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超越: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数字劳动的主体解放

2024-02-07 00:00:00程宏燕张陈杰
关键词:主体性

摘" 要: 数字技术所带来的劳动主体解放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需要回应的时代课题。以奈格里、哈特为代表的西方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作为非物质劳动的数字劳动将会产生新的解放主体,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绝对民主的乌托邦幻想。事实上,数字劳动仍然受控于资本逻辑之下,并不能超越工业劳动。同时,作为新解放主体的“诸众”并不能形成坚定的解放力量,并且过度追求差异性的绝对民主也只能沦为乌托邦的幻想。在此,我们应以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正视数字技术所带来的解放的可能性,认清藏在数字资本逻辑下的剥削问题。

关键词: 非物质劳动; 数字劳动; “诸众”; 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 B82-057"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4.06.005

收稿日期:2024-06-03

作者简介:程宏燕(1971-),女,江西玉山人,武汉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科技文化及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等研究;

张陈杰(1998-),男,江西九江人,武汉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

武汉理工大学自主创新重点课题“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文化研究”(2018VI008)

在当今的数字时代,西方思想家们用“后人类”、“超人类”等概念讨论数字技术塑造人类主体性的理论逐渐多了起来。在这些理论中,以意大利自治主义学者奈格里、哈特、维尔诺为代表的乐观主义者们认为数字技术所带来的劳动形式的变化,也即“非物质劳动”的兴起,将会生成新的带有解放性的主体形式,以对抗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浪潮。在数字劳动迅速兴起的今天,我们有必要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去考察奈格里等人的观点,以辨明数字劳动所带来的主体解放问题。

一、 数字劳动引发的主体性变化

在数字空间内,由大型垄断互联网公司所缔造的“数字帝国”正在悄然崛起,与马克思对大工业社会的描述相似,如今一切民族皆被卷进了数字文明当中,并参与到资本运作下的数字生产方式过程里。在数字生产方式下,原有基于现实身体的差异将会被抹平,无论是何种性别、肤色还是民族,每一个用户都只是接入互联网的端口之一。所以,在数字空间内,原有基于现实身体的主体性生成模式已经不再明显奏效,能够在数字空间内确认用户主体性的将是由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所提供的“一般智力”或者是“普遍智能”。“一般智力”或者“普遍智能”是维尔诺、奈格里等左翼哲学家从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机械论片段”中所摘取的一个概念。马克思在其中指出:“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1]马克思在此并未对“一般智力”作过多的解释,从而给了奈格里等人留下了理论阐释的空间。哈特与奈格里写道:“共同性的第二个概念是动态的、涉及劳动产品以及未来生产的工具。这种共同性不只涉及我们所共享的大地,也包括我们所创造的语言,我们所确立的社会实践,以及规定我们关系的社交模式等。”[2]111奈格里等人抓住了“一般智力”的“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的”的性质,将其区别于自然资源或者物质的劳动工具,也即是说,作为“普遍智能”的一般社会知识,已经不仅仅只是以一种知识的形式作为一个要素投入生产之中,而是成为了“直接的生产力”作用于生产中,并且这种生产关系也延伸到社会生活当中,成为我们生活的一切基本条件。而这一点在数字时代中的各种“非物质劳动”中尤为突出。

相对于现实世界中的物质劳动,“数字劳动”、“情感劳动”等非物质劳动改变了劳动的形式与内容。同为意大利左翼哲学家的拉扎拉托指出“非物质劳动首先要生产的是一种社会关系——它不单是在生产商品,更是在生产一种资本关系”[3]143,非物质劳动的原材料是“主体性”以及“主体性在其中寄寓并进行再生产的‘意识形态’环境”,而其形式的特殊性就在于非物质劳动相对于直接的物质劳动能够改变生产与消费之间的中介,也即是沟通,所以非物质劳动能够在“满足消费者需求的同时,建立消费者的需求”[3]148。非物质劳动的原材料与产物相对于物质劳动更加与人的主体性息息相关,所以,奈格里等人更进一步将非物质劳动称为“生命政治劳动”,因为这一劳动“不是为主体去生产客体”,而是“主体性自身的生产”[2]4。也就是说,在数字时代下的非物质劳动不仅仅是经济意义上的生产,更是“全方位的社会生活本身的生产”[4],正是在非物质劳动中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等上层建筑被直接生产,而连接多个领域的正是主体性本身的生产。

