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庄子《齐物论》新释(二)

2024-05-25 06:14武道房
文史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齐物论郭象庄子

武道房

二 人生的困境:有不芒者乎

【原文】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慮叹变热(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译文】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势凌人,小言喋喋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梦魂交错不安,醒来时形体动荡不宁,待人接物,整天勾心斗角。有的发言慎重迟缓,有的出言设下陷阱,有的说话滴水不漏。小的恐惧惴惴不安,大的恐惧失魂落魄。他们发言快如射箭,那是因为窥伺到了对方的错处;他们有所保留时就像盟过誓一样不说话,那是因为需要采取守势以等待制胜的机会;他们衰颓如同秋冬的败叶,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在走向死亡;沉溺于他们干的那些事情中,已经不可救药了;他们心里塞满了欲望,如同缄绳缠缚,这是说他们越老越迷惑;他们走向死亡的心灵,再也没办法恢复生机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哀伤,时而快活,时而忧虑,时而悲叹,时而变脸,时而恐惧,时而轻浮,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谄媚;这些情绪就如同音乐从箫管虚孔中发出,也像菌类从地气中蒸发而成。各种情绪日夜更替交错于前,而不知它们是怎么萌发的。罢了,罢了!每天过成这样,人还能活得好吗!

没有彼(按:“彼”指道)就没有我,没有我则祂(道,下同)无法得以描述和体认。这样理解差不多就对了,但一般人不了解他们自己背后有个主使者(道)。仿佛有个“真宰”(道),然而又寻不着它的端倪;祂发生作用是确实可信的,但看不见祂的行迹。祂真实存在而又看不见祂的形象。

百骸、九窍、五脏六腑,都很完备地保存在身上,我和哪一部位更亲近呢?还是同样喜欢呢?还是有所偏爱呢?是把它们同样都视为臣妾吗?既然都是臣妾那它们谁也不能统治谁吗?还是它们轮流作君臣呢?它们有没有“真君”存在呢?人们无论有没有发现真相,对于“真君”来说,都不会增添或减少什么。

人一旦禀受为形体,不死就等待形体耗尽,与外物接触相杀相磨,驰逐于世而停不下来,不也太可悲了吗!终身劳累而不见成功,疲惫困苦而不知归向哪里,难道不可哀吗!这样的人就算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体逐渐衰竭,其精神也是这样,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人活一辈子,本来是这样昏昧吗?还是只有我昏昧,而也有不昏昧的人呢?

【诠解】第二章的核心义旨是描述人生困境,发出 “人亦有不芒者乎”(“芒”是昏昧、糊涂的意思)的追问,从而进一步启发人们向“道”(本体)回归。

此章第一段是写那些不见道的人只知永不停歇地逐物,生活毫无幸福可言。他们整日追名逐利,勾心斗角,与人说话费尽心机,身心日夜不得安宁。他们的情绪常常在冰火两重天中复杂地转换,每天不是喜乐、愤怒、哀伤、忧愁、恐惧,就是变脸、轻浮、放纵、张狂,这样折磨撕裂自己,日子还能过得好吗?这一段是对人生困境最为真实的描绘。庄子的真意在于启发人们,如果人只知向外追逐事物,不知复返道体,就会活得很累,而且毫无价值。庄子说:“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如果说空虚的箫管可发出音乐,地气的蒸发可生成蘑菇,那么各种情绪日夜交替于前,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庄子其实是用虚无以喻“道”,即是说情绪也是无中生有,这个“无”就是指不可用语言描述的“道”。情绪也是道在人心灵中的显像。有情绪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这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知来处而放纵情欲,一味逐物,则人生真的危险了。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世间纷纭之物皆为道的显像(按:所显之像不可说不是道,只不过是道之用);但物发散出去,还要收回来,“复归其根”,就是复归于道体。只有回归于道体,万动方可归静,归静就是回归本性。所以庄子批评那些一味逐物的人“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并感慨这些不见道的人过得并不幸福,活着太累了!

