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革命”与“自我更新”的三维比较研究

2024-05-24 17:34徐贵
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自我革命比较研究中国共产党

[作者简介]徐贵,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200243。

[摘 要]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和新加坡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对二者异同的比较研究,有助于我们加深对“自我革命”内涵、意义和价值的理解。具体来说,可以从三个维度的九个方面展开,即主体维度上的执行力、政治信仰及其实践逻辑、自觉性,理论维度上的理论生成、理论发展和理论范畴以及实践维度上的人民因素的参与、实施艰难的程度、动力及其逻辑链路等。

[关键词]自我革命;自我更新;中国共产党;人民行动党;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A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071(2024)02-0008-09

比较研究法是社会科学领域较为常见的研究方法,它使得我们可以通过比较,更加清楚地确定研究对象的边界、内容、实质与精神。目前学界有关“自我革命”的研究,多围绕“自我革命”本身展开,较少结合国外其他政党提出的类似战略或政策。

一方面,事物之间的共同点,是我们进行比较研究的前提和基础。如果事物之间缺少了共同点,我们就很难想到要将二者联系起来,进而开展进一步的比较研究。而这些共同点的存在,使得我们能够归纳出事物演变和发展的一般性规律,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预测事物的未来发展路径或形态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寻找和归纳事物之间的不同之处,是很多比较性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正是这些不同点,才让我们对划定事物的边界、明确其特征等成为可能。因此,以“自我革命”为对象开展的比较研究,可以深化我们对其重要性、必然性、特征、优越性等方面的认识和理解。

而将“自我更新”确定为进行比较的对象,原因首先是“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在词汇上表现出的较高相似性,其次是它们的提出者——中国共产党和新加坡人民行动党(下称“人民行动党”)在执政风格、执政时长等方面具有的较高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是否只停留在表象的观感层面?在哪些方面存在相似性?它们为什么会存在?相似性之余又有哪些不同之处?等等,目前,这一领域还鲜有学者涉猎。本文将从主体、理论和实践三个维度出发,对“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进行比较研究,尝试回答以上这些问题。

一、 主体维度

“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之所以能够被提出和用于實践,首先是与其各自的主体密切相关的。因此,从主体维度对“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进行比较研究,就显得非常重要且必要。

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分别作为“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实施主体,在很多方面存在巨大甚至是根本性的差别。比如在阶级属性上,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属于无产阶级政党;而人民行动党虽然是左翼政党,但代表的是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利益,属于资产阶级政党。

在主体维度上,我们可以从主体的执行力、组织的文化和逻辑、自觉性等三个方面,对“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提出和实践进行比较研究。

(一) 执行力方面

无论是中国共产党还是人民行动党,作为长期主政的执政党,它们都在各自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主导作用。中国共产党的这种主导作用,一方面基于其在长期的革命斗争实践中,因贯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一群众路线而构建起来的、深入社会的、久经考验的高效组织体系;另一方面得益于其在不断团结和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的一个又一个胜利的过程中,所积累的强大号召力和崇高威望。而人民行动党在与马来亚共产党、社会主义阵线进行的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同样逐步形成了遍及整个新加坡社会的组织网络,可以对新加坡社会的方方面面产生较为强大的影响;与此同时,人民行动党在新加坡被迫独立的初期,实行的有效的社会改革、树立的良好公众形象,以及之后迅速带领新加坡取得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让其在新加坡社会中获得了较高的公信力和感召力。于是,两党从自身和民意两个方面具备了相较于一般政党更为强大的执行力。

强大执行力使得两党都更有能力和意愿进行“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都是一个系统的宏大工程,对于任何一个政党而言都具有很高的难度。对于一般政党而言,做到“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一方面需要浪漫主义的伟大情怀与理想,另一方面还需要普遍而强大的组织动员力量。尽管在选举话语之下,一般政党可能会喊出同样的口号,但由于缺乏严密的政党组织、严肃的组织纪律、庄严的精神谱系、系统的理论指导等,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些口号也只会停留在口头或纸面上,无法将其转化为现实。而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都是经由历史检验过的具有务实守信品格的政党,它们具备了将“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付诸实践的强大执行力,有底气和意愿将之宣之于口,尽管这对他们而言可能是一个艰难的挑战。由此可见,勇于提出“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本身就说明了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所具有的强大执行能力和意愿。

