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二三十年代客家歌谣收集整理的学术史价值*

2024-01-03 02:53曾晓林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山歌歌谣民俗

曾晓林

(赣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早期客家歌谣的收集与整理是客家族群历史中一项重要的活动,对它的回顾性研究有助于后人理解当时的客家议题。客家歌谣的资料收集与整理是客家歌谣学术研究的基石与起点,自20世纪初期起一直持续至今,成果颇丰。作为早期的客家研究成果,20世纪上半叶客家歌谣的收集与整理具有代表性意义,当时进行客家歌谣资料收集与整理的动因是什么,有哪些人参与,其调查与研究方法如何,当时的代表性成果现在如何去重估其学术价值,这些问题的再思考有助于推进新时代的客家民间文学研究。

一、北大歌谣运动与客家歌谣的收集整理

北京大学歌谣运动开启了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序幕,影响所及后来中山大学民俗学会的《歌谣周刊》也刊载了大量的客家歌谣;同时,钟敬文、李金发、罗香林等在其家乡广东客家地区作了大量的客家歌谣调查,朱自清等因给罗香林所辑的诗文集《粤东之风》作序言也展开对客家歌谣的评论与研究。

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1918年12月,由北京大学教师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等在校长蔡元培先生的支持下,成立了歌谣研究会及歌谣征集处,专事收集各地民间歌谣,揭开了中国现代歌谣学研究新的一页。北京大学国学门所属的歌谣研究会具体负责歌谣征集,这一方面带动了当时高校知识分子与民间文艺爱好者的热情,深入各地进行民间歌谣的调查、收集与整理,采集了两万多首各地歌谣;另一方面又于1922年12月17日创办了《歌谣周刊》,将收集到的歌谣进行整理并在《歌谣周刊》上发表,后因“五卅惨案”发生,时局动荡,《歌谣周刊》被迫停刊,截至1925年6月28日共出版了97期,每周一期8个版面;1936年4月至1937年6月,《歌谣周刊》一度复刊。《歌谣周刊》发表民间歌谣作品共计2600多首。

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出版的《歌谣周刊》原版现不易看到,所幸近年被整理出版《民国歌谣集·北京大学<歌谣>刊载》。[1]就其中所刊的客家歌谣而言,我国台湾地区学者牛郎曾于1957年搜录出版《客家民歌》[2](英文书名为“Love-songs of the Hakka in Kwangtung”,直译为《广东客家情歌》),此书纳入著名民俗学家娄子匡任总编的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第七辑(此书序号为第133本),由台湾东方文化服务社(The Orient Cultural Service)出版,从中可以更便捷地看出《歌谣周刊》中客家歌谣的搜集整理情况。

《客家民歌》一书中收录的是流传于广东客家地区的客家山歌,按四句板、三句半板、五句板分为三辑,另有前言、客家方言释义及附录“客家山歌曲谱”。四句板是七言四句为一首,与传统七言绝句相同,绝大多数的客家山歌也是这种形式;三句半板为第一句三字,后三句为七言,首句三字的功能相当于“起唱”,大多为呼唤虚字如“唉哟嘞”,也有不同情景的实字实意,如“问句哥”“妹思量”“心想妹”等,作“起兴”功效;五句板为七言五句,也称为“竹板歌”“江湖调”“乞丐歌”,这在梅州客家地区较流行。以上三种类型是客家歌谣的基本形态,作者这样分类是合适的,体现了对客家歌谣合理的分类判断。

前言部分“写在前面”系作者对客家山歌的学术评价及对本书的编辑说明,这也见出搜集者的编辑意图与学术理念。作者认为客家山歌与其他方言的民歌一样,是“农民的诗”。“农民”一词放在当时特定的二元结构论的社会背景下是与城市居民相对的群体,指城市之外的民众,并无不妥。客家人爱唱自己的山歌,这些歌经过时间的沉淀,不断在口头加工,千锤百炼,成为具有很高文学价值的口头文学作品,知识分子也爱听。书中所收大多为情歌,人们爱唱情歌,占的比重大,触景生情,有的生发爱恋,作者认为这些健康的情歌好比一团熊熊的烈火,它能鼓起人们求生的热情,给人们精神上无限的温暖。这也体现出包括情歌在内的客家山歌的功能价值。

