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圣 崔雅清
【摘要】本文通过分析“缸中之脑”这一假想在科幻类型电影中的运用及流变,试图归纳总结出此类电影的一般特征,由此探讨该类电影主题表达及其背后隐含的内涵的共性与差异,以及对中国科幻电影创作的启发。
【关键词】科幻电影 缸中之脑 类型特征 拟态环境 洞穴隐喻 元宇宙
科幻类型作为当今世界电影主流类型之一,从其诞生之初就备受关注,发展至今已积累起大量受众。其基本特征是从当下已知的科学原理和科学成就出发,对未来世界或遥远过去的情景作出幻想式的描述。因其不必拘泥于已达到的科学现实,创作者可以在科学原理的基础上充分展开想像的翅膀,预想人类生活的未来面貌[1]。基于影片围绕的核心科学原理、科学成就和科幻概念在细分领域的不同,诞生了大量不同题材的科幻类型片,比如时间穿越题材、外星人与星际旅行题材、人工智能题材、机甲怪兽题材等等。
在科幻类型电影提及并运用的众多核心科幻概念中,有一个科幻概念虽然被运用的不多,但因其概念的新颖性和哲学思辨性,使基于这一概念衍生的电影作品在电影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一概念就是“缸中之脑”。
对于“缸中之脑”这一科学假想的最早阐述,出自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希拉里·怀特哈尔·普特南1981年出版的《理性,真理和历史》一书,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一个人的大脑被科学家通过手术取出,与身体分离,被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与计算机相连,这台计算机按照指定的程序向大脑不停地输送信息,用这样一种方式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人、物体、天空依然存在实体,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大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一个人被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被连接在一台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输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2]。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处在这种困境之中?”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通过技术手段帮助人类重建感官的设想俨然已经逐步成为现实,最典型的人工耳蜗技术,已经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应用于听障人士的治疗,随即而来的还有人工视觉、人工嗅觉、人工味觉的不断研究。2021年,澳大利亚研究团队Cortical Labs开发了一种微型人类大脑,被称为盘中大脑(DishBrain),正式论文中则描述為体外神经网络(Invitro neural networks),它其实就是培养皿内盛有的80万-100万个活的脑细胞,这个规模接近于蟑螂的脑部。脑细胞下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微电极,负责刺激它们。通过学习,盘中大脑成功学会了雅达利乒乓球游戏《Pong》,并且学习速度要远高于现有AI水平。那么我们反向思考一个问题:这些“盘中大脑”会知道自己其实是被装在培养皿中的吗?
通过上述案例,我们可以合理推论,在不久的将来,普特南所描述的情况极有可能会从思想实验转而成为现实。到那时,人类将不得不面对一个困境———“人类要如何确认自己究竟是身处真实,还是仅仅是感觉真实?”。
(一)《黑客帝国》系列(1999、2003)
在“缸中之脑”假说提出18年后的1999年,一部以“缸中之脑”概念作为核心科幻设定的影片《黑客帝国》第一部上映。电影世界观的架构在物理层面上与“缸中之脑”假说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人类肉身被机器接上各种各样的连接管和插头,浸泡存活在充满培养液的缸型容器中,人类意识则“生活”在虚拟世界“矩阵”中,但他们自己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真实世界中。绝大多数人并不怀疑自己所处情境的真实性,除了以主人公尼奥为代表的“黑客”———一小部分觉醒的人类。“黑客”们游走于虚拟与真实之间,为人类的存续和自由与机器进行抗争。