因此,从主体维度的执行力方面来看,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能够提出“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原因具备较高的相似性。

(二) 政治信仰及其实践逻辑方面

“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能不能实施、如何实施,这都与其实施主体的政治信仰以及将之付诸于实践的逻辑息息相关。作为高度理性的组织,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的所有政策措施都不是任性或随意的,其组织行为——不管正确与否——都必然具有内在的规律性和清晰的规定性。而这种规律性和规定性的内容是由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在社会历史中的基本状态与运行逻辑决定的。换句话说,无论是中国共产党还是人民行动党,“组织行为的展开在根本上受制于政党的类型化特征”[1],是它们的政党类型与性质塑造了其政治信仰,继而形成了相应的实践逻辑,最终使得提出和实行“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成为可能。

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唯物主义的无产阶级政党,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的坚定信仰;在与左翼政治力量的长期合作与斗争中,人民行动党成长为一个资产阶级左翼政党,实用主义是它的鲜明底色。考虑到新加坡社会中华人占绝大多数,儒家文化的影响深入人民行动党的肌理,这也使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处于同质性较高的文化环境之中,两党在分别提出和实施“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政治信仰及其实践逻辑方面,共同性远远大于差异性。

“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在不同程度上所表现出的居安思危理念,正是这种政治信仰的体现。“整风运动”是中国共产党“自我革命”的重要方式,中共党史上开展的几次较有代表性和重要影响力的“整风运动”,都发生在党的外部威胁趋于消散、内部环境较为安定之时,其所针对的主要问题在彼时还未严重到影响党的生死存亡,但如果放任不管,势必会成为危及党和人民奋斗成果、国家和民族发展前景的问题。这种居安思危的理念来源于中国共产党勇于批评与自我批评、自觉地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马克思主义政治信仰。与此不同,人民行动党走的是精英主义路线,其组织行为以选举胜利为最主要的目的。选举俨然是悬于人民行动党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尽管人民行动党在新加坡的执政地位短期还难以被撼动,但如果不能够吸引足够多的年轻人才实现“自我更新”,这一地位就很可能被取代,正如李光耀所说,“如果我们没有挑选最能干和最肯献身的人才,如果我们只让我们自己喜欢的人或随波逐流的人填满国会,我们一定失败”[2]475。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自我更新”所表现出来的对国内外精英人才的开放和急切态度是特别鲜明的;另一方面,人民行动党将选举过程看作“自我更新”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竞争性选举来锤炼和筛选精英人才,这使得整个人民行动党的政治信仰呈现出较为浓厚的居安思危底色。

无论是“自我革命”还是“自我更新”,都不是盲目提出的,而是从各自的历史经验出发,向特定的目标前进的。在这里,“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面向的“特定的目标”,与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的立党初心高度相关,并受历史实践经验的深度影响。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在“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过程中,都非常重视历史教育,以期不断校正“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的实践,保证沿着正确的道路不断前进。比如,建党百年之际,中国共产党以“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为主题开展了一系列活动,不断强调党的初心和使命在于提升人民幸福、实现民族复兴;人民行动党则通过大力宣传新加坡建国以来走过的风雨历程,对广大民众和党员开展历史教育,努力使后者认识并珍惜新加坡来之不易的成就、理解新加坡的独特性,坚持对西方意识形态——特别是西方民主政治观——进行祛魅。“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都严肃地面对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的历史,因此,在面对历史虚无主义时,两党都持警惕的态度。它们同时认识到,一方面,缺乏历史教育会使得人们无法从曾經的曲折和错误中汲取经验教训,容易重蹈覆辙,给党、国家和人民的伟大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另一方面,革命一旦消灭了其发生的基础,就会使后来者对历史事件的正当性产生怀疑,这不利于统一党员群众的思想,增加政党和国家的内耗,不利于“集中力量办大事”。

