如铺设铁轨一样不断展開,他所做出的妥协也越来越多。原先他设想的一些对话和人物小动作与新故事格格不入,他不得不找来另外的方式将它们替换掉。就这样,人物说话时的语气变了,做事风格与面对争吵诘难时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甚至他脑海中既有的人物的面貌也有了变化。其中改变最大的当属他自己。现实中,他温和地接受流经他身边的一切,对许多言辞激烈的观点也习惯于保持沉默。但他知道这只是表面。实际上他会在脑中冷静思考,在心里严谨辩论,只不过他不善言辞,所以周围人常认为他木讷保守,没有主见。但现在在他的小说中,由于发生了一些不断累积又不可逆转的微小变化,他的性格也随之扭转。他变得外向而有主见,做起事来积极又讨人喜欢。这正是他理想中的自己。一直以来他都把这个隐秘的期望压在心底,从未与人谈起过。这一次,当他发现他笔下的自己性格出乎意料时,他并未像刚才记忆模糊时那样恐慌,反而继续放纵手中奔腾的笔,想在小说里一骋为快。所以与其说他现在是在文字中重温过往,倒不如说他是在重新改写自己的往昔。渐渐地,小说主人公转过身去露出了背影,那背影彰显着与他本人截然相反的性格。他知晓这个背影不会属于别人,只能是他的另一面。他在用自己的后背面对着镜子,只是他更希望自己是镜子里的那个背影,希望自己是一个逐渐补全的完美幻象,正扭过头凝视着镜子外那个对生活和自己抱有遗憾的人。
再继续写下去时,他顺理成章地将自己想象成小说里的那一个“我”,可没想到撕扯的分裂感逐渐在他心中滋生:情感和喜好上他更倾向于小说中的自己,可阅历、经验以及思考问题的方式却只能来源于现实中的自己。眼前仿佛有了一个拳击擂台,他正与文字中的自己摔跤。幸运的是现在小说情节尚未充分展开,人物形象也不够饱满,所以搏斗到现在还难分伯仲。但这种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他不仅要与小说中的自己抗衡,还要时刻提防着其他人物猝不及防的反抗。他常常顾此失彼,变成一头惨遭鬣狗围剿的落单雄狮。纷至沓来的惊扰摇晃着他握笔的手,稿纸上的字迹开始歪扭,小说正失去控制,颤悠悠的惶恐感一如面对生活接二连三的不如意时所产生的郁闷、疲倦与无可奈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到了最近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像愁苦的寒风冷雨在心底搅起泥泞中的枯叶。他不得不停下笔,期冀庸常的生活也就此停止。
窗外凄凉的黑夜凝视过来,使他重新审视当下的生活,他觉得余生不应像过去那样荒度。凝思半小时后,他重整旗鼓,决定义无反顾地将小说写下去,以此来对抗生活本身。握紧手中的笔,一笔一画都坚定有力,他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小说人物与情节走向。没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人物竟一个个从纸张上站起,像越狱的囚犯一般从纵横交错的文字中逃窜;情节也如一列脱轨的火车,驶向隔离带外如大片白纸一般的原野。他变成了一名疲惫的缉盗捕快,驾着一匹驽马,在荒野上往来穿梭,费尽力气用曲线、箭头和修改符号将人物套住,用生僻的词语、纷繁的语言使他们陷入迷宫。最终人物被按回纸张,情节也缓慢降速,回归正轨。一切争斗都平息了下来,如秋风过后,落叶安静地铺在大地上。他们对他俯首帖耳了,他与他们建立了新的联系,一种朋友与敌人的联系,一种惺惺相惜的联系。他画出的线条如绳子一样拴住他们,于一片静默中走向远方未知的地平线。
这微弱的胜利使他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在他冥想的工夫里,他们已谋反暴动。那些在粗线条覆盖下的细微情节发出余威,影响着行进的路线;曲线、箭头和修改符号化身成的绳索反过来拖拽着他,不让他有任何挣脱的机会。趁着他力不能支的时机,小说中的人物团团围上来,铁桶也似的将其箍紧。慌乱中有一股力量将他裹挟,逼迫他从椅子上站起,双脚腾空,俯身扑在稿纸上。他想松开笔,可笔却不松开他。他想远离纸,可纸却向他飞来。这一夜他从记忆中汲取的那些文字黑色蝴蝶般翩翩飞扑过来,鳞甲般将他全身裹住,而后将他架起。他发现自己正被吸入一个黑洞般的场域,预感到在那里他将失去所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也就在此刻,最后一个句点落在了他尚未合上的右眼,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这个结局正是几小时以前他在公交车上想到的那个称心如意的结局。前所未有的恐惧由内而外汹涌喷薄。他在最后一刻恍然醒悟,这种恐惧来源于生活本身,而不是源于纸张外那个正在为自己写下命运的结局的人所写的小说。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