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生命的“缺口”

2024-03-24 11:27叶发永
福建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右脚左脚缺口

叶发永

1

我的脚是母亲心中挥之不去的痛。以前独自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母亲时不时就说起我的脚。

在母亲的口中,那时我皮肤白皙,额头饱满,目光明亮,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到了周岁左右刚刚会牵着大人的手站立的时候,突然发了一次高烧,后来就站不起来,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母亲反复念叨,她当时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还问过奶奶,奶奶说小孩刚生完病没力气,过一阵子就好了。说着说着,母亲就眼眶潮红,不停地擦眼泪。

母亲说的“这样子”,是指我的脚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因为我的脚,母亲常常自责,母亲觉得,也许是她的不知道,耽误了我的病情;如果她早一点知道,早一点治疗,也许就不会这样。母亲揪心,她的脚不好的儿子,今后在这偏僻的乡野如何生活?

20世纪60年代,小儿麻痹症,即脊髓灰质炎肆虐成风,每年都有几万个孩子被感染,有很多人因此而双腿瘫痪。那时经常看见有人拖着一条残腿在路上爬行,一路尘土飞扬。我“这样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母亲所说的我小时候帅气好看,应该不是过头话。弟弟小我两岁,皮肤白净,双眼皮,鼻梁高挺,是个可爱的娃娃。记得那时候,跟弟弟一起出去,经常听见大人说,这两个小孩真好看。有的说哥哥好看,有的说弟弟好看,有时还因此起了争执。

刚开始,我的两只脚都软塌塌的,没有力气。母亲用一个大木桶,每一天都把我泡在热水里。有一天傍晚,我的一只脚像被谁吹了一口热气,突然动了起来,我用这只脚撑着,扶着桶沿从水里站了起来。那一刻,夕阳金色的光芒正映照在我的脸上,我破围而出,辉煌而倔强;那一刻,石破天惊,母亲喜极而泣,满脸泪水,不停地在说,我的儿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世界把路还给了我,但永远崎岖摇晃。我的两只脚也被分成截然不同的左脚与右脚。左脚健壮有力,营养充足,像哥哥,右脚瘦小软弱,面黄肌瘦,像弟弟。苦命的孩子懂事早。兄弟俩从小就知道相扶相携,相依为命。站着时,左脚在暗中用劲,撑起全部的身子,右脚很努力但也只能做做样子。走路时,左脚先迈步,右脚紧随其后,左脚大步右脚小步。如果右脚打滑,有左脚出手相扶,往往会化险为夷;要是左脚打滑,那就大祸临头,右脚一定惊吓得惨叫一声,一身泥尘,鼻青脸肿。虽然右脚如此不堪,但如果没有右脚呢?左脚知道,他也将寸步难行。一母所生,骨血相连,折断骨头还连着筋。左右脚谁也离不开谁,一对难兄难弟,哥哥护佑着弟弟,弟弟依附着哥哥。

别看我现在行走迟缓,当时一样可以奔跑。跑动时,左脚跑两步,右脚跟一步,看起来不像是跑,更像是跳跃着前行,身子摇晃厉害,样子奇怪。但那时年龄小,身子轻,心思简单,一心只在奔跑上,更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是可笑。乡村古老的街巷,风吹树摇,星星布满天空,一个少年面容纯真,混沌未开,身有残疾,心中依然激流奔涌,奔跑如飞,快乐如风。

但因为右脚缺少力气,摔倒不可避免。最严重的一次,我快速爬上家中的阁楼,在楼梯顶松开一只手,转过身向地上的大人挥手,脚一滑,从空中坠落。我摔在地上人事不省,也可以说,那一瞬间,我已被摔出了这个世界。大人慌了手脚,不知听了谁的建议,用金戒指煮了一碗水给我灌下。没过多久,我悠悠醒来。这当然不是金戒指的功效,金是重金属,煮过的水还有一定的危害。喝一口热水,吐出一口气,我又活过来了。是呀,来一趟人间不容易,尘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做,我怎么能草草离场?这次摔落的后遗症,是此后好几年,我经常在梦中一脚踩空,惊呼一声,从梦中摔到床上。