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还在如何实施“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上做出了较为一致的选择——制度化,即通过建立健全一系列的党内外相关制度规范体系,构建强大的制度性力量,确保“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能够正常、有序、常态化开展。两党都在历史实践中认识到,只有将党员干部的权责和行为纳入制度的轨道,才能真正地保证人员组织和政策措施的效率。于是,在实施“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过程中,两党都做出了源于两党政治信仰的制度化选择。当我们从百年历史出发总结中国共产党的经验教训便会发现,只有“完善党内法规制度体系,增强党内法规权威性和执行力,才能够主动发现问题、纠正偏差,确保党始终坚持真理、修正错误”[3]。中国共产党也正是得益于这种制度性的强大力量,捍卫了“自我革命”的成功果实,并不断驱动、保证“自我革命”在更高的水平上和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继续常态化开展。对于人民行动党来说,尽管“自我更新”具有非制度化的特征,但却是人民行动党最根本、最重要的制度安排,有着制度化的程序[4],这种制度化的程序来源于人民行动党领导层的理念,并在他们以选举为中心的实践中逐渐走向成熟。

(三) 自觉性方面

“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出了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相较于其他一般政党的较高自觉性。

“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都在强调“自我”,是中国共产党和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在进行有效的自我审视之后得到的结果。如果我们对两党较为系统和正式地提出“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时间节点进行考察,就会发现,它们都诞生于执政地位较为稳固,并取得一定的发展成果之际:2015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较为完整地概括和明确地表达出了“自我革命”,彼时中国共产党已经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取得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巨大成就,站在了新时代的门槛上;而新加坡人民行动党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执政党地位空前稳固之时开始重视“自我更新”。

尽管两党同样存在自觉性,但中国共产党之于“自我革命”体现出的自觉性还是明显地高于人民行动党之于“自我更新”。这种差异源于两党在实践中所面临的难题: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实现百年奋斗的第一个目标,改革开放在开展四十多年之后进入了深水区,前方已然没有成熟路径可供借鉴;人民行动党敏锐地意识到,党内人才的梯队建设较为薄弱,未来可能面临竞选失败,丧失执政地位的风险。可见,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提出“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不是为了斗争而斗争、为了改变而改变,而是具有明显的外部性目的,但二者的相对独立性和外部性影响是截然不同的。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是为了在“无石头可摸”的情况下,自觉地先行启动自我革命,清除党内阻碍继续改革的制约因素,从而继续保持先进性,以自我革命推动社会革命;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尽管反映了党内领导层较为可贵的退位让贤的自觉性,但更多的是被外部潜在危机所胁迫的不得不为,其致力于解决的问题基本限于党内,因进程受外部因素形塑而导致独立性相对较弱,结果无法对社会变革发挥作用而使外部性影响较为有限。

究其根源,这种差异性还是归于中国共产党与人民行动党的本质不同。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根本理论指导,没有自身的特殊利益,其对先进性的渴求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最终造就了中国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使命型政党特征。于是,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自我革命”就成为一种自觉存在的形态,使命自觉内化为其根本要求。而人民行动党,作为资产阶级左翼政党,它代表的是新加坡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利益。一方面,左翼政党的底色促使人民行动党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问题所在,并自觉而积极地开展面向自我的改革;另一方面,小资产阶级的特征与属性,又限制了这种自觉改革的视野和力量,使得改革“治标不治本”,即具备针对性但缺乏根本性。

总而言之,“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是两党思索如何优化提升执政水平、实现长期稳定执政这一问题的结果,表现出两党超出一般政党的较高自觉性。

二、 理论维度

“自我革命”与“自我更新”都是一种有关实践方法论的理论,如果要做二者的比较研究,那么审视并比较其理论肌理的异同就成为一种必然。大致来看,这一维度的比较分析可以从三个方面展开,即理论的生成、发展与范畴。

(一) 理论生成方面

一般认为,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理论主要源于四种因素的有机结合,即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党的历史实践经验以及世情国情党情的需要。马克思主义是我党的根本理论指导,是我党开展“自我革命”的根本思想武器,其中所蕴含和要求的批判性与革命性最终演变成“自我革命”批判性的精神内核;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包含深厚的讲求“自省”和实事求是等因素,如《论语》有言“吾日三省吾身”,又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些都被有机地融入了“自我革命”的理论肌理之中;历史上,中国共产党在历经了一系列的挫折与失败、总结了很多经验教训之后,才逐渐形成了“自我革命”的传统,进而生成相关理论体系,可以说,党的历史实践经验是“自我革命”理论生成的重要和必要条件;“习近平关于党的自我革命战略思想,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党的建设面临新形势新问题的背景下形成的”[5],是对已然发生深刻变化的世情国情党情等的有力回应。