在数字时代,各式各样的数字技术就成为了新的“普遍智能”,成为了社会生产生活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而这种“普遍智能”的广泛运用正是非物质劳动普遍化的基础,正是数字技术的全民化才让每一个人都参与到非物质劳动的进程当中。但是在数字空间内,非物质劳动的异化程度相对于物质劳动大大加深,作为“普遍智能”的网络空间被资本逻辑所支配的数字平台所占有,用户在网络空间内的所有生产生活都需要依赖由资本逻辑所支配的数字平台,而平台方可以操控或者无偿占有用户的“劳动成果”,也即用户生产生活中所留下的数据。进而,这些非物质劳动的产物在大数据技术的处理下被用作于用户控制,通过分析数据并利用数据引发用户欲望,让用户的精神与身体都成为资本与权力的猎物,就此,用户的主体性在数字空间内通过非物质劳动而被异化。

但是在此奈格里等人并没有草率得出结论,认为数字技术将会给人类带来新的异化,而是坚持马克思曾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的观点,认为资本逻辑所控制下的非物质劳动一方面生产着掌控生命的代表着控制逻辑的“生命权力(biopower)”,另一方面就在生产着拥有着生命本身力量的代表着反抗性逻辑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2]46。也即是说,数字技术在给人类带来异化的同时,也将能给人类带来解放的武器。

二、 “数字帝国”的统治与数字“诸众”的解放

劳动形式的改变所引发的主体性的改变让奈格里、哈特等人看到了新的革命的主体性以及新的共产主义的可能性。面对新的社会现实,奈格里、哈特等人认为原有的“无产阶级”或者“工人阶级”一词已经不能很好地描述多元化的社会现实中的复杂斗争,进而他们提出了“诸众(multitude)”[2]89这一概念作为多元社会中统一政治行动的主角,从而代替“无产阶级”或者“工人阶级”成为新的革命主体。

奈格里指出“诸众”不是“工人阶级”等旧有的政治范畴,“诸众”的产生基于非物质劳动这一新的劳动模式,非物质劳动的智性化的、情感化的、关系性的种种特征让每个劳动者都具有自己的独特性,不能被统合为一个群体,但是所有的劳动者又同时身处同一个网络之中,遭到同一种形式的剥削,所以又具有共同性。“诸众”就处于这两重性质之间,所以奈格里将“诸众”描述为“由个体组成的网络”[5]50。“诸众”这一由新环境产生的新概念,与传统工人不同,新的诸众“不是由意识形态因素联合起来的,而是由他们所受的剥削的共同形式(主要是对群众的知性的剥削,但在生产性劳动的其他每一个领域都有反映),是由劳动者被迫组织起来并表达自己的那些模式和形式的有效现实联合起来的。”[5]53也就是说,将不同行业、不同性别、不同地域的工人们联合为“诸众”的正是全球化的普遍剥削体系。故而“诸众”是数字时代非物质劳动兴起的特有产物。数字时代非物质劳动取代物质性的工业劳动成为了占据主要统治地位的劳动,以受限于一定时间空间的工业劳动为基础的“工人阶级”概念已经不再适用,数字技术的发展与非物质劳动的兴起让工作场所与非工作场所、工作时间与非工作时间的区别进一步模糊化,工作可以不再受到时间与空间的约束。但是这一形式上的“自由”并没有为工人带来实际上的自由,人们依旧处于全球剥削体系之下,为此,奈格里敏锐地指出:“福利国家代表了资本主义对社会榨取的最高形式”[5]52。