为了给我治脚,大人也是费尽了心机。当时因为台海局势紧张,有一支连队就驻扎在村外靠海的山上,部队里有一个会针灸的军医,心地善良,免费给当地的儿麻小孩治疗。父母每天都抱着我上山。扎针时,很多小孩哇哇大哭,而我从不哼叫一声。有时候也觉得疼,但就是不肯哭出来。后来在医院埋羊肠线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却用力挣扎哭叫。幾个大人按住我的身子与脚,医生在脚上动手术,记得当时我并不觉得怎么痛,可我为什么会哭喊?也许,我只是不愿意被人按压着,下意识要抗争什么。母亲说,当时她在门外,听到我的喊叫,心都快裂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脚虽然不好,但丝毫不影响我的淘气与顽劣。人家挑着一担井水从路边走过,我可以出其不意将手伸进他的桶里,划一下迅疾跑开;忍着疼,把手伸进荆棘扎成的篱笆,将别人的瓜苗拔掉,然后吹着口哨一身轻松地离开;组织一群熊孩子,埋伏在街角,等一个疯子走近,突然齐声大喊“疯子,疯子”,引得疯子到处追赶……有一次,不知打了谁家的孩子,他的父母上门问罪,讨要说法。母亲很少打小孩,那可能是不多的一次。我被脱光衣裤,门口站着许多围观的人。母亲的本意是打几下,我哭叫认错,给人家一个交代。没想到她的孩子这么犟,这么不懂母亲的心,竟然脖子一梗,牙一咬,任细细的竹条噼里啪啦落在身上,不吭不哈,横眉冷对,还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最后,母亲打不下去了,自己把自己打痛,哭了起来。

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曾经的我,是街坊邻居口中出了名的坏与调皮,但上学之后,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又成了大人口中的好孩子。

2

进了校门,见到书,我才知道,书本里打开的天地才是我的最爱。书不够看,就找哥哥姐姐的课本看。在班级里领读和上台演算难题那是经常的事,更少不了受表扬和拿奖状。有一次受表彰,因领奖台太高,校长下来牵着我上去,全场都是羡慕的眼光。那时的念书条件不但简陋还很艰辛,一路磕碰念到高中参加高考,命运突然露出它的狰狞面孔:因为脚的问题体检不合格,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静默了两年。至今想来,依然心有余悸,百感交集。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连教室都腾不出,每个小小的人儿都自带小小的凳子,在一块小小的空地上上课。风从空旷的海边吹来,吹着这些小小的祖国的花朵。小学5年多次搬迁,有宫庙也有部队废弃的营房。初中在当地念,但初中不叫中学,而叫小学戴帽班。也就是说,达不到办中学的条件,但为了让学生有书可念,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在小学的头上戴上初中的帽子。老师也就地取材,从小学老师里找,没有物理老师,就让一个平常拨弄收音机的小学老师顶上。一位刚走出师范学校的学生直接教我们毕业班的政治,因为毫无教学经验,中考政治全班没有一个人及格。

高中还在岛上,但离家很远。平常住校,但基本每周都要回来,背一个星期的口粮,“半肩行李半肩书”,而交通工具就是自己长短不一的两只脚。漫漫路途,蹒跚行走,那时不知道多羡慕那些能够骑着单车上学的同学。返校大多数是周日,有时为了在家里多住一个晚上,就推迟到周一。周一要赶到学校上课,就要起得很早。迷迷糊糊中,听见几声咳嗽、隐隐约约的锅碗声,我知道,母亲已摸黑早早开始忙碌了。平常都吃地瓜米,而这时,母亲会从贫穷的生活里掏出特别的爱,从浅浅的米缸里舀出一碗米,早早把米浸软,再加上蛏干、虾仁、花生或者其他小鱼,一大碗咸米饭就会在朦胧的灯光下,袅袅地飘着香味……多少年了,这种咸米饭的味道,还一直在我的身子里缭绕,像一种拂之不去的愁绪。

走出家门,天才放出一点亮光,刚刚可以看清脚下的路。为了节省一点时间,我基本都是从云龙岭走。云龙岭不高,但逶迤崎岖草木茂盛,从山脚望过去,数不清的台阶连绵通向看不见的地方,像不可知的未来叩问着你的勇气。气喘吁吁翻越到山顶,这时,一轮旭日刚刚浮出海面,回头一看,朝霞满天,炊烟四起,鸡鸣声时断时续,犹如一幅有声音的画卷。歇一口气,疲累消去一半,有时,会迎风再吼上一两首高亢的歌曲,一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迈心情就涌上心头。从家里到中学到底要走多久,现在已记不清。前几天,通过高德地图得知,云龙村与琅岐中学道路距离10公里多,步行近2个小时。这个距离和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不可想象,但当时只觉得要走很久,有时候走到腿脚酸软,还好那时年轻,睡一觉就缓过来了。

大大超过录取线而连续落选,这对于一个脚有残疾的农村孩子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身心打击,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理解。1981年落选,1982年再次落选,1982年下半年我完全绝望,扔掉课本,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一人在忧伤的河里浮沉。

无书可读,万念俱灰,刚好一头撞进了古诗词。遇见一本《李白诗集》,跟着悲愤的诗人一起念:“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遇见葬花的林黛玉,她未开口,我已泪流满面:“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似乎林黛玉不是在葬花,而是扛着一把小锄,正把我的青春一寸寸埋葬。

