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畲族舞蹈溯源及其审美探究

2024-03-28 10:09徐敏杰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图腾崇拜畲族先民

周 密,徐敏杰

(1. 福建艺术职业学院舞蹈学院,福建福州 350100;2. 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福建福州 350100)

畲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最迟到7 世纪初,畲族先民已经在以广东凤凰山为中心的闽、粤、 赣交界地带繁衍生息”[1]319。也就是说,最迟在唐代以前,畲族先民就已经迁徙至福建地区,他们居于山腹之中,过着刀耕火种和游牧狩猎的生活,在迁徙过程中途经大量汉族地区,历经杂居,是与汉族交流较为活跃的少数民族之一,汉族地区的农耕文化与畲族的传统文化由此相互交融。畲族人自称“山哈”,意即“大山里的客人”,依着“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分布于福建、浙江、江西、广东、安徽、湖南等省的山区,而闽东(以宁德市为主)则是畲族最大的聚居地区。福建畲族舞蹈按照表现形式和内容主要分为四类:一是宗教祭祀类,如驱妖伏魔的巫舞《奶娘踩罡》和祭祖的《铃刀舞》;二是劳作模仿类,如表现担水的《挑水舞》和模仿白鹤的《白鹤舞》;三是婚丧嫁娶的习俗舞蹈,如宁德霞浦县的《婚礼舞》;四是体育类自娱舞蹈,如《打枪担》 和《打尺寸》。本文以福建传统畲族舞蹈《奶娘踩罡》《婚礼舞》《凤凰舞》《白鹤舞》等为例,对福建畲族舞蹈进行溯源和审美范式上的探究,以期在横向和纵向两个层面对福建畲族舞蹈进行更深层次的挖掘。

一、福建畲族舞蹈溯源

(一)巫舞同源

“闽东巫舞以畲族为盛”[2]233,畲族巫舞是畲族宗教信仰和祭祀仪式活动的重要表现手段。据记载:“(畲客)俗信巫事鬼,祷祠祭赛,则刑牲庀具,戴树皮冠,歌觋者言,击饶吹角,跳舞达旦。”[3]8761985 年发掘于福建福安市社口镇南山村的《奶娘踩罡》便是集歌舞于一体的宗教祭祀巫舞。《奶娘踩罡》也称作“奶娘催罡”或“奶娘行罡”,源于汉族道教神女陈靖姑的传说故事,通常在驱鬼镇妖、求雨祈福的仪式活动中表演。表演者均为家族世袭或家族传承制下的男性,也就是说,《奶娘踩罡》是男扮女装的、具有道家传统的祭祀巫舞,现在仍在福安民间广为流传,每逢二月二“会亲节”或三月三“乌饭节”都能看见《奶娘踩罡》的身影,宁德市已经成功申报并收录于福建省第一批省级文化遗产名录。陈靖姑,唐代福建福州下渡人,也称临水夫人,13 岁时于闾山拜师学法,15 岁时习得法术,常为民造福。传说陈靖姑为畲族先民除蛇害、惩奸恶、祈雨水,其英雄形象深深刻在畲民心中,为表达对陈靖姑的感恩和悼念之情,畲民亲切的称其为“奶娘”。《古田县志》记载:“古田去邑三十里,其地曰临川,庙曰‘顺懿’,其神姓陈氏。肇基于唐,赐敕额于宋,封顺懿夫人,英灵著于八闽,施及于朔南。事始末具宋知县洪天锡所树碑。”[4]357可见,陈靖姑的民间信仰在唐宋年间便广泛流传于福建各地,而畲族先民在迁徙过程中频频与汉族文化交融,在民族信仰方面亦同,因此舞蹈《奶娘踩罡》融合了畲族的巫文化和汉族的道家文化。表演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净坛,第二阶段是请神,第三阶段是踩罡(这里的“罡”是古星名,泛指北斗星的斗柄)。表演者身穿法衣,左手持铃刀,右手持龙角,手中道具既是法器,一定程度上也可称其为舞蹈伴奏乐器的一种,该舞蹈的主要伴奏乐器为锣和鼓,这种舞蹈形式具有传统道教仪式的风格,它来源于民间信仰和道家宗教祭祀仪式,是福建畲族舞蹈“巫舞同源”的有力见证。

