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来国内关于中央苏区史的研究述评*

2024-01-03 02:53张志鸿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中央苏区苏区革命

张志鸿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1)

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江西山区的革命是中国近代革命进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是透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政治的重要切入点之一。学界此前多在革命史的观照下,集中于政治史、事件史的探讨,力图厘清其史实脉络,笔耕精深。十余年来,随着学科畛域的逐渐打破,一批中共党史学者的“回归”,明清史、民国史学者的关注,[1]社会学、文化史等学者对中央苏区史研究的“转向”,[2]引论5中央苏区史研究呈现出更为纵深、拓展的特点。政治制度、历史事件、人物群体等研究更趋实证,概念史、纪念史、心灵史等新视角也逐渐进入苏区,显示出新的学术生长。图景固然丰富,但呈现出的特点、聚焦的学术话题、具有的学术流变等,少有学者进行新的审视。对于中央苏区史的研究回顾,多集中于某一具体事件、(1)《党史研究与教学》曾于2020年、2021年开辟专栏“中央苏区学术史”,连续组稿分文刊出中央苏区学术史梳理文章,探讨中央苏区时期反“围剿”史、政治动员、司法制度、查田运动等学术史话题。具体年份、[3-4]部分涉及中央苏区史研究的整体回顾亦是角度宏大,在理论的引介与史实论证方面可资进一步细化加强。[5-6]本文拟在此基础之上,对十余年来国内中央苏区史研究的一些重大问题、重点领域、新的视角与方法进行一个整体的回顾,以期对中央苏区史研究提出新的审视。

一、作为“历史”的中央苏区史研究

“中央苏区”在近代革命史进程中是特定的历史地域,而“中央苏区时期”则是历史时期的指代,“中央苏区”也就成为一个复合的学术概念。围绕中央苏区时期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立足于传统党史、政治史研究,十余年来,学者们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中央苏区的丰富图景日趋实证,苏区时期特有的时势洪流与革命因应也慢慢得以合理化解释。

(一)革命动员与传播

回溯中央苏区的革命动员,以往西方、台湾学者等较为主流的观点是革命地区土地占有分化严重,多从“中共制造”“革命裹挟”等入手。[7]但随着研究地不断深入,这一说法逐渐变得可商榷。刘昶对江南农村,[8]黄道炫对江西、福建等地的土地占有情况的考察呈现出租佃率高低与革命动员不相匹配乃至相反的现象。[9]贫困固然是革命酝酿的温床,但贫穷也并不构成绝对的革命,革命动员便有了更多的历史因素。黄琨强调农民“个体生存性感受”,张宏卿指出应符合“农民利益的即时满足”,[10-11]试图从农民个体入手,理解农民、理解革命。除民众这一行为主体之外,革命发生、民众生活的场域——乡村社会自然也引起学者关注。万振凡、许金华从乡村社会结构变迁入手,探讨赣南农民暴动的源起,农村社会对革命的回应与制约。[12-13]研究表明,农民支持参加革命的动机是多重的,绝非一条或几条理论可以简单概括,而应因时因地,具体分析。

革命组织是如何形成的,苏区革命是如何被传播的,一直是中央苏区史研究的重要议题。黎志辉认为中共苏维埃革命运动中的“知识分子群体”借助广播、报刊、歌谣等进行革命意义上的灌输,进而建立起苏区社会动员的传播网络。[14-15]黎氏的研究侧重于传播媒介,对为何是知识分子群体,以及其优势分析不足。张宏卿对此进行了补充:具有乡土气息的知识分子往往具有较好的家世和教育背景,在身份认同的情境下充当乡村社会的“熟人”,通过传统乡村职业进入乡土社会的区界,形成地缘性较强的传播模式。[16]这便与此前苏区革命中的地方领导群体、革命教师群体相呼应,[17-19]为师范下乡、革命传播提供了更为完整的解释链。

动员形式多种多样,标语、报刊、歌谣、漫画各有其独特优势和传播渠道,是革命传播的多维平台。[20-22]但新式传媒如何与传统社会意识沟通,是学者避不开的话题。张宏卿通过分析苏维埃时期瑞金“马克思列宁先生及诸烈士之位”等农村情境下体现“革命在场”的仪式探讨了宗法观念是如何与革命信仰,传统的乡民社会是如何与外来的苏维埃运动相结合。[23]这便让我们对苏维埃运动在赣南、闽西的蓬勃开展持有更多的历史性看待。

