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松, 黄星月
(1.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2.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张仲谋先生在《明词史》一书中指出,明清时期众多的文学群体与流派,往往也是以某一文化家族为核心,通过姻亲、朋友、师生等关系向外扩散形成的[1]290。余意先生认为,明代是女性作家从“个体书写”进入“群体书写”的分界点,明代以来女子“群体书写”方式的加入,使得她们跳出独自封闭的狭小圈子、构建一个同性别的文学世界成为可能[2]。 以上论述颇具启发性,但是明代女性词人“群体书写”的具体形式,“群体书写”体现出女性词人怎样的生存状态、心灵世界以及词作艺术风貌等问题,余意先生并未具体深入探讨。
晚明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体的交游唱和是女性词人“群体书写”的一个典型个案,她们的词作有相近的题材与典型意象,兼具“林下气质”和“闺秀气质”,通过追忆与唱和,共同营构了一个梦幻的艺术世界。对晚明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交游唱和进行探究,有助于还原晚明女性词人生存与创作的“历史现场”,深入理解晚明女性词人创作的特点与词史意义。
晚明时期,江南地区由于经济的发展,使得社会风气相对较为开明,对女性的思想桎梏也随之稍有松动,这一现象使得名门望族的女性也开始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这些来自世家大族的闺秀幼时即能吟诗作赋,而“这些家族大多数是一种文化型的家族,具有浓烈的文化意识”[3]。名门望族有意识地对人才进行培养,又因思想开明,并不排斥女性获取文化知识,闺秀们便乘此东风进行文学创作。这些优越的条件也促使吴江地区形成不少以闺秀词人为主导的交游唱和活动。长洲许氏家族中的许心榛、许心碧、许心檀和许心澧四姐妹皆有词作存世,苏州张氏家族中张学雅、张学仪等七姐妹皆工于诗词[4],虽然未形成庞大的交游唱和盛况,却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而吴江沈氏家族与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创作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吴江沈氏家族中,张倩倩、李玉照和沈宪英等都是当时颇具盛名的闺秀词人,加之沈、叶两大家族通婚,拥有较高文学素养的女性词人之间相互影响,形成以家族为依托且规模较为庞大的交游唱和现象。
沈宜修自幼好学,嫁入叶家之后常与叶绍袁进行文学交流,从唱和词中能看出二人情投意合、夫妻恩爱。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中,沈宜修是家族中文学修养较高的女性长辈,她对诗词的热爱直接影响了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和叶小鸾。沈宜修与女儿唱和,抒发内心的情感。受到开明风气影响的沈宜修并没有以严格的封建礼教来约束儿女。沈宜修注重培养女儿对诗词的兴趣,在作交游唱和词之时不刻意强调辈分,这也间接造就了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作词酬唱的一时盛景。