(二)图腾崇拜

福建畲族舞蹈的一个源头来自族群的图腾崇拜,与瑶族盘瓠龙犬图腾崇拜一样,畲族人的祖先同样是盘瓠,不仅如此,福建畲族先民还有凤凰图腾崇拜。相传盘瓠王功成名就后不愿为官,与三公主迁居凤凰山,在深山碧水之中孕育了畲族人民。畲民在祭祖时,不仅祭祀同姓的本族祖先,还要虔诚地祭祀畲族始祖盘瓠王。畲族称盘瓠为“忠勇王”,闽东畲族还称其为“龙麒”“盘护”“高皇”,每每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畲民就会悬挂绘有盘瓠形象的祖图和祖杖瞻仰拜祭。“畲族传统舞蹈祭祀舞,与盘瓠图腾崇拜关系密切,集中表现在祭祀活动上。畲族祭祖是最隆重全族性礼俗活动。”[5]88由此可见,畲族传统祭祀舞来源于原始先民的图腾崇拜,而《猎捕舞》和《铃刀舞》则是图腾崇拜发展下的有力见证。除了盘瓠的图腾崇拜,福建畲族人民还有凤凰的图腾崇拜(如图1)。

图1 福建畲族服饰上的凤凰图腾与盘瓠图腾 (徐敏杰 摄影)

凤凰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祥瑞之一,深受世人喜爱。《山海经》记载:“‘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天下安宁’。五彩凤凰,乃图腾神鸟……”[6]19凤凰作为福建畲族先民的图腾,其缘起有以下两种推论:一是由广东潮州凤凰山为源头,畲族先民就像流动的图腾,在闽、浙、赣、皖的山区留下“凤凰到此”的印迹。顽强的畲族先祖所经历的民族迁徙就如同凤凰涅槃的过程,历经种种磨难,仍坚韧无畏,昭显出畲族人民强大的生命力。二是相传高辛帝的女儿三公主出生之时,空中显现出“凤凰来此百鸟珍”的祥瑞,后人视其为凤凰的化身。三公主长大后嫁给了平番有功的畲族始祖忠勇盘瓠王。在三公主和盘瓠王成婚时,三公主的母后赐予其凤冠与凤凰嫁衣,希望女儿能如同凤凰一般,为族人带来吉祥和幸福,此举代代相传,形成畲族“崇凤敬女”的婚礼习俗,例如闽东霞浦县半月里村的婚俗仪式中有“敬茶讨百家银,寻找凤凰蛋”的习俗。男方迎娶新娘之际,家中需要在正门横楣上贴“凤凰到此”的大红色横批,畲民“崇凤敬女”习俗在“男拜女不拜”的婚俗传统中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外,畲族在女子出嫁时精心打扮,将每一个畲家的新娘视作美丽的凤凰。如闽东畲族妇女常头盘“凤凰髻”、身着“凤凰装”;流行于福州地区宁德南路飞鸾地区的“凤头髻”;福安宁德大部分地区的“凤身髻”,福鼎霞浦西路的“凤尾式”等等。此外,在畲族婚俗中,新娘嫁到夫家的当晚,新娘向公婆敬茶后,公婆就当着众人的面将象征家政权力的仓房钥匙与寓意薪火传承的柴火一并交给新媳妇。新媳妇接过这两件东西,就意味着她成了家里新的女主人,掌管家中事务。福建畲族《凤凰舞》也被畲家人称为“福贵舞”,承载着五福临门的寓意,具体包含德福、孝福、善福、信福、葬福之意,此外还有着平安顺利的寓意,畲族对女性的敬重具有“崇凤敬女”和母系氏族社会的历史遗风,也为《凤凰舞》的传承提供了“温床”。