并且由于非物质劳动或者说生命政治劳动的特殊性,一方面,资本逻辑在对“诸众”进行控制的同时,另一方面,“诸众”也从中获得了反抗的武器。奈格里与哈特引用并改造了福柯的“生命政治”的概念,指出“生命政治是新的主体性的创生,这既是反抗,也是去主体化”,而这一反抗的基础就是福柯口中的“权力只能施加在自由的主体身上”,也即“自由与反抗是使用权力的前提所在”[2]47。当数字资本主义借由非物质劳动对人们在数字空间内所产出的情感、关系与创造力进行剥削的同时,也是对所有非物质劳动者创造力的肯定。在数字空间内,数字生产的限制也随之被抹除,劳动者的创造力将能得到最大的发挥,并且借由数字空间这一平台,语言、文化、种族等障碍更容易被跨越,交流和合作的模式前所未有地得到加强与提升,数字劳动者之间也更容易被团结起来。除去“诸众”主体解放的可能性之外,对于非物质劳动模式,奈格里、哈特认为也有解放的必然性:“当新知识产生的时候,它必须成为共同的财富,将来的科学生产可以将其作为起点。生命政治生产必须以这种方式确立一种良性循环,从已有的共同性走向新的共同性,从而成为扩大生产的基础。然而,对共同性的分化和占有不可避免地要破坏这个良性循环,这让资本日益成为生命政治生产的障碍。”[2]16“普遍智能”的资本主义式的私人占有与非物质劳动的社会化之间的矛盾正是马克思口中的“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形式之间的矛盾”的当代形式,这一矛盾的发展将会不可避免地让“诸众”走向解放。可以说,数字帝国正是在不断扩大自身所能控制的边界的同时,也生产出了其对立面即具有革命性的数字“诸众”,两者最终的结局将是在生死斗争中同归于尽[6]。

在此,我们会发现,相对于列宁所强调的政党对工人的领导需要由“无产阶级先锋队”自上而下从外部“灌输”[7]工人阶级政治意识的先锋队理论,“诸众”的团结与解放恰恰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内在性的团结与解放。“诸众”的团结与解放的可能性与现实性都来自于其主体性的生成,也就是非物质劳动的性质,并非列宁所言意义上的“灌输论”所能产生的,也就是说,解放的可能性蕴含于主体的内部,在非物质劳动的过程中,不同的劳动者就已经能够在数字空间进行协调与合作,所以革命的行动并不需要一个外在的真理权威,而是依赖“诸众”的自发行动。奈格里明确表示:“我们的政治现实主义意在消除所有的先锋党或‘真理的意识形态’观念”[8]。奈格里同时也反对“公有”的社会主义阶段论,并直接强调“共有”的共产主义社会,认为数字技术已经为共产主义的共有性奠定了基础。在奈格里等人看来,无论是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还是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实际上都是对所有权的肯定,是现代性的一体两面,都不能真正解决资本主义的问题,所以奈格里提出了一种理想的自治主义的政治联盟,这种联盟内的民主是一种“绝对的民主”,“即所有人建立的所有人的政府,能在共同性中认识自己的个体的政治自治”[5]54。这种“绝对民主”并不是代议制民主,而是基于个体的自治民主,是每个人都能充分发展自己,保持不同人之间的差异,不被一个统一的代表所发声的民主。为了协调“诸众”共同体之内的来自多元身份的不同人群,奈格里等人引入了斯宾诺莎与尼采式的善恶的伦理学,用能够凝聚共同体、维护共同体发展的“爱”与腐坏共同体、阻碍共同体运行的“恶”构建共同体之内的伦理规范。也就是说,“诸众”共同体内部规范就在于能否发展“诸众”自身的力量,有益于发展“诸众”的创造性力量,团结共同体、超越既定身份,就是爱的和善的。与之相反,腐坏共同体的创造性力量、固着于既定身份的就是恶,就是不好的,也即“最终说来,爱是创造共同性的力量,而恶是消解或者腐化共同性的力量”[2]152。而“诸众”共同体的内部所需要的就是发展爱的力量、抑制恶的力量,也即奈格里等人所言的“爱的训练也需要武装起来,去对抗恶。”[2]258

