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国祚虽不满百年,但在文化上取得了一定成就,传统文化的发展进程也并未中断。元代文化环境较为宽松,客观上为编辑事业提供了相对自由的空间。元代帝王为蒙古族,多不识汉文,由此产生了翻译汉文典籍的需要。翻译成蒙古语的典籍有《大学衍义》《孝经》《尚书》《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参与翻译的人员既有汉人,也有蒙古人、色目人。其中一些翻译典籍还经刊刻发行,扩大了经史典籍的接受群体,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融合。
(元)吴澄:《书纂言》四卷,清康熙时期刊本
元代的编辑为后世留下了一批传世名著。吴师道有《战国策校注》十卷,补正宋代鲍彪的《战国策注》。古来注《战国策》者,以吴师道此书为最善。苏天爵编《元朝名臣事略》十五卷,此书记元代名臣事实,始于木华黎,终于刘因,共四十七人,据诸家文集所载墓碑、墓志、行状、家传为多,其他杂书可征信者,也加以采掇,一一注其所出,以示有征。苏天爵还编有《元文类》七十卷,所选录的作品,自元初迄于延祐,正是元文极盛之时,分为四十三类。自元兴以至中叶,英华采撷,略备于斯,可与姚铉《唐文粹》、吕祖谦《宋文鉴》鼎立。方回编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兼选唐宋二代之诗,分四十九类。所录皆五七言近体,故名“律髓”,该书“自序”谓“取十八学士登瀛洲”“五星聚奎”之义,故曰“瀛奎”[1]。宋代诸家文集,不传于后世者,颇赖之以保存一些作品。而当时遗闻旧事,也往往多见于其注,其议论可取者亦不一而足。
(元)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
胡三省(1230—1302),字景参,一字身之,号梅涧,宁海(今属浙江)人。宋宝祐四年(1256)进士。出身进士科之后,胡三省开始致力于《资治通鉴》的校注。游宦于外,总是随身携带,有异书异人,必就而正之。最初依照陆德明《经典释文》的体例,著成《资治通鉴广注》九十七卷、《论》十篇,自周以迄五代,略叙兴亡大致。宋咸淳六年(1270),胡三省从淮壖归杭都,廖莹中希望他雠校《资治通鉴》,以授其子弟,胡三省便为其著《雠校通鉴凡例》。在宋元战乱中,胡三省失其所注之书。乱定返家,复购得他本《资治通鉴》,重新为之作注,始以《通鉴考异》及所注者,散入《资治通鉴》各文之下,直到至元二十二年(1285)冬,才注完全书。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深得注书之体:“凡纪事之本末,地名之同异,州县之建置离合,制度之沿革损益,悉疏其所以然。”[2]《资治通鉴》文繁义博,贯穿最难。胡三省的注释,于象纬推测、地形建置、制度沿革诸大端,极为赅备。胡三省还著有《资治通鉴辩误》十二卷,其书援据精核,多足为读史者启发之助。
吴澄(1249—1333),字幼清,抚州崇仁人。宋末乡贡士,曾经参加进士考试,不第。至元十三年(1276),乐安郑松招吴澄居布水谷,著《孝经章句》,校定《易》《书》《诗》《春秋》《仪礼》及《大戴礼记》《小戴礼记》。吴澄著有《易纂言》《春秋纂言》《礼记纂言》,而《书纂言》只注汉代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不用东晋梅赜所造古文《尚书》,颇具卓识,又校正《老子》《庄子》《太玄经》《乐律》《八陈图》以及郭璞《葬书》。