(三)民间习俗

福建畲族舞蹈的一大特点是来源于传统的民间习俗,畲族《婚礼舞》就是其中之一。以福建宁德霞浦半月里村的畲族婚礼舞为例,其舞蹈为组舞形式,如“节仪舞”“拦轿舞”“新娘下轿三进厅”“会八仙”等具体婚俗仪式舞段,图2 为福建宁德畲族婚礼舞舞谱,包含“会八仙”与“贺房舞”的舞段内容,由于年代久远且现在的年轻人普遍采用西式婚礼,目前只有本民族的习俗传承人才能掌握所有舞蹈流程和舞姿步伐。

图2 《婚礼舞》古舞谱 (福建宁德霞浦县文旅局 提供)

从图2 可以看出,畲族《婚礼舞》有严谨的舞蹈表演程式,其舞蹈步伐主要由“蹬步”(包括直蹬步和斜蹬步)、“急步”、“圆场步”组成,配合手部动作和空间调度完成整个歌舞仪式,其舞蹈构图具有中国传统民间舞蹈的构图形式,如“双圆场”“双8字”“剪刀绕”等。

二、闽东畲族舞蹈审美探究

(一)圆之美

福建畲族祭祀巫舞《奶娘踩罡》为世代传承制,这使得巫舞技术得到提高、凝炼、保留和传承,它具有圆的审美范式,即“手指画圆”“旋转画圆”“步伐画圆”。首先是“手指画圆”,《奶娘踩罡》的舞者由畲族巫师组成,巫师们男扮女装,头戴红神额,身着红神裙,在表演过程中,左手持铃刀、右手持羚号(也称“龙角”),其舞蹈形态是“甩转羚号:……甩动号嘴,使羚号在手中顺时针方向划一个立圈;转羚号:……使羚号顺着左转的惯性贴在指头上转”[7]7。此处的羚号就是闽东称为龙角的道具。通过文字描述可知,在舞者自身旋转的时候,道具龙角顺着圆的运动轨迹,在舞者的指尖转动。此外,畲族巫师第二十六代传人雷彭斌曾在中央电视台《挑战九重天》中对龙角在舞蹈中的使用作出解释:在快速旋转的过程中,右手持的龙角也要旋转起来,“旋转中轮流变换手指,多数时候都是单个手指支撑龙角而不掉落”。由此可见,《奶娘踩罡》的舞蹈动作常形成圆的运动轨迹,无论是舞者旋转所形成的平圆亦或舞者手中的龙角保持着立圆,都形成不同空间的画圆轨迹。其次是“旋转画圆”,《奶娘踩罡》中除了“踏斗行罡”的步法,最令人难忘的是舞者顺着圆的运动轨迹旋转,力与气呈漩涡式的递增,借此传达“奶娘”陈靖姑在降妖除魔时的无边法力(如图3)。舞者在整个舞蹈过程中借助巫术的仪式仪轨顺着圆的运动轨迹连续不断地重复旋转,使得这种力与气呈漩涡式高速凝聚至身体的点性圆,同时它还传递到舞者身着的红色裙围,进而在舞者身体周边形成一个线性的空间圆,这种“‘圆’的运动既能促成‘力’的凝聚与集中,又有助于‘力’的化解与发送”[6]262,力与气总是相伴相随的。最后是“步伐画圆”,主要体现在“踏斗行罡”舞段,作为最重要的行罡舞段,其步法不仅刚柔相济,而且运动路线大都遵循曲线圆的运动轨迹,“……还有以圆场步为主的基础步伐,分别是莲花罡、鲤鱼穿沙罡、罗城罡……上述基本步伐的行径路线主要以‘圆’为主,分别出现了逆时针绕圆、顺时针跑圆以及八字圆等图形,表达着已布下天罗地网加持,保护村子城镇不让邪魔妖道靠近”[8]。在《奶娘行罡》中,三重“圆”在各自不同的身体空间流动,呈现出空间上的秩序特征,“这种圆形的宇宙秩序来自数理性的美学玄想或推断……在中国文明的发端期,圆形模式也构成了中国人对宇宙空间的基本看法”[9]。