(二)根据地的巩固与建设

中央苏区革命根据地的巩固与扩大是星星之火得以燎原的重要组成,近些年来,学者们对于根据地的军事、政权、经济、文化建设等进行了细致深入的探讨。龙心刚对中共赤卫队、游击队、红军“三位一体”的武装力量体制进行探讨,分析其兵源结构、战略任务等方面的不同,从而构筑起中央苏区共同防御体系,成为苏区规模逐步发展壮大的根本力量。[24]徐进将地形因素纳入中共武装行军的考虑范围之内,通过分析地形地势对中共战略战术的助益和制约,以及战术上的敌我博弈,深入了解中共军事斗争中的成败得失。[25]在政权建设问题上,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龙岩市委党史研究室等联合编写《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其中6~8册为《政权系统》,[26]在宏观关注的基础上利用散见于地方的原始资料为研究中央苏区政权建设史提供了一手史料。在经济建设上,周金堂将井冈山时期与中央苏区时期的经济建设进行对比,详述了中央苏区时期土地革命、农工业生产、金融财政等经济建设以及主要领导人的经济思想,[27]是中央苏区时期经济建设经验的重要探索。

中央苏区时期的文化建设是十余年来学者关注不可或缺的部分,苏区精神的内涵凝练又是其中重要内容。2011年11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出席纪念中央革命根据地创建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80周年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精准概括苏区精神的主要内涵:“坚定信念、求真务实、一心为民、清正廉洁、艰苦奋斗、争创一流、无私奉献”。借助国家话语体系的构建,相关学术研讨会相继召开,苏区精神与中央苏区的研究呈现出独特的发展。此后,曾志刚、余伯流、中共江西省委宣传部,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相继著述论述苏区精神的历史语境、源流关系、时代价值等,[28-31]为苏区精神的学术化探索提供理论渊源。反腐败是最彻底的自我革命,在中央苏区廉政文化建设机制方面,陈始发、王小元认为,中央苏区通过学校、办报以及依托社会组织等,夯实了一整套关于廉政文化的价值观念,建成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的真正的廉洁政府”。中央苏区廉政文化建设的实践对我国在新时代廉政文化建设等方面依然具有深远的启示作用。[32-33]正是在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不断巩固中,中国共产党才能凝聚所能凝聚的一切力量,为一次次打破国民党的军事“围剿”提供强大保障。

(三)历史事件的深化与新解

事件史研究是梳理中央苏区史研究整体面貌的重要侧面,十余年来,随着史料的进一步挖掘和视角的拓宽,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也得到进一步的深化。针对第五次反“围剿”运动,黄道炫分析了蒋介石“三分军事、七分政治”方针对“围剿”最终走向的有限作用,并进一步肯定了“粤系”在其中的重要作用。[34-35]陈红民利用《蒋介石日记》对制约蒋介石“剿共”的四个因素——应付国民党内反对派的挑战,稳定其国民党领袖地位的基本需要,与国民党军队系统中非嫡系之间的互相“算计”,日本侵华,红军与苏区民众顽强的反“围剿”进行了深入分析,[36]进一步诠释了中央苏区反“围剿”斗争过程中所包含的偶然与必然。