《周易上》《周易下》二篇,吴澄认为是文王、周公作。《彖》上、下,《象》上、下,《文言》,《系辞》上、下,《说卦》,《序卦》,《杂卦》,这十篇传为孔子所作。秦朝焚书,《周易》因为是占筮书而独存。吴澄认为《周易上》《周易下》二篇是文王、周公所作。《汉书·艺文志》著录《易》十二篇,应该是《经》二篇、《传》十篇。自从魏、晋诸儒,分《彖》《象》《文言》入经,而《易经》非古。注疏传诵者苟且仍循,直到宋代。自南宋吕祖谦开始详加考证,将经传分开,编成《古周易》,以复其旧。朱子取吕祖谦所定《古周易》而作《周易本义》,但是文字阙衍谬误,朱子未能悉正。吴澄重加修订,视旧本颇为精善。虽于大义不能有所损益,而于羽翼遗经,亦不无小补。
(元)吴澄:《易纂言》十二卷首一卷,清康熙时期刊本
汉代伏生口授的《尚书》二十八篇,所谓今文《尚书》。伏生原为秦朝博士,焚书时,伏生将《尚书》藏于壁中。汉朝时局安定后,伏生求其书,独得二十八篇,教授于齐、鲁之间。东晋梅赜献给朝廷的《尚书》二十五篇,所谓古文《尚书》。《尚书》有今文、古文之异。晁错所受伏生书,以隶写之,隶书为汉代所行之字,故曰“今文”;鲁恭王破坏孔子宅邸,得壁中所藏,皆科斗书。科斗者,为先秦古文字,故曰“古文”。然而孔壁中的真古文书不传于世,后来有张霸伪作古文《尚书》二十四篇。汉儒所治,不过伏生《尚书》及伪《泰誓》共二十九篇。张霸伪古文虽在,但是辞义芜鄙,不足取重于世。待梅赜所献二十五篇《尚书》出现后,则凡是传记所引《尚书》中的话,注家指为《逸书》的,收拾无遗,既有证验,而其言也均依于理,比张霸的伪《尚书》更加高明。拆分伏生《尚书》二十八篇为三十三篇,杂以新出之《尚书》,通为五十八篇,加上《书序》一篇,共五十九篇,有孔安国《传》及《序》,世人遂以之为真孔壁所藏《尚书》。唐初诸儒以此五十八篇为底本作《尚书正义》,自此以后,汉代夏侯胜、夏侯建及欧阳氏所传的只有二十九篇的《尚书》废不复行,唯此五十八篇孤行于世。
伏生所传今文《尚书》虽难尽通,但是辞义古奥,作为上古之书是无疑的;而梅赜所增二十五篇,体制如出一手,采集补缀,虽然无一字无所本,但风格平缓卑弱,不像是先秦以前的文章。千年古书,最晚才出,而字画略无脱误,文势略无龃龉,令人生疑。因此,吴澄将此二十五篇古文《尚书》自为卷帙,以别于伏生之今文《尚书》。对于《尚书》的《小序》,通行本各冠篇首,吴澄将之复合为一,集中起来,以置其后,《序》亦并附焉。后来的研究证明,吴澄所怀疑的二十五篇古文《尚书》的确是伪作。在编辑《尚书》时,吴澄能将今古文分开编排,可见其卓识,这需要深厚的学术功力和眼光。
《诗经》的《风》《雅》《颂》凡三百一十一篇。吴澄认为,《诗经》皆是古之乐章。六篇无辞者,为笙诗,以前可能有谱以记其音节,后来亡佚;三百零五篇,则是歌辞,乐亡而诗存。汉儒以义说诗,既不知诗之为乐,而其所说之义,也不一定是诗人作诗之本意。自汉以来,说三百篇之义者一本于《诗序》。《诗序》不知始作于何人,《诗序》原本自为一编,毛公分置于诸篇之首。吴澄以为,在其初自为一编时,诗是诗,《诗序》是《诗序》,《诗序》表达的不是经文的本旨,学者犹可考见;及其分置诸篇之首后,则未读经文,先读《诗序》,《诗序》就好像是诗人所命之题,而诗的正文反而像是因《诗序》以作,于是读者必索诗本义于序之中,而谁敢索诗于《诗序》之外?《诗序》俨然成了解读《诗经》唯一的正确道路。
宋儒开始反对《诗序》,特别是朱子反对最力。吴澄曾经根据宋儒的观点,舍《诗序》而读诗,不需训诂,而意自明;又曾经强诗以合《诗序》,则虽然曲生巧说,而义愈晦。因此,他认识到《诗序》之有害于诗为多,而朱子之有功于《诗经》甚大。吴澄因朱子所定,去除各篇之序,使不淆乱《诗经》正文。学者因而得以诗求诗,而不为《诗序》所惑。对于诗篇的排列次第,吴澄虽然有一些疑惑,考虑到既然无从考据,不敢随便改动。
