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求贤三令之探源

2024-05-25 16:09孙尚勇
文史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李善武帝汉武帝

孙尚勇

高步瀛《古文辞类篹笺》是对姚鼐《古文辞类篹》的笺证之作,约成于 1929年前后,当时誉为“学问之渊海,考据之门径”(程金造《高步瀛传略及传略后记》,《晋阳学刊》 1983年第 4期)。高步瀛笺究明语词源流,疏释名物典章,重在吸收辩证清人的相关研究成果,纠正对颜师古、李善等早期注释的误解,然亦偶有未能吸收颜、李注优长之处,或未能上溯语源。兹以汉武帝《求贤诏》为例以作说明。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此诏作于元封五年(前 106)。是年卫青死,武帝以“名臣文武欲尽”而下此诏(《汉书·武帝纪》)。

奔踶,师古曰:“踶,蹋也。奔,走也。奔踶者,乘之则奔,立则踶人也。 ”李善注:“言马不良,或奔或踶,御之以道,而致千里之涂。 ”(刘跃进《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 2017,7059页)高笺引王念孙“奔踶犹奔驰耳”之说,又引《庄子 ·马蹄》释文李颐“踶,蹋也”之说,以为“盖疾行非马之病,奔且踶则强悍之不驯,始有泛驾之患”(《古文辞类篹笺》,巴蜀书社, 2022,3113页),故颜说不误,王说殊泥。此论甚是。

然高先生亦有缺憾。“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句,李善注: “《越绝书》曰:有高世之材者,必有负俗之累也。 ”高笺则引钱大昭引《越绝书》此句,反不据李善注。“泛驾之马”句,高笺引钱大昭曰“马有馀气力,乃能败驾”,然颜师古已曰“覆驾者,言马有逸气而不循轨辙也”,却为高笺所忽略。

马或奔踶覆驾,而能致千里,士或跅弛负俗累,亦能立功名。奔踶之马与跅弛之士,所具之才为非常,所成之功亦为非常。故武帝诏书至为关键的是开头的“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二句,其源在司马相如《难蜀父老》: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

更早的源头在公孙鞅。秦孝公欲用公孙鞅变法,恐天下议论,鞅曰:

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史记 ·商君列传》)

公孙鞅之意,在以高人之行见非于世来鼓励孝公变法,相如之意,在以非常之事、非常之人和非常之功看待武帝之开发西南夷。武帝袭用其语,重在发现“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以振奋宣扬大汉国威。很显然,武帝大大改变了相如等人原本鼓励君主之意,而以非常之人看待“有茂材异等”的“跅弛之士”。

武帝超越寻常的人才观念,后来亦有继承者。建安十五年( 210),曹操下令曰: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

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三国志 ·魏书 ·武帝纪》)

时隔四年,建安十九年,曹操下令曰: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同上)

三年之后,曹操又令曰:

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三国志 ·魏书 ·武帝纪》二十二年六月注引《魏书》)

陈寅恪以为曹操求贤三令“非仅一时求才之旨意,实标明其政策之所在,

而为一政治社会思想上之大变革”,目的在于“摧陷廓清”东汉士大夫所秉

持的儒家道德教义,否则以其阉宦出身“在儒家经典教义中不能取有政治上之地位”,亦无从与出身士大夫阶级的袁氏等竞争(陈寅恪《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中山大学学报》 1956年第3期)。此说甚是,但观《后汉书 ·党锢传》可知,凡坚持儒家传统者,大多为中下层士人。故与其说东汉士大夫所秉持之道德仁义为曹氏所摧破,不如说儒家道德仁义早已为东汉上层阶级破坏殆尽,而成一时标榜之虚饰。

曹操第一令以“受命及中兴之君”的语气号召天下,强调“唯才是举”,或以为此举源出汉灵帝之立鸿都门学,其实大误。张舜徽较早指明曹操此令与汉武帝《求贤诏》相类。《学林脞录》卷一六“英雄求才不拘常格”条引汉武帝和曹操二文曰:“斯二论甚相似。非有雄大略,所规者远,安能豁达至此!庸懦之君,己实无能,又乏御下之术,故必求恪恭谨饬之士以为己用,侍奉左右,惟逢迎上意而已,何由有所建树乎?夫惟英霸之主,始能破格取才,任之以事。故士之有才无行者,益得展其智能以报知己,因之得所措手以成大功、立大业者,比比也。《管子》有云:小谨者不大立。此亦观人之术已。士之谨言慎行、流于迂阔而不能办事者多矣。故善为君者,惟才之求,不计其细行也。 ”(张舜徽《爱晚庐随笔》,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1,392页)曹操求贤三令之后二令似是对前一令的补充说明。曹操三令中“盗嫂受金”的陈平、“岂守信邪”的苏秦、“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的吴起等,正是汉武帝《求贤诏》中“负俗之累”者;第三令中“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云云,亦即武帝诏之“求俗之累”,故曹操所规模者乃汉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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