歌谣是口头艺术作品,作者注意到了客家山歌的唱法。一是用客家话唱,这样才有地方特点,也更能在当地流传;有的客家方言不一定都易理解,书中便附有长篇释义,包括这些方言在日常生活和山歌中的不同含义,如“妹”在客家山歌中则指所慕对象或情人;二是在客家地区,不同区县间有曲调的差别,这样客家山歌的风格多样,也表现演唱的丰富性;三是同一首歌尽管在不同地区演唱时客家话音调和唱腔有差别,但都能唱出来,也就是说可以率性而为,随心意及情境而唱,不求完美,具有“大众化”的可唱性及唱法的“个性化”特点。有关客家山歌的演唱节奏,作者认为七言四句的山歌句式中“二二三”音节是常态形式,“二五”“四三”音节也有,但不顺口,演唱的难度大,只有少数熟练的歌手才能把控好。这些不同时期的客家山歌,因其歌谣演唱方言的不同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风格,体现出客家民间文化的特色,又有其细致差别。

作者牛郎喜爱客家山歌,书中的客家山歌曲谱大多由作者所记谱,这又在《歌谣周刊》所载客家歌谣的基础上推进了一步,为之录谱体现出创作上的成果,同时又有其收录时所呈现的时代印记与独特价值。此书的收录、整理能让更多的同道演唱与研究客家山歌。不过,从学术角度上看也有遗憾,主要是所收录的山歌没有附录出现在其所在《歌谣周刊》发表的期刊号与时间等信息,对进一步查正带来不便。

二、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时期的客家歌谣收集与整理

(一)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及所编刊物

北京大学歌谣运动自1918年开始,在中国现代文学开启了新的篇章,民间文化得到重视,但因时局变化,《歌谣周刊》于1925年6月停刊后,原有的主要成员如顾颉刚、董作宾等陆续南移,1927年11月,中山大学的傅斯年、罗常培、顾颉刚等商议延续北京大学《歌谣周刊》的传统,继续扩大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影响力,决定由董作宾、钟敬文负责民间文艺作品的征集,并创办了刊物《民间文艺》,在此基础上于1928年初成立了中山大学民俗学会(1928-1943年),核心成员以北京大学歌谣征集运动的力量为主,包括顾颉刚、董作宾、容肇祖、钟敬文、刘万章等。

《民间文艺》自1927年11月1日出版创刊号,至1928年1月10日共出版发行12期。创刊不久因稿件有些内容超出了民间文艺的范围,如宗教类、民俗类题材的稿件等,《民间文艺》于1928年3月21日改刊名为《民俗周刊》,因时局动荡,至1930年4月30日停刊;1933年3月21日复刊,短短3个多月后,1933年6月13日又被迫停刊。《民俗周刊》屡计出版发行了123期。1936年9月15日按季刊方式复刊,实际上并不定期出版,于1943年12月最终停刊,期间出版8期(即2卷,每卷4期)。《民间文艺》每期发表地方民间歌谣专题,计刊发33次,其中有20位作者收集整理的26个地方的歌谣,包括了客家地方的歌谣如《梅县山歌》等。《民俗周刊》前后158次发表各地歌谣。