查田运动因涉及“查阶级”、支持苏维埃财政需要等,一直都是苏区研究的重点,也基本形成了一些共识。[37-38]孟庆延抓住意识形态、政治斗争、地方社会三个关键词,分析“反富农问题”所代表的意识形态,肃反机关及其活动下的“派系斗争”,以及宗族社会中的因应,在“历史发生学”与“社会动力学”的意义上深化了查田运动的缘起。[39]饶伟新对中央苏区的分田运动提出新解。从地方的角度出发,通过分析分田运动中出现的乱打土豪、乱划阶级和假分田、乱分田等地方主义问题,认为这体现了各种传统乡族亲邻关系、村落领地观念、地权私有观念对阶级革命的严重影响,反映了中央苏区土地革命的社会复杂性。[40]在中央苏区肃反运动研究持续深化的背景下,蒋建农认为,肃反斗争贯彻各革命根据地存在的始终,肃反扩大化问题则是在不同阶段程度不同地发生;白色恐怖笼罩和受苏联和共产国际错误指示的影响属外部原因,而中共理论实践脱节则是主要原因。[41]白色恐怖的笼罩与共产国际的指示属客观存在,至于理论与实践为何存在脱节,曾耀荣认为,富农是苏维埃革命的阶级话语的重要指代,中共通过对富农的“误读”为中共没收其土地财产的政策和行为提供了合法性基础,“误读”富农实则成为中共打击富农的主要步骤,中共对富农的“误读”具体又体现为阶级属性、对富农经济的误读。[42]于此,“误读”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其时势合理性。

(四)革命群体研究

加强对中共历史群体的关注,注意其与革命过程中的互动关系,可为摆脱传统研究范式中的“精英史”“事件史”藩篱的束缚,形成历史合力。[43]首先是中央苏区主要领导人物研究。毛泽东在中央苏区时期的群众观与社会调查,周恩来、刘少奇等中央领导群体与中央苏区的建设一直都是十余年来持续关注的话题。[44-46]此外,应星对万安暴动中的曾天宇这一早期地方领袖,杨宏雨对《北华捷报》对中央苏区早期领导人的关注也呈现出对主流之外的人物视角关注,[47-48]丰富了中央苏区研究的领导人物历史群像。

在领导群体之外,地方干部与外地干部群体也逐渐走向学者的视野。何友良对地方领导群体的构成、革命思想源起、发动革命的行为优势与特点、乃至成为被革命的对象的历史过程进行分析,考察该群体在早期农村革命兴起中的作用和地位。[49-50]在厘清地方群体的基本情况基础之上,应星认为“地方干部”与“外地干部”并非绝对概念,而呈现出动态的、相对的、可转换的特点;地方与外地干部同事也存在各种错综复杂的纠葛,这些复杂性远非“地方精英”范式或“地方主义”话语可以概括。[51]梁君思同样认为,中央苏区知识分子群体成员构成复杂、阶级归属模糊不清等原因使得中央苏区知识分子的概念指涉内在的包含了诸多层次。[52-53]在那个革命至上的时期,正是这种解释的“随意性”,阵属同盟的随时变化也就多了一丝“合理性”,显示出“历史”不可捉摸的恐慌。

妇女群体是苏维埃革命史不可忽视的因素,而客家妇女又在其中扮演着独特的历史角色,历来学者从两性关系、政治动员等角度分别阐释,有着丰富成果。胡军华、刘国钰关照妇女解放思想是如何在赣闽粤边进行传播与发展,[54-55]徐峰对妇女独立的身体政治研究也使得身体史与革命史的结合在苏区成为可能。[56]此外,在方法论层面,谢庐明认为中央苏区的妇女亲历者口述史料具有女性话语与革命叙事结合等特点,有利于中央苏区妇女记忆史新范式的建构。[57]如何将占苏区人口半数的妇女动员起来,为苏区革命增添巨大的力量,其科学理论和成功经验都值得我们去挖掘研究。

十余年来,中央苏区作为历史研究的“历史对象”和革命发生的场域,其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显示出传统党史研究仍然具有旺盛生命力。但在史实建构与细节深描的背后,“革命”这一宏观图景仍需更多的个案、区域研究来进行充填。革命所具有的绝对正统正义性,其必然发生,必然进行到底的历史洪流不可阻挡。当一切行为都为“革命”与“生存”服务时,作为后来之人,对所处革命年代的“当时人”的意志以及在其中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对于历史事件的价值判断与认定是否又绝对唯一,都可再作进一步思考。

二、作为“方法”的中央苏区史研究

近些年来,随着社会科学、新文化史的理论与方法在历史学研究中的不断深入,一些新的视角和方法也逐渐进入中共党史、中央苏区史学术领域。不同于作为“历史”与“对象”的中央苏区史研究,新方法、新视野在中央苏区的实践更多的是将中央苏区作为此种方法的实践地,进而论证此种方法具有的包容性和延展性,中央苏区也就突破了单独的“历史”图景,有了更为重要的方法论意义。(2)这些方法与视野已有其固有的学术领域和限界分隔,中央苏区也不是这些方法的唯一钟意之所,只是应用于中央苏区研究,且针对中央苏区研究而言,显示出其“新”的一面。二者的结合,也为中央苏区史研究增添了新的活力。