《春秋》经十二篇,《左氏》《公羊》《穀梁》的经文有所不同。昔日朱子刻《易》《书》《诗》《春秋》四经于临漳郡,《春秋》一经只用《左氏》经文,在朱子看来,《公羊》《穀梁》二经所以异于《左氏》者,多以人名、地名为主,而非大义所系,故不能悉具。三传得失,先儒认为,载事则《左氏》详于《公羊》《穀梁》;释经则《公羊》《穀梁》精于《左氏》。大多认为,《左氏》必有按据之书,而《公羊》《穀梁》多是传闻之辞。何况人名、地名之殊,或是由于语音字画之舛,此类全部遵从《左氏》是也。然而吴澄考之于义,确实发现有《左氏》为失,而《公羊》《穀梁》为得者,则不会偏私屈从。吴澄在编辑《春秋》时,根据朱子之意,专以《左氏》为主。傥义有不然,则根据对的进行选择。《左氏》虽有事迹,亦不从,一断诸义而已。在继承中发展,依靠前人,但不迷信前人。这是优秀编辑工作者应该具备的品质。
对于“三礼”,吴澄根据己意,重新编辑成书,纂次《仪礼逸经》八篇、《仪礼传》十篇。汉初,高堂生得《仪礼》十七篇。后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古文《礼经》于孔氏壁中,共五十六篇,河间献王得而上之。其十七篇与《仪礼》正同,其余三十九篇藏在秘府,被称为《逸礼》。哀帝初年,刘歆欲以列之学官,而诸博士不肯置对,竟不得立。后来诸儒不以为意,遂至于亡。吴澄所纂《仪礼逸经》八篇,两篇取于《小戴礼记》,三篇取于《大戴礼记》,三篇取于郑氏注。
《仪礼》有《士冠礼》《士昏礼》,《小戴礼记》则有《冠义》《昏义》;《仪礼》有《乡饮酒礼》《乡射礼》《大射仪》,《礼记》则有《乡饮酒义》《射义》,等等,这些是周末汉初之人作之以解释《仪礼》,而戴氏抄入《礼记》。吴澄以此诸篇正为《仪礼》之传,故不编入《礼记》。依《仪礼》篇次,萃为一编。文有不次者,颇为更定。共为《仪礼传》十篇。
《小戴礼记》三十六篇,吴澄所序次。汉兴,得先儒所记礼书二百余篇,大戴删合为八十五篇,小戴又损益为四十三篇,《曲礼》《檀弓》《杂记》均分上、下篇。马融增以《月令》《明堂位》《乐记》,郑玄为之作注,总四十九篇。精粗杂记,靡所不有。先王之遗制、圣贤之格言,往往赖之而存。诸篇出于先儒著作没有多少,多是记者旁搜博采,以残编断简汇集成篇,无复诠次,读者多以其杂乱无章为患。吴澄根据《礼记》本篇之中科分栉剔,以类相从,使其上下章文义联属,章之大旨标识于左,读者可开卷了然。其中《大学》《中庸》与《论语》《孟子》并为四书,已经不容许再留在礼学的篇章之中;而《投壶》《奔丧》实为礼之正经,亦不可以杂之于《礼记》。而其中《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六篇正解释《仪礼》,已别辑为传,以附经后。
去除上述这些,此外犹存三十六篇,分为通礼九篇:《曲礼》《内则》《少仪》《玉藻》《深衣》《月令》《王制》《文王世子》《明堂位》;丧礼十一篇:《丧大记》《杂记》《丧服小记》《服问》《檀弓》《曾子问》《大传》《间传》《问丧》《三年问》《丧服四制》;祭礼四篇:《祭法》《郊特牲》《祭义》《祭统》;通论十二篇:《礼运》《礼器》《经解》一类,《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一类,《坊记》《表记》《缁衣》一类,《儒行》自为一类,《学记》《乐记》其文雅驯,则以为此书之终。吴澄重编礼书,在经学史上是一大创举。吴澄以此思路编撰了《礼记纂言》三十六卷,诠解详赡,《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说:“澄复改并旧文,俨然删述,恐亦不免僭圣之讥。以其排比贯串,颇有伦次。所解亦时有发明,较诸王柏删《诗》,尚为有间。”[3]总体还是肯定的。