图3 2015年福建福安“三月三”畲族民俗节表演的《奶娘踩罡》 视频截图

(二)迷狂之美

所谓迷狂之美,可借用傅谨在《艺术美学讲演录》中对柏拉图在灵感现象经验层面的论述:“当柏拉图需要对诗人以及所有艺术家的迷狂状态做出哲学的解释时,他的回答是,那些创造了伟大艺术、以超凡脱俗的艺术感动欣赏者的诗人们在进入迷狂状态时,实际上是在‘代神说话’……”[10]81-82当畲族巫师在《奶娘踩罡》中顺着圆的运动轨迹快速旋转或在歌舞一体中进入忘我迷狂的状态之际,往往伴随着肢体运动的不断升级和往返重复,使得舞者的身体达到忘我意识,处于狂迷极致状态下的舞者不再是生活中的自己,已然变成了“神”的化身,也由此构建福建畲族原始宗教信仰舞蹈的迷狂之美。对于观看仪式活动的畲族民众来说,当他们全身心地欣赏时,会不自觉地被舞者带入超越理性的“迷狂”之中。在沟通神秘力量的仪式中,畲族先民通过“巫舞”获得了超自然的体验,从而进入超现实的艺术情境中,在这样通灵的情境,畲族先民以情感体验和力量体验与神灵进行“超自然力量”的联接,这种迷狂之美也从另一侧面彰显“中国传统思维从象出发并通过象的关联营造情境的特性而言,它无疑具有鲜明的美学性质”[11]。

(三)蹲踏之美

福建畲族舞蹈的基本动作特点主要由“踏、步、蹲”的动作元素构成:“‘踏、步、蹲’,即左脚向右脚前侧斜进一步,同时,同时双膝往下弯曲成蹲伏,或右脚向右侧斜进一步,左脚踏在右脚后,同时双膝向下弯曲成蹲状。”[5]87由此可见,虽然畲族舞蹈下肢的动作幅度不大,但是“踏”与“蹲”的舞蹈动律是其典型的审美特征。蹲踏之美几乎见于所有福建畲族舞蹈,如《奶娘踩罡》巫舞中每次踩罡步伐或旋转时必伴有身体的蹲步和踏步;《捕猎舞》,也称“踏步舞”,它虽然是祭祖或迎送祖宗牌位时跳的舞蹈,但却表现了畲族先民的狩猎过程,畲族先民在丛林狩猎时,为等待野兽出没,隐匿气息,将自己蹲藏隐蔽于遮挡物之后,并时刻保持警戒、蓄势待发的状态,这种狩猎姿态蕴藏的是“蹲”的力量,在迎战野兽时,瞬间的出击与闪躲,这一瞬间的爆发力也来源于“蹲”的准备。闽东畲族舞蹈的“踏”与“蹲”一样,都体现在动律向下的身体作用力上,注重力量向下的延续和扎根。除此之外,福建畲族的生活习俗舞蹈也呈现出此种蹲踏之美(如图4)。

图4 采风视频截图

图4 为福建畲族舞蹈《婚礼舞》《白鹤舞》和《挑水舞》的三幅舞蹈截图,舞蹈示范者为福建宁德市级非遗畲族舞蹈传承人雷秀莲,其示范的舞蹈对应动作为《婚礼舞》的“踏步蹲”,《白鹤舞》的“白鹤步”,《挑水舞》的“小摇步”,以蹲、踏为主的“坐蹲式”舞姿隐见于这三种舞蹈当中。

三、结语

福建畲族舞蹈源于巫舞祭祀、图腾崇拜、劳作模仿等,但大部分的畲族舞蹈存在于祭祀巫舞之中,在巫文化中蕴含着神明崇拜,在图腾崇拜中蕴含着祭祖和祭祀,同时又与狩猎、祈福等联系在一起,其发展的总体特征是从原有的实用功能走向实用与欣赏并重的民俗活动中。福建畲族舞蹈质朴、厚重,具有“圆之美”“迷狂之美”和“蹲踏之美”的风格特征,无论从舞蹈史学、美学、民俗学,还是人类学来研究福建畲族舞蹈,都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它以其神秘、独特的舞蹈类型和风格等待更多学者的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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