概念史的研究方法。概念史早期发端于德美,是对“语义”进行历时性分析的研究方法,多应用于哲学,因其强调对语言、概念、语义的意义和指代,便很自然地与政治哲学、历史学产生关联,并逐渐引介入中国。党史研究作为一种历史叙事,表达或阐释这种历史叙事的概念也就客观存在,并通过概念来表达历史变迁。[58-59]“中央苏区”既是叙事概念,也是时空概念,“概念”在中央苏区史的到访也就有了合理性。具体到中央苏区史研究,袁超乘对“苏维埃”一词进行了源流上的梳理,厘析了“苏维埃”与“农会”在不同时期所指代的不同历史意义,认为“苏维埃区域”概念的形成过程经过了“革命地域”与“割据实践”等指涉演变,到最终固定为对实施割据、建立苏维埃政权地域的特定指称的历史变化。“苏维埃”从此融入中共革命话语,成为土地革命时期最重要的话语概念。[60]陈红娟分析了中共革命另一个重要概念“阶级”语义的演化以及中共对其的理解。阶级在革命话语中规定着秩序,1921年至1937年,中共划分阶级的参考大致经过了道德层面的劳动,经济层面的财产,到政治层面的利益剥夺和压迫,逐渐向经济结构和政治压迫发展。在划分的具体实践中还掺杂了职业身份、学识教育等其他考量因素。[61]“赤化”一词在现今的认知中同样具有革命性和正义性。张治江指出,“赤化”一词原先带有负面、可怖的“赤俄化”“过激化”,具有“共产公妻”,洪水猛兽的污名,中共则将“赤化”与社会主义、保障革命联系起来,最终完成其“革命”意义的赋予。此外,中共还以自身革命的“赤”对抗国民党反革命的“白”,在进一步巩固自身的革命性的同时加强了国民党反革命的标签,并逐步深入大众。[62]概念史的方法于此提供了一种历时性解释的平台。

纪念史学的视角。纪念活动作为一种史事现象,早已存在于中共历史发展的各个轨迹。如中央苏区所辖县域有公略县、博生县、代英县等的设置,在节庆上有巴黎公社纪念日、“五卅”纪念日、广州暴动纪念日等。以这些历史人物和事件为纪念对象,有着明确的政治导向和现实诉求,本身也是传播、保存历史记忆的需要。在这其中,符号与仪式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作为一种研究对象以及研究方式,则是新近兴起。[63]在中央苏区实践层面上,主要是对重大纪念活动的研究和纪念史学应用于中央苏区的学理论证。就前者而言,樊宾认为苏区确定下来的共同的节日和纪念日活动具有革命性、鲜明阶级性、群众广泛参与等特点,这些节庆在传输革命理论、动员革命群众、树立共产党革命权威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64]然就后者而言,纪念史学在中共党史、中央苏区史的应用也同样面临着不适。凌承纬考察了国外学界的“文化转向”以及“记忆理论”的兴起,纪念史介入中共党史研究的领域的过程与存在的问题;[65]袁超乘认为在“中共纪念活动”的历史研究和编纂中,简单的归纳性认知使得“历史感”缺失,也使得中共纪念史编撰情节化;[66]郭若平同样提出思考,在中共纪念史的书写过程中,如何把握史事史与文化史的关系?如何在历史本体和历史变迁中揭示纪念活动背后的种种观念、意义、价值?并提出重建中共纪念史的历史形式。[67]由于“记忆”理论本身就侧重于文化史视角,在概念与操作方式上显得“虚无缥缈”,需要完整的理论进行统领,而将国外的理论应用于国内,与党史、中央苏区重革命叙事亦存在着一定隔阂。如何正确的理解记忆叙事,摆脱对中央苏区纪念活动的“面”上的描述,追溯其后的深层意图,仍然是摆在研究者面前的问题。