吴澄认为,孔子遗言唯有《大学》《论语》《中庸》《孟子》所述醇而不杂,此外传记诸书所载,真伪混淆,难以尽信。《孝经》肇自孔子、曾子一时问答之语。今文《孝经》出于汉初,是否为曾氏门人记录之旧本,已不可知。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宅,于壁中得古文《孝经》,认为是秦时孔鲋所藏。昭帝时,鲁国三老向上进献,刘向、卫宏曾经手校。魏、晋后,其书亡佚,世所通行只有今文《孝经》十八章而已。隋代,有称得古文《孝经》者,其间与今文增减异同,不过一二字,而文势反不若今文通顺。吴澄以许慎《说文解字》所引,及桓谭《新论》所言考证,又皆不合,认为绝非汉世孔壁之古文,判定古文《孝经》为伪书。吴澄又据朱子所论,以为虽是今文《孝经》,亦不无可疑之处。吴澄秉持“疑其所可疑,信其所可信,去其所当去,存其所当存”的态度编辑整理《孝经》,根据朱子《孝经刊误》,以今文、古文校其同异,定为此本。
经书之外,吴澄还校订了邵雍的著作。吴澄所编辑校定的邵子书,其一为《皇极经世书》十二卷,为书六十二篇,附之以《观物外篇》两篇;其二为《渔樵问答》一卷,为书二十二章,附之以遗文六;其三为《伊川击壤集》二十卷,为诗一千四百九十八首,附之以集外诗十三;《后录》一卷,曰《正音》者,邵雍之父天叟所作;曰《辨惑》者,邵雍之子伯温所述。吴澄认为,邵雍之学,穷理尽性至命者也。孔子以来,一人而已。是书嗜之者鲜,传之者谬误最多,吴澄乃为整齐其篇章文字,命工刻版,以与世之学者共观之。
汉代扬雄模拟《易经》以作《太玄》。《易》自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十六而三十二,三十二而六十四;《太玄》则自一而三,三而九,九而二十七,二十七而八十一。《太玄》本经八十一首,分天玄、地玄、人玄三篇。经后十一篇,则模拟孔子之《十翼》而为《太玄》之传。晋范望始依《周易》的《彖传》《象传》附经之例,升首辞于经赞之前,散测辞于各赞之下。首、测两篇之总序无从而附,则合为一,以置经端。其牵缀割裂,无复成文,有甚于《易经》。吴澄已编定古本《易经》,故于《太玄》亦使复旧观,而第其目如右。吴澄自言,虽不愿为后世之扬子云,亦欲使后之学者知前人之作不可以己意妄有易置。这种谨慎的态度,是编辑整理古代典籍时应该记取的。应该尊重古书体例,保持原貌,不因整理而丧失古书之真面目。
编辑整理《老子》一书,吴澄主要进行了重新分章和校订字词两项工作。《老子》书字多谬误,吴澄合数十家校其同异,加以考正,定《老子》为六十八章,上篇三十二章,二千三百六十六字;下篇三十六章,二千九百二十六字,总计五千二百九十二字。
对于《庄子》一书的整理,吴澄主要是重新区分《外篇》与《杂篇》。吴澄认为,《内篇》可能是庄子自著,《外篇》或为门人纂其言以成书。开始无所谓《杂篇》,怀疑是后人伪作《让王》《渔父》《盗跖》《说剑》抄入《寓言》篇中,离隔《寓言》之半作为《列御寇》篇,于是分末后数篇,并其伪书名为《杂篇》,以相混淆。吴澄以《列御寇》合于《寓言》而为一篇,《庚桑楚》以下与《知北游》以上诸篇,通谓之《外篇》。
通观吴澄编辑整理古书的举措,可见其不同于一般的编辑之处在于十分关注原书体例、篇章分合,而不只是局限于字句之校订。若不明体例,则无法恢复古书最初之真。篇章的混乱在古书流传中也是常有之事,若无识见,则不能重新编次,甚至都无法发现混乱所在。贸然从事,只会错上加错。在没有充分的证据时,不可随意更改古书。可见编辑工作非轻易能为之。
马端临(1254—1324),字贵与,生于饶州乐平县(今江西省乐平市)。其父为马廷鸾(1222—1289),字翔仲,淳祐七年(1247)进士,礼部试第一,任池州教授,历任太学录、史馆校勘、秘书少监、中书舍人、礼部侍郎、枢密使。咸淳八年(1272)与左相贾似道不合,九次上疏乞罢政。晚年居家,建碧梧精舍,自号玩芳病叟,著述自娱。入元后,屡召不起,至元二十六年(1289)卒。廷鸾工文辞,宋理宗末年,朝廷诏诰多出其手,著有《碧梧玩芳集》《六经集传》《语孟会编》《楚辞补记》《洙泗裔编》《读庄笔记》《张氏祝氏皇极观物外篇》《读史旬编》等。咸淳九年(1273),马端临中漕试第一,因为父辞相位,没有参加省试。之后,元军入临安,宋恭帝出降,宋亡,留梦炎入元为吏部尚书,其当时与马端临之父在宋同为相,素重端临,欲荐用之,马端临以亲老辞。父卒之后,马端临被任命为慈湖书院山长。元大德十一年(1307),马端临著成《文献通考》,共三百四十八卷。后担任衢州路柯山书院山长,并升台州路儒学教授。《文献通考》刊刻完成后卒于家,葬于乐平。
