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寅君 郭万金
《史记》创体立传,以人物为中心。“一个人的性格,兴趣及其作事的步骤,皆与全部历史有关。太史公作《史记》,最看重这点。”作为新史学的倡导者,梁启超对此极为看重,以之为《史记》异于前史的特殊标识,称其“每篇都有深意。大都从全社会着眼,用人物来做一种现象的反影,并不是专替一个人作起居注”[1]。梁启超的格外欣赏多半带有现代学人于旧传统中发现新思想的习惯思路,他说:“历史由环境构成耶?由人物构成耶?此为史界累世聚讼之问题。以吾侪所见,虽两方势力俱不可蔑,而人类心力发展之功能,固当畸重。中国史家,最注意于此,而实自太史公发之。”[2]其着力阐发的《史记》书写意识不仅可以对话世界史学,更有着源远流长的古老传统。《史记》的以“人”为本根植于华夏文明的人文孕育,从孔子的伤人之问,到孟子的民贵君轻,再到司马迁的天人之究,始终保持着对人间秩序的特别关注。“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之流通而往来相应。”[3]天人关系之微妙,具体于人事成败,论定于后世褒贬。“自太史迁创史法,易《春秋》编年为本纪、世家、列传,皆综一人之本末始终而备著其行迹,异其等分而不异其事义,遂为后世史法相沿不可易之体。”[4]千百年间,人物无数,入史者不过寥寥,取舍序列之中,又见太史公之权衡论断。“《春秋》而后能行史权者,其人不少概见,吾谓惟太史公足当之。何以明其然哉?本纪者,记天子也,而项羽、吕后则入之。世家者所以记诸侯也,而孔子、陈涉则入之。无识者莫不疑其为例之不纯矣。不知彼以天下人民为重,非第为一姓记存亡也。至孔子则以为万世师道之所在,又明其尊圣之心,史官与夺之权,操之在己。”[5]《春秋》寓褒贬于事,《史记》寄进退于人。对于本纪、世家、列传之体例,后儒颇有议论,要皆以其义例不严,取舍无序,而争辩重心即为司马迁的立传态度与书写关怀。
所立传者何人?“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6]明确的道德限定显然有着高于一般身份地位的优先权。列国君臣,其数众矣,唯明贤忠义者,才可为传记。司马迁于《三王世家》称:“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故王者疆土建国,封立子弟,所以褒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广同姓于天下也。是以形势强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来久矣。非有异也,故弗论箸也。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7]三王虽为皇室之后,却非因此入史,世家所以载记,正因“天子恭让,群臣守义”的人间秩序之弘扬,不言其事,仅记其文,要旨即在对明君忠臣之间伦理精神的揄扬。本“无足采”而记之,取舍之间,正可略窥司马迁之用心,若其自述《史记》百三十篇所作因由,“义”字之出现最为频繁。
儒家素称仁义,在整个《史记》中,“义”字出现频次约为“仁”字的两倍多,将近500 次。从某种程度而言,《史记》可谓因“义”而作,为儒家之“义”传,司马迁进退人物大抵以能否“合乎义”为权衡。义之为尺衡标准,每待于“利”之对照,义利之辨被视作传统思想之第一要义。《论语》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朱熹引杨时之语曰:“君子有舍生而取义者,以利言之,则人之所欲无甚于生,所恶无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义哉?其所喻者义而已,不知利之为利故也,小人反是。”[8]由此而论,《史记》所特别拈出的“死义”正即“舍生而取义”之诠解。《史记》于“利”并不讳言,更为商贾列传,以至有“崇势利而羞贱贫”[9]之讥。然而,正因其于“利”的充分认识,才可凸显出“义”之珍贵。“‘末世争利,维彼奔义’,太史公于叙《伯夷列传》发之。而《史记》全书重义之旨亦不异是。书中言利处,寓贬于褒。班固讥其‘崇势利而羞贫贱’,宜后人之复讥固与!”[10]人之生,为利欲之最,“死义”者的舍生取义,足以说明“义”之重逾生命。《史记》以人为本,然人之所立,在“义”而不在“身”,故以“义”者为贵,其中又以能“舍生取义者”为最,为太史公所激赏,写得奇肆磊落、慷慨纵横,虎虎有生气。以气而言,英雄侠烈之壮怀激烈,自可动人心魄;以事而言,豪侠言行之纵横恣肆,固有越礼任情。司马迁于此,再三表白其心。
