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卉
(闽江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词体从十六字至二百四十字不等,在这短小、有限的篇幅中常常展现出无垠的时空。可谓方寸之间,自有乾坤。产生这样的效果正是源于词人通过延展时间、移动空间、跳跃时空等不同方式构成语义结构,安排词作内容。
在谈论时空转换式之前,要先理解其上位概念——什么是语义结构。词作的具体内容千姿百态,其表现内容的方式则是遵循一定逻辑关系。语义结构是立足词作意义,以内容为逻辑呈现出不同层次的一种结构,其落脚点在词作内容,延伸点则是内容中的逻辑,对于整首词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清人张德瀛在《词征》中强调:“不能舍意论词。”“宋词如‘锦拶云挨,钩帘借月,玉船风动酒鳞红’诸句,若舍意论词,固炜煜而谲诳。杨升庵辈第求之于此,而不寻蕨根,斯褊矣。”[1]只看形式的华美而不注重内容的逻辑则会显得“固炜煜而谲诳”,可见词意的重要。我们在谈论词体的结构艺术时,既要注意形式,也要强调内容,二者密不可分。无视形式结构的词作是没有规则、混沌一团的词,而只谈形式结构而忽略词作内容的词则是没有灵魂的。因此,语义结构作为形式与内容相结合而展开的一种艺术结构,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必须对其进行深入分析。
时空转换是语义结构的一种呈现方式,指词作或以时间的流转为依据,或从空间的转移来切换视角,或以两者兼而有之的逻辑方式展开内容的铺叙。这种方式在唐宋词中较为常见。北宋词人晏几道在《临江仙》一词中,即采用过去与现在双重时空的转换来叙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2]222
该词的语义结构分为现实与回忆两层:上片第一层描写词人酒醒后所见的春日景象;下片第二层则写回忆中与小苹初次见面的场景。这两层之间的联结点是“春恨”“明月”,跨越去年与今日的时空阻隔,串联起在不同场景中人物的不同心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堆积起相思的情绪浓度,说明情绪产生的因由,扩大词作的艺术空间。
可以看出,时空转换式使得词作在抒发情感上有了更多选择,从多个角度呈现主题,从而扩大词境。
词作中的时空变化是常见的一种艺术表达方式,研究者早已注意并进行分析。其中,吴世昌从时空的角度提出词的两个结构类型较为经典:描写眼前景物→回忆过去→回到现在的“人面桃花型”和现在设想将来谈到现在的“西窗剪烛型”[3]。曾大兴则又增加了两类诗词时空分析类型:“寒江独钓型”和“重九登高型”。前者是同一时空下的描写,后者是一个时间内的两个空间[4]。笔者通过对唐宋词结构艺术的分析,按照词人对时空的不同描写归纳出三种时空转换式,即在同一空间中的时间流转、在同一时间内的空间位移、时间和空间都有变化的时空穿梭。
古人常用水的流逝来比拟时间的逝去,如《论语》中谈及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揭示了时间的客观特性:具有永恒的流动性和持续的变化性。时间如射线一般,在宇宙大爆炸之后便永无停止地奔涌向前,客观上是不能停留、翻转的。词作中的时间流转,指在同一空间中,依据时间的延伸、溯洄、节点等来展现时间的多个层次,是主观创作带来的时间变化。
依据时间的长度不同,词作所呈现的布局感和层次段落亦有不同。有黎明、清晨、白天、黄昏、深夜一天之内的流逝,又有昨日、今夜、明朝这样几日之间的转变,还有曾经、现在、未来相隔更为久远的跨越。
例如,范仲淹《苏幕遮·怀旧》词作中以时间在一天内的流逝来安排语义结构呈现: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2]11
词中上片描写登高望远看到的黄昏景象,下片则抒发夜晚景象带来的情绪波动,是常见的借景抒情之笔。而时间的流逝也让情感的积蓄、爆发有迹可循:总是黄昏多伤感,最是夜深多相思。
又如晏殊在《鹊踏枝》中描写了夜晚到清晨的情感变化: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2]91
词作上片借由夜晚景象的铺陈,点出“离恨苦”的情感;下片则写清晨眺望,相思无处寄托。所见之景由细微转向宏大,情感随时间流逝由浅入深,进而淡化,情景交融,相互呼应。
欧阳修《生查子》就非常典型地描写了在同一地点,去年和今年不同时段中不同情感的两层语义结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2]124
词作上片叙写回忆中去年的上元节景象,与人有约;下片描写今年的上元之夜,虽然景象仍然热闹无比,但人已不见,结尾处惆怅感油然而生,也是“人面桃花型”的代表。