马端临认为,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是通儒分内之事。《诗经》《尚书》《春秋》之后,唯有太史公司马迁可以号称良史。司马迁作《史记》,有纪、传、书、表四种体例。其中,纪和传用以记述治乱兴衰之事,八书用以记述历史上的典章制度,后来编撰史书者,终不能改易其体。然而自班固之后,断代为史,没有会通因仍之道。至北宋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取一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荟萃为一书,让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并非司马光之智有所不逮,历代史书典籍浩如烟海,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两得。
马端临以为历史上的治乱兴衰并不相承,晋代取得天下与汉代得天下不同,隋代灭亡也与唐代亡国不同,历代各有自己的历史,自足以包括一代之始终,不用参稽互察。典章经制,实际上是相因相承的。殷商沿袭夏代的礼制,周朝沿袭殷商的礼制,继承周代者所做的损益,即使百世也可知晓,孔子已经预言了。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的制度、赋敛选举的法规,以至官名的更张、地理的沿革,虽然最后不能完全相同,而其初也不是突然不同了,如汉代的朝仪、官制,本于秦规;唐代的府卫、租庸,本于周制。对于其变通张弛的缘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历史上不相因的部分,犹有司马光的成书在;而其中原本就相因的部分,却没有一部书来记述。马端临认为这是后学应该用心的,所以他要弥补这个缺憾,编撰一部汇集历代典章经制之书,与《资治通鉴》相配套,读史者有二书在手,即可贯通全史。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七》
唐代杜佑始作《通典》,记载的时限肇自上古,下至唐代天宝年间,历代因革之故,于是粲然可考。其后北宋宋白曾续其书,记载的内容起唐代至德初年,至后周显德末年。南宋魏了翁又作《国朝通典》。宋白之书虽成而传习者少,魏了翁则未成书。到了元代,行于世者,独杜佑之书。唐代天宝以后的典章制度,还是缺乏记载。杜佑《通典》纲领宏大,考订该洽。然而时有古今,述有详略,节目之间,未为明备,去取之际,颇欠精审,仍然有许多遗憾。
马端临认为,古代因田制赋,赋乃米粟之属,不可析之于田制之外。《通典·食货》门别田制与赋税为二类,分述之;《文献通考》列赋税于田制之中,为《田赋考》。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不可杂之于税法之中。《通典》入赋税中,《文献通考》别上贡于田赋之外,为《土贡考》。《通典》叙选举,则秀孝与铨选不分。此举士与举官之别,《文献通考》别为二门。叙典礼,《通典》经文与传注相混;叙兵,《通典》则尽遗赋调之规,而只记成败之迹。明显的地方都如此,更不要说细小的缺憾了。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书各有志,而《通典》没有专门记述。《史记》《汉书》,各有诸侯王、列侯表,范晔《东汉书》以后则没有。然而历代封建王侯之举,未尝废止。王溥作《唐会要》《五代会要》,首立帝系一门,以叙各帝历年之久近,传授之始末,次及后妃皇子公主之名氏封爵。后来编《会要》者效仿这一体例,但是唐以前的部分则没有书专门记载。这二者,为历代之统纪典章所系,而《通典》没有记载,则还没有集著述之大成,还有不少需要补充的内容。这也是马端临要编撰《文献通考》的另一个缘由。
