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琳
20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生物工程技术、传媒技术、人工智能技术以及仿生技术的发展进步,人类的身体机能与认知水平都实现了前所未有的飞跃与拓展。科技与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使有机体与电子机器的结合体——“赛博格”从身体和意识上都与人类渐趋一致,甚至在某些领域拥有超越人类的优势。这一现象引起了人们关于主体性的反思:人何以为人?人工产物可否为“人”?在后人类视域中,人类与非人类的界限变得模糊,罗伯特·佩博雷尔针对后人类状况指出:“‘后人类状况,首先,它不是关于‘人的终结,而是关于一个‘以人为中心的宇宙的终结,换句话说,它是关于‘人文主义的终结。”[1]后人类视角下,“类人”与人类的相似性和差异性逼迫人类将外向的目光重新移向自身,这些人造产物为人类提供了一面审视自己的镜子,人类借此思考传统的人文主义、与他者的关系以及当下的生存处境。电影《银翼杀手》以黑暗肮脏、阴雨连绵的赛博都市为背景,展示了复制人对生命和真实性的追求以及人类对复制人高傲的造物主心态。复制人的自由意志与主观情感证明,人类对于其他非人物种的主宰不过是人类私欲的表现,并非具有先天的合法性。在脱离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后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人机关系,思考我们“生而为人”的条件,在条件满足时正视复制人的主体性。
一、图灵测试与移情能力
《银翼杀手》开篇便向觀众展示了一段对于复制人的测试,测试基本以图灵测试为基础,以瞳孔监测、心率监测等生理表征数据为辅助手段。对于复制人里昂的回答,观众或许无法具体言明怪异的原因,但其语言和思维逻辑明显与人类存在差异。首先,测试人员为里昂设定了一个具体情境:“你在沙漠里,正在沙上独自行走……”复制人里昂显然表示出了对这一情境的不解:“哪个沙漠?”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里昂作为复制人,他拥有对具体事物的认知,但缺乏思考抽象概念的能力。柏拉图将存在分为四个等级,它们分别属于可知与可感两个世界。复制人里昂对存在的认识最多限于数理学科即理智的层面,对于与理性相关联的理念部分他无法理解。接着里昂继续提出问题:“我为什么会在那里?”里昂的思维比起人类更接近于计算机的严格程式,一旦因果逻辑链中缺少一环,便难以运作。人类可以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复制人里昂对于虚拟的情境则表示困惑。当测试人员继续假定里昂不肯帮助陆龟翻身的情境时,里昂的情绪与生理反应变得愈加激烈,他无法理解自己尚未做出的行为,也无法理解为何要帮助一只被太阳炙烤的乌龟,这是移情能力的缺失。
《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测试主要针对其思维模式与移情能力,也就是说人类以此为立身之本。但在对复制人瑞秋进行测试时这些条件失去了区分度,戴克问了瑞秋一百多个问题而瑞秋的回答与常人无异。瑞秋对测试的突破无疑动摇了人类的主体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主体性的消解,而是象征着复制人主体性的确立。瑞秋超越里昂之处让我们看到了更多人类的特点——情感与记忆。
二、“人之常情”
人工智能领域存在一个“莫拉维克悖论”:实现人类独有的高阶智慧只需要非常小的计算能力,但是实现无意识的技能和感觉反应却需要极大的运算能力。对人类而言,情绪反应与情感状态是先天的能力,无须后期加以学习;对人工智能来说,自主的情感反应却是需要进行大量迭代与计算来获得的技能。在《银翼杀手》中,大多数复制人所拥有的“情感”仅仅是他们在短暂的生命中对人类情感行为的模仿。他们不具备真正的情感状态,而是按照人类预设的行动逻辑针对特定现象做出反应。
以影片中两对人机爱情关系为例,一对是复制人普瑞斯与基因设计师塞巴斯蒂安的爱情关系。在这段关系中塞巴斯蒂安将普瑞斯视为朋友、爱人,而普瑞斯则更倾向于将塞巴斯蒂安当作接近“造物主”泰瑞的工具。普瑞斯从人类那里学到拥抱、亲吻所代表的含义,以此向塞巴斯蒂安表达了虚假的爱意。但在她眼中这一举措或许不过是一系列行为程序的一环,即表达爱意——收获爱意的人类因果逻辑。这种情感行为上的模仿正如柏拉图对“模仿”的批判所言,失去了事物的重要特性与本质,其真实性比原型低一等。
反观戴克与瑞秋的爱情,他们对对方的情感是完全不掺杂利害关系的。瑞秋的记忆是虚构的,但当她得知自己的复制人身份时却产生了真实的震撼与悲伤。戴克虽然知道瑞秋是复制人,但在目睹她流泪时却感到抱歉,急忙说明这是自己开的一个糟糕的玩笑。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带任何别的目的,彼此就是全部的原因。戴克被里昂扼住咽喉的危急关头,瑞秋及时出现救了戴克。他们的行为不是对任何人的模仿,情感就是他们的内驱动力。这样自发的情感反应正是瑞秋得以超越其他复制人的原因,它跨越了人类与非人类的界限,不同种族、阶级、性别的存在被统一在相似的情感体验下。由此,人类——机器、男人——女人、自我——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被进一步消解,关于人类身体、意识、主体的问题以及“人”的概念都应该被重新考虑。
三、记忆的链接