再如吕本中《减字木兰花》中描写三个时间: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
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2]937
吕词的主旨表达了离别的愁绪,通过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的流转,构成三层语义结构。“去年今夜”“此夜江边”“来岁花前”点明时间跨度,从去年到今年此时再到明年。词人自己年复一年地回忆着过去,回忆中与故人同处是“月明花树”,现实中自己独处是“堤柳暗船”,经一明一暗的色彩差异体现了情绪的不同。结尾两句翻过一层,从现在幻想未来是如何回忆现在,即所谓的“西窗剪烛型”。
李清照在《武陵春·春晚》中以“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将现实和曾经联结,“许多愁”在两个时空中成倍增长,最后是“载不动”。可以看出,无论是清晨日暮还是去年今日,描写同一空间内的景象在时间的流转中纵向延伸,具有“物是人非”的慨叹。
在词作中,同一时间范围内的空间位移亦极具特色。描写观赏景物的不同视角、远景和近景形成的对比、室内和室外不同的氛围,促使词作在写景造境中互相衬托、多有变化。
温庭筠《更漏子》通过空间变换角度来写黎明临行前的景象: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
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5]107
词人登楼眺望渡口景色,从水面仰望天空,再回到平视,在舟上、楼上、途中的所见所闻,整体描绘出一幅黎明出行时的场景,记叙了常见的离别主题,映照出每一个游子临别远行的哀思蕴藏景物中的淡淡情绪。
张泌三首《南歌子》描写了在同一时间内不同视角的所见景象: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远风凉。高卷水精帘额,衬斜阳。
岸柳拖烟绿,庭花照日红。数声蜀魄入帘栊。惊断碧窗残梦,画屏空。
锦荐红鸂鶒,罗衣绣凤皇。绮疏飘雪北风狂。帘幕尽垂无事,郁金香。[5]524-525
第一首词首起两句描写室外落日时分的柳树和桐花,后转向画堂室内的水晶帘,结句又转回室外夕阳的自然景色,画面由远及近、从近到远,两次镜头转换展示出黄昏景象。第二首词开头即描写柳绿花红的远处景色,继而转入室内描写“帘栊”“碧窗”“画屏”这些具有代表性的物品陈设,画面由远及近进行一次转换,视线定格画屏的空景,使得压轴“残梦”更显寂寥。第三首词从近处“锦荐”“罗衣”着眼,再将镜头拉伸转向室外的狂风暴雪,最后又回到室内静谧的环境,两次镜头转向中一冷一暖形成对比。三首词在各自的时间限制中,多层、往复地展现出室内、室外两个空间,一动一静、一远一近的差异,形成二至三层的语义结构,让写景更具对照。
又如温庭筠《蕃女怨》中双镜头的切换: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画楼离恨锦屏空。杏花红。[5]124
词作前五句连续描写边塞的场景、战况,体现出战争的残酷性;最后两句转写在闺阁内外之景,体现思妇的离别愁绪。从边塞到闺阁,主体空间发生转移,一方面体现出战争的残酷,另一方面抒发战争带来分离的愁绪。这样的场景转换在征夫思妇主题中较为常见。
采用同样手法来写作的还有孙光宪《酒泉子》: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5]627
词作上片从男子角度赋写奔赴边疆,下片从女子角度抒发思念情怀,形成双层语义结构。主题的抒发分别落在歇拍处“陇云愁”和压轴“魂梦隔”,以相思联结起边塞到闺阁的双重空间。
空间位移主要集中在现实时空,以视角的变化进行空间的移形换影。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描写了正月十五夜晚的景象,在寻找意中人的转换中定格在“灯火阑珊”,“一夜鱼龙舞”最终归于平淡,一街繁华不如一人可爱。空间的移动是凭栏远眺的粗放和栏内闺阁的精致,是远处寄托的迷茫和近处着眼的当下,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空间景象,横向铺陈主旨的浓丽和疏宕。
词作中纯粹描写时间或空间变化的不多,这样的创作呈现出的变化有限,因此更多的词作在时空转换中更常使用的是时空皆转变的时空穿梭。王兆鹏师在《唐宋词史论》中梳理了唐宋词的“空间场景位移”,从唐五代的“人造建筑空间”到宋代的“自然山水空间”,再到“个体生活场景、人间悲惨世界与历史空间的多元组合”这样一个发展历程,并将“词的空间场景大致分为虚实两重,即抒情主人公身之所容的实境和意之所想的虚境”[6],从词作描写的整个环境来看,这里的“空间”实际涵盖了时间和空间两种变化。
