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玮
在新大陆没有被发现之前,当小米和水稻文明在东方的泥土之上开始孕育,当小麦文明在两河流域的河岸边开始发芽,其时,位于地球的另一端,在拉丁美洲的土地上,一个关于玉米的古老文明也以同样的方式闪闪升起。当玉米这个在印第安人的信仰中被视之为神物的粮食与中国的民生相遇时,便产生了奇迹般的共振效应。
不管什么样的人种,也不管不同文明之间是否具有某种神秘的感应,人类之于食物,之于农事稼穑,其实都是共通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近乎同样的方式开启了农耕文明。也不知是印第安人造就了玉米,还是玉米造就了印第安人,总之,从一开始,玉米这个物种就和印第安人的命运紧紧连接在了一起。在印第安人的观念里,玉米就是神性的食物,还是他们的图腾和信仰。
世界的神奇就在于,在不同的土地上总是会生长出不同的植物,它们彼此都有各自的领地和属性。在人类的活动还没有介入干预它们的生长形态时,它们分头成长,各自书写着自己的生活和历史。而当人类的身影闯入它们的领域之后,它们的命运便从此发生改变,并随着人类的行动而变化。
玉米的命运也是如此。经考古证实,墨西哥及中美洲是玉米的发源地。早在一万多年前,在那片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就有了玉米的野生雏形。印第安人种植玉米的历史至少已有3500 年。考古学家们先后在墨西哥普埃布拉州特瓦坎谷地发现了公元前7000 年至公元1540 年之间玉米文化的遗迹,它清晰地记录了古印第安人在狩猎食物的数量日渐稀少的同时,是如何从采摘野果、狩猎动物逐渐开启农耕、驯化玉米并人工种植的过程。
无论是对古老的印第安人,还是后来的玛雅人,还是今天的墨西哥人,族群虽然不断在发生着变迁和演化,但对玉米的崇拜却始终如一,并成为一个独特的美洲文化现象:玉米不仅仅是食物,更是神物,是大地恩赐的原始图腾和宗教崇拜。在古印第安神谱中,有好几位玉米神,例如辛特奥特尔玉蜀黍神、西洛嫩女神、科麦科阿特尔玉蜀黍穗女神等,他们都象征着神明布施给人间的幸福和运气。墨西哥民间有许多关于玉米的神话和传说,都将人类的起源与玉米的发现联想在一起。
玛雅玉米神像,大英博物馆藏
纳华印第安人的传说认为,在远古时代,诸神在反复争斗中创造了世界和人类。在第五个太阳普照大地的时候,人类才从吃树木果实和植物发展到食用玉米。而在玛雅人的神话中,人的身体就是造物主用玉蜀黍做成的。神奇的玛雅人创立了神奇的玛雅文明和玛雅预言,它们将玉米的形状幻化在各种各样的世俗生活中,包括建筑、塑像、器具和服饰,都鲜明地带有玉米的印迹。直到今天,在美洲,有些人仍然把土著人称为“玉米人”。危地马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斯图里亚斯的长篇小说《玉米人》,写的就是玛雅人在现代社会的境遇。
玛雅彩绘陶盘上玉米神从大地之龟中重生的场面,波士顿美术馆藏
且不说,古老的印第安玉米文明对今天的世界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但仅就玉米这个物种本身来说,很显然,它是印第安人和新大陆留给这个世界最丰厚的遗产。
在1492 年哥伦布到达新大陆之前,玉米这个神奇的物种还未和旧大陆发生某种明显的亲密接触。尽管在后来,包括亚洲和欧洲的诸多学者都努力想去证实玉米在旧大陆也有原生的物种,但皆尚无定论。随着玉米这一物种乘着大航海时代的船只漂洋过海被带往旧大陆的土地,它迅速得以广泛传播和种植。
到今天,短短几百年的时间,玉米已成为当今世界种植面积最大的农作物物种之一,而且在一定时期内,还成为支撑世界人口快速增长的主要食粮。如今,玉米还被作为家畜和家禽的饲料使用,经过这些家畜和家禽的过腹转化,变成更高级的肉类和蛋类食物,以蛋白质的新形态守护着人类日常的饮食。
如今,虽然古老的印第安人和神秘的玛雅文明早已消散在历史的尘烟里,只作为一段传奇留在文字和图像的传说中,但它们所孕育和驯化出的玉米,却依然在延续着它的使命。
那么,这个古老而神秘的物种,是怎么进入中国,并和中国的民生产生对话与共振?在以小米和水稻文明为母体的中国大地上,它又是以怎样的姿态,演绎和续写着一段“爆米花”式的炸裂般传奇?
