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琴苑要录》所载《琴声律图》考证

王薇雅

为清代四大藏书楼之一的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的《琴苑要录》，属宋代琴学丛书，不著撰人名氏，不分卷，明正德抄本。《琴苑要录》虽然不似同时代田芝翁所辑之《太古遗音》本丰富，于编纂体量以及撰著者方面也不及明代蒋克谦的《琴书大全》庞大。但其所辑数篇，在宋代官修目录书或私家藏书中仅载录篇名及撰人而未录内容者，均于《琴苑要录》中首现原貌。书内辑有十篇，一曰《古操十二章》，二曰《则全和尚节奏指法》，三曰《琴书》，四曰《琴声律图》，五曰《碧落子斫琴法》，六曰《斫匠秘诀目录》，七曰《琴笺》，八曰《续琴笺》，九曰《风俗通·音声论》，十曰《姚兼济琴论》。是书述及琴曲、指法、琴律、琴制、琴典、琴论，体例清晰，採摭详博。且数篇篇名或存见于目录书、史书、类书中，或其撰人、内容散佚于笔记及其他史料中。其中价值，不言自明。

《琴苑要录》中的10篇琴类文献，其中《古操十二章》《风俗通·音声论》两篇于今已为多种辑本所录，余《则全和尚节奏指法》《琴书》《琴声律图》《碧落子斫琴法》《斫匠秘诀目录》《琴笺》《续琴笺》《姚兼济琴论》8篇，均首次以《琴苑要录》辑本的形式存世。其中有学者已对《则全和尚节奏指法》《碧落子斫琴法》《斫匠秘诀目录》《琴笺》4篇文献进行研究，将其定为“现存宋代音乐典籍”，但鲜少有文章对《琴苑要录》中的《琴书》（含二十条）《琴声律图》《续琴笺》《姚兼济琴论》加以详考。而《琴声律图》于目录书与相关类书、音乐典籍中著录的情况较为复杂，亟待辨明。

一、《琴声律图》撰者辩证

《琴声律图》，一卷，琴学文献，是书见录于《玉海》《文献通考》《崇文总目》《新唐志》《国史·经籍志》中时，撰人被记作“王大力”和“王大刀”；《玉海·宋朝琴谱》《琴书大全》亦著录有时书，撰人则为“麴瞻”，而《宋史·艺文志》又作“麴瞻《琴声律》二卷，又《琴图》一卷”。

最初考证该文的应属近人周庆云先生，其在《琴书存目》等文献中，均称麴瞻为宋代人（非南朝之宋），言此篇题为“西平麴瞻撰”；章华英于《宋代古琴研究》一书中，在溯考麴瞻生卒年后，言其实为南朝宋时僧人，厘正了周氏之论；朱金波的《唐代琴学文献辑考》认为“《琴声律图》一书已不得见”；王小盾、张军在《宋代音乐研究的典籍资源（上）》中将其归为“今存其名的典籍”，但在下篇所列音乐典籍目录中也提及其文载于《琴苑要录》。以上诸篇皆注意到此琴学文献，然仅止于此，未将其付诸详考。笔者有感于《琴声律图》著录在目录书与相关类书、音乐典籍中的撰人纷杂不明之象，故将对《琴苑要录》所载的《琴声律图》进行考辨。然而，笔者依周氏于《琴书存目》中“《琴声律图》撰人为麴瞻”所言，对比铁琴铜剑楼藏《琴苑要录》时，发现《琴声律图》题下并未著明撰人，仅有标题后附寥寥400余文字。“西平麴瞻”四字在原文中才被提及，而非见于标题下，若以此便将撰人视为麴瞻，实难令人信服。是故，笔者在辨其撰者之余，另将原文一并辑录，以便考之。

（一）“王大刀”与“王大力”