《银翼杀手》中有这样一段对白,“造物主”泰瑞说:“我们开始认同他们,这是种怪异的痴迷感。毕竟,他们缺乏情感经验,只有几年的时间去积累你我视为理所当然的体验。如果我们赐予他们过去,创造出他们情感上的依靠和安慰,我们就能更好地控制他们。”戴克听了应声答道:“记忆,你说的是记忆。”对个人来说,事件、情境之间的连接,在时间之河中掠过,就会形成具有人格独特性的记忆,这样的记忆正是情感的来源,也是形成主体性的基础之一。在《银翼杀手》开头对复制人里昂的移情测试中,最后测试者提到里昂母亲时,测试在暴力冲突中戛然而止。也许里昂根本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他的寿命只有短短4年,因此他的人生经验极其单薄,这也是他无法真正拥有主体性的根本原因。复制人没有先天的情感能力,他们需要通过记忆与当下情境的交互产生情绪反应,正如泰瑞侄女的记忆为瑞秋赋予了人的生命与个性。
人是一种拥有历史的动物,个人的记忆构成人格的基础,文化的记忆则编织成民族国家的身份标识。正如泰瑞所言,人类赐予复制人的记忆能让我们更好地控制复制人,统治者或入侵者往往通过塑造主观意志下的民族记忆或篡改他者文化来达到控制的目的。人类对于复制人记忆的编辑实际上剥夺了复制人的文化记忆权益。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奠基人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论述道:“任何时间,不论是过去几世纪,只要能被意识所扩及,则意识便能把距离很久的各种存在或行动联络起来,成为同一的人格者,就如它能把方才过去的存在和行动联络起来一样。因此,不论什么主体,只要能意识到现在的同过去的各种行动,它就是同一的人格,而且那两种行动亦就是属于他的。”一旦个人的记忆遭到篡改,其个人同一性便会发生改变。而一旦群体记忆遭到篡改,一个族群的性质便由篡改者塑造。因此记忆不单是复制人个体获得主体性的基础,也是复制人群体获得独立发展空间的必要条件。
四、“造物主”的认同
在《银翼杀手》为我们展现的社会图景中,人类作为“造物主”完全将复制人视作工业产品,以“退休”来称呼对复制人的屠杀。基因工程师塞巴斯蒂安在问及两个复制人的型号时骄傲地说道:“你们中有我的一部分。”人类明显地表现出了造物主的高傲心态,塞巴斯蒂安要求两位复制人进行展示,像是要欣赏自己的作品,复制人罗伊则反驳道:“我们不是电脑,塞巴斯蒂安,我们是血肉之躯。”人类固守着人文主义的中心地位,复制人想要确立主体性就势必突破人类的桎梏。但人类作为复制人的设计师,他们拥有鉴别复制人记忆真伪的能力,正如瑞秋通过戴克之口确认自己复制人的身份一般。因此人类是复制人真实性的根源,為复制人赋予了存在的意义。复制人像是活在黑暗的洞穴中,只有人类能帮助他们解开束缚,去认识影子外的真实。因此复制人的独立需要人类的认同,这样的认同或许不是自愿的,复制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他们登上了接近造物主的巴别塔。罗伊找到了他的造物主泰瑞,称其为父亲,最终杀了泰瑞。他并没有达成延长生命的目的,但在这样一个“弑父”的行动中,他颠覆了人类傲慢的统治,找到了自己的主体性。
五、后人类情境下的“人机关系”
复制人罗伊的主体性的觉醒像是一场古典悲剧,他拥有的不仅是平凡的人性,甚至是崇高的神性。最后一段罗伊与戴克的追逐中,罗伊几近赤裸,以最原始也最纯洁的姿态追赶着他的“父辈”。在生命将尽、手不受控制时,罗伊用钉子刺穿自己的掌心,用痛苦保持清醒,好似受难的耶稣。当戴克奋力挂在房屋边缘时,他变成了跟复制人一样、活在死亡边缘、被恐惧笼罩着的个体。罗伊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没有选择报复戴克,而是像救赎迷惘的信徒一般将戴克拉了上来。临死之际,罗伊没有濒死者的奄奄一息,而是语气坚定地留下了诗一般的遗言:“我曾见过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目睹战舰在猎户座的边缘熊熊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这些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就像眼泪消逝在连绵细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圣洁的白鸽离开污泥遍布的地面,飞向高空。最后一段全程对罗伊使用特写镜头,像是《圣女贞德蒙难记》中的贞德一样,罗伊脸上的苦难与神性都被放大。罗伊的主体性无疑已经与人类位于同一层面,人类不得不直视这个问题:如何对待这些觉醒的复制人?
在后人类情境下,人类中心主义已然被打破。与其一厢情愿地进行自我欺骗,人类更应该正视复制人的主体性。在失去权威地位的情况下,人类应尊重复制人的自身记忆积累而不是以赋予或修改的方式进行掌控。无数个复制人的个体记忆编织成族群文化,在这过程中人类与复制人成为完全平等的存在,因而人类必须学会平等地与复制人相处,不高傲地进行指挥或干涉。承认复制人的主体性并不是消灭人类的主体性,人类以复制人的成长观照自身,促进自身文明的发展。
六、结语
对爱的渴望、对灵魂的追求、为了他人而自我牺牲的勇敢和自由意志,都是复制人突破人性基准线而获得主体性的明证。后人类情境以一个去人类中心化的角度为人类重新认识自我、定义自我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契机。在《银翼杀手》灰暗的城市图景下,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污泥与鲜血,更是人性的纠缠与光辉。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电影学院)
参考文献:
[1]赵周宽:《复制人的质疑与人性测试——《银翼杀手》中的哲思》,《电影新作》,2017年第6期。
[2]洛克:《人类理解论》,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