叶小纨和叶纨纨自幼就拥有文学禀赋,在母亲的影响下展现出高于同龄人的创作能力。沈大荣在《叶夫人遗集序》中提及,叶纨纨“三岁便读《长恨歌》,不四五遍即能成诵”[5]26,《季女琼章传》中认为叶小鸾天赋异禀,年仅四岁便“能诵《离骚》”,而且“不数遍即能了了”[5]246,可谓过目不忘。这些能力的形成与沈宜修对她们的教导直接相关。叶小鸾幼时寄养在张倩倩家中,张倩倩是沈宜修的表妹,嫁与沈宜修之弟沈自征为妻,两人抚养叶小鸾。对于叶小鸾的教育,张倩倩较为重视,自小便教叶小鸾吟诗作画。叶小鸾自身天赋过人,幼时便能诵《离骚》,所作的诗词中透出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对于亲人情感的细心体会和敏感细腻的内心情感。叶小鸾曾作交游词《踏莎行·忆沈六舅父》表达对于沈自征的怀念之情。可惜叶小鸾在十七岁出嫁前夕香消玉殒。
吴江叶氏家族和沈氏家族为通家之好,沈宜修不仅与丈夫叶绍袁有文学交流,与沈氏家族的兄弟们也有交游唱和往来。沈宜修因叶小鸾寄养在表妹张倩倩处,会与张倩倩保持密切的联系,同时会作词表达对其弟沈自征的思念和盼归。虽然这种牵挂之情主要是受到张倩倩闺怨气质和思妇心理的影响,但是闺秀词人与家族中男性词人间的往来酬唱活动,值得引起一定的关注。
叶绍袁作为叶氏家族中主要的男性词人,常与妻女唱和。叶绍袁、沈宜修夫妇二人作词娱情,两人围绕相同的题材却创作出艺术特征相异的交游词或唱和词。关注叶绍袁与沈宜修交游唱和的现象,并对两人题材相同的交游词和唱和词进行比较,即可发现,作为男性词人的叶绍袁也会作闺怨词,但其艺术特征和情感内涵则与作为女性词人的沈宜修有较大差异。在对女性的描写方面,叶绍袁和其妻女同用词调《浣溪沙》为侍女随春作词,可以看出叶绍袁对于女性的观察、描写与其妻女有一定区别,这从侧面反映出男性词人对于女性的描写和女性词人对于女性的描写迥然不同。
沈宜修作为叶氏家族中重要的女性词人,深孚众望,受到其沈氏家族兄弟的尊重和称赞,与其兄弟之间用唱和词和交游词来交流思想与寄托感情。沈宜修为其弟沈自征与其胞弟沈自炳的词作和词,虽然沈自征与沈自炳的原作已亡佚,但是通过沈宜修所作和词可见其对于两个弟弟的思念之情。沈宜修的季女叶小鸾自小养于沈自征处,沈宜修常会在和词中表达对沈自征的思念之情,不仅将其视为亲人,亦将其视为知己,沈自征则在《鹂吹集序》中称其姊为“淑德丽才”[5]19,展现出对沈宜修的敬慕之情。沈自炳在《伯姊叶安人宛君遗集序》中,称其胞姊沈宜修“明姿秀世”[5]23,流露出与其深厚的情感。沈自继为沈宜修兄长,作哀悼沈宜修的祭文《亡妹宛君叶安人哀辞》中有言:“于尔死弗能遽料,将吾生何以为聊。”[5]270可见沈宜修对沈自继的影响之大,两人之间情感笃深。沈自继曾画自己祝发之图以自愚自乐,流露出对于当时社会现实黑暗的愤懑与超然物外之情,沈宜修作《霜叶飞·题君善祝发图》与沈自继产生情感共鸣。沈宜修作为生活在内宅中的女性,能理解其兄所经历的坎坷波折,并产生认同之情,可见沈宜修与其同时代的女性相比,有更为宽广的视野与更为开阔的眼界,这主要来源于其包容的性格与强于他人的共情能力。
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的交游唱和对象并不局限于家族内部。值得注意的是,沈宜修与其女都为侍女作过交游词与唱和词。沈宜修有一婢女名为随春,曾出现在叶氏家族唱和词《浣溪沙》中,而沈宜修也为其随侍寻香作过悼亡词;叶小鸾在《清平乐·命红于折秋海棠花》中提到其婢女红于,可见这首词不单单在写海棠花,还在写红于折花时的情景与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情感。这些侍女在当时社会地位较低,没有人身自由,叶氏闺秀词人群以她们为交游对象作词,体现出女性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