(唐)杜佑:《通典·卷第十二》
马端临自早年起,便曾经有志于编辑历代典制,只是心中忧虑、少有闲暇,一直未能从事于此。虽然自谦“吹竽已涩,汲绠不修,岂复敢以斯文自诡”[4],然而又自念“业绍箕裘,家藏坟索,插架之收储,趋庭之问答,其于文献盖庶几焉。尝恐一旦散轶失坠,无以属来哲。是以忘其固陋,辄加考评,旁搜远绍,门分汇别”[5]。有家学渊源,有丰富的藏书文献,条件已经具备,如果不及时编撰成书,一旦文献散佚失坠,后人何以稽考前史?所以马端临决定编撰《文献通考》。该书有《田赋考》七卷、《钱币考》二卷、《户口考》二卷、《职役考》二卷、《征榷考》六卷、《市籴考》二卷、《土贡考》一卷、《国用考》五卷、《选举考》十二卷、《学校考》七卷、《职官考》二十一卷、《郊社考》二十三卷、《宗庙考》十五卷、《王礼考》二十二卷、《乐考》二十一卷、《兵考》十三卷、《刑考》十二卷、《经籍考》七十六卷、《帝系考》十卷、《封建考》十八卷、《象纬考》十七卷、《物异考》二十卷、《舆地考》九卷、《四裔考》二十五卷。
其中的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郊社、宗庙、王礼、乐、兵、刑、舆地、四裔这些门类,俱效《通典》之成规。天宝以前的部分,则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自天宝以后至宋嘉定之末的部分,则续而成之。经籍、帝系、封建、象纬、物异这些门类,则是《通典》原来没有论述的,是马端临自己采摭诸书而编成的。
马端临编撰《文献通考》的材料来源,大体可分为“文”与“献”两类。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这就是所谓的“文”;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的奏疏,次及近代诸儒的评论,以至名流的燕谈、稗官的纪录,一话一言,凡是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的,则采而录之,这就是所谓的“献”。对于载诸史传的纪录而有可疑之处,稽诸先儒的论辩而有未当之处,马端临研精覃思,悠然有得,则著以己意,附录其后。《文献通考》共二十四门,对于每门的著述之成规,考订之新意,各以小序详论。序文持论明通,深达治体。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跋类中全载马端临《文献通考》之序。
江淹有言:“修史之难,无出于《志》。”因为《志》是宪章之所系,非老于典故者不能为。陈寿号称善于叙事,李延寿也号称究悉旧事,然二人所著史书,俱有《纪》《传》,而独不能作《志》。马端临作《文献通考》就是在补史志之缺。如《孙宝瑄日记》所举之例云:“自唐以前,作史者皆不专列《兵志》,欲知其兵事者,观于《通考》所载,可得其崖略焉。”[6]何况上下数千年,贯串二十五代。马端临在《文献通考自序》中说:“而欲以末学陋识,操觚窜定其间,虽复穷老尽气,刿目鉥心,亦何所发明?聊辑见闻以备遗忘耳。后之君子,傥能芟削繁芜,增广阙略,矜其仰屋之勤,而俾免于覆车之愧,庶有志于经邦稽古者,或可考焉。”[7]有所繁芜阙略也是难免的,如林传甲《筹笔轩读书日记》指出的《文献通考》有《象纬考》,无《律历考》。林传甲认为这是因为十七史表志具在,分类抄撮,便成著作。唯有律历则非逐一布算,不能会通。司马光《资治通鉴》、马端临《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才成书,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尚且不免小有舛漏。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成书太易,急于求名。编辑工作想要打造精品,也需要马端临这种精神。