数字技术的发展似乎为奈格里等人的乌托邦幻想提供了现实的技术支撑,互联网跨国公司的领域超越了一般的国家与民族的界限成为了所谓的“数字帝国”。随着“数字帝国”的崛起,数字化的非物质劳动也成为了普遍的劳动形式,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无法完全离开互联网,从而人人都是非物质劳动的数字“诸众”。与此同时,互联网打破了区域、民族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在互联网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信息化浪潮也打破了机构或者公司对“普遍智能”的知识技术的垄断。奈格里等人许诺的“绝对民主”的乌托邦似乎将要在这个数字时代降临。

三、 回归历史唯物主义,澄明数字劳动、诸众与绝对民主

奈格里等人的论述从劳动形式的变更入手,论述了劳动形式的变更所引发的劳动者主体性的改变,而全新的革命主体又给反抗资本主义带来了新的可能。数字技术是否真的能引起劳动、主体、政治三个领域的解放与革新?数字资本主义又是否真的是一种“共产主义的‘平静的现实主义版本’”[9]145,我们是否只需等待着数字“诸众”与“数字帝国”同归于尽,就能走向共产主义社会?

(一) 被高估的数字劳动

奈格里等人从劳动方式变更入手,认为以生产非物质商品为主的劳动成为了数字时代的主流劳动,并以此展开了理论研究。奈格里、哈特对于数字时代下的非物质劳动论述的确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劳动概念的内涵,将劳动概念放在数字时代的变革这一大环境中思考。但是,非物质劳动并非真正没有物质基础,在这一点上,奈格里等人又偏离了唯物主义的道路。非物质劳动的重要性并非体现在其占据根本性或者基础性的地位,而是像19世纪工业劳动对于农业劳动的优先地位一样,“即它对于其他劳动形式的影响力,使其他劳动的形式按照它的原则,运用它的工具手段的力量”[10]。但是,非物质劳动作为一种观念的、情感的劳动并不能直接生产物质现实,而是需要通过物质劳动才能将其作用现实化。也就是说,非物质劳动的普遍性并非是真正的全体的普遍性,而是说非物质劳动的影响具有普遍性与重要性,但是非物质劳动本身仍旧需要物质劳动作为非物质劳动的基础,才能发挥其作用。例如,文字、图像、视频等精神产品只有通过打动观赏者并驱动观赏者行动,才能真正产生对物质世界的影响,这就如同科学技术固然是第一生产力,但是必须通过运用才能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而在奈格里等人看来,非物质劳动对于主体性的生产就像是一个空转机器,原材料与产物都是机器本身提供,此时的机器就成为了所谓的“永动机”,能够进行不断的生产从而逃离现实的资本主义的控制。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言,“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1]525。无论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其精神生产劳动都不可能离开物质的载体而成为纯粹观念的劳动。

此外,数字帝国对于“普遍智能”的控制也削弱了非物质劳动带来的解放性。奈格里等人认为,非物质的劳动能够生产出资本主义无法完全内在化的知识、情感以及信息,这些生产出的内容将会为“数字诸众”带来个体之间的差异性与联合的可能性。但是,随着平台资本主义的崛起以及数字版权与专利的兴起,作为“普遍智能”的知识成为了少数跨国公司与机构的专利,进行创作与生产的每一个个体都将要服从于资本逻辑之下才能进行创作活动。奈格里乐观地认为这一矛盾将会激起“诸众”的反抗,但事实是,平台巧妙地转移了这一矛盾。平台通过大数据利用了“诸众”留下的知识、情感与信息,将其变为自身的流量工具,利用用户产生的知识、情感与信息,软件方就可以获得“比用户还要懂用户”的用户画像。这一用户画像被用户的有意识与无意识的行为所生产,“并且形成了一个相反于传统的在主体结构之内的‘外主体’,这一‘外主体’从原有主体结构之内逃逸,从外在制约并控制我们”[12],将用户引导至不同的数字空间,陷入信息茧房,控制了他们的欲望,从而分散了可能的“诸众”的联合。而这一理论判断的失误就在于奈格里等人没有正确地理解马克思提出的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意义。马克思提出了资本主义必将因其自身的贪婪本性而灭亡的预言,“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13]43但是马克思同样也提出了“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13]592的理论判断。作为新生产方式的非物质生产本身一定程度上是资本主义转移矛盾的结果,是暂缓资本主义危机的方案,是资本主义为了延续自身而开辟的新的剥削的领域。的确,非物质劳动体现了数字资本主义内部的症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非物质劳动自身就能够自发地带来解放,因为非物质劳动所代表的症结并非是其自身之内的症结,而是非物质劳动所生产的上层建筑与作为其基础的物质劳动所生产的经济基础之间矛盾的症结,是资本主义社会整体的矛盾缩影。这种将目光局限于非物质劳动而没有看到整体社会劳动的行为,无异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二) 脱离无产阶级意义的“诸众”