首先，是关于“王大刀”“王大力”二者之辨，其二人分别见录于《文献通考》《崇文总目》：《文献通考·经籍考》：《琴声律图》一卷，《崇文总目》唐恭陵蜀令王大刀承诏撰。国琴制度，以六十律旋宫之法次其上，前序历引诸家律吕相生之术。《崇文总目》：《琴声律图》一卷，原释唐恭陵蜀令王大力承诏撰。图琴制度，以六十律旋宫之法次其上，前叙历引诸家律吕相生之术。（见《文献通考》，阙，见天一阁钞本）

按上，“王大刀”与“王大力”实为同一人，清人在辑释时重加校正。“力”字与“刀”字本就相近，是宋人书写习惯或是影印讹误也未可知。比如古人在书写时常会将“大”与“太”、“断”与“斫”等视为同一字，因此，“王大刀”与“王大力”为同一人也便能明了。《新唐书·艺文志》卷五十七：王大力《琴声律图》一卷。

又《玉海》卷一百十《唐琴谱琴书琴声律图》篇：《艺文志》乐类，赵邪利《琴叙谱》九卷，《琴手势谱》一卷……王大力《琴声律图》一卷……《国史志》蔡翼《琴调》，僧道英《琴德谱》……王大力《琴声律图》，张淡正《琴谱》各一卷。

而笔者查阅《国史·经籍志》后发现，其琴类文献中未曾录有“王大力《琴声律图》”篇，仅有未著撰人的“《琴声韵图》一卷”。王应麟在编纂时，或是参考了前代的目录书，便在收录时将此篇目及撰人附诸纸上。但综上信息，也可明确《琴声律图》撰人之一应为“王大力”。同时，在两本目录书的解题中，对此人的生平与社会身份也有迹可循。解题中言其官职为“唐恭陵蜀令”，《唐六典》卷十四有云：献陵、昭陵、乾陵、定陵、桥陵、恭陵、蜀令各一人，从五品。

唐恭陵，为唐高宗李治第五子、武则天长子李弘的陵墓。李弘于永徽四年（653年）封代王，显庆元年（656年）立为太子。上元二年（675年）四月，缒幸合璧宫，卒，谥孝敬皇帝。同年8月葬于恭陵，制度盖用天子礼。是故王大力为玄宗时人无疑，并撰有《琴声律图》一卷。

（二）麴瞻其人

《琴声律图》的撰人之一為“王大力”已经明了，故对《琴苑要录》中的《琴声律图》一卷，仅需辨明其为“王大力”或“麴瞻”所撰即可。

麴瞻，其名未见载于史书，也未有可考的撰著文献传世，因此今人对其生平年代及社会活动考证并不全面。周庆云先生据《宋史·乐志》中记载的“麴瞻《琴声律》二卷，又《琴图》一卷”，推其为宋代人。元人在编《宋史·乐志》时或也未详此人，因其收录时便将麴瞻列入宋人乐类作品之中。学者章华英在《宋代古琴音乐研究》第三章论及宋代“琴僧”时，据南朝梁慧皎所著的《高僧传》，推麴瞻为南朝宋时僧人。《高僧传·唱导》云：释道照，姓麴，平西人。少善尺牍兼博经史，十八出家，止京师祇洹寺。披览群典以宣唱为业，音吐嘹亮洗悟尘心，指事适时言不孤发，独步于宋代之初。宋武帝尝于内殿斋，照初夜略叙。百年迅速迁灭俄顷苦乐参差必由因召。如来慈应六道。陛下抚矜一切。帝言善，久之斋竟。别褂三万。临川王道规从受五戒，奉为门师。宋元嘉三十年卒，年六十六。照弟子慧明，姓焦，魏郡人，神情俊迈祖习师风，亦有名当世。