其传鲁仲连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11]传游侠则曰:“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12]司马迁承认鲁仲连的“不合大义”以及游侠们的“不法”,却从另外的视角为其辩护,较之卿相之尸位素餐、权贵之巧取豪夺,侠烈之“豪”别有义气贯注,虽言行激烈,却与素餐豪夺者不可同日而语,故《史记》为之立传,以表彰其“义”。至若田横之节义,则慨然称之:“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13]言辞之中的自信担当实已表露出因“义”立传的价值取向。
太史公自序己意,明言:“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14]于立传之志最是剀切,“扶义”二字尤为生动,佐助扶持,成就大义,传主之形象因之挺立,司马迁立传之心因之凸显。“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15]“扶明义教”,一语中的,如太史公自言:“取予者,义之符也。”[16]何取何舍,所受所予,隐于其后的正是义利之辨的古老传统,取舍得失间的人格耸立成为《史记》立传的基本态度与深层关怀。
史料之阙,其来尚矣;史料之富,不可穷尽。面对千变万化、数以亿计的古今人事,如何取舍,至关重要。是否能以单一的标准尺度切割内涵丰富的古今变化?是否能以简单的统一模式规范多彩多姿的人间万象?司马迁所成的“一家之言”并未如此单调。“司马迁《史记》,本纪书表世家,固不免偏于政治,详于贵族。然其篇数,仅占六十,而列传七十篇,大都详载文化,自管、晏、老、庄、孟、荀、申、韩、孙、吴、苏、张、计、范诸子,以及仲尼弟子,汉代儒林,屈、贾、邹、枚、司马、淮南之文学,扁鹊、仓公之方技,以及诸子百家,莫不详为列传,或连类附见,前既言之矣。他若诸丛传中如循吏、酷吏、刺客、游侠、日者、龟策、滑稽、货殖等传,大抵详察社会,精言民事,而文臣武将,则仅举其荦荦大者。”[17]如此丰富的人物群像,足以辐射社会全体。有限篇幅下的丰富史载自然不能平分笔墨,得以挺立纸面者大抵皆“扶义俶傥”之士,卿相权贵虽位尊一时,若无忠义之行,亦略而不书。
《史记》为人树传,诸如姓氏之贵贱、身份之尊卑、地位之高下,皆非入传之所据。杞虽为夏禹苗裔,血统高贵,然“微甚,不足数也”[18]。“滕、薛、驺,夏、殷、周之间封也,小,不足齿列,弗论也。”[19]虽系出身高贵的圣王后裔,然因其微小,无关于天下兴亡,故不足称述。再如“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厉之后,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属,不可胜数,故弗采著于传。”[20]先世图有侯伯之爵位,然不能守、不能传,无关生民利害,故不足与列。于本朝权贵,既称“孝武时丞相多甚,不记,莫录其行起居状略”[21],又言“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22]。频频出现的否定语词恰恰表明司马迁的取舍态度。“自申屠嘉死之后,景帝时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为丞相。及今上时,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强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为丞相。皆以列侯继嗣,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23]勉强提及姓名者,无功可言,不过“丞相备员”,虽位极一时,却未达到《史记》的立传标准。等级社会的尊卑次序因史家的历史眼光而突破,对于身份地位的一视同仁,已然给予布衣百姓特殊的机会,而向慕“扶义俶傥”的司马迁对于平凡人物的“立功名于天下”更是尤具关怀。出身寻常的小人物并无显赫家世、雄厚背景可以依赖,能于衣食谋生中守义不迁,已为难得,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24]。无职无位、无权无势者常不为所重,其善行义举亦每每为社会湮灭。司马迁于此深为不平,专意为之发明表彰,以不废史官之义。