在元明之前的中国古代的经典文献里,几乎不见玉米的踪迹。目前,有关玉米在中国的翔实而科学的描述,大多认为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第二十三卷·谷部二·玉蜀黍》中所记载的:
玉蜀黍种出西土,种者亦罕。其苗叶俱似蜀黍而肥矮,亦似薏苡。苗高三四尺。六七月开花成穗如秕麦状。苗心别出一苞,如棕鱼形,苞上出白须垂垂。久则苞拆子出,颗颗攒簇。子亦大如棕子,黄白色。可炸炒食之。炒拆白花,如炒拆糯谷之状。[1]
李时珍不光记下了玉米的来路、外形、品性,还不忘介绍它的吃法和药用价值。
玉米来到中国,在广大的地域内,因为文化属性和方言的差别,又被冠以了各种各样的称谓。现在,通行的对玉米的官方学名称为玉蜀黍;玉米则是普通话语境下民间对它的亲切而形象化的称谓。除了玉米和玉蜀黍外,它还被称为番麦、御麦、玉麦、玉高粱、苞谷、苞米等。在东北黑土地上的乡间,东北人民还根据它的相貌,形象地把它唤作棒子。
据何炳棣先生的统计,在中国,关于玉米的称谓至少有64 种[2]。而据咸金山先生在《从方志记载看玉米在我国的引进与传播》一文中的统计,关于玉米的不同称谓竟然达到99 种之多[3]。
从这些官方的记载和命名以及民间诸多对玉米的命名和称呼中,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其一,玉米是外来的作物。就像在漫长的中国引入外来食物的历程中,中原王朝习惯上在这些外来的作物前冠之以胡、番和洋的字样。胡是指陆地交往时代,沿着丝绸之路进来的胡地的食物,像胡麻、胡椒、胡瓜、胡饼、胡萝卜都属于这一类;番则是指从被中原王朝称为“番邦”的地区进贡或引进过来的食物,如番茄、番石榴等大多都属于这一种;洋则是指在晚清时期,在以海洋和工业文明为主体的西方文明夹击东方的大背景下,跨洋越海引进的食物物种,包括洋白菜、洋葱等皆属此类;其二,在此背景下,玉米又具有了鲜明的中国化特征。不管是玉蜀黍、玉米,还是番麦、苞谷等这些称谓,它的词根如黍、米、谷、麦等,都是中国既有的谷物物种。在玉米来到中国后,因为在前人的词典里没有留下对这一物种的专属命名,所以各地的人民群众就都根据各自过去既定的谷物之名,将这个外来的谷物标记以黍、米、麦的种属。但就玉米本身来说,它既不是麦子,也不是大米,更不是中国传统意义的黍,似乎把它划归到任何一类原初的谷物之列均不合适,所以只好在它的前面加缀各种修饰。
从玉蜀黍这个官方的学名来看,它鲜明地带有蜀地的特征,蜀黍就是高粱。如今,之所以把玉米称为玉蜀黍,一方面说明它进入中国的时间肯定比高粱晚,另一方面也表明玉米的植株相貌和高粱有着某种相似性。另外,在前面加上个玉字,显然是想表达它果实的形态就像中国的玉石,这是最具中国化的表达。
至于说到把玉米称为番麦,顾名思义,它特指的就是从番邦进来的麦子。在这里,充分强调了它进入的路径,但随着番麦在内地的传播渐渐本土化后,就改称为玉麦。这样就和玉米的命名逻辑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把它当作是米,一个把它认定为麦。
在玉麦之前,也曾经把玉米写作御麦或御米。据《农政全书》记载,明代田艺蘅在《留青日札》中提到“御麦出于西番,旧名番麦,以其曾经进御,故曰御麦”,说明玉米在刚进入中土之时,最初是作为贡品上贡给皇家的园艺作物,当时种植在北京的皇家西苑,为皇家所有,故被称为御麦,后来才广泛流布于民间。万历年间,扬州诗人汤有光在《晚集益卿司徒池上渔钓有作》一诗中有句“御麦来从塞,侯瓜种满田”,描写的就是园中种植玉米和甜瓜的景况。
不过,也有学者根据元人的记载,认为玉米早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就已经开始在中华大地上传播了。据元代贾铭《饮食须知·谷类》卷二记载:“玉蜀黍即番麦,味甘性平。”但后经学界的争论,有人认为贾铭所记的这一物种有可能是其他的物种,也有可能是后人另外补写上去的,各种说法,莫衷一是。总之,自15 世纪后,玉米才在各类中国的文献和地方志中广泛出现。从各类对它的命名和称呼中,它被进行了一次中国化的改造和融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笔者倒认为东北人民对它的称呼,似乎更接近它的本体。无论是苞谷,还是乡村土语所说的大棒子,都更真实,也很形象地传达出了它独特的相貌和特征。