乾隆十二年(1747)奉敕撰《钦定续文献通考》二百五十二卷,算是继承了马端临“芟削繁芜,增广阙略”的志愿。《文献通考》断自宋宁宗嘉定以前,采摭宏富,体例详赅,元以来无人能继作。明代王圻作《续文献通考》二百五十四卷,但是体例糅杂,颠舛丛生。然终明之世,亦无能改修。《钦定续文献通考》采宋辽金元明五朝事迹议论,汇为此书。一般事迹先征正史,而参以说部杂编。议论博取文集,而佐以史评语录。二十四门仍遵从马端临的原目,并于所必增者乃增,于所当减者乃减。
马端临五十三岁时,著成《文献通考》。第二年,至大元年(1308)七月,马廷鸾门下士李谨思作《文献通考序》。李谨思在序文中第一次将“三通”相提并论:“自书契至唐而《通典》成,至宋过江而《通志略》成。过江文献家,惟扶风氏久。上下数千年,幽者屋壁,丛者栋宇,书市罕值,寒窗少储,用之阶庭焉,磅礴郁积,次第增损,近始嘉定,远接天宝,溯而上之,于是过江四丁未矣,而《通考》又成。三书在宇宙间皆不可阙。若《通考》,鸠僝粹精,芟夷芜翳,宿疑解驳,新益坌涌,自为一家。”[8]李谨思认为《通典》《通志二十略》《文献通考》为宇宙间不可阙之书,颇有识力。直至今日,“三通”依旧为研究历史的必备之书。马端临作《文献通考》,实集二家之成,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
元仁宗延祐四年(1317)七月,王寿衍恭奉圣旨,给赐驿传,寻访道行之士。延祐五年(1318),王寿衍访贤至饶州路,路学杨教授以马端临荐之。据本路儒学状:“窃见本路乐平州儒人马端临,前宋宰相碧梧先生之子,昨蒙都省咨发,再任衢州路柯山书院山长,见类各路儒学教授选内,即目闲居听除。本儒行履端纯,词章雅丽,家传鼎鼐之谱,幼翻馆阁之储,知前代之典章,识当世之体要,以所见闻著为成书,名曰《文献通考》,凡二十四类,三百四十八卷,天文、地理、礼乐、兵刑、财用、贡赋、官职、选举、学校、经籍、郊祀、封建、户口、征役之属,凡于治道有关者,无不彪分汇列,井井有条,治国安民,特举而措之耳。此可谓济世之儒、有用之学。其书,本儒用心二十余年,卷帙繁多,非可卒致。今先将所定序目一本缴连前去,蚤为转申上司,令人缮写成帙,校勘完备,官为镂板,以广其传,非惟不负本儒平生所学,抑且于世教有所补益。”[9]饶州路儒学令马端临誊写所撰《文献通考序目》一样三本,装褙完备,其中二本缴申省府并集贤院照详外,将一本送王寿衍收管。
延祐六年(1319)四月,王寿衍奏上《文献通考》。其《进文献通考表》云:“臣伏睹饶州路乐平州儒人马端临,乃故宋丞相廷鸾之子,尝著述《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总二十四类,其书与唐杜佑《通典》相为出入。杜书肇自隆古以至唐之天宝,今马氏所著,天宝以前者视杜氏加详焉,天宝以后至宋宁宗者又足以补杜氏之阙。其二十四类,类各有考……其议论则本诸经史而可据,其制度则会之典礼而可行。思惟所作之勤劳,恐致斯文之隐没,谨誊书于楮墨,远进达于蓬莱,幸垂乙夜之观,快睹五星之聚。”[10]至治二年(1322)六月,元英宗诏官府资助刊刻《文献通考》,泰定元年(1324),《文献通考》刊竣。