如果说纪念史是社会层面历史观的体现,那心灵史的视角便侧重于革命个体。随着史学研究对个人的向内挖掘,人的内心世界、个体情感也成为历史书写的重要维度。黄道炫曾言及:强烈的意识形态特征,是中共区别于其他政治力量一个特别明显的标志,这便意味着在这一逻辑主导之下的思想和行动范式,具有绝对的超越性地位,而情与理、集体意志和自觉自愿的交织、错位,便成为中共运作机制的关键。共产主义革命本身带有观念革命的色彩,而观念革命又强烈要求每个个体的观念革新。在中共这个具有强烈意识形态的政党里,如果不去关注接受者以及施予者的心理世界,终究有雾里看花之感。(3)黄道炫:《心灵和情感缘何入史》,北京师范大学励耘学术讲堂——历史学系列讲座,2020年7月2日。文稿整理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0年10月13日。基于此,黄道炫在第五次反“围剿”中看到逃跑与回流中的群众心态,在中共与国民党不同的政治文化中看到中共个体心灵的变幻。[68-70]确如黄道炫所言,考察社会思潮背后的文化动因,很多时候问题可能不在于“是”,而是在于“要”。心灵史的视角在此不仅能考察中共个人参加革命的历史因缘,也能考察在不同革命阶段的个人与群体的心态变化,进而在革命与社会之间巧妙增添一丝辩证的视角。

政治学、社会学的分析视角。政治科学重理论和综合的素养与党史研究的融合是近年来中央苏区史研究的重要转向。应星在对社会学“教育”的研究反思中指出社会学的经验研究如果不能将国家、政党与历史的研究纳入视野,诸多经验现象便得不到深入、贴切的理解,历史感也容易缺失。(4)应星在《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指出,农民的上访和国家的摆平,其实是同一个思维,遵循的都是同一个政治文化。共产党的政治文化、共产党人(精神气质)是怎样炼成的,也就进入了应星的考察视野。于是,从2012年开始,应星尝试从历史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出发,分析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文化传统。鉴于江西在中国苏维埃革命时期中的中心地位,江西大革命与江西苏区史成为他关注的对象。[2]引论1-6在对中共早期组织原则、能力的考察中,应星看到了职位关系与个人,组织纪律的有效性与地方领袖的自主性,革命组织与传统资源、地方利益之间的张力;[71]鉴于中共是以根据地为基础进行武装割据并创建红色政权,地理这一因素也被应星拾起。借助地理学的视角,应星对主力红军在“三山五岳”的崛起进行考察,为中共革命及其组织提供了地理空间的分析视角。[72-73]同样,儒家文化对共产党人的塑造,对共产主义政治文化的形成也不可或缺,借助中国传统文明的“经史”概念,应星对中国共产主义政治文化研究的“整全性”路径产生思考。[74]应该注意的是,应星一直思考的是历史、革命在社会学领域的“缺位”而呼吁将“革命”这个社会学的经典母题重新带回中国社会学界,[75]以此拓展社会学研究。而中共政治文化、中央苏区研究只是以此透视的窗口之一。孟庆延与应星有着大致相同的视角,孟庆延围绕“中央苏区土地革命中政治传统的发生学”这一问题,对苏区土改的一系列节点性事件进行分析,并借此揭示“查阶级”这一政治传统的社会发生学,呈现出追根溯源的事件史分析,[76-78]借此理解制度的生成,追寻制度本身的生命史,构成制度演变的关键节点,进而理解节点性事件本身的过程与“担纲者(人)”的实践,[79]有着较强的历史社会学意义。

历史人类学的视角与中央苏区史的融合也是近十余年来中央苏区史研究的重要一环。历史人类学在中央苏区的解释框架由两个重要侧面组成,一是20世纪上半叶由陈瀚笙、傅衣凌等学者研究形成的,聚焦于闽粤赣地区的社会经济史研究。[80-81]二是海外中共党史学者范力沛等人开辟的“根据地史”研究传统[82-83]在赣闽粤革命根据地的落地生根。[84-86]革命史的“地方研究”与历史人类学的华南研究因其共有的研究地域与研究对象,二者便也不断借鉴、融合,共同关注华南农村的自然