如今,互联网几乎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人类已越来越离不开互联网,《黑客帝国》系列电影所构建的世界观已不再神秘,但是回想其上映的那个年代(1999年、2003年),其超前的世界观设定、表现形式及背后要表达的主题无一不震撼着当时的观众。
(二)《异次元骇客》(1999)
在《黑客帝国》第一部上映两个月后,电影《异次元骇客》便紧随其后上映了,该片同样以“缸中之脑”这一假说为基础,不同于《黑客帝国》在科幻类型方面的毫无争议,《异次元骇客》在当时更多被看作是一部悬疑、惊悚电影,票房成绩远不如前者理想,但是该片的表现形式、故事模型以及内含的哲学思辨性对之后同题材类型的电影创作启发和影响并不亚于《黑客帝国》(后文提及的《盗梦空间》《失控玩家》等影片都能看到该片的影子)。
相较于《黑客帝国》在开篇之时就把世界观的建构交代清楚,《异次元骇客》则选择把世界观设计为悬念的一部分,伴随剧情的展开而对其逐步进行揭示:故事的前半段,我们认为“缸”是1937年的世界,主人公道格所在的1999年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但真实情况却更加复杂, 1999年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更大的“缸”,真实世界是2024年的世界。主人公道格在1937年和1999年之间不断穿越寻找真相,最终发现自己其实也只是一颗“缸中之脑”。
(三)《楚门的世界》(1998)
上述案例中,“脑机相连”是作为一种真实可见的物理设备存在的,而这种“物理性”的呈现也被看作是“缸中之脑”模式影片的一种标志,但是也有一类影片,并没有用物理设备的方式去呈现“缸中之脑”,而是将“缸中之脑”这一概念进行抽象化运用,其中最为典型影片就是《楚门的世界》。
影片《楚门的世界》中,楚门这个人物就是“缸中之脑”中抽象化的“脑”,楚门所生活的“桃源镇”,或者说是摄影棚,其实就是抽象化的“缸”,而负责给楚门以刺激,使其感觉一切正常的电脑就是《楚门秀》导演克里斯托弗和整个剧组。
(四)《盗梦空间》(2010)、《源代码》(2011)
影片《盗梦空间》与《黑客帝国》《异次元骇客》相比,淡化了与“缸中之脑”物理层面的相似性,直接以“梦境”和“清醒”两种状态映射出“缸中之脑”假想下虚拟与现实的两种世界观。不同的是,《盗梦空间》是以一种有意识的辨别,即主人公对真实和虚拟有所认知,但自愿选择沉睡,主动成为“缸中之脑”,当之前的作品都在寻求真实与觉醒时,主人公科布却反其道而行之,逃避真实,回避觉醒,因怀念亡妻而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建立起一个虚拟的梦境来求得内心的安慰。
影片《源代码》在物理设定层面基本符合“缸中之脑”假说的所有条件,虽然不如《黑客帝国》的世界观庞大,但同样带有典型性:《源代码》中同时存在三个世界———客观现实世界、八分钟的源代码世界以及以一个狭窄的密闭空间为形式的主人公弥留世界。与《黑客帝国》不同的是,《源代码》的两个虚拟世界与真实客观世界基本一致,主人公在两种身份的不停转换下其身份认同仍是统一于客观真实世界的。虽然最终主人公因为客观原因(身体已经无法在现实中存活),不得不生活在虚拟世界之中,但在这部影片当中,能感受到创作者已不再将“真实”和“虚拟”看作是完全对立的两面,虚拟正在成为可平行于真实存在的另一种选择,某种意义上来说,虚拟已渐渐成为“真实”坍塌之后的避难所。
(五)《头号玩家》(2018)、《失控玩家》(2021)
与上述案例相比,在2018年上映的影片《头号玩家》和2021年上映的影片《失控玩家》也许不够典型。《头号玩家》中,人类清楚地知道什么是虚拟、什么是现实,虚拟世界“绿洲”是人类逃避残酷破烂现实世界的精神家园,无论多沉浸其中,也总有下线的时候;《失控玩家》的主角“盖”和《异次元骇客》的主人公道格相似,是一个虚拟游戏中的NPC,甚至没有肉身实体。但是,通过抽象概念,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两部影片中存在“缸”与“脑”的映射关系,只不过在这两部影片中,“缸”和“脑”的关系发生了转变,《头号玩家》中“缸”不再是牢笼,“脑”也不再是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人;《失控玩家》中,“缸”就是“盖”认同并存在的唯一世界,作为“脑”的他并不向往也不在意那个他无法到达的现实世界。
通过对上述案例的分析和归纳总结,我们可以发现这类影片在世界观的构建、人物设定和故事模型上,存在较为突出的共性特征。
(一)世界观建构
科幻电影的世界观设定———科幻故事展开所需要的一个想象出的空间载体和意识形态体系,是想象力的空间化和概念化,也是科幻故事虽然虚幻但具有可能性和可信性的基石[3]。“缸中之脑”模式的影片中,其世界观的设定往往表现为“真实”世界唯一,一个或多个“虚拟”世界并存的形式。