沈自征在张倩过世之后,娶李玉照为继室,李玉照作为当时负有盛名的才女,认为沈宜修“文采风雅”,对宛君“私心向慕”,两人屡次约定见面之期,但天不遂人愿,最终“竟成虚话”,于是李玉照以《哭宛君姑叶安人》为题作组诗,表达对于沈宜修的悼念之情。《江南通志》卷一百七十六对李玉照作悼亡组诗有记载,“一时倡酬哀挽之作,流布人间”,并用“闺房胜事”来评价这一行为,可见沈宜修的文学影响力之大,影响范围之广[6]。此处,还须提及沈树荣,其乃叶小纨之女,嫁与叶学山,曾作《水龙吟·追和外祖母忆旧游原韵》,追和沈宜修的《水龙吟》词,表达对外祖母的怀念之情。
从“叶氏家族闺秀词人唱和一览表”(见表1),可以直观看出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交游与唱和情况。
沈宜修作为家族中的长辈,鼓励叶氏家族和沈氏家族中的女性积极参与到唱和活动和交游活动之中,使女性词人开始逐渐摆脱单纯的个体式书写。随着交游唱和规模的扩大,词作的题材也更为丰富多样,不再局限于闺房和日常生活,而是能够在交游唱和活动中将视野放到闺房之外。
表1 叶氏家族闺秀词人唱和一览表
续表
自唐宋以来,闺怨乃诗词创作中的常见题材,多为男子假借女子口吻而作。宋代李清照、朱淑真等女性词人,以女性身份与口吻写闺怨词,词坛并不多见。像叶氏家族闺秀词人以家族群聚来进行唱和活动并创作了较多数量的闺怨词,实属罕见。例如,叶氏家族闺秀词人择《浣溪沙》词调,为沈宜修的侍女随春作词。沈宜修、叶小纨、叶纨纨和叶绍袁四人皆作唱和词来描绘随春的娇憨之态与闺中愁情。四人词中均用“黄莺”意象比拟侍女,叶小纨以“惯嗔南陌听啼莺”写随春慵懒之态,叶纨纨以“半回春梦恼啼莺”表现随春的春思之怨,沈宜修的“半含娇语恰如莺”同叶小鸾“语偷新燕怯黄莺”含义相似,都是写随春的嗓音清脆悦耳。叶绍袁则用“金钗脂腻滑流莺”来形容随春,以男性词人的视角描写女性,带有一些脂粉气,与女性词人笔下的随春相比,少了一份少女的灵动。从对比中可以看出,男性词人较难真正体会女性的情感,只能模拟女性的感情或者从间接经验中获得感知,女性词人对于女性的描写更能体现女性的感同身受。
悼亡题材滥觞于潘岳的悼亡诗,表达的是丈夫对于亡妻的哀思与怀念,追忆往昔夫妻恩爱的美好岁月。而沈宜修和叶纨纨词作中的悼亡对象,与前代有较大的差异,她们将悼亡对象从“妻妾”扩大为家族中的其他女性成员,赋予“悼亡”词作新的内涵。沈宜修在经历两个女儿接连离世的痛苦后,创作了多首悼亡词来追忆女儿,例如《水龙吟·悼女》以“雪絮吟残,梨花梦杳,伤心千古”表达对才情堪比谢道韫的女儿骤然离世的惊悸伤悼之情。数年后,沈宜修偶然又阅读到自己题于扇子上的旧作,又作《水龙吟》(空明击碎流光)追和自己词作,词序中表达了时过境迁和沧海桑田的感慨。如《水龙吟》(空明击碎流光)词序:
庚午秋日,余作《水龙吟》二阕,儿辈皆属和,书之扇头。今又经三载,偶简箧中扇上之词宛然,二女已物是人非矣。可胜断肠,不禁泪沾衫袖。因续旧韵赋此。[7]1563-1564
沈宜修所怀念的不仅是自己已经逝去的女儿,还是家族往昔岁月的点滴美好。叶纨纨亦作《锁窗寒·忆妹》,追忆与妹妹在一起的时光,表达人去楼空之悲。沈树荣追和其外祖母沈宜修的词作创作了《水龙吟·初夏避兵》,开篇云“谁知到处徘徊,谢庭风景都非旧”,表达战乱之中的颠沛流离之感,叹惋家族往昔繁华盛景不复存在。沈树荣的词作将思念往昔之情向前更推进一步,站在整体的角度去凝聚和概括词作所表达的情感,将具体个体的情感转变为对一个文化家族群体的怀念,即向往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往昔酬唱往来的文学活动盛况。