奈格里等人用“诸众”这一新的革命主体代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主体。相对于政治与经济范畴中的“无产阶级”,“诸众”所蕴含的内容更加丰富,所能包括的主体更加广泛。特别是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工作形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精细平台与外包制的组合成为当前跨国互联网公司的主要形式,奈格里认为,以工厂大工业生产为基础的“无产阶级”已经不能很好地描绘当下的状况,进而以对于“数字帝国”权力的抵抗为基础提出了“诸众”这一概念作为新的革命主体。“诸众”这一概念来自于作为“生命政治生产”的非物质劳动,但是与对于非物质劳动的分析相似,奈格里只是在形式上“忠于”马克思,也即以劳动过程中的权力结构去分析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从中找出革命主体。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剥削者是掌握“普遍智能”的“数字帝国”,那么被剥削者就是“数字诸众”,奈格里进而将“数字诸众”指认为新的革命主体,并对其所蕴含的革命性进行分析。“诸众”是由社会中不同阶层处于不同地域的劳动者结合而成,处于不同阶层、不同地域、从事不同产业的劳动者,对革命的热情各不相同,而并非只具有相同的阶级意识。

正如同马克思对于“流氓无产者”这一属于无产阶级但没有太强革命性的群体的分析一样,虽然都处于同一剥削体系之下,但是并非所有“诸众”都有解放的愿望。列宁在分析帝国主义阶段工人阶级时也指出,“许多工业部门中的某一部门、许多国家中的某一国家的资本家获得了垄断高额利润,在经济上就有可能把工人中的某些部分,一时甚至是工人中数量相当可观的少数收买过去,把他们拉到该部门或该国家的资产阶级方面去反对其他一切部门或国家”[14]685。此时帝国主义将自身的矛盾转移至无产阶级内部,让工人倾向于“机会主义”,从而失去反对帝国主义的愿望。而在数字资本主义环境下,正如齐泽克对奈格里的修正,“工人阶级因此被分为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知识分子阶级的开明享乐主义和自由多元文化主义;旧工人阶级的民粹主义原教旨主义;更极端和奇异的形式被抛弃的失业者以及生活在公共空间的缝隙中的人。”[15]“诸众”在自身内部就会因为资本逻辑被划分为不同阶层,不同产业、不同地域的工人参与的劳动及接受的待遇都大不相同,对于“数字帝国”的接受程度都不一致,不同阶层的工人都有自己的圈层,不同圈层之间的冲突往往比“数字诸众”与“数字帝国”之间的冲突更明显,而这一冲突的解决是不能依赖群众的“自发”与“自治”的。奈格里等人正是因为无法妥善解决这一现实问题,所以只能求助于一种斯宾诺莎与尼采式的善恶的伦理学,企图用这种方式让共同体内部超越既定的身份,从而协调“诸众”内部的矛盾。但是这一伦理规范的提出并不能对“诸众”这一本就松散的依靠自发性共同体产生实际的约束作用,并且善恶的伦理学也并不能为革命行动指导明确的方向,反而为右翼运动提供了土壤。所以,奈格里等人所提出的例子往往都是小规模的城市之内的运动,而大规模的国家间的运动往往以失败告终。