(二)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所编刊物刊载的客家歌谣

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所编刊物资料可参见《民俗典藏丛书》[3]以及《国立中山大学民俗周刊》影印本(全十二册),[4]其中《民间文艺》《民俗周刊》《民俗季刊》上所发表的歌谣专题已有整理本,此为陈书录主编、纪玲妹编的《民国歌谣集·中山大学<民俗>刊载》,该书将这3份刊物所发表的歌谣按省份、分地域方式进行重新编排,原刊中的“客家歌谣”,按编者的理解编入《其他地区歌谣·客家歌谣》中。[5]原刊中客家歌谣有的没有标示出“客家”字样,有的冠以县市名,实质上是客家地区所在的歌谣。据目前客家研究界的学术观点,《民国歌谣集·中山大学<民俗>刊载》中所收的客家歌谣除了已有标识为“客家歌谣”外的作品,一部分被编入各客家县的歌谣中,另一部分则是收录在非客家地区里的客家歌谣。

民俗学会刊物中所收的标明为“客家歌谣”的有以下作品:1929年2月20日《民俗周刊》第48期由钟敬文转录、朱彝尊所辑的《送别》3首;1929年2月20日《民俗周刊》第48期由钟敬文转录、黄遵宪所辑的《客家山歌》15首;1936年9月15日《民俗周刊》复刊号第一卷第1期由张腾发所辑的《客家山歌》38首;1937年1月13日《民俗周刊》复刊号第一卷第2期由张腾发所辑的《客家山歌》35首。以上84首是明确以客家为命名的歌谣,包括两大块,一部分是由清代朱彝尊、黄遵宪所辑,后经钟敬文转录的客家歌谣;另一部分则由张腾发所辑,但没有标明出自何处或在何处所收集而来的客家歌谣。在《民国歌谣集·中山大学<民俗>刊载》一书中,因编辑者是按原刊所载歌谣的实际进行分类编录的,以上明确题注为“客家歌谣”的作品,被排列在各省份之外的《其他地区歌谣》里,与川边地区歌谣、江浙地区歌谣、南方地区歌谣、吴地歌谣、西康歌谣、燕地歌谣等并列在一起而成为“客家歌谣”。其实,这些歌谣都归为客家歌谣是有问题的,其中由梅州客家人黄遵宪所辑的歌谣大体可以认定为“客家歌谣”,而朱彝尊与张腾发所辑录的作品则较难以认定为“客家歌谣”,因它们都没有被标注其出处,按民间文学调查规则和学术规范要求,其归属问题存在的疑点实在较多。

《民俗周刊》中还有较多客家歌谣没有明确标注出来,但实际是客家歌谣。因为依目前学术界的认知所确定为客家县所在的歌谣,很大程度上都可以归属于客家歌谣。从这个角度上判断,原刊中所列的福建省永定县(今永定区)、长汀县、上杭县歌谣,广东省梅州市、大埔县、梅县(今梅江区)、平远县、五华县的歌谣,广西博白县的歌谣,江西省瑞金县(今瑞金市)、南康县(南康区)、安远县、崇义县、大庾县(今大余县)、赣县、会昌县、龙南县(今龙南市)、虔南县(今全南县)、上犹县、信丰县、兴国县、雩都县(今于都县)的歌谣,以上地区的歌谣在极大程度上可视为客家歌谣,并据此进行学术研究。

《民俗周刊》中还有标明了“客音”的歌谣,如郭坚辑录、刊发于1929年10月9日《民俗》第81期的广东省歌谣《陆丰客音情歌七首》,这是明确为客家歌谣的。非纯客家地区的所辑歌谣中如果没有特别标明,则难以判断它是否为客家歌谣,比如集子中的广东翁源县歌谣,当地有客家人,所收录的歌谣中使用的方言虽符合客家话发音,但很难肯定地说所收的就是客家歌谣,所以非纯客家县里的这类歌谣能断定它归属于客家歌谣的就显得非常少。这类歌谣应据实际情况慎重判断并分析使用。

从资料角度上看,《民间文艺》《民俗周刊》《民俗季刊》所收录的客家歌谣有重要史料价值,虽原刊卷帙浩繁,原版已难于找寻。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过民国文献资料丛编,把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所编的《国立中山大学民俗周刊》(全12册)影印出版,此书原版影印,保留了其原汁原味的资料价值。《民国歌谣集·中山大学<民俗>刊载》又对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所编刊物进行专题的整理与研究,把其中的歌谣部分专门分类辑录,并将此文献以专书形式出版,可满足歌谣研究者进行专题研究,其资料价值不言而喻。