“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在自我更新问题上,并没有一套完整、现成、系统的理论,但透过其数十年来的自我更新实践,我们可以抽象总结出其自我更新理念。”[4]因此,“自我更新”得以生成的理论底蕴相对于“自我革命”要单薄得多,最大的差别就是其欠缺根本性的理论指导,更多地受实用主义思想的指引。其原因既与人民行动党的历史实践密切相关,也与新加坡社会的文化多元状态相关。具体来说,人民行动党以领导新加坡工人运动登上历史舞台,作为左翼政党,它与马来亚共产党始终保持合作但不密切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其政党底色相矛盾;作为资产阶级政党,它又清醒地认识到,西方民主政治理论并不适合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经不起失败的新加坡。于是,人民行动党在历史实践中逐渐形成实用主义的行为方式。在文化传统层面,尽管新加坡社会以华人为主,受中华文化的影响很大,但其独特的地理禀赋和殖民历史决定了其同时受到印度教文化、佛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基督教文化等多种文化的影响。任何一种具备深厚底蕴的文化在政治层面占据支配或主导地位,都可能影响多元社会内部的秩序稳定,此时,实用主义对人民行动党来说,几乎就成了一种必然性选择。

总的来说,一方面,“自我革命”与“自我更新”的生成具备一定的共同点,如都是各自政党历史实践经验的产物、都适应了世情国情党情的需要;另一方面,二者也有明显的不同,其中最显著的差别就是“自我革命”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理论指导,其理论底蕴比“自我更新”更为深厚。与此同时,尽管二者的生成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但“自我更新”的文化生成环境较之于“自我革命”来说更为多元。

(二) 理论发展方面

“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作为社会意识,都被社会存在所决定,并指导各自主体的社会实践,二者都经历了一个在与社会实践的相互作用中不断深化的社会历史性过程。因此,在理论发展方面,“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生动地诠释了历史唯物主义。

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提出“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它们在各自的政治实践中遇到或预见了不得不如此选择的问题。就中国共产党来说,党的政治建设、组织建设、思想建设等工作在新的时代环境中面临挑战,想要继续巩固自身的执政地位、保持先进性,就必须全面开启自我革命。至于人民行动党,一方面是党内旧有的领导层思想陈旧,人才更迭速度跟不上时代要求;另一方面是在野党在选举中逐步走向联合,并正在争取越来越多的人才加入,对党的执政地位越来越构成挑战,两相结合,使得人民行动党不得不“自我更新”,以回应社会和时代发展的要求,争取更多新世代年轻选民的支持,从而巩固自身的执政地位。因此不难看出,无论是中国共产党还是人民行动党,两党推出“自我革命”或“自我更新”的依据,都植根于具体的社会实践,是坚持实事求是的结果,更是秉承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体现。

无论是“自我革命”还是“自我更新”,其理论的形成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都经历了一个不断创新、与时俱进的发展过程。比如,新时代的“自我革命”理论就是中国共产党在深入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和自我革命的实践中逐步发展起来的,是在相关实践取得显著成效的基础上形成的[5]。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共产党没有拘泥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没有机械地照搬他国的成功经验,坚持与自身的国情、党情相结合,不断丰富和发展“自我革命”的时代内涵,既体现了党自身发展的历史必然性,也反映了党承担历史任务的现实必要性[6]。而相较于“自我革命”来说,“自我更新”的理论内容相对单薄和固定,尽管以李光耀为首的人民行动党领袖们很早就意识到了人才的重要性,但是在筛选什么样的人才、怎样篩选人才等问题上的认识,以及为了配合“自我更新”而在选举机制上设计和采用了集选区制等,也都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和完善过程。“如果说60年代中后期是李光耀的自我更新思想的开始形成时期,70年代是其自我更新思想的巩固和加强时期,那么80年代后就是其自我更新思想的实践时期。”[4]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之所以能够帮助自身以及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保持生机和活力,其原因就在于此。

(三) 理论范畴方面

如果说在前文的论述中,“自我革命”与“自我更新”的共同性远远大于差异性,那么在理论范畴方面,二者表现出的差异性则远远大于共同性。而且,这里的差异性构成了它们之间相互区隔的主要内容。