题画词在宋代并不多见,明清时期题画词创作逐渐繁盛,乃至蔚为大观。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中,沈宜修、叶小鸾等人都有题画词。如沈宜修《霜叶飞·题君善祝发图》:
闷怀难表。西风弄,愁人踪迹颠倒。笑拚华发付凄凉,露泣芙蓉老。梦破柳烟蝴蝶晓。沈吟掷镜寒云扫。世事总休休,但倩取、幽窗月影,夜半留照。
憔悴动处非狂,愁时非醉,画里人应知道。绕崖黄叶正纷纷,好共哀猿啸。落蕊楚江君莫恼。芳洲处处悲秋草。自有闲云飞伴,松月山空,桂丛烟渺。[7]1564
词作表达对于其弟沈自继祝发行为的理解和感慨,张仲谋先生认为该词展现出“宜修虽为女流,却能体察其兄心中郁激的苦闷”的思想感情[1]295。 叶小鸾作《鹊桥仙·题画山水》从“柴扉不掩”起笔,以“云树”“曲径”“玉洞仙床”营造隐逸幽境,话锋一转,点明思绪悠然,恨不得飞身入画,以此摆脱世俗中的苦闷,抒发避世归隐之情。
在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交游唱和词中,频繁化用东晋名门世族谢氏家族子弟芝兰玉树的典故以及才女谢道韫的名句。沈宜修在《踏莎行·对雪忆君晦》中以“谢家芳玉树”形容家族子弟皆为品行端正之人,家族更是簪缨不绝。沈树荣在兵荒马乱之时回忆家族往昔荣光,追和沈宜修《水龙吟》二首,用“谢庭风景都非旧”一句,表现家族中亲人在战火中离散,有物是人非之感。沈宜修的《菩萨蛮·对雪忆亡女》中有“谢娘何处去”和“辜负因风句”之语,《水龙吟·悼女》有 “雪絮残吟,梨花梦杳,伤心千古”之句,认为其女可与谢道韫相媲美,借用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名句来表达对女儿的怀念。沈氏家族和叶氏家族在悼念沈宜修及叶氏三女时,也常使用江左谢氏意象以及谢道韫咏雪的典故,如《季女琼章传》中称赞叶小鸾有“柳絮因风”之姿。
“青鸾”作为独立意象出现,最早代指信使,后来也指镜子,有时这两个语义兼而有之。叶氏家族闺秀词人常使用“青鸟”意象,起初是描绘词中女子所用物品上做工精细的神鸟图案,如沈宜修追和前人的词作《踏莎行·和凝云》中有“青鸟玉线裙榴衬”之句。“青鸾”作为传递书信的信使出现,表达游子远行的漂泊无依之感。沈宜修在《风入松·思君晦》中表达“欲凭远信青鸾杳”的牵挂,《桃源忆故人·寄君晦》描绘出“乱云烟树凭青鸟”的凄清之景。“鸾”“镜”意象有时结合使用,说孤鸾见镜中身影,误以为同类而悲鸣赴死,蕴含物伤其类之悲。沈宜修《更漏子·寄君晦》云“鸾镜掩,翠蛾敛。襟袖空雨泪点”,不仅仅在描写沈宜修看见鸾纹铜镜之中的自己而暗自伤神的场景,更是在向胞弟沈自炳诉说家族中女性的孤独惆怅。叶小鸾《千秋岁·即用秦少游韵》追和少游之作,在“只和镜里人相对”之句,运用“镜”意象表达寂寞之情,一方面展现出女性对于个人情感的宣泄,另一方面反映其对于当时社会环境和政治的潜在关注。在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作品中,“鸾”“镜”意象隐含了女性词人渴望精神共鸣以及“知音难觅”的孤独寂寞。
沈自征为沈宜修所著诗集《鹂吹集》作序,称沈宜修为人有“林下风气”。如《鹂吹集序》记述道:
概姊之为人,天资高朗,真有林下风气。古来女史,桓孟不闻文藻,甄蔡未娴礼法,惟姊兼而有之。[5]21
