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灭亲:州吁之乱的血腥结尾

2024-05-25 16:09黄朴民席艺璇
文史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陈国周天子卫国

黄朴民 席艺璇

在西周时期,卫国是最重要的诸侯国之一,它位于曾为殷商统治的腹心区域,直接镇抚“大邑商”的遗民势力。关于这一点,《尚书 ·康诰》等文献都有充分的反映。正是由于它的特殊性、重要性,其始封者不能不是重量级人物,因此由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的康叔来出任。在当时,卫国与鲁国、齐国乃是三足鼎立,成为周人东方武装殖民的最重要据点,起着拱卫洛邑和王畿地区的关键作用。

然后,事过境迁,进入春秋时期后,卫国已无当年的显赫与风光,泯然一小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其国力的直线下坠,原因非常多,但其内部政治黑暗、权斗残酷,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发生在公元前 719年的州吁之乱,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意义的一大事变。

事情还是要从卫庄公的宫闱私事说起。卫庄公在位期间,按“同姓不婚”的规则,迎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庄姜为自己的夫人。庄姜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诗经》中“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是时人对其美貌的生动描述。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庄姜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卫庄公于是又从陈国迎娶了厉妫、戴妫姐妹二人,厉妫生下孝伯,可惜的是,孝伯幼年时就不幸夭折了。戴妫为卫庄公生下了公子完,不久也去世了。大夫人庄姜收养了公子完,视同己出。按照常理,卫庄公寿终正寝之后,公子完即位,是为卫桓公,这在《左传 ·隐公三年》中有所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可是,卫庄公宠幸的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州吁。卫庄公“爱屋及乌”,对这个儿子也是宠溺有加。而州吁恃宠而骄,表现极其恶劣,更出格的是,他生来喜欢舞弄兵器,研读兵法,这在当时,是十分犯忌的举止。大夫人庄姜十分嫌恶公子州吁的行径,可是卫庄公不以为意,不加规劝和禁止,放任州吁肆意妄为,我行我素。

石碏是卫国的重臣,老成谋国,政治经验十分丰富。他觉得卫庄公对州吁的宠幸和放任,后患无穷,为国家长远利益计,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向卫庄公进谏,让卫庄公改变立场,防患于未然。他劝谏的话说得非常诚恳:“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 ”臣听说,爱孩子应该教之以义方,避免孩子走上邪路。如果习于骄、奢、淫、逸,那么,必然会使孩子走上邪路。对孩子宠幸太过头,而不加任何的防范,那么祸害就必将无可避免。倘若您准备立州吁为您的接班人,那就快快定下来,如果您没有这个打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肇祸的做法。

石碏认为:“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 ”这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受宠而不骄傲,日后新君上位而能甘心于自己的地位下降,地位下降而不至于怨恨恼怒,有怨愤而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寻衅滋事,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十分稀罕的。石碏進而向卫庄公指出:“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 ”放任公子州吁胡作非为,事实上是犯了六种逆天悖理的大忌,而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做到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等“六顺”。如果抛弃“六顺”而去拥抱“六逆”,这无疑是加快灾祸的降临,作为君主,理应该是尽力除祸,可您现在这样做却是加速祸害的发生,这怎么行呢。石碏苦口婆心,言之谆谆,可是昏庸的卫庄公却是丝毫没有在意,更不曾改弦更张,还是一如既往,对州吁宠幸无比。

石碏如此卓越优秀,可他的儿子石厚却很不成器,还和州吁攀上了关系,两人结为死党,狼狈为奸。石碏反对儿子和州吁交往,可是,他的努力没有奏效,石厚一如既往,和州吁打得火热。石碏忧心忡忡,但又无可奈何。

不久,卫庄公终于易篑而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太子完登上卫国国君的宝座,完成了卫国内部权力的更替。石碏是怀有忧患意识的政治家,知道在卫国政局表面平静之下,乃是暗潮汹涌,随时会出大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石碏他不想蹚这浑水,于是就借口自己年老体衰,而主动致仕退休,告老回家。

事态的发展,果然如石碏此前之所料。卫桓公即位之后,州吁变本加厉,加快了抢班夺权的步子。他暗中招募亡命之徒,积聚力量,并与流亡在卫国的大叔段交上了朋友,两人一丘之貉,交流政变活动的经验教训。公元前 719年,州吁发动叛乱,袭杀卫桓公,而自立为卫国的国君,“四年春,卫州吁弑桓公而立”(《左传 ·隐公四年》)。在这场血腥政变中,石碏之子石厚,扮演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角色,这让石碏痛不欲生,可又无能为力。

州吁篡位成功后,本性难移,汲汲于胡乱折腾,到处惹是生非。卫国与郑国接壤,两国之间过去经常有磕磕碰碰的情况,也多次爆发过战争。州吁知道弑君自立,乃是罪大恶极的行径,国人内心根本不服,于是他就想通过发动对外战争来转移国内民众的视线,缓和国内的矛盾,而战争的目标,则为郑国。他利用宋国和郑国之间因君位之争而引发的矛盾,派遣使者前往宋国,最终约定联手攻打郑国。