之所以说,玉米是印第安人留传给这个世界最丰厚的遗产,它着实不仅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中国。
玉米相对于传统的小麦、水稻和黍米,不管从它的植株、果实的形状大小和单位面积的产量上来说,都显得十分粗壮、高大、威猛和有力,尽管它被命名为麦和米,但显然,玉米要比这些同属于谷物类的作物强壮得多。这是它在全球范围内迅速得以立足并行走江湖的独门绝技。
人类在获取食物的进程中,为了在相同条件下获得更充足的食物,总是渴望寻找那些颗粒大、产量高的作物。现代种植科技下的大棚、杂交技术、转基因技术,其实都是人类这一愿望的延续。
玉米无疑天然自带流量地满足了人类的这一欲望。且不说它茎秆的高大是天然的有机肥,它果实的肥硕、粗壮也是瘦小、娇弱的麦穗和稻穗所不能比拟的。一棵玉米棒子的重量攥在手里的感觉,要比一棵麦子给人带来的感觉厚重得多。因此,在相同条件下,它单位的亩产量也比其他的谷物要高得多。
不仅如此,印第安人还把玉米的生存能力培育得极其强大,在非常恶劣的条件下也能茁壮生长。起源于新大陆的农作物物种,如玉米、土豆、红薯等都具备这一优良品质。它们适应性强、耐旱耐瘠,使过去并不适合粮食作物生长的沙砾瘠土、高岗山坡、深山老林等地都能成为宜种土地。
清代包世臣在《齐民四术》中描述玉米的这一特征时说:“玉黍……生地瓦砾山场皆可植,其嵌石罅尤耐旱,宜勤锄,不须厚粪,旱甚亦宜溉……收成至盛,工本轻,为旱种之最。”故此,在玉米进入民间播种后,首先是以“救荒作物”的面貌为人们所觉识。清代李拔在《请种包谷议》的奏疏中,极力推崇扩大种植玉米,说玉米“但得薄土,即可播种”。农民从实践中认识到种玉米的诸多优点,积极种植,相互引荐,使种植面积迅速扩大,代替了原来种植的比较低产的庄稼[4]。
玉米面窝窝头
当时各地的地方志记载显示,各地引种玉米最初主要是种植在不宜稻、麦的丘陵旱地或新垦荒地,以后才逐渐向平原地区发展。在较短的时间内,长江流域以南长期闲置不宜种稻的山丘坡地,西南地区“靠天吃饭”的丘陵旱地,以及黄河以北广大地区的山坡土塬,都被广泛地开垦成了玉米农田。
玉米的大面积传播和快速扩充,无疑增加了粮食的产量,因为食物的增加,从而也带来了人口的快速增长。不可否认的是,相对于大米和小麦来说,尽管玉米的营养价值丰富,但由于口感粗糙,无论是加工成玉米面做成窝窝头,还是做成玉米碴子粥,吃食起来,体验感都不是那么爽滑。所以,它一直都被民间归类为粗粮之列。对于富贵人家来说,它也许是个粗鄙的食物,而对于普通的农家来说,却是重要的救命之物。
玉米碴子粥
在某种意义上,食物起着社会减压阀的作用。当食物匮乏,百姓生存举步维艰,难以维持时,就必然会带来社会动荡。而一旦百姓能够丰衣足食时,社会便会出现一派欢乐祥和的局面。
在古代中国,从汉唐至明清,每一次粮食的富足,伴随而来的就是一个盛世的光亮;每一次饥荒,相伴随的也是民变四起、社会动荡的硝烟。例如汉初与民休息政策的实施才使得粮食的产量充盈,进而确保了汉武帝的远征;而清康乾盛世,其实临摹的也是同样的剧本。
今天,在小麦、水稻等细粮能够基本满足人们的主粮所需时,玉米作为直接主粮的地位早已不在,同时它作为社会减压阀的作用看上去也不再那么明显。人们日常的饮食对玉米的定位已经把它转化为餐桌的副食和点缀,它被视为一个休闲的食品行走在街头的烤玉米摊,或者是作为电影院里的一个解压食品而被爆成爆米花。因此,它的社会减压阀的功用也开始向城市焦虑缓解器方向发生转移。
当忙碌了一天的我们,坐在电影院里,抱着一大盒子的爆米花,在“咯吱咯吱”的脆响声中,紧张的情绪会瞬间得到释放。此时此景,我们仿佛又重新找到了人生的快乐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