奈格里试图通过提出“诸众”概念联合被“身份政治”分离的人群,但是这一联合的基础却并不牢固,仅仅依赖处于同一体系之下的被剥削性,而没有更进一步将其提升至阶级共同体层面。可以说,奈格里等人并未处理好解放主体的生成问题,过度地相信了理论的必然性能够引起群众的自发运动,而忽视了主体本身在其中的积极能动性。这使得奈格里等人的理论表面上强调“诸众”自发的能动性,将自发的自治运动视为解放的力量,但实际上解放行动的依据仍然是遵循经济规律的自主发展,相信经济的发展会催促群众自主地成为“诸众”,能够自己解放并管理自己,也即是“经济领域向政治领域的自然过渡似乎也成了另一版本的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16]。所以,奈格里等人提出的方案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政党,而是依赖“诸众”的自发的自治。关于“如何自治”这个问题,奈格里由于其理论内部的矛盾,只能一笔带过,而这一选择也注定了其理论只能是乌托邦的幻想。

(三) 乌托邦幻想的绝对民主社会

如果说,奈格里在对于数字时代下非物质劳动与革命主体的分析在形式上遵循了马克思的教诲,那么对于“绝对民主”的乌托邦追求就完全脱离了马克思所提出的科学共产主义。奈格里等人所设想的超越了“私有”的资本主义与“公有”的社会主义的“共有”的共产主义是基于“诸众”的“共有性”之上。“数字帝国”在将一切都内化于资本主义逻辑之内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以“普遍智能”的共有为基础的“大同世界”的可能性,“这种转变正在发生: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在满足自身需要的过程中,也开启了新的可能,为基于共同性的社会和经济秩序奠定了基础”[2]序言4。也即是说,在哈特与奈格里看来,此时的资本主义已经初具共产主义的共有制的雏形而被称为“资本的共产主义”①,维尔诺对此解释道:“后福特制以其自身的方式提出了典型的共产主义的要求(取消工作、解散国家等)。后福特制是资本的共产主义”[9]146。而数字资本主义不断地创造共有的“普遍智能”的行为将会让资本主义成为自己的掘墓人,此时人人都能发展自己的个性,达到人人的自治。

后福特制之下的福利社会在表面上的确显现出了共产主义社会中的一些特质,但是其内核与共产主义社会截然不同。更何况,后福特制下的福利社会具有典型的地域性特征,而共产主义追求的是全人类的解放,造成这一假象的原因则是资本主义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资本主义在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之内发展水平不同,在同一国家也会因为在生产关系中处于不同的环节而有属于各自的利益。由于资本的逐利本性,不同利益方在资本主义体系之内就会发生冲突。正如列宁在《帝国主义论》中对帝国主义的分析一样,即使到了帝国主义阶段,也还仍有“少数帝国主义大国为分占垄断权而斗争”[14]669,并且还有“极少数的最富强国家剥削越来越多的弱小国家”[14]684。也即是说,“数字帝国”内部不可能完全是铁板一块,依然存在垄断权力的争夺,并且“数字诸众”内部只是沦于形式上的平等而没有实质上的平等,数字空间也远非无阶层差别的理想地带。而奈格里理论将资本主义内部的一切行为都归结于一个统一的资本逻辑,没有看到资本主义或者说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也即列宁所言的“垄断同与之并存的自由竞争的矛盾”[14]678,自由竞争与垄断都是帝国主义的特征,代表了帝国主义作为资本主义最高阶段的两个不可调和的面向,都生产着马克思的“资本主义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奈格里等人实际上设想的正是被列宁所批判的“超帝国主义论”或者“国际帝国主义论”,而忽视了经济与政治意义上的掘墓人“无产阶级”。

此外“绝对民主”的乌托邦幻想更是偏离了科学社会主义的道路。由于对政党联合和社会主义阶段的抛弃,以及为了能够保留“诸众”所带来的每个人不同的特异性,奈格里等人只能提出自治属性的政治联盟方案。与马克思所提出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或者“真正的共同体”相比,自治的“诸众”并不能真正保卫并发展每个人的个性。作为最高阶段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是扬弃了资本主义制度之后才能达到的,强调的是必须在充分吸收资本主义发展成果之后,才能消灭分工,从而达到自由,并非联合体本身就能给予自由。这也正是为何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之间需要有一个社会主义阶段作为过渡期,并且指出“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17]。将后福特制下的资本主义称之为“资本共产主义”,并期望这种“资本共产主义”能够带来解放的可能。这一观念实际上就是指出一个国家式的“共同体”才是“诸众”解放力量的来源,“诸众”的力量来源就是“帝国”,但实际上奈格里等人却并不信任国家,而走向了与之相反的自治主义,走向了会削弱自身力量的方向。所以,奈格里等人在谈到走向绝对民主的方法的时候,一方面诉诸非理性的情感,另一方面又提出了“最低生活保障”、“全球公民权”、“资源分配的自由平等”[2]292-293这三项基于全球人权的目标,使得他们的解放方案自相矛盾,徘徊在激进和保守之间。