从学术角度上来说,《民俗周刊》中的歌谣是按来稿情况进行刊发的,显得零散;《民国歌谣集·中山大学〈民俗〉刊载》在整理过程中将刊物中的所有歌谣按省市县的地域顺序及歌谣归类原则来重新归类编排,把不明地域来源的歌谣及一些文章中的歌谣也分别辑录、汇编成册,这样查找起来非常方便。每首歌谣都注明了原来所在刊物期次、出版时间及页码,编者书中的《凡例》中也交代了对原歌谣只作出有限度的整理,“因此丛书汇录歌谣,依据保持文献原貌的原则,除了一些明显的错误且读者不易理解者之外,对原文不作改动。对于俗字、异体字酌情出校记。”[5]凡例1这从学术角度上看,显得客观,有利于研究者的判断,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与学术价值。

三、钟敬文对客家歌谣的收集整理

钟敬文对客家歌谣的整理与研究主要在他生活的早期,大约是中师毕业后在家乡任教至1928年在广州中山大学工作时期。钟敬文进入陆安师范读书时,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受北京大学歌谣运动的影响,开始在家乡搜集整理客家山歌。在广州岭南大学中文系任教和中山大学担任《民俗周刊》编辑期间,他利用调查资料和学校图书馆的文献资料,整理编写了包括140余首歌谣的《客音情歌集》。[6]

钟敬文与客家歌谣结缘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特别是歌谣资料成为当时知识分子探寻民间资源的工具与重要途径,这对钟敬文而言,《歌谣》周刊的出版给予了一个方向,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认为搜集整理家乡的客家歌谣是实在的工作,[7]他也是通过搜集客家山歌走向民间学学术道路的。万建中认为“钟敬文民间文学的学术历程起始于客家山歌的调查与研究,是客家山歌的天籁之音激发了他对民间文学的浓厚兴趣。”[8]他当时在家乡海丰教书,客家歌谣让他开阔眼界,认识到民间蕴藏的文化价值,这为他的文艺兴趣提供了资料来源,也为后来的民间文艺研究打下扎实基础。

钟敬文受《歌谣周刊》的影响而收集歌谣,从文艺学视角出发,去搜集歌谣资料,他将自己在家乡海丰收集到的客家歌谣及所写的文章也大多于1924-1925年发表在《歌谣周刊》,主要内容一类是搜集整理的歌谣资料,一类是歌谣等方面的随感作品,包括有关歌谣、故事及民俗的通信作品。

钟敬文客家山歌的搜集采用了民间文学的田野作业方法,其起点是直接在家乡客家山区进行现场收集采录,他向村民、邻里朋友作访谈并采集资料,这对客家山歌的真实性、可靠性与原味特点都有了保障,也为后来的整理与研究工作作了铺垫。[7]民间文学的田野调查要秉持“忠实记录”,钟敬文在这个过程中做到了这一点,后来的学者也给予了高度评价,如万建中教授认为“《客音情歌集》忠实记录了客家山歌传唱的原样,除了根据语气内容添加标点符号以外再无修饰,可谓是田野作业的成功范例。”[8]正因为如此,《客音情歌集》中也保留较多独特的客家方言词汇,这些方言词汇钟敬文以注音和释义方式在书中列出,在书中列出了35条《本书重要方言音释》做为附录,一方面尽可能地保留客家歌谣原汁原味的时代风貌,另一方面也极大地方便了阅读者,这种做法至今仍受到推崇。

