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本宸
全球多元文化背景下,现代观念冲击着传统文化中的家族观念。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发展,国际上出现了《亲爱的格洛莉亚》《小偷家族》等作品,主要探讨女性困境和女性觉醒,展现非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组建家庭建立亲情的社会现象,表现种族融合和跨种族家庭中的伦理问题与社会困境。这些新作与经典家庭伦理片,如亚洲的《东京物语》《饮食男女》《一一》、歐洲的《犹在镜中》《婚姻生活》相比,有了新的探索和突破。同时,当代中国家庭伦理片,如《但愿人长久》《妈妈》《你好李焕英》也有了新的拓展。不同的文化传统和创作特色,不仅丰富了世界戏剧和电影的宝库,也为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提供了认识和理解世界的多重视角。
一、家庭伦理片的历史渊源
(一)欧美
美国的家庭情景剧传统,如经典的《摩登家庭》和《老友记》,注重的是轻松幽默的生活态度和充满喜剧色彩的家庭生活。这些作品往往强调家庭和友情的重要性,通过幽默的方式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美国的肥皂剧则往往以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情感纠葛为特点,吸引观众进入虚构的世界。
北欧的戏剧传统,特别是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的作品,倾向于深入探讨婚恋关系和女性的社会地位。这些作品经常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探讨道德和伦理选择。伯格曼导演继承并发扬了这一传统,通过电影《婚姻生活》和《犹在镜中》等作品,以他特有的冷静和深刻的心理分析,探讨了现代人的情感和婚姻问题。在《秋日奏鸣曲》里,家庭的成员分别是不负责任的母亲、脑瘫在床的小女、怨恨母亲的敏感大女和感受不到妻子爱意的丈夫,故事将四个人物聚合,又让他们彼此背离。电影《沉默》讲述姐姐患癌症期间,妹妹带着孩子陪伴姐姐,但妹妹看着姐姐被病痛所折磨,无法忍受,所以妹妹总想逃离姐姐的住处,妹妹觉得房间里都是疾病和死亡的气息。这极具真实感的情节无不表现出北欧冷峻的文化氛围。
影片《安东尼娅家族》由荷兰导演玛琳·格里斯拍摄,该片讲述了安东尼娅建立男女合作公社,革新婚姻家庭制度,男女平等分享爱欲,实现了乌托邦式的母系氏族社会的故事。这部重要的女性主义家庭伦理片,打破了传统家庭模式,展现出女性独特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对男权社会下的家庭关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安东尼娅家族》和《百年孤独》是两部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品,都讲述家族几代人的故事。但《安东尼娅家族》中的母系氏族与《百年孤独》中的布恩迪亚家族拥有完全不同的观念和行为。在男性视角的叙事下,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命运仿佛在永恒循环的历史中,不断陷入孤独、嫉妒、疯癫和战乱中,成为拉丁美洲历史和社会的缩影。而安东尼娅家族的成员在看待世界时,表现出的美好、安宁、温暖、包容的品质,逐渐将整个小镇变成一片开放多元的桃花源。两个作品互为镜像,令人深思。
(二)中国
亚洲文化以儒家文化为核心,这种文化传统强调家庭的重要性、孝道以及对社会的责任感。这些价值观在亚洲的影视作品中有着深刻的体现。中国家庭伦理片关注小人物,通过对平凡生活真实细腻的描绘,消解庸俗的戏剧性。中国台湾地区的家庭伦理片在广度和深度上均有突破。
侯孝贤的《童年往事》相较于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李安的《饮食男女》相较于成濑巳喜男的《稻妻》和小津安二郎的《晚春》,都有长足进步。而杨德昌更是创作出跨时代集大成的电影《一一》,其人物谱系复杂而统一,堪称当代的“红楼梦”,将电影与古典人情小说完美结合。当代电影需要让类型元素更加多样、繁复,如果说之前家庭伦理片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仅仅是复调,则现在如交响乐般的叙事结构,将家庭伦理片推向更高的纬度。