所谓“真实”世界,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它有可能和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一样(例如《楚门的世界》),也有可能是假定性极高的对未来世界的某种想象(《黑客帝国》《头号玩家》的“真实”世界都是创作者想象下未来某个时间节点下的人类世界);而“虚拟”世界的呈现则更加多种多样,总体可以概括为:与“真实”世界平行的、可以被某种手段改变或影响的存在,例如《黑客帝国》中的“矩阵”、《楚门的世界》中的“桃源镇”、《头号玩家》中的“绿洲”,以及《失控玩家》中的“自由城”。“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往往存在较大的差异,从而影响人物动作和剧情走向。
(二)人物设定
基于上述世界观的设定,相应的人物设定也往往呈现出某种共性:不同世界中,人物的身份往往也不相同,人物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和对世界的认同在相当长的时间段内也会出现较大的偏差,人物会因为这些偏差让自己陷入自我怀疑或者崩溃边缘,然后逐步接受现实,转而寻求突破的方法。
(三)故事模型
这类影片往往围绕上述“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差异和人物身份认同的错位展开叙事,虽然不同的影片会有不同的侧重和剧情走向,但是其故事发展基本可以概括为:主人公从自我认识的世界中觉醒(或反觉醒),主人公的觉醒(或反觉醒)促使人物发生转变,让人物选择摆脱束缚或是查明真相亦或是达成和解。
随着科技发展和社会环境的改变,我们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蕴含在科幻电影作品中人类意识产生的微妙变化。
(一)《黑客帝国》与《楚门的世界》:现实与虚拟的二元对立
在二十世纪末,人类似乎对新世纪的到来或是充满期待或是未知恐惧,毕竟早在1968年,人们对于21世纪的想象便已达到影片《2001太空漫游》中所呈现的高度,仿佛跨入2000年后,无论是科学技术还是人类意识,都会突破线性发展规律,来到一个新的纪元。而2000年前后正是人类信息化高速发展的时代,计算机、互联网技术突飞猛进,人们对于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变革与冲击尚未习以为常,因此幻想人类被科学技术奴役或威胁、人类奮起反抗的故事也成为科幻电影的一大经典命题。除上述案例影片外,《终结者》三部曲(1984、1991、2003)、《我,机器人》(2004)等表现人与机器直接对抗的影片也在此期间大量出现。无论是《黑客帝国》《异次元骇客》,还是《楚门的世界》,其核心表达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即人类渴望真实与自由,人类应冲破虚假的牢笼,回归真实生活。
(二)《盗梦空间》《源代码》:从对立到共生的转向
当时间来到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互联网已经迅速发展成为人类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盗梦空间》和《源代码》的主题表达已不再是对“虚拟”“机器”的极端抗拒。此外,观众对于《黑客帝国》系列的解读也悄然发生变化,影片中的机器为人类设计的“矩阵”不再被看作是“牢笼”,而是“天堂”般的世界。这些现象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人们对虚拟的态度已经逐渐发生改变,从抵触转变为逐步接受,甚至形成了某种共生关系。同样在这一时期也涌现了一大批探讨人与机器共存、共生、互为伙伴、赛博朋克为主题的影片,并一直延续至今,例如:《她》(2013)、《超能查派》(2015)、《攻壳机动队》(2017)、《银翼杀手2049》(2017)、《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芬奇》(2021)等。
(三)《头号玩家》与元宇宙未来:虚拟世界虽幻犹真
之所以上文认为《头号玩家》与其他案例相比,在“缸中之脑”概念的运用上不够典型,是因为这部作品更为核心的概念其实是近些年大热的“元宇宙”。
“元宇宙”是指人类运用数字技术构建的,由现实世界映射或超越现实世界,可与现实世界交互的虚拟世界,具备新型社会体系的数字生活空间[4]。在《头号玩家》的世界中,真实世界满目疮痍,人类放弃了解决现实问题,转而在“绿洲”里寻找乐趣,毕竟“绿洲”几乎能够满足人类除了维持生命个体运作的必要生物行为外的所有需求,“绿洲”虽然是一个物理层面虚拟的世界,但是其内在世界观建构层面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且与时俱进的社会体系。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平行,并反作用于现实世界,这两个元宇宙最重要的特征在影片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人们“生存”在真实世界中,但真正的“生活”却在“绿洲”中。