钟敬文在客家歌谣的整理与研究中采用了文艺学、民俗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客家歌谣与民众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息息相关,产生于日常劳作和生活中,蕴藏着非常丰富的信息,这就要用多种学科方法加以研究,才能深入地揭示与理解客家山歌的主题内涵。首先是文艺学的视角与方法。钟敬文曾说:“我对民间文学的研究,是从文学观点开始的。那些关于民间歌谣的评论文章,如对客家山歌及疍民歌谣的看法,就是例证。”[9]钟敬文对客家歌谣的调查与研究是他的民间文艺学理论建构的学术起点,“客家歌谣是钟敬文民间文艺研究乃至民俗学研究生涯的重要开端”。[10]他在《客家情音集》中的作品通常采用《诗经》中“比”“兴”手法去解读,挖掘其艺术特色;又通过民俗学、人类学视角,将客家歌谣与客家人生产生活紧密地联系起来,放在社会环境与农耕社会背景中去理解,这样通过客家歌谣独特的产生与流行语境中去阐释其娱乐教育等功能,也能更好地理解客家歌谣所体现的现实倾向与人文特征。

钟敬文的《客音情歌集》可以说是客家民间文学研究的最早成果,是20世纪20年代收录数量最多的客家歌谣作品集,它比同时代李金发、罗香林的客家歌谣集出版更早,可以说它对客家民间文学有开拓之功,给钟敬文后来的民间文艺研究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四、李金发与《岭东恋歌》的收集整理

诗人李金发编撰民歌集《岭东恋歌》,[11]作为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之一种,由上海光华书局1929年4月出版,今收录于《李金发诗全编》,[12]目前已有学者作了整理。[13]

岭东恋歌,指广东梅州一带的客家山歌。李金发在序言中说:“所谓岭东,是五岭以东客族所居之地。”“此种山歌,以吾故乡梅县最为盛行。”作者是象征派诗人李金发,他在自序中,介绍了他对家乡梅县的民间口头文学、客家山歌的推崇。他留学法国时,读以前收集的山歌和朋友寄来的山歌,读来亲切,认为多年不见的故乡竟得于这种山歌中,他甚至想将这些山歌译成法文,介绍给欧洲读者。1928年夏,李金发回到阔别10年的故乡,触景生情,不辞艰难,利用民间文学的研究方法“东搜西索”“向村童中聆教”,实地访谈、采录,亲自搜集整理,编选客家民间歌谣集《岭东恋歌》,并将编定的书稿交给上海出版。

李金发在书中对广东梅县的风土人情、产生山歌的社会原因等作了分析,认为岭东客家山歌的盛行与梅县客家人的生存境遇有密切关系。梅县山多田少,以农业耕作为主,经济自给自足,生活并不富裕,但客家人多秉承富于开拓、勇于进取的冒险精神,常别妻离子、外出往南洋等地谋生,这样田头田尾的生产重负,炉头锅尾的家庭事务,主要交给客家妇女。辛苦劳作,精神生活较欠缺,客家山歌便成为调节情感的润滑油,正因为有此功能,客家山歌也就在此地盛行。

《岭东恋歌》从学术角度上对客家山歌分类,成为“相思酬唱歌”“相思病歌”“梦五更”“十劝妹”等四辑,以歌谣的形式记录了客家人的生产、生活、风俗、民情、婚姻等民俗风情,对梅州客家族群生活及社会历史变迁作了较完整的诠释。

李金发对岭东客家人的情感与社会生活作了难得的描述,如劳作时男女以歌酬唱而成恋人,这可能是当时乡村生活的情形,作者通过这样听来的、想象的、也许是部分实情的叙述,认为客家山歌大多为情歌。如果结合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山歌》对当地习俗喜好歌唱、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之遗意等叙述,可以窥察岭东山歌中的情调与风格。