首当其冲者,便是帝王将相之外的寂寞学者。“孔子无公侯之位,而《史记》独列于世家,尊孔子也。凡列国世家与孔子毫无相涉者,亦皆书‘是岁孔子相鲁’,‘孔子卒’,以其系天下之重轻也。”[25]《史记》之于孔子,不吝溢美,却未神化,写其贫贱,写其困厄,写其周游而不用,述其德,述其学,想见其为人。诚如其言:“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26]特别强调的“孔子布衣”于“世家”中熠熠生辉,司马迁之良苦用心亦卓然表见。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写道:“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27]《孟子荀卿列传》以驺人孟轲发端,紧随其后的是驺子之属:驺忌、驺衍,及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等,均在此列。这些人都曾在稷下讲学,有着“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的共同标识,并博得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的尊崇。再次是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的荀卿,也颇受重视,曾三为祭酒,却因谗言而不得长久。公孙龙、剧子、李悝、尸子、长卢、吁子等因“世多有其书”被一笔带过。最后提到的是墨翟。驺衍是“干世主”的成功典范,淳于髡以承意观色为务,亦得厚遇,然“终身不仕”。孟子不合于世,荀子三为祭酒而受谗,文直事核的叙述中以“以学干世”为主导关注,不枝不蔓,施以浓墨的人物书写中深蕴春秋笔法,全传的褒贬意味在“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的慨叹中尽显无遗。在“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的时代风潮之下,孟荀之儒术自然不合于世,略早些的墨子其实同样也是“不合”序列上的人物。“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其后所深蕴的正是太史公为生前寂寞者立传表彰的用心所在,对于“好利之弊”的批评是贯穿全篇的主旨,用心表彰的正是儒、墨之“义”。
寂寞学者之外,司马迁于乡曲侠士亦格外留意:“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28]前论学者之寂寞,此述俗儒之浅鄙。俗儒拘泥偏执,徒诵诗书之文,而不能践履其道,故为太史公所鄙薄。以司马迁之奇情磊落,兼以身罹奇祸剧痛,述侠士之义每每语厚意深,“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29]。人时有缓急,能施以援手,则以为义,无论其贵贱贫富,无论其能否述论圣贤之道,能爱施取予则为仁者义士,此世所共仰,民之所愿,史迁述之而得其慷慨,后世读之而感其生气。
对于人物的认可,以“义”为标尺。如此,万众平等,无爵位等级之别,遂有小人物的卓然挺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0]《史记》之树人,正在“不朽”之传。小人物虽出身低微,却无碍其立言行义,或有不废之言,或建奇伟之功,能持节守义则为有德之士,因之可以不朽。
“义,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31]作为抽象的传统理念,义的具体呈现每每以裁制合宜的褒贬面貌呈现。辨得失、论取舍、明是非,大抵因事而言,据实而论,最为史家心法。国史之褒贬,自《春秋》已明。孔子自言,“知我”“罪我”皆本《春秋》,何以知?何以罪?要在褒贬得中,进退合理。如司马迁者,可谓知圣人者,其言:“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32]所谓“三王之道”为褒贬所据之理,“人事之纪”为褒贬所据之实,由此排除各种嫌疑,判断各种是非,道理分明而证据确实,反复质疑辨析,而后才得善恶褒贬,贤与不肖,各得其所。史职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凡史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33]所谓“直书其事,善恶自见”,即要求史家的记述不含褒贬色彩,一路平实的叙述中基本没有修饰形容,既无有心的回护,更无刻意的贬低。“工为史者,不选事而书,故言无美恶,尽传于后。若事皆不谬,言必近真,庶几可与古人同居。”[34]于此,太史公可谓深得叙事妙旨。“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35]冲淡自然,不事涂抹。爱憎之意不露言表,行文中的无美无恶并不意味着褒贬态度的缺失。司马迁以继《春秋》为志,于褒贬之意用心最深。“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唯太史公能之。”[36]顾亭林此言甚是。司马迁行文不露声色,褒贬暗蕴其中,深得《春秋》之法。《焦氏笔乘》尝引程伊川云:“子长著作微情妙旨,寄之文字蹊径以外……读子长文,必越浮言者始得其意,超文字者乃解其宗。”[37]