四、 结" 语

以奈格里为代表的西方激进左翼学者们在分析当下数字社会中都未能彻底坚持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提出了偏离历史唯物主义的多种解放理论,高估了数字技术所能带来的解放性,而没有意识到数字技术已然成为资本主义再生产自身的重要工具。数字技术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提升,变革了旧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模式,为共产主义的实现提供了一定的现实可能性。但是,数字技术所带来的改变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的生产关系和剥削事实,更没有改变马克思关于“无产者联合”的判断。由于“普遍智能”的私有,数字平台在生产过程中能够隐藏自身不参与直接的生产活动,而是通过其对于“普遍智能”的垄断优势向使用者收取“数字地租”[18],也即平台的使用费。此时,平台本身成为一种背景性的秩序的存在,用户只会与用户之间产生联系,并且在平台的引导下,矛盾往往被解释为不同使用者之间的矛盾,例如外卖软件中骑手与用户,购物软件中的商家与用户之间的矛盾,而平台本身则被视为一个中立的裁判。平台就是通过这一方式能够在获得高额利润的同时将矛盾转移。数字技术的产生并没有减弱资本主义剥削的强度,而是更进一步将剥削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将剥削本身设置为生活的常态,从而将自身隐藏设置为中立的标准。数字资本主义仍是工业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等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新形式,其本质仍是无偿占有剩余价值。即使在数字社会中,劳动形式与产品发生了巨大变化,非物质劳动也并没有超出劳动价值论的判断,因此,在解放的问题上不能将“无产阶级”主体替换为其他各种理论所提出的主体,同样也不能幻想无产阶级解放是一蹴而就的,不能无视社会发展规律而想要直接达到“共有”的共产主义社会。所以,在分析数字时代的无产阶级解放问题上,我们应该坚持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结合,坚持无产阶级的主体性与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

注释:

①" 维尔诺认为,当代后福特制下的资本主义为了自身利益主动协调相关的物质文化条件,比如取消工作和解散国家,使其在形式上具有了一定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特征。虽然其内核仍是资本主义,但因为其具有一定的共产主义形式,故称为“资本的共产主义”,也即伪装在共产主义形式下的资本主义内核。此外,“资本的共产主义”的诞生同样与反资本主义运动的共产主义运动相联系,“资本的共产主义”是对失败了的西方共产主义运动的回应,通过对运动的歪曲从而改写了西方观念下的共产主义运动的经验与内涵。参见保罗·维尔诺的《“诸众”的语法:当代生活方式的分析》(董必成译)一书,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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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文" 格)

Critique and Transcendence: Subject Emancipation of

Digital Labo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CHEN Hong-yan, ZHANG Chen-jie

(School of Marxism,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Wuhan 430070,Hubei,China)

Abstract:The emancipation of labor subjects caused by digital technology is a topic of the times that needs to be respond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Marxist theory.Western autonomism Marxist scholars represented by Negri and Hart believe that digital labor as immaterial labor will produce a new liberated subject,and on this basis,they put forward the Utopian fantasy of absolute democracy.In fact,digital labor is still controlled by the logic of capital and cannot surpass industrial labor.At the same time,the “ multitude” as the newly liberated subjects cannot form a firm liberating force,and the excessive pursuit of absolute democracy of difference can only be reduced to Utopian illusions.Here,we should face up to the possibility of liberation brought by digital techno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political economy,and recognize the problem of exploitation hidden under the logic of digital capital.

Key words:immaterial labor; digital labor; multitude; subjec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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