此则史料，对辨明麴瞻其人之生卒年代、身份特征以及社会地位等大有裨益。首先，由《唱导》中可知，麴瞻为僧人，僧号道照。少年时便善于文辞，舞象之年皈依佛门，后以宣唱为业。宋武帝赏其才华，于内殿设斋时，请道照为其宣唱。其次，参见下文所辑《琴声律图》，原文记为“西平麴瞻”，对照元本、明本、金陵本《高僧传》，“平西”皆作“西平”，此处应为影印讹误。南朝宋时西平郡领五县，至546年郡、县俱废，今县境属南宁州地。麴瞻于66岁、宋元嘉三十年（453年）圆寂，即其生卒年应间于387年至453年。故，章文中有两处讹误，其一，麴瞻生平并非367年至433年，应往后推二十年；其二，麴瞻的出生地西平并非青海西宁，而是广西南宁。综此几种音乐文献与佛教文献，麴瞻其人形象初现：其为南朝刘宋时僧人，擅长佛家唱导，与皇室来往密切，亦善琴，撰有《琴声律图》一卷。

麴瞻的琴学文献足本虽不多见，但其琴乐思想仍散见于明代刊刻的各谱本中。如在《太音大全集》卷四《弹琴法》篇、《琴书大全》卷十八《声律图赞》等篇目中均有收录，亦可观其对琴这一乐器的见解。笔者在下文将散佚在几本琴谱中的麴氏言论一并辑之，一则为尽力还原麴瞻的琴学思想，二则也便于详考《琴苑要录》本中《琴声律图》的撰人。

明正统间人袁均哲的《太音大全集》卷四《弹琴法》篇：麴瞻云，凡弹琴，散声虚歇，如风水之淡荡。左手勾按于弦，泛声委美轻清，若仙歌之九詠，用左手按弦，似起似著，如蜂蝶探花，木声实按，如雷隐隐，或如钟鼓巍巍，如山崖磊落也。

明成祖朱棣敕撰的明内府写本《永乐琴书集成》第二卷《弹琴说》所录内容与《太音大全集》完全相同。《永乐琴书集成》与《琴书大全》子目录与内容几乎全同这点确系事实。然笔者在细读与《太音大全集·弹琴法》篇相似度极高且存于《琴书大全》卷十的《论弹琴》篇时，并未发现麴瞻之论，初读《永乐琴书集成》时也未见有异。但是对照此二本的目录（见表1），复瞻前文、顾后文时，才见《弹琴说》中录有麴氏所言。

由表1可知，两书第十卷（节选部分）都以《论弹琴》篇为始，《仪式》篇为终，《永乐》本中多出了《取声用指兼述琴人善恶》与《弹琴说》两篇。前篇虽未见于《琴书大全》中，但与《太音大全集》卷四《取声用指兼述琴人善恶》篇基本吻合；而《太音大全集》卷四《弹琴法》中麴瞻所云被单列于《永乐琴书集成》中，独立成《弹琴说》篇，却并未见于《琴书大全》中。《永乐琴书集成》比《琴书大全》成书时间早近百余年，结合学界此前对《永乐琴书集成》写本真伪的考辨，此二篇未收于《琴书大全》中，是明嘉靖人蒋克谦整理其四代琴学资料时的疏漏，还是麴瞻此论在嘉靖时已不复见，抑或是蒋氏在摹抄《永乐》本时所做的取舍？在学界未定论《永乐琴书集成》与《琴书大全》的关系前，都未可知。

又《琴书大全》卷十八《琴文》篇《麴瞻声律图赞》：乐以象德，琴以修身，淡然其性，温乎其人。止邪于俗，纳正于真，可以叙志，可以和神；仪以星象，彫以翠绿，归凤之操，积雪之曲，妙响出弦，清意连玉，盪心饰喜，防奢节欲；六律之记，五声之文，弦惊坠鹊，调感飞云，鸿游羽散，鱼躍鸾分，丹青是托，事等兰分；含吐阴阳，发挥清浊，元英记材，青春辨角，其德锵洋，其情遼邈，列诸新意，将贻后学。