李安的作品一直在探讨家庭伦理,他对“家庭的解体”这一主题很感兴趣。人是群居性和政治性的生物。家庭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单元,可以给人带来安全感、亲密关系和心灵慰藉。家庭所产生的伦理,保护着人的发展,又相对地制约了人的自由。当旧的家庭关系限制住了家庭成员的发展,矛盾和冲突随之诞生。家庭关系的分裂瓦解,促使人们去寻找新的关系、组建新的家庭。家庭的团聚给人以力量,家庭的分裂给人以困扰。李安的作品深刻探讨现代社会如何冲击传统家庭的观念,文化和民族的差异如何瓦解并重建旧的家庭关系,例如:反映中西方家庭的《推手》和展现西方性解放运动后的家庭的《冰风暴》。李安不仅将目光聚焦在亚洲文化,还结合欧美等国的现实情况创作出跨文化的家庭伦理片。
无论是李安,还是伯格曼,只要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故事中的“家庭”,就会冲击到观众坚信的传统文化、打破观众的固有社会观念、动摇观众心中坚如磐石的伦理道德标准。当代多元文化和女性主义挑战着资本主义和父权制,逐渐成为当下电影创作者的关注点。
在家庭伦理片的创作中,导演的创作眼光尤为重要。《侯孝贤电影讲座》一书中讲到侯导很早对世界就有了一个眼光,这个眼光是与生俱来的,是和童年经历息息相关的,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也只能顺着这个眼光看待艺术创作。家庭伦理片的创作和创作者所处的世界及其人生观密切相连。
(三)日本
日本家庭伦理片,又称庶民片,往往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挑战和困境,探讨人性的复杂性和社会的变迁。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故事将五个小家庭的事结构在老年父母去东京大都市探望儿女这一大戏剧冲突上,切口极小而意味极深,将家庭日常生活高度完美化和抽象化了,将亚洲文化中人与人的关系表现在一个树状谱系内。其简洁的叙事和深刻的主题,为人称道。
《东京物语》有一场开场戏是老夫妻拌嘴,对白围绕充气枕头,既没有推进情节,也没有塑造人物。这种对白,看似无用,却产生了无用之用。小津很少在作品中批判社会,从不探讨真理和公平,不涉足历史剧和苦情剧,对冲突激烈的古装武士题材也毫无兴趣,但他在早期创作时并非如此,最初经常在日记里抱怨“挖空心思找不到好故事”,成熟后,小津特别喜爱嫁女题材,他的作品常常没有戏剧性大纲,弱化情节,多为逸闻琐事,节奏稍冗长,重视人物真实性,因而观众能在电影中反观自身,体悟到人生无常的物哀思想。
成濑巳喜男的作品多以女性为主角,讲述女性的婚恋生活。成濑巳喜男的《稻妻》与李安的《饮食男女》有很多相似之处。两片都有一些核心情节元素,如女儿们该如何步入婚姻家庭,这些元素同样频繁出现在小津安二郎的《晚春》《秋刀鱼之味》等作品中。
木下惠介与今村昌平两位导演将同一个故事拍成两版侧重点截然不同的《楢山节考》。木下惠介加入歌舞伎形式,将剧本的神话性、假定性推向了极致,刻意让观众间离出来反思电影。而今村昌平则从现实主义出发,不惜在深山老林中筹拍多年,来还原日本偏僻山区的某种历史现状,从中反映人类生存之不易。《草疯长》中记载今村昌平在拍摄前听闻了一些子女将年迈体弱的老人遗弃在养老院的事,他试着从自然的视角出发,接受这一残酷的自然法则,所以他一方面努力让美术布景和人物表演极具真实感;另一方面抓拍动物争夺繁衍的镜头,来表达他的世界观,那就是绝境中的人类其实与野兽无异。今村昌平与小津安二郎的创作方法大相径庭,今村甘愿一辈子书写蛆虫的生活,而小津却要抽象出理想家庭的图景。
二、多元文化下家庭伦理片的新变
(一)欧美
近年,电影《小妈妈》的导演瑟琳·席安玛以深入探讨性别、身份和青少年成长的作品而闻名。导演并不刻板化女性角色,而是展现其多元面貌和女性力量,鼓励观众重新思考性别角色。外婆、成年妈妈、小妈妈三代人私密温柔的情感流动,为女性生存境遇提供了新的体验视角。
法国电影《亲爱的格洛莉亚》中关于黑人与白人两个种族间的非血缘的家庭关系刻画,展现了白人小孩和黑人妈妈从相互排斥到渴望占有,再到成长成熟后的阶段性告别。这部电影加深了家庭伦理片的多元文化探索。在未来,跨种族的接纳会成为家庭伦理片的一个新题材,家庭成员的收养、婚姻、结合、接纳,彼此克服文化差异和种族偏见,家庭活动与风俗节日中建立的情感纽带又会在身份归属的破裂中重新定义,如何认同他者、认同自我、成长以及告别,都是跨种族和多元文化主题下的新式家庭伦理片需要继续探索的。