就理论范畴——在本文的论域中,侧重于指代概念的基本内容——来说,“自我革命”与“自我更新”之间,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自我革命”的内涵包括四个方面,即自我的净化、完善、更新与提高,这在很大程度上将“自我更新”囊括其中,使得后者的主要内容与精神实质成为前者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此外,“自我革命”具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双重属性,它给党内带来的变化已经远超出内部关系的调整,而是诸多重大关系的重新构造,涵盖了上至顶层权力运作机制、下至党内政治生活准则在内的各个领域[7];而“自我更新”则侧重于方法论的属性,其给人民行动党党内造成的变化主要集中于组织人事层面,较少涉及“自我革命”所涵盖的权力运作机制和政治生活准则。这种差别在二者与廉政建设的关系中表现得较为明显:“自我革命”将廉政建设纳入范畴,并将其作为推进工作的重要着力点,而对于“自我更新”来说,尽管人民行动党同样非常重视自身的廉政建设,“自我更新”中也涉及廉政建设的因子,但作为一项专门工作,廉政建设整体性地居于“自我更新”之外。一言以蔽之,廉政建设在“自我革命”之内,却在“自我更新”之外。

其次,“自我革命”与“自我更新”的显著差别还在于彻底性的程度高低,换句话说,“自我革命”具有远甚于“自我更新”的彻底性。一般认为,“自我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显著特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他政党没有对于永葆生机活力的追求,它们也会“寻求各种方式来适应新的社会历史条件,即通过对外或者对内的‘革命或调整来增强政党适应性”[8]。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是具有共同性的。对于后者来说,“自我更新”正是这种追求和适应的反映与结果。然而,我們也应该看到,两党与各自国家和民族前途的关系差异,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在深度和力度方面的不同。中国共产党作为中国各项事业的领导核心,一旦丧失执政权,整个国家将丧失合法性,民族的复兴事业也将如“无本之木”;而对于人民行动党来说,新加坡国家的存续并不会因为它丧失了执政权而走向崩溃,会有其他政党接替它的位置继续掌管新加坡。一言以蔽之,代价的大小决定了责任的轻重,责任的轻重决定了使命的强弱,使命的强弱则与“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彻底性的高低呈正相关。

最后,“自我革命”侧重于政治位面,而“自我更新”则更侧重于行政位面。“‘党的自我革命中‘革命的内涵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暴力革命,而是指在党的建设范畴内守正创新,推动党的建设实践不断发展。”[9]不难看出,“自我革命”是一个党建范畴内的概念,其具备的政治属性非常浓厚。相较而言,“自我更新”则在大量的实操中,表现出更多的行政性。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既与前文已经论述的政党的历史、使命相关,也与政党的规模相关,即中国共产党具有人民行动党所不具有的“大党独有难题”,决定了两党的“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在政治性和行政性上的侧重不同。与人民行动党之类的小国小党相比,中国共产党作为大国大党,所面临和需要解决的问题远不在一个量级,如果说人民行动党致力解决的问题侧重于微观和物质方面的话,那么中国共产党面对着庞大的人员和组织,就必须将提高党建质量、统一组织信仰等这些宏观和精神方面的、具备很强政治性的工作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因此,这一方面使得“自我更新”比“自我革命”在实际过程和效果上更具可视性和可衡量性,另一方面使得中国共产党与包括人民行动党在内的世界其他政党相比,其管党治党工作具备更高的复杂性和系统性,继而存在“大党独有难题”。面对这一难题,中国共产党主要从三点着手,即提高党内调控、提升治理效能和加强思想引领,而“自我革命”正是这三者的有机结合。因此,“自我革命”就是我党为系统化解决“大党独有难题”开出的“一剂良药”。

三、 实践维度

无论是“自我革命”还是“自我更新”,其目的都在于指导实践,因此,二者的异同必然会在实践维度上有所表现。总体上看,我们可以将这一维度分为人民因素的参与、实施难度、动力及其逻辑链路三个方面。