“盖君子之为史也,非独以纪其事,将以善善而恶恶也。夫善之已形,恶之已著,人皆能言之,惟其事在拟议之间、幽隐之际,非君子不能知之。而不为明之,则难遵而易畔,是故《春秋》之所褒贬,或言近而指远,或文与而实非,或彼此异辞,或前后异旨,所谓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也。”[38]《史记》继《春秋》而作,其褒贬之用心多在叙事之中,“史公著书,上继《春秋》,予夺称谓之间,具有深意,读者可于言外得之。”[39]如《史记》所叙“赵氏孤儿”故事,综汇前代之说,别采故老传闻,隐进退于细微,寓褒贬于行文,通观各色人物,情态各具,即便最用力揄扬的程婴、杵臼,亦不讳言其“谋取他人子”的失德之行;品行低劣的诸将群体最是史迁鄙夷对象,然而,叙事之中亦无一句微词,至于急功近利的司寇屠岸贾,既写其论罪索孤的不近人情,又暗惋其身死族灭的可悲结局。于晋景公则曲笔微词,隐约以见,亦回避了《左传》所言赵氏家族的专横与秽乱。太史公“卓识远见,微言晦志,不拘牵于世俗之论,而自抒发其意,亦有得《春秋》之一端”[40]。孔子之《春秋》“隐而不避,讳而不饰……故讳者,隐约以见,犹未失直笔之旨”[41]。《史记》所以继《春秋》,亦在于此。
因褒贬以见善恶,“其褒贬奈何?直书其事,使人之善恶无所隐而已矣”[42]。史家之褒贬见于所书之事,其善恶去取自有不同。“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其书名竹帛者,盖唯记善而已。故太史公有云:‘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废而不载,余甚惧焉。’即其义也。至如四凶列于《尚书》,三叛见于《春秋》,西汉之纪江充、石显、东京之载梁冀、董卓,此皆干纪乱常,存灭兴亡所系。既有关时政,故不可阙书。但近史所刊,有异于是。至如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阴情丑行,或素餐尸禄,其恶不足以曝扬,其罪不足以惩戒,莫不搜其鄙事,聚而为录,不其秽乎?抑又闻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斗筲之才,何足算也……语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故贤良可记,而简牍无闻,斯乃察所不该,理无足咎。至若愚智毕载,妍媸靡择,此则燕石妄珍,齐竽混吹者矣。夫名刊史册,自古攸难;事列《春秋》,哲人所重。笔削之士,其慎之哉!”[43]史家褒贬理念之体现,在扬善,而不在书恶。对于与兴亡无关的宵小丑行,尚不足于列。史笔直书其事,不露褒贬之辞,所书之事,以劝善为本,于奸恶之事,非关乎兴亡大事,则笔削不书。
以此反观《史记》所述赵氏孤儿故事,并无特别的奸恶之人,诸将之势利、屠岸贾之功利,皆不足以称亦奸恶。太史公的叙述亦无特别的对立倾向,其重心所在,仍是节义精神之凸显。《史记》褒程婴杵臼之“义”,并未彰诸将及屠岸贾之“恶”。然而,作为着墨颇重的小人物,程婴、屠岸贾正为褒贬群体中代表人物,此褒彼贬,升降之间,遂有善恶忠奸的对立与拉大。程婴的立孤、死义自是忠良义士的化身,而屠岸贾则因参与灭族、索孤,而成为酷吏之代表。传统社会素有“祸不及妻儿”的宽容,斩草除根的残酷冷血使屠岸贾成为“忠良灭门”的始作俑者,更在后世的文学叙述中成为奸恶之臣的典范样板。作为《史记》中的小人物,司马迁无意彰显的屠岸贾之“恶”,因其着力表彰的程婴之“义”而放大,在后世渐渐成为忠奸对立的文化代言。所谓褒贬之宜,恰在于此。
“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44]《史记》之作,“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集古圣贤之大成,别开百代之规模。司马迁变古创制,“包括上古,收拾遗散,操纵在心,犹时有高远之意,常人所不能测之者”[45]。自帝王而布衣,于千万人中择取立传,寄寓尤深。《史记》之志,兼括六艺百家之旨,于古今嬗变中着意寻绎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所记人物事迹,泽被广远,所载精神气度,牢笼百代,被誉为“五经之橐钥,群史之领袖”[46]。司马迁承先贤之业,述往事以思来者,因义立传,以见著述之本心;综汇前代之说,别采故老传闻,于公卿将相外,着意表彰小人物的义行善举,人微义重,可窥书写之深意;原始察终,见盛观衰,隐进退于细微,寓褒贬于行文,劝善惩恶,以为后世教戒。《史记》所述人物四千有余,状貌各异,文字详略之下别具轩轾,隐于纸背之后的立传态度与书写关怀实耐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