关于第二段的主旨,历代注家歧义颇多,注释或翻译亦五花八门。我认为庄子这一段的意思在于解说什么是道体。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此句历代解人多从郭象注。郭注解“彼”为“自然”。“而不知其所为使”一句,郭象解释为“凡物云云,皆自尔耳,非相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按照郭象的理解,自然生我,我是自然生的,凡物皆是自生的,背后并没有一个造物主或主宰者,所以要“独化”和任自然。陈鼓应受清人宣颖《南华经解》的启发,认为“彼”字,应是指上文所述各种情态。陈氏将此句译为:“没有它(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有我那它就无从呈现。我和它是近似的,但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指使的。”

我认为,这个“彼”字在这里作为代词用是不错的,但其指代的并非是各种情态,而是指代老子所说的那个造物主 —道,若要直译,勉强可译为表示神明的第三人称“祂”。道本齐一,散为万物而不齐,所以说“非彼无我”。“我”是道创生万物中的一种,动植物也是道创生的,但人为万物之灵,只有人才能感知、体认道的存在(道不可区分,凡言说即生概念,概念意谓区分,故道很难言说,只能体认或感知);所以庄子又说“非我无所取”,其意是说没有我则“彼”(道)无法得以描述和传达。“我”的背后其实存在着一个主宰者,这个主宰者就是“道”。“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对于“真宰”一词,冯友兰、方东美、陈鼓应均解释为“真心”“真我”,在我看来,这个“真宰”其实指的是道体,祂是造物主,超乎形器之外,又能化生万物。“眹”有“征兆”“迹象”之意,“不得其眹”是说“道体”不可以形象求,但祂又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庄子说“有情而无形”。“情”是实情、真实之义。

如果说第二段中的“真宰”是从道体对万物的主宰意义上说的,那么第三段又出现了一个名词“真君”,则是从道体对个人生命的主宰意义上说的。“真宰”“真君”其实是同一道体的不同异名。庄子的狡黠正在于用不同的名词指代“道”。明白这一点,便会发现庄子几乎所有的言语都指向了“道”,其上下文义也因此而豁然贯通;如不发现这一诀窍,就会被他同一道体的不同表述绕昏了头,从而把庄子单纯的思想解释得支离破碎或歧义迭出。

我们先稍微梳理一下历来注家对“真君”的解释。通行的注释如郭象注:“任之而自尔,则非伪也。 ”其意是说任自然而真实不虚。唐代成玄英在郭象“任自然”的思想上进一步发挥,干脆认为这是庄子“假设疑问,以明无有真君也”。这等于否定了“真君”的存在。宋人王雱说:“真宰者,有为也;真君者,无为也。……人之生也,莫不皆有真君焉。 ”(《南华真经新传》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知王雱将“真宰”“真君”看成了两个不同之物。冯友兰认为: “‘真宰或‘真君,是指人的主观世界说的,在先秦哲学里,还没有称宗教所说的自然界的主宰为‘君或‘宰的。 ”方东美认为:“还有一种我,叫真实的自我,庄子名之曰‘真君,拿近代的哲學名词来说,可以叫做心灵的普遍位格。 ”陈鼓应综合冯、方二先生的观点,解释“真君”为“真心,真我,和‘真宰同义”。

在我看来,“真君”并非是郭象、成玄英所说的“无有真君”,也不是如冯友兰、方东美、陈鼓应说的属于主观的“真心”“真我”。那么,“真君”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真君”仍是指“道体”,它是个体生命的主宰,主宰人的生命的“真君”与主宰万物的“真宰”其实是同一个,都指的是“道”。庄子貌似讨论人身上的百骸、九窍、五脏六腑哪一部分更重要,实际上是引发出一个问题,就是谁来统治我的生命?“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追问是否存在一个“真君”?这是一个设问句,庄子认为是有的,无论世人知与不知这个“真君(道) ”的存在,对于“真君”来说,都不会增添或减少什么。换言之,无论你有没有见道,道仍在那里,并不妨碍它的真实存在。

第四段接续首段的意思,是说不见道的人过得好累啊。人一生下来,就在这个世界上挣扎奋斗,“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生真是太累太苦了,不仅是身体劳累,心灵更受折磨!哪里才是回家的路呢?哪里才是安歇心灵的故乡呢?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活一辈子,本来是这样昏昧吗?还是只有我昏昧,而也有不昏昧的人呢?

庄子对人生的苦难发出深沉的喟叹,其实意在启发人们去寻找自我与万物的来处 —道体,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最终归宿,从而使疲惫的人生得以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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