(一) 人民因素的参与方面

人民作为一种因素是否参与到了“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实践过程之中,首先就是考察“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实践过程是否具有人民性,即是否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是否接受民众监督。尽管“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各自主体在政党性质上存在根本差别,但不可否认的是,二者在这一点上存在较大共同点,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人民性。就中国共产党来说,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它始终坚持人民史观、群众路线,“自我革命”自其开展伊始就与人民群众紧密相关:“人民利益是中国共产党自我革命的根本标准”[10],人民监督构成了其工作方法的重要内容等。因此,“自我革命”具有毋庸置疑的人民性。而人民行动党将人民参与、反映人民利益、民众监督的选举作为“自我更新”的重要环节,使得“自我更新”在实践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向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妥协,具备一定程度上的人民性。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一定程度”的另一面是这样一种情况,即当“自我更新”所捍卫的阶级利益与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相矛盾、冲突,且较为尖锐和不可调和的时候,“自我更新”就是反动的、反人民的。

其次,作为各自国家的执政党,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的任何政策措施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外部性影响,即对社会的示范作用。如果说“以人民为中心”“接受人民监督”中的“人民”是一种主动性较强的参与因素的话,那么“对社会的示范作用”中“社会”所涵盖的“人民”则更多的是一种被动性较强的参与因素。虽然“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同样存在对人民的示范作用,但是二者在程度上却存在天壤之别。中国共产党作为中国一切事业的领导核心,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中国共产党的驱动,而“自我革命”则为这种驱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因此,党的“自我革命”在政治、思想、组织、作风、制度等方面对社会革命发挥着引领作用,从而在实践中发挥着较强的社会示范作用。但是,这种社会示范作用在“自我更新”的实践过程中显然是非常微弱的,具体表现为:“自我更新”的实践局限于人民行动党党内,与新加坡社会缺乏必要的联动性;新加坡社会也没有因为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而积极地进行相应有目的性和方向性的实践等。

(二) 实施难度方面

不管是“自我革命”还是“自我更新”,想要在实践中加以落实,并且保证实施的效果不偏离预定目标,都是非常艰难的。概括来说,二者的实践都是一个刀刃向内、阻力较大、没有终点的艰难过程。

首先,“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都是一个刀刃向内的过程。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选择“刀刃向内”的“自我革命”有其可行性,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正因为我们党是只有人民利益的无私无畏的无产阶级政党,才能本着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和自我革命精神,‘刀刃向内坚决清除腐败分子”[11];而其必要性依据,则是中国共产党只有坚持“刀刃向内”的“自我革命”,才能始终保持自身的纯洁性和先进性,才能始终作为中国各项事业的领导核心,从而实现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和崇高理想。而对于人民行动党来说,其选择“刀刃向内”的“自我更新”,主要是以李光耀为首的党的领导层敏锐地认识到一种紧迫性,即如果不尽快实现党内人才的代际更替,人民行动党将很快失去人民的支持,继而失去执政党的地位;其可行性则主要来源于现实的政治局面,以李光耀为首的党的领导层,无论是在党内还是在新加坡国内,都不仅具有崇高的威望和号召力,还拥有高效的行动力,保证了强力推动“刀刃向内”的“自我更新”能够顺利推行。

可以看出,“刀刃向内”必将带来非常大的阻力。于中国共产党而言,对党的组织体系和路线进行改革调整,必然面临来自党内的巨大阻力,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实践中长期形成的思维惯性很难扭转;另一方面是“自我革命”所涉及的组织结构、机构职能的相应调整和重新划分,会削弱相关部门和职位的权力和责任,使得维持自身权力和责任的努力变成“自我革命”继续开展的阻力。而人民行动党,“自我更新”涉及的党内人员的代际更替必须辅以积极主动的人为控制,一方面“要让执掌权柄的第一代政治领导人退出政治舞台主动让贤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12];另一方面不同世代成长环境和知识结构的差异,必然会反映到其思想觀念中,于是,“自我更新”在实现人员代际更替的同时,既带来了党员思想在组织结构层面上的与时俱进,又不得不遭遇新旧思想观念的碰撞和交锋,而后者则会给“自我更新”带来相当大的阻力。