当下,随着VR、AR技术的日渐成熟,世界各大科技、互联网巨头纷纷在“元宇宙”领域开启布局,也许在不远的将来,“绿洲”的世界真的会来到我们身边,“虚拟”与“现实”的边界也不再分明。
自古至今,人类从未停止过对真理的探求、对真假的追问,而电影作为一门综合性的现代艺术,同文学、音乐、美术一样,也成为人类表达对世界认知、思考与探究的重要途径。
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思想家庄子就曾提出与“缸中之脑”假说在哲学思辨性上高度一致的假想,即家喻户晓的“庄周梦蝶”的典故;此外,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也探讨了相似的困惑。无论是“缸中之脑”“庄周梦蝶”还是“洞穴隐喻”,其背后本质所探讨的其实是同一个恒久而经典的哲学命题———“现实与非现实”,或者说是“真相与假象”。
现代社会日益庞大和复杂,人们对超出自己生活经验之外的事物不得不通过一些媒介去了解,如新闻广播、电视报道、社交媒体、网络等。如此一来,现代人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对真实的客观环境反应,而是对大众传播所构造或加工过的“拟态环境”反应。因此,真实与虚拟、真相与假象在现代人的生活中的交织越来越紧密,也越来越难以区分,对于人类生存世界真实性的思考也不断成为电影作品的一个重要命题。
表面上看,科幻电影主题表达的变化是科技发展所带来的创作观念的一种必然流变,但其背后所暗含着的却是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之间阶段性的博弈结果,这尤其值得我们注意。人们长期以来所一直推崇的人文主义或者说人文关怀似乎正渐渐消解,并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默方式和我们作别,科学至上主义以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在百年间迎头赶上甚至超越人文主义的地位,并给人文精神以致命打击,成为整个世界所追逐与信奉的主流观念。眼下看来,这似乎已是一个既定事实或必然趋势,但人文关怀是否真的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其消解可能引发的后果又是什么?或许是我们更应该思考的问题。
当下,以《流浪地球》系列为代表的中国本土科幻电影正在迅速崛起,国产科幻电影的类型化已经越来越成熟,视听效果也愈加震撼,但是在主题表达的哲学性和思辨性上似乎还有提升的空间。
令人欣喜的是,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创作者开始重视这部分的表达,譬如《流浪地球2》中“数字生命”的概念和情节想要探讨的哲学命题其实在某些方面与“缸中之脑”的内核契合;《宇宙探索编辑部》在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提出了人类存在于宇宙的意义是什么的终极问题;《被光抓走的人》用一则思想实验的形式探讨了人与人情感链接中的存在主义问题……但从国产科幻电影的长远发展来看,这些还远远不够。一方面,随着中国电影工业化程度不断提高,观众很快会接受并习惯国产影片在叙事、视听等方面达到一定的高度。到那时,观众将不再满足于故事和視听,也会对主题表达有所要求。另一方面,纵观当下中国电影产业,数亿元资金投入、数年制作周期的重工业、大制作的科幻影视项目毕竟还是凤毛麟角,能承担其中风险的主创和资方也十分有限。相比之下,将创作重点放在核心科幻概念的搭建或者追求更为深刻的主题表达上,也许会相对容易生产出以小博大的“爆款”产品,这不失为青年电影创作者以及风险承担能力较弱的制片方在科幻电影创作上的一条可行之路。
注释
[1]许南明,富澜,崔君衍.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5: 69
[2] (美)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M].童世骏,李光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
[3]陈旭光,薛精华.论中国科幻电影的想象力与“想象力消费”[J]. 电影艺术, 2021, (05): 54-60.
[4]百度百科“元宇宙”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