时空穿梭中大多数是描写过去的回忆和现在的场景对比。如晏几道《鹧鸪天》就通过三层时空来描写恋人之间离合情绪: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2]225
上片描写当年的浓情蜜意,是殷勤献礼、放情醉饮、歌舞欢乐到极致,为第一层;过片即转入第二层——离别后的平常之态,也是描写回忆,恋人只有在回忆和梦中才能再相见;结尾二句则回到当下的第三层——今夜的重逢,细细相看,生怕此次相逢仍在梦中。三层语义结构的时空转换,从甜蜜到苦楚再到甜中带苦,别后重逢的喜悦中包含了相思的愁苦。
柳永《殢人娇》与晏几道词题材相似,通过四层时空转变的语义结构来写恋人离合:
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
晓月将沉,征骖已鞴。愁肠乱、又还分袂。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2]31-32
柳词第一层时空叙写回忆之景,起句“当日”二字点明叙写回忆,上片前四句铺陈回忆中的相遇场面;后两句则通过“别来”“经岁”转写别后时光已有一年,是第二层时空;小结两句“昨夜”点出重逢叙旧之时,欢愉依旧,是第三层时空;第四层时空则以过片“晓月将沉”点出黎明之时,“征骖已鞴”转写离别在即,车马已备,继而直抒离别的愁绪。柳词比晏词多了一层语义结构——重逢后再次别离,词作叙事结束点不同。从当年初次见面到昨日再次相逢,时间跨度长,都是回忆时空;从夜晚相聚到黎明分别,时间跨度短,从回忆来到当下,时间长短交替,让整个词作节奏松紧有序,而离别愁绪不仅是当下离别带来的,也包含了曾经的离别、别后的时光中滋生的愁绪和相思。
又如蒋捷《虞美人·听雨》则写了在同一个主题下的三种不同时空带来的不同感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2]3444
在贯穿始终的“听雨”主题下,词作写出三个不同的时空场景:第一个是少年时期,词人年少轻狂,在秦楼楚馆里听雨;第二个是壮年时期,羁旅途中,赏景听雨;第三个是老年时期,即写作当下,在僧舍之中,岁暮而易感伤。词人在人生的三个阶段,面对同样的“听雨”有着不一样的感受和理解:少年时期的意气风发,中年时期的游刃有余,老年时期的迟暮回忆,形成了鲜明对比。
时空变幻还包括虚幻和现实的转变、怀古伤今的比对、游仙和现实的出入、想象和现实的差异等。如韦庄《女冠子》中梦境和现实的对比: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5]170
词作头尾四句都点明了是在记叙梦境,中间五句描写梦中情形,是女子在词人潜意识中的样子,生动可人,与梦醒后的怅然若失形成巨大的反差,梦里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失落,表达了相思的苦楚。
又如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在历史和现实中转换: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2]1961
词人来到北固亭(位于今江苏镇江),面对所看到的景色,联想到孙权在此地建功立业,感慨万分,时空由上片描写的现实场景转向下片的历史空间,由今思古、借古喻今,既是对孙权年少有为的赞叹,也是对自己少年时期北地南归、意气风发的怀念。
再如姜夔《齐天乐》【黄钟宫】以蟋蟀声串联起现实、历史、想象空间,在词中多次翻转时空: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2]2175-2176
姜词起句以庾信善写哀愁切入,借用古人典故,进入历史时空;继而描写词人听蟋蟀声音的当下情景,是现实场景;“哀音”不仅对蟋蟀声音进一步描写,也唤起联想之声——思妇夜不能眠、扎扎弄机杼,是想象空间;过片进入现实描写,通过“暗雨”声与蟋蟀声杂糅在一起,愈发让人徒生伤感,犹如捣衣声断断续续一般,又进入想象空间,幻想在“候馆”“离宫”也听到蟋蟀声的人勾起伤心情绪;最后转写词人自己所在的室内场景,稚子的“笑”声和蟋蟀的“苦”声形成对比,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词作的主题包括明面上的吟咏促织和暗线所抒发的家国之恨,在不同的时空中跳跃转换。
值得一提的是,离别主题常自带时空场景转变:围绕这个主题发生的离别前、离别中、离别后的场景转换实时空穿梭。如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清平乐》(莺啼残月)等词作上片写相见时的场景,下片写别后的伤怀,上、下片是两个时空转换。具体来看,韦庄《望远行》写出离别之前、之时、之后的三层时空:
欲别无言倚画屏。含恨暗伤情。谢家庭树锦鸡鸣。残月落边城。
人欲别,马频嘶。绿槐千里长堤。出门芳草路萋萋。云雨别来易东西。不忍别君后,却入旧香闺。[5]160-161
词作上片描写离别前的场景,镜头从闺阁中的女子开始,起句描写女子的神形,进而直接点明女子伤心之情,小结两句宕开一层描写室外的景象,冲淡情感白描带来的哀愁;下片则是离别时的场景描写,过片再次点明离别,接着宕开写景,最后聚焦到女子别后不忍再看别时景象,只能独自回到房间中自我消化。从离别前的室内,到离别时的室外,再转回室内,依依不舍的情感在离别前后的不同场景中回环反复地抒发。
又如柳永《雨霖铃》描写了离别时、离别后以及想象中的三重时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2]21
上片描写离别时场景,景中含情,通过“寒蝉”“骤雨”的冷色调进行氛围渲染,采用“催”“执手”“念”的动词转换和“凄切”“留恋”“泪眼”“凝噎”的情感流露,共同营造了离别的伤心地;下片转写别后情景,比离别之时更为难挨,“伤”“冷落”“残”等情感抒发和形容词,写出形单影只的孤独,进而再畅想了将来,即使未来有更好的良辰美景,也无人分享,暗藏未说出之意:不如两人一起的时光让人觉得美好。前两层语义结构客观描写了离别时和离别后的现实时空,最后一层语义结构则翻转到想象时空,强调离别愁绪不会因时间而淡化,而是愈发强烈。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大多数词作中会运用固定的语词来突显时空的转变,可据此来判断层次的变化:表达对往事的追忆时,词句中多用“当时”“当年”“当初”“旧时”“去年”“去岁”“前时”“昨夜”“曾”“忆”“记”“尝”等词语;表示当下则有“如今”“而今”“今夜”“今宵”“今”等词;表达对未来的希冀时多用“明日”“明朝”等;写“梦”是想象时空,写典故则是历史时空,都属于虚幻,与现实和当下形成对比。
词人通过不同的时空描写,呈现出多样的场景,主题表达有了更多的表现方式,使得整个词作不再囿于短小的篇幅,乘着文字之风畅游在多重时空之中,从而扩大词境。
首先,时空转换式的审美体现在场景的多元化呈现。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词作的创作不仅是记录当下的生活,更多的是词人内心情感的抒发。词自出现伊始,即呈现出与律诗不同的发展路径,多以歌女视角抒发相思愁苦来契合自己内心的家国情怀。词体发展到一定阶段又逐渐模糊与诗的界限,不再假借他人口吻,而是由词人直抒胸臆。因此,词作的场景从常见的闺阁走向自然、走向虚空,从代言人转为发言人。词人通过当下现实时空、曾经回忆时空、未来想象时空、虚幻历史时空、梦境时空等五种艺术时空的建构,营造出词体的洪荒宇宙。我们看到词人笔下描写的多元时空,在阅读时脑海中形成的读者时空,共同勾勒出词作之意境。
其次,通过多元化场景的呈现,发挥布景的烘托、递进作用,或造成强烈对比的效果,或多角度地推进主题的叙述。在场景描绘中,时常对景物附上冷暖色调来铺垫,使得情感抒发不会太过突兀,主题引出较为流畅。从时间流动和空间转变来看,既有物是人非的鲜明对比来推动主题表达,也有现实中远景、近景和室内、室外的移形换影,视角远近、内外变化,情感浓淡交替,进而突出主题。
最后,通过五种时空的描写、转换、叠加,构建出多重时空艺术。多重时空在文艺作品中并不罕见,曹植在《洛神赋》中就描写了想象时空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李白也常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神游。词在初始时由于是新兴的文体,文笔精美但整体呈现方式较为单薄,经过不断地探索,在扩大词意、词境后,才有了可以与诗体抗衡的资格,不再局限于秦楼楚馆和宫廷楼阁中。也正是有了多重时空的组合,使得词体艺术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让读者可以从不同视角来看待同一主题的表达,在脑海中搭建起各式场景,带来多重审美体验。
时空转换式是词作语义结构中的一个重要创作方式。在这种方式下,单纯描写时间流逝和空间位移的词作较少,更多的是从时间和空间都有转变的时空穿梭。同一空间中的时间流转,纵向延伸了叙事的跨度,使得情感抒发更具铺垫,也有物是人非无奈之感。同一时间内的空间位移,横向铺陈了景物描写和叙事,让情感抒发在不同视角下得以多线输出。在不同时空中穿梭,转换多样,如同遨游万千宇宙,围绕主线翻转、跳跃。词作的语义结构在词人的精心设计下,构造出历史空间、梦幻空间、想象空间、回忆空间、现实空间等五种艺术空间,极大地丰富了审美意象,并开拓出新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