客家人唱山歌抒情、解乏, 解寂寞情怀,寄托情思,放松心情,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唱山歌也是青年男女对于自由、对于爱情的追求和向往,李金发在《岭东恋歌·序》中说:“歌中的情绪之表现,是何等缠绵,爱情何等真挚,境遇何等可哀,有时是大诗人所不及的”,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客家山歌中“如诗经中之兴也、赋也的双关语”,客家山歌中的情绪大多是通过双关语含蓄地表露出来的;另一方面则是自然天成,对于妇女发自内心的歌唱的声音,是一种天籁之音。李金发在序言中也认为:“有些聪明的女人,可随口歌唱,恰合他所欲表示的情思,如七言之入韵,其辞句组织的妙丽,真有出人意料者。”李金发对此是深有体会的,曾描述他生活的客家乡村“闲行于峰峦起伏间,辄闻悠扬的歌声,缥缈于长林浅水处”“个中快慰的情绪,和青春的悲哀,令人百思不厌也”。这也正是他在海外常常思念的乡愁与乡情:“嗯吁,我千里外的故乡!”这些客家歌谣中所表达的情感正是其精华之处,值得研究。

客家情歌中也有的是古典诗人所不敢写、不屑写,有较为露骨之处:“上园韭菜下园葱,看妹不曾嫁老公。嫁里老公看得出,身子过扁乳过中。”这是对外在身体的描写,也有情感表达的判断,显露真情,有坦诚的一面是好的,但言语中存在着价值判断的偏差,尤其是对女子婚否的评判用了隐晦的词语,透露出粗俗的一面,这又与审美相分离,甚至透露出不少的陋习。以上正反两方面的情感都值得研究,特别是从文学、社会学角度作考察,构成文学史、社会史的重要研究对象。

五、罗香林与客家山歌的收集整理

客家研究自其开端以来,取得丰硕成果,其发轫与罗香林的相关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罗香林被公认为是客家学的开启者之一,有《客家研究导论》《客家源流考》《客家史料汇编》等,为客家学的研究奠定了十分扎实的基础,被尊称为“客家研究泰斗”。他的客家学研究主要以客家源流为主,为探究这一问题,他搜集了大量的族谱资料,并且由此衍生出客家文化的许多分支研究,客家歌谣就是其中一则,《粤东之风》对粤东地区的客家诗歌进行了十分详尽的收录、整理与研究。

罗香林的家乡位于兴宁东郊,是地地道道的客家地区,15周岁时他初次接触客家歌谣,顿时被这声音所吸引,从此便与客家歌谣结下了密切缘分,开始收集歌谣,并于1923年辑录成一册《兴宁山歌》。1924年秋,罗香林因病修养,再一次激起了他收集客家歌谣的念头,又获得了不少素材,最终编辑出版《粤东之风》。[14]罗香林之所以收集客家歌谣并编著本书,一来是由于其内心深处对客家歌谣的热爱,二来则是源于《吴歌甲集》对他的启发,加之其对于歌谣本就有难以言喻的热爱。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广东嘉应学院曾开过专题学术研讨会,其成果则收录在《罗香林研究》一书中。[15]在《粤东之风》的自序中,罗香林说:“全书概分两部,一则是对客家歌谣背景、功能、类别、内容、考究诸问题的,谓之讨论部分;二则是记载歌谣文本的,谓之歌谣部分。全书有论言六万余字,歌谣五百余首。”[16]自序从中可以看出,罗香林是在搜集客家歌谣的同时,对其展开研究,这比起黄遵宪、钟敬文、李金发等,从研究的深度而言则更胜一筹了。罗香林意识到,在当时研究客家歌谣的人,大多是从文艺学的角度去观察的,而歌谣本身所富含的民间风俗习惯和语言演变等价值,竟被很多人忽视了。“真的好歌谣,其生命决不仅寄托在文艺里头。”[16]7罗香林的思维和想法在当时无疑是有其前瞻之处的。在罗香林之前,确有不少客家歌谣的专集,罗香林的老师,也是其岳父朱希祖教授为此书所作的《序言》中说:“我以为罗君的《粤东之风》,虽非首倡,却以期能集大成;他极看重此事,要追踪十五国风,但这一点见识,就高于众人之上了。至于剖析之细密,整理之完善,更为他人所不及。”[16]1可见,朱希祖对罗香林收集整理与研究客家歌谣是给予了充分肯定的。