白天绝望,而梦里经常收到录取通知书。在梦中,自己也会怀疑,还会对自己说,这一次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梦中欣喜若狂,醒来徒添伤悲。低头走路,时常流泪,笑着笑着会戛然停住,没来由地伤感,就像心中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随时随地砸得我心慌。我想那一段时间一定是得了抑郁症,不过当时的人似乎没有抑郁症一说。这种巨大的心理阴影隔了好多年才慢慢消除。

时间来到1983年。书念不了了,那就学一门手艺吧,自己养活自己。在二三月份,经人介绍,给一个在福州修理家用电器的师傅写信要向他学艺,他回信说同意收我,但最近很忙,过一段再来。4月底,有几个还在中学里补习的同学到我家,说5月份是总复习,你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去学校复习,蛮去再考一次看看。我想想也是,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到学校温书迎考。

考试没有悬念,我又一次胜出。据那一年的福州电视台报道,我是1983年福州市中专考试第一名。第一名的考生落在一个偏远的岛上,家乡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第一批第二批的錄取结束了,没有我的名字,不出意料,今年又要重蹈覆辙。我无望地等待着命运给我的再一次宣判。

意外随着一辆轮椅出现。因患血管瘤导致高位截瘫的张海迪身残志坚的故事感动了中国,《中国青年报》发表了《是颗流星,就要把光留给人间》的专题报道,张海迪被誉为“80年代新雷峰”和“当代保尔”。邓小平亲笔题词:“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共产主义新人!”张海迪顽强不屈的轮椅终于让1983年的体检标准后退了一步。我以福州市第一名的成绩被最后一批的福州商业学校录取。命运踹了我一脚,又把我抱在怀里。

那两年的经历,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我不敢这么想。落选的那两年,除了让我早早地体会到生命的苍凉、疼痛与无力,也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人间太多的暖意。那么多的老师为我奔走呼号,那么多的人向我伸出了援手;年迈的父亲到处奔波,母亲不管多么忧伤,在她儿子的面前总是一副笑脸……多年之后我也做过假设,如果把落选的经历从我的生命中抽掉,会有什么不同?生命的外延估计差不多,但内涵和厚度肯定不一样。两年的颠簸起落,它让我拥有一颗丰富敏感的心。悲伤会落泪,喜悦也会眼眶潮湿;知道跌倒要爬起,咬一咬牙,一个坎就过去了;学会伸手拉别人一把,懂得生命卑微如一粒微尘,而幸福需要深深的感恩。感激那两年给我的精神财富,但没有勇气重来一回。

3

“待你长发及腰,万里江山正好”。那一年的秋天,天空蓝得格外干净,福新路还没有拓宽,路两旁的木麻黄虽然已在城里生活多年,还保持一张素朴的面孔,像我老家的亲人。单位大院里出现一个女孩,戴着一副大得出奇的宽边眼镜,挎着一个带子很长的书包,像从民国时期过来的学生。她今年大学毕业刚考上研究生,因那年的政策规定,到基层锻炼一年。此前我们互不相识,但很快我们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彼此。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妻子说,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一直记得你那一双明亮的眼,记得你那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我的说法是:我们是两个前世走散的亲人,一个山高,一个水远,相隔千里之遥,我慢下来,等着与你在人间重逢。

一切都是那么轻松自然。我不说海枯,她也不说石烂,仅仅相对而坐,心中就开满了鲜花。有一天,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去看场电影吧。那个年代,谈恋爱看电影是一种时尚。选一个晚上,我们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来到电影院,想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

对于一对恋爱中的人来说,看什么电影并不重要,关键是两个人来到了电影院。我们选择了一部外国电影。电影能够从国外进口到国内,质量应该不会错,而且,那时候国门刚打开不久,外国常常就意味着先进文化。刚开始,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在看,都不想给对方落下没文化的印象。看了一阵子,我实在搞不清楚几个外国佬在银屏里演什么,坚持不住,困了。没想到,妻子也困了。我们相视一笑,互相依偎着,不再装什么文化人,让恋爱中看的唯一一部电影像一个梦的小插曲,在我们两个人的瞌睡中迷迷糊糊地过去了。

回来的路上,自行车也似乎有了情绪,突然爆胎了。那个晚上,我牵着自行车,妻子跟在身边,一路从电影院走到家,走到腿脚酸软,走到我们两个人都醒悟过来:不要去赶什么时髦,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妻子念的是文学专业,工作后转做行政工作,文学是她心中未完成的梦。前一段,妻子听说我要将诗歌结集出版,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有一天非常认真地问我:有没有将写她的几首诗放在书里?

托尔斯泰说:“每个人都会有缺陷,就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芬芳。”红尘万丈,众生似海,我渺如一粒尘灰,上帝特意选择也好,漫不经心也好,反正上帝的这一口让我成为一个另类的人——站立不稳、力不从心、摇摇晃晃……我一生的奋斗与努力,都在修补这个“缺口”,让这个“缺口”没那么显眼与丑陋,让我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至于妻子,我相信,是上天派过来帮忙一起修补“缺口”的人。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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