当时,陈、蔡两国与卫国关系和睦,乐意为卫国两肋插刀,配合其进攻郑国。一切就绪后,该年夏天,宋、卫两国牵头,组成四国联军,一起攻打郑国,“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包围了郑都的东门,一共打了五天,没有分出输赢,联军不得已,只好撤退,到了该年秋天,四国联军再一次攻打郑国,这一回,多少取得一定的战绩,“诸侯之师败郑徒兵,取其禾而还”(同上),打败了郑国的步兵,抢劫了一些郑国田野里的庄稼。

尽管在战事上有所斩获,但州吁的如意算盘显然还是落空了,卫国的众多百姓,可不是能被忽悠的。州吁为巩固君位,为转移视线,而穷兵黩武,发动战争,根本不得民心,卫国民众更憎恶这个弑君篡位者了,只是慑于其淫威,才没有公开反抗。《诗经》中的《击鼓》一诗,就是卫国民众对州吁发动攻郑之战表达厌恶情绪的写照。

当时,不仅卫国国内怨声载道,民心思变,连其他诸侯国的有识之士也看出州吁倒行逆施,败亡乃是必然的。如鲁隐公曾向大夫众仲询问州吁能否稳定大局,成就功业。众仲回答说:“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务令德,而欲以乱成,必不免矣! ”(同上)安定国家,只能以德和民,而从来没有听说以乱成事的,那必定是南辕北辙,治丝益棼,事与愿违,适得其反。州吁依仗武力,对残忍安之若素。可他不知道,仗恃武力,人心不归附,而安于残忍,则无亲近之人可用,众叛亲离,那肯定是成不了事的。战争,就像是烈火,如不自敛,必将自焚。州吁弑君篡位,又虐用卫国的民众,不去以德安民抚众,却妄想以战乱成事,最终必将彻底失败。

州吁上台半年多过去了,他发动的对外战争,没有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卫国内部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暗潮汹涌。这让州吁寝食难安。作为州吁集团的重要骨干分子,石厚也是忧心如焚,希望替自己的主子排忧解难。“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石厚便去向父亲石碏请教稳定局面的对策。石碏一直在等待除掉州吁的机会,此时,就将计就计,为州吁等人设下一个圈套,诱使他们自投罗网。他告诉石厚说:“王觐为可。 ”意思是让州吁去朝见一下周天子,有天子的加持,那州吁的王位就算是合法了,卫国的民众就会拥护,石厚说:“何以得觐? ”这好是好,可是要怎样才能攀上周天子的关系,朝见到周天子呢?石碏回答說:“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同上)陈桓公如今正得宠于周天子,而当下陈、卫两国又关系良好,如果去拜访陈国,恳请陈桓公从中牵线搭桥,代为向周天子请求,这件事情就摆平了。

石厚不知是计,信以为真,便向州吁做了汇报。州吁这时也是坐困愁城,一筹莫展,也来不及仔细考量,就带上石厚前往陈国。

等这对乱臣贼子离开卫国后,石碏立即派人昼夜兼程赴陈国,告诉陈桓公说:“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 ”卫国褊小,我也年纪老了,许多事情是力不从心去做了。州吁和石厚这两个坏蛋,是弑杀我们国君的元凶巨憝,只好拜托您帮忙处置了。陈桓公也不含糊,按石碏的意愿,拘捕了州吁和石厚,并发出邀请,由卫国自己派人来对州吁和石厚明正典刑。陈国这么做,除了秉持公义之外,还有报雪私仇的因素在里面,毕竟被州吁所弑杀的卫桓公,是陈国公室之女的儿子,于陈国而言,他是陈国的外甥,这样的仇怨,借着公义的幌子,堂而皇之给报了,这对陈国,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年的九月,卫国派遣右宰丑前往濮地(今安徽亳州东南),将囚禁在当地的州吁杀死。因为石厚是石碏的儿子,卫人不忍心下手,让石碏自己来处理,石碏派自己的家臣獳羊肩前往陈国,将石厚杀死。

这样,卫国的州吁之乱,就在石碏血雨腥风的“大义灭亲”中画上了句号,卫国的贵族从邢国迎回卫桓公的另一个弟弟公子晋。冬十二月,公子晋即位,是为卫宣公,卫国的政局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暂时稳定了下来,但是,其实,这位卫宣公也不是什么好人,这真的让人怀疑石碏充当“纯臣”大义灭亲,杀子尽忠,做出巨大的牺牲之举,是否值得。而从州吁之乱,到卫宣公的荒淫,再到卫懿公的怪诞,卫国一直都处在内卷和折腾的状态之中,它在春秋时期的没落,应该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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