散文家、学者朱自清曾是北大歌谣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曾为刘信芳的《梅县歌谣集》写过一篇《跋》,[17]又为《粤东之风》作《序言》,并给予了十分中肯的评价:“近期颇有些人搜罗客家歌谣,罗先生的成果相较来说比较晚而且完整。他所做的工作不仅是客家歌谣的罗列,还有较成体系的研究。其中有关客家歌谣源流,和与客家文人的关系的论述价值很高,也颇有用。”[16]9-10朱自清十分明确,当时的歌谣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要做总括的歌谣工作还不是时候,因此罗香林等人这样做,按照地域的划分进行民间歌谣的搜集和研究工作是十分有必要且十分有分量的。朱自清的论述也再一次肯定了罗香林在客家歌谣研究工作中的必要性,对本书的价值作了充分肯定。

罗香林的客家源流“中原说”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对于客家歌谣源流的判断,他相信客家歌谣来源于中原汉族,并且会受到环境律和遗传律的影响。罗香林坚称客家歌谣来源于中原汉族,受到了遗传律的支配,是客家先民自家乡带来的好歌风俗,加之客家谱牒中确有许多相关记载,于是罗香林便更加确定了这一观点。

有关客家歌谣的分类问题,罗香林是较早涉足其中的学者之一。他初次尝试分类时,着重探讨客家歌谣的“体调”(即体式)问题,在他看来有几种体式是较为重要的,如情歌、过街溜、打景奇、采茶戏山歌、挂折体、家庭生活歌、农家叹等。罗香林将客家歌谣分成五类,分别为情歌、生活歌、讽劝歌、儿歌和杂歌。现在看来,罗香林初次尝试的分类方法是比较混乱的,这也是在对民间文学进行分类工作时常常会碰到的,尽管不是太严密,但大体上体现了客家歌谣的总体类别特征。

罗香林将研究客家歌谣的学术视角大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文艺的,一类是历史的。文艺派的学者认为,歌谣是原始的,是永不凋谢的诗,可以供学者们研究诗歌流变问题的取材,或者做新诗的参考,在他们看来,客家歌谣的价值也是如此。历史派的见解,则认为歌谣是表现民情风俗和语言转变的唱声,他们不反对客家歌谣在文艺学上的位置,但他们坚持认为客家歌谣的价值,只在民俗学和语言学上的材料中。两者都言之有理,但谁都不能否认两方的观点有偏失不全的事实。

在罗香林看来,客家歌谣的生命,是寄托在文学、民俗、语言三个方面之中的,因此,客家歌谣的价值也须得从这三点入手,加上在客家歌谣中总有能引人振奋的内容,所以也应当以价值去估计。综上,客家歌谣的价值至少存在于语音、民俗、教育和文艺这四个方面中。

六、结语

本文从资料学角度对《歌谣周刊》《民俗周刊》等刊物所载客家歌谣资料及有代表性的钟敬文、李金发、罗香林等的歌谣收集整理作出学术史考察。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客家歌谣收集是在北大歌谣运动的直接影响下进行的,后来在中山大学民俗学会的工作得到延续,当时的刊物中择优刊载了其中的自由来稿。对于20世纪初的客家歌谣收集整理与研究,共同之处在于参与者大多是广东客家籍的有志青年,受到过客家歌谣的影响,且对于文学有很大的热忱;再者就是在当时盛行诗皆起源于民歌这样的观点,引得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客家歌谣的价值所在,其中,刘信芳的《梅县歌谣集》、李金发的《岭东恋歌》、钟敬文的《恋歌集》《客音情歌集》、罗香林《粤东之风》等,对客家乡土文化的探索而搜集客家山歌,他们是最主要的收集者,其成绩最为突出,其搜集、整理与研究有自己的方法与见解。客家歌谣搜集、整理与出版,对弘扬客家文化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一方面客家歌谣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保护了这种来源于客家乡土田野间的草根文献;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尽其所能地实现客家歌谣的传承,对后世的客家歌谣甚至是客家学研究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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