沈自征认为,沈宜修不仅具有魏晋时期女性的“林下风气”,即不近世俗、超凡脱俗的风骨,还有恪守礼法、贤惠淑德的品质,可谓“林下风气”与“闺秀气质”的结合。沈宜修所拥有的这两种特性看似二元对立,实则是当时男性对于女性的一种审美理想。“林下风”指的是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精神层面的超然物外,而“闺秀气”则是指叶氏家族闺秀词人恪守礼法,具有名媛的高雅气质。以沈宜修为代表的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作品大都兼具“林下风”与“闺阁气”。例如,沈宜修《踏莎行·对雪忆君晦》有“故乡今夜月,剡曲泛舟遥”之句,化用东晋名士王子猷“雪夜访戴”典故,是一种对魏晋名士精神气概的赞扬,明显地展现出闺秀词人群体的“林下风”。又如,叶小鸾自幼受到家庭环境影响,自然有大家闺秀风范,其《千秋岁·即用秦少游韵》追和秦观《千秋岁》(水边沙外),是有意识对前代著名男性词人的词作进行学习模仿,而沈宜修唱和丈夫叶绍袁、沈氏兄弟的词作,亦是一种参与到男性词人交游唱和活动之中的主动行为。由于当时的文坛主流仍是男性文人群体,男性词人群体推崇魏晋风流,因此,叶纨纨、叶小鸾等闺秀词人在模仿男性词作时,亦会受到原作和前代词人的价值取向的影响,这也是“林下风气”所产生的重要原因。
叶氏家族闺秀词人在交游和唱和中,通常会回忆家族往昔繁荣景象、逝去的亲人和抒发故地重游的感慨。曾经的生活场景已不复存在,叶氏家族的族人只能通过回忆来构建一个“梦幻”的艺术世界,这是类似于“世外桃源”般的美好世界,既体现出叶氏家族闺秀词人对往昔家族荣光的追忆,也是保留家族集体记忆的一种方式。
生离与死别,是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乃至午梦堂词人群体的一个重要创作主题。现实世界中常遇不得已的分离,只有在梦中或回忆里的片刻团聚才能给这些女性词人带来情感慰藉。沈宜修《水龙吟》中的“客梦初回,钟声半曙,雁飞归候”,写与丈夫和家族亲友分离,一人独自面对秋色,回忆三年前与兄弟因秋试相聚的场景,表达“闲愁唤起依然旧”的感伤。叶小纨《临江仙·经东园故居》中的“旧日园林残梦里,空庭闲步徘徊”,以“残梦”起笔,写东园故居往日美好的情景,抒发怀念往昔岁月之情,而今所到之处已是满目疮痍,表现生活的艰辛与家族成员因战火而颠沛流离的感伤无奈。沈宜修《更漏子·寄君晦》云:“旧愁新,新梦去。长恨画帘莺语。堤草软,野花轻。随帆送棹行。”词人以“新”形容“梦”,意在表达家族团圆的机会较少且时间短暂,以至于“生别恨”之感刻骨铭心。叶小纨《踏莎行·过芳雪斋忆昭齐先姊》抒发对于叶纨纨的思念之情,有“凭栏寂寂对东风,十年离恨和天说”之句,叶小鸾为展示对离别的仇恨之深,欲将“愁”与天说,更给人以黯然神伤之感。
叶氏家族闺秀词人期盼相聚,但是团圆对于这样的家族来说却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为了寄托个人情感,她们往往幻想逝去的亲人已升入仙境,以此来缓解内心的痛苦。沈宜修作有《水龙吟·悼女》二首,其一云:“琴书昼永,衣香犹在,绮窗无语。雪絮吟残,梨花梦杳,伤心千古。”其二云:“月残香冷,红消碧碎,热肠相许。欲觅仙踪,难寻方士,海天路阻。漫思量、窗有南山,云竹怎书愁谱。”“欲觅仙踪,难寻方士,海天路阻”之句,承接第一首抒写的“梨花梦杳,伤心千古”,既饱含母女阴阳两隔的悲痛,又表达对亡女羽化登仙的虚幻期待,这是构建“梦”中幻境以规避现实、进行心理慰藉的方式。“梦”中世界的美景反映出叶氏家族闺秀词人通过虚构手法,不断追忆家族往昔美好岁月,重现过往生活场景,与衰飒、冷清的现实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建构“梦”中世界,将人性和人情置于文学创作的重要位置,实则是对生命的眷恋,对人生价值的珍视。