(二)中国
近年来,女性视角下“母女关系”的主题有了丰富复杂的探索,家庭伦理片中的母女关系也出现了共生型、对抗型、倒置型等不同模式。电影《你好李焕英》从女儿的视角,重新审视和定义了母亲的角色,歌颂了母爱,探讨了母女在不同时代下面对的家庭、亲情、个人成长和社会关系等问题。
荣获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的电影《但愿人长久》,由秦天导演执导。长达3小时的篇幅讲述了在近10年的城市化进程中,女性的认知、社会家庭影响力和话语权都随着社会变迁与宗族影响而不断改变。从误解走向释然,三代女性间的情感冲突令人动容。无须归属婚姻的女性,在孤独的都市中,独立面对生活困境,最终在与亲人和朋友的重逢中,回归故乡。
韩延导演作品《我爱你》将视角放在两组老年夫妻上,探讨了生命和死亡、成长与衰老、健康和疾病等议题,在生命尽头的爱情和亲情,尤显纯粹。这种对临终的关怀,使家庭伦理相关探索深入社会家庭互助的层面上。
短片《陈文媛》讲述了在医院妇科科室外等待的少女和主妇彼此了解生活与秘密的故事。父权制背景下的生育模式,生育对女性身心的冲击和影响,是本片的探讨主题。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的陌生女性,对女人、流产、母性、二胎的复杂看法,展现了女性在生育和家庭角色选择上的自由意志。
电影《妈妈》的独特之处不仅是聚焦老年母女关系,还因其讲述的是母亲反过来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儿的故事。杨荔钠导演对家庭情感的描绘温柔、细腻。不同年龄层的女性组建了一个充满温暖和爱的复杂家庭,拓展了家庭伦理片的边界。
总体而言,我国的家庭伦理片聚焦在生育、女性、病痛、衰老等社会热点议题上,坚持现实主义的美学风格,将家庭伦理叙事与批判社会问题相结合,杂糅不同类型元素,构建优秀民族文化为内核的中国电影,讲好中国故事。
(三)日本
近年,山田洋次延续小津安二郎的故事情节,不同于小津沉静而冷峻的风格基调,《家族之苦》系列充满了喜剧桥段和温馨氛围,创造出当代观众喜闻乐见的新式“情景喜剧”。
是枝裕和导演从多元文化和社会批判的角度拓展家庭伦理片。无论是继承日本庶民片传统的作品《步履不停》,还是模仿安哲罗普洛斯风格的《幻之光》,都表现出他一贯的人文关怀。是枝裕和作品中的“家庭关系”不再仅仅封闭在血缘亲缘之内,而是将触角伸向整个社会。流浪汉、孤儿、弃婴、错认的亲人、边缘人等这些身处不同境况的陌生人相遇、相识、相知,在流动中建立了复杂的非亲缘的家庭关系,如何包容彼此的差异,如何面对必然的离别,这些都是导演坚持探索的内核。《距离》中的“家庭”是由给恐怖分子扫墓的各家属组成的,《小偷家族》的“家庭”是由没有血缘关系的流浪者和逃亡者组成的,《无人知晓》的“家庭”是一群没人养没人管的孩子们。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如父如子》通过讲述两个家庭因为孩子交换而产生的情感纠葛,探讨了家庭关系和亲情的重要性。这种新式家庭伦理片不再局限于家族和亲人的聚散,反而,社会就是家庭,家庭就是社会,陌生人即亲人,亲人即陌生人。
三、结语
经过对家庭伦理片的深入分析,了解了家庭伦理片这一类型的历史传承和创作手法,同时也看到了当代家庭伦理片导演在多元文化和社会批判上的拓展。未来的家庭伦理片发展需要更加多样的价值观、多彩的类型元素、细腻的细节创造,以及对传统文化、旧有观念的质疑和反思,才能更好地促进多元文化的交流与多元社会的进步。
(作者单位:天津商业大学宝德学院)
參考文献:
[1]大卫·波德维尔,克里斯汀·汤普森:《世界电影史》,范倍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2]任萍:《日本庶民现实主义电影历史进展研究:从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到是枝裕和》,《电影评介》,2021年第Z1期。
[3]肖巍:《女性主义伦理学》,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3期。
[4]倪震:《中国电影伦理片的世纪传承》,《当代电影》,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