“赞”在古时多为纪传等文章论著后的总评性文字，如明代萧鸾的《杏庄太音补遗》上卷《杏庄小像》后就有《杏庄道人小像赞》等篇，都是萧氏友人或后人对其做出的评价；明人杨表正的《重修真传琴谱》中也有《赞杨表君正小影》等。因此，麴瞻应是著有《声律图》一书，《琴书大全》收录的《麴瞻声律图赞》或为后人对此书的述评类文字，原书足本尚未得见。

二、《琴声律图》文本研究

《琴苑要录》所收《琴声律图》原文：琴在金石最优，于弦竹尤，妙有青龙凤，篆有鸾鹤声。雨雪风云应节彩春秋冬夏，随音变时，千年一圣，生存其雅，操百代几废礼无歇，其芳声尽妙矣，尽善矣，乃双凤连绵之音，双……至于习者能详悉焉，贻诸家弟子晓悟将来，恐未识其意，图列之于后（十二家琴样见别本）。

按文中所言，麴瞻善鼓琴、通乐律，著有《琴声律图》，其下併有别本，专述十二家琴样以应十二律之理，以贻后学，然此别本于《琴苑要录》中不得见。

综上可见，唐人王大力的史料较麴瞻便相形见绌了。故笔者就所见文献推之，《琴苑要录》中收录的《琴声律图》撰人应更倾向于麴瞻，此篇虽更似对麴瞻其人的评述性文字，许是类似《琴书大全》中所收的《麴瞻声律图赞》一文。如此，《宋史·乐志》中所载的麴瞻“《琴声律》二卷，《琴图》一卷”也有迹可循。《琴声律》与《琴声律图》或为同本，分为上、下两卷，其内容大致收录了麴氏的琴论、弹琴法、琴律等，现大多散佚，卷后附有《琴苑要录》中的《琴声律图》篇，而《琴图》或为《琴声律图》下的别本，画有形体有殊的琴式十二家样，以应十二律吕。

三、结语

《琴苑要录》以其所辑的10篇琴学文献，遍及琴论、琴制、琴指法等内容，可以视为一部完整的小型琴类典籍，所载的散佚篇目，于今都是一份极有意义的材料。其中收录的《琴声律图》一卷经考证，其撰者应更倾向于麴瞻，笔者赞同其并非宋人，而为南朝宋人，故《琴声律图》一卷实为先唐南朝琴书。又宋人王大方《琴声韵图》的“琴序”部分与麴瞻的《琴声律图》颇同，足见此篇文献在朝代更替间的承递影响。

（作者单位：武汉音乐学院）

参考文献：

[1][清]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一五，见《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清代卷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28页。

[2]参见张军：《宋代音乐典籍汇考》，温州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该文考证并辑录了《则全和尚节奏指法》《碧落子斫琴法》《斫匠秘诀目录》《琴笺》等篇目。

[3]周庆云：《琴书存目》卷三，梦坡室藏版1913年刻本，第18页。

[4]章华英著：《宋代古琴音乐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45页。

[5]王小盾、张军：《宋代音乐研究的典籍资源（下）》，《中国音乐》2020年第4期，第33页。

[6]王耀华，方宝川主编；郑俊晖执行主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2辑，第11册，第108页。

[7]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六《经籍》十三，《万有文库》“十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1591页。

[8] [宋]王尧臣等编次，[清]钱东垣等辑释：《崇文总目》（附补遗），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1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9页。

[9] [宋]欧阳修等撰：《新唐书》卷五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36页。

[10] [宋]王应麟：《玉海》卷一百十，南京、上海、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版。

[11] [明]焦竑辑：《国史·经籍志》卷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12月版，第414页。

[12] [唐]李林甫等：《唐六典》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00页。

[13] [元]脱脱：《宋史》卷二百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056页。

[14]章华英：《宋代古琴音乐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45页。

[15] [梁]释慧皎：《高僧传》卷十三《唱导》，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10页。

[16]韦宣仁主编，广西壮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广西通志行政区划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