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的词作中凝结了一种愁绪,这种“愁”情往往通过“梦”境表现出来。“愁”字在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与叶绍袁、沈氏家族沈自征等兄弟姊妹唱和以及追和前人的唱和词中共出现14次,在交游词中共出现34次,甚至一首词中会出现多个“愁”字,可见其愁绪之多、愁情之深。例如,沈宜修《踏莎行》(二首)词序曰:“君庸屡约归期,无定,忽尔梦归,觉后不胜悲感。赋此寄情。”其词云:
粉箨初成。蔷薇欲褪。断肠池草年年恨。东风忽把梦吹来,醒时添得千重闷。
驿路迢迢,离情寸寸。双鱼几度无真信。不如休想再相逢,此生拚却愁消尽。
梦断心灰,诗成泪滴。欲寻再梦难重觅。云山历历望中迷,无穷烟树连天碧。
客舍云深,他乡路隔。难教夜夜长相识。天涯只为梦无凭,参横月落茫茫黑。[7]1555
词篇以“粉箨初成”起笔,写离别时场景,缀以“蔷薇”“池草”等有亮丽色彩的花草意象,此处的情感仅是“闷”,即内心之郁结;而情感由“闷”转“愁”时,景物描写着重落笔在“驿路”,以抒发无望见面的哀愁;而“梦断心灰”之句,则是在经历绝望之后心中产生的离别之“恨”。综而言之,词中情感变化围绕“梦”字展开,由“闷”转变为“愁”,再递进到“恨”,渐次加深。沈宜修的《菩萨蛮·送仲韶北上》是一首回文词,用回文的形式来写离别之愁,除了给人以视觉效果上的百转千回之感,还体现出闺阁女子厚重的愁情和思念之情。沈宜修在词作中多次表现出对丈夫的担忧,一方面她是为与丈夫别离之后精神世界寂寞空虚而无人倾诉感到忧伤,另一方面则是对丈夫处境与仕途的忧虑。沈宜修作为当时眼界较为开阔的名门闺秀,虽不像士大夫文人那样直接抨击政局混乱与朋党之争,却通过词作表达了对丈夫的忧虑和对兄弟宦海沉浮、处境之艰的深刻同情,由此从侧面透露出闺秀词人对社会动态和时事政治的关注,这也是其词作中哀伤之景与愁苦之情的来源之一。
不仅是沈宜修,其女叶纨纨、叶小纨等人也借唱和词来抒写愁情。其女所作之词虽然不如沈宜修之词给人以浑厚的“老成”之感,却从侧面反映出少女面对离别之时敏锐的感知力和细腻的情感体验。叶纨纨在《水龙吟·次母早秋感旧》中,以“天涯梦破”表达人生如梦、从前光景不复的哀愁。叶小纨作《水龙吟·秋思》以追和母亲的秋日感怀之词,先起笔写“惊回残梦”,接着视角转移为“看阶前细草,凝愁凝怨,无语恹恹低首”,以秋日肃杀之景写闺中的孤独和寂寞之情。而叶小鸾在追和其母的《水龙吟·秋思》中有“且问泬寥秋气,当年宋玉应知否”之句,化用宋玉悲秋典故,抒发秋思之愁和孤独寂寞的悲秋之情。叶小鸾自幼诵读《离骚》,自然而然地受到楚辞的影响。
由此可见,叶氏家族闺秀词人借“梦”中哀景抒发心中愁苦之情,这种愁情主要来源于现实社会和生活中的波折与坎坷。当“梦”中世界的美景也无法平复内心痛苦与哀伤之时,便会由美景转化为哀景,以此抒发在现实生活中不能言说之情,含蓄地表达出封建礼俗下女性对于社会政治的隐晦看法。
晚明时期,在江南地区产生了以血缘为纽带、通过家族集聚的形式而进行的交游唱和活动,江南吴江地区以沈宜修、叶纨纨等人为代表的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的交游唱和现象较为典型。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体将唱和活动作为情感交流的桥梁,展现内心情感世界。通过探究叶氏家族闺秀词人交游唱和词中的典型意象、艺术特点以及艺术情感,可见叶氏家族闺秀词人群体兼有“林下风”和“闺秀气”。家族闺秀词人从“个体写作”走向“群体写作”,初步形成朦胧的女性个体意识,对于明末清初女性词人的创作产生深远影响,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