只要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继续存在,那么“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就没有终点。追寻其中的原因,不难发现,“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在这一点上存在极高的相似性,即对于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来说,政党的先进性在时间和空间刻度上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恒量,现实的考验和危险始终存在,旧有的问题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变换形式和内容,而新的问题又会不断出现。因此,两党“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必然没有终点,容不得一丝懈怠。但是在“现实的考验和危险”的具体内容和原因,以及“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对象上,两党存在一定的差别:中国共产党所要面临的主要是“政治基因和组织品格……衰退的风险。这种风险的产生与复杂的外部环境和政党自身的特殊政治地位直接相关”[1],“自我革命”的对象是落后腐朽的上层建筑和堕落腐化的党员干部;而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绝非一劳永逸,随着经济变革、社会转型不断加剧、民主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在精英争夺战持续升级的新加坡,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还将面临诸多挑战”[13],这些挑战会使得人民行动党时刻面临着党员干部战斗力和亲和力减退的风险,而风险的发端同样与新加坡的内外环境和人民行动党特殊的政治地位密切相关。不难看出,与“自我革命”相比,“自我更新”的对象更多地倾向于在技术、思想和能力上不符合时代发展需要的党员干部,与上层建筑的关联性不高。总的来说,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党史就是一个不断“自我革命”的历史、新加坡人民行动党推出“自我更新”也有四十多年,可以想见,在未来,只要中国共产党和新加坡人民行动党继续存在,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和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就没有终点。

(三) 动力及其逻辑链路方面

在动力或压力机制方面,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和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存在着显著的差别。中国共产党从诞生开始,就将自己的初心使命确定为国家独立、人民富强、民族复兴,而这也是近代以来所有苦难中的中国人心中最大的希冀、整个中华民族的最大公约数。可以说,使命型政党、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政党属性和优良的传统作风,共同构成了中国共产党“自我革命”的内生动力,内生动力也构成了推动“自我革命”不断开展的主要动力。而与此不同的是,人民行动党推行“自我更新”的驱动力则主要来源于外部环境,即外部的选举。一方面,“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主要是通过大选实现的,新生政治力量通过大选,获得民众认可,从而进入政坛,进而担任政治职务”[4];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对于在选举中失去执政地位的担忧,人民行动党便不会如此积极而又持续地推动“自我更新”的开展。

由此,可以看出“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得以生成和运行的不同逻辑链路。尽管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行动党在提出和实践“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的目的上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即实现政党的长期执政,但是二者在“长期执政是根本目的还是直接目的”这一问题上的回答却是截然不同的。中国共产党没有自身的特殊利益,其开展“自我革命”的根本目的是实现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换句话说,中国共产党通过“自我革命”所实现的自身长期执政,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人民利益,遵循的是“人民—政党—人民”的逻辑链路;而人民行动党施行“自我更新”的根本目的则是为了稳固自身的执政地位,对人民利益的重视和维护只不过是实现这一根本目的的过程中的必要一环,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政党利益,遵循的是“政党—人民—政党”的逻辑链路。

不难发现,判断一段时期内的“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成功与否的标准同样存在着较大的差别。对于中国共产党的“自我革命”来说,其“成功的标准是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即)得到人民认可、经得起历史检验”[14];而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其成功与否的标准则是选举的胜败。因此,在对“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结果的判定上,前者具有长期性和多维性的特征,而后者则具有短期性和单维性。

四、 结语

关于“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在三个维度九个方面的异同比较,可以总结为下表:

“自我革命”的动力以内生性为主,遵循“人民—政党—人民”的逻辑链路;而“自我更新”的动力则以外生性为主,遵循“政党—人民—政党”的逻辑链路

当然,仅从主体、理论和实践三个维度对“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进行比较研究,难言充分,而且三个维度相关内容的讨论也还不够全面、深入。此外,就理解“自我革命”的深厚内涵来说,仅和“自我更新”进行比较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将其与更多的党内和党际的战略政策或思想理念相结合,开展进一步的比较研究,以充分发掘“自我革命”这一“富矿”的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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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祝灵君.党的自我革命: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J].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10):69-81+155.

[4]孙景峰,于保军.2011年新加坡大选与人民行动党的自我更新[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3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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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肖光文,杨笛.新时代党的自我革命制度规范体系构建[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1):12-20.

[10]张雷.新时代中国共产党推进自我革命的四重逻辑[J].南京社会科学,2022(5):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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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程学军,李宏芳.百年大党自我革命的内在逻辑与时代价值[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4):82-89.

(责任编辑:黔 阳)

(校  对:江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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