自王寿衍进书之后,泰定元年(1324)江浙行省始刊版于杭州之西湖书院,尚有讹缺。至元元年(1335),余谦为江浙儒学提举,在杭州看到《文献通考》或伪或逸,乃命马端临之婿杨元就其子马志仁家借本,与西湖山长方员同校,使叶森管理,始成完书。《文献通考》元时西湖书院前后共两次刊刻:一为泰定元年(1324)刻,一为至元五年(1339)刻。其后,明代司礼监刊、礼部刊及建宁慎独斋刊,转辗翻摹,不无讹舛。至清代,《文献通考》曾蒙康熙皇帝命礼臣补订残缺,御制序文,梓行宇内。只是简帙繁重,年久不无漫漶。乾隆时校勘重刻,乾隆十三年(1748)十二月作《御制重刻文献通考序》,高度评价《文献通考》羽翼经史、裨益治道的价值:“朕惟会通古今,该洽载籍,荟萃源流,综统同异,莫善于《通考》之书。其考核精审,持论平正,上下数千年,贯穿二十五代,于制度张弛之迹、是非得失之林,固已灿然具备矣。”[11]
对于《文献通考》的评价,《四库全书总目》云:“大抵门类既多,卷繁帙重,未免取彼失此。然其条分缕析,使稽古者可以案类而考。又其所载宋制最详,多《宋史》各志所未备。案语亦多能贯穿古今,折衷至当。虽稍逊《通典》之简严,而详赡实为过之。非郑樵《通志》所及也。”[12]《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文献通考》中马端临的按语能贯穿古今,可以说是全书的精华。在“三通”之中,《文献通考》虽不如《通典》,却远胜《通志》。张之洞《轩语》中论读史时,特别提出“宜读《通考》”。在他看来,“三通”并称,然而《通志》除二十略外,皆可不读。二十略中,也多不可据。《通典》甚精,保存了许多古书、古礼,这对于研究经学十分有益。如果意在经世济民,莫如读《文献通考》,详博综贯,尤便于用。
《文献通考》在记载上取彼失此之弊病,《四库全书总目》中《文献通考》的提要已经详细列举了。这也是能理解的,篇幅虽大,但全书毕竟贯通数千年的历史,想要巨细无遗地记载所有典章制度,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得不有所取舍,这也是编辑工作的必然选择。这样就决定了《文献通考》不能彻底取代历代史志。林传甲《筹笔轩读书日记》认为:“《通鉴》出而纪传终不废,《通考》出而表志终不废。一代制度事迹,须观其全,否则遗落良多也。”[13]蒙文通《治学杂语》则说:“《文献通考》一书有许多史料,用材料应查找原书。查《通典》《通考》,要以正史、有关史籍来核对补充。”[14]所以我们在使用《文献通考》时,不能局限于此,必须同时参阅各类史志,获得的文献和信息才更加完整准确。
《文献通考》与史志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史志多是记载一代之制度,而《文献通考》能够贯通历代制度的沿革损益、条分缕析,使稽古者可以根据类别而考证。减轻了读者一一翻阅的辛劳,提供了制度变迁的概貌与大势,读者据此可以对各类制度的发展有动态的、整体的认知,这是阅读一代史志所无法得到的。《文献通考》的主要内容看似抄自各类典籍文献,但通过重新编辑加工,分门别类,汇集一处,则显示出不一样的功用。有人认为《文献通考》不过是类书,编辑类书只需抄胥之才。然而历代类书浩如烟海,能够达到《文献通考》这样水平的类书有几部?
马端临为宋末元初人,亲身经历过宋代,其所载宋制最详,多为《宋史》各志所未备。因此,《文献通考》中最有史料价值的,也是宋代部分。据研究:“《宋志》的主干内容,是以宋历朝《国史志》为依据节录的。《通考》相应诸考的宋代部分,虽然主要也自宋《国史志》节录,但《宋志》之节录《国史志》并不是通过《通考》转录,而是各以己意对《国史志》独立进行取舍的。与此同时,《宋志》也曾以《通考》为参考,并从《通考》中补充了一些内容。”[15]正因其记载多有不同,为后人留下丰富多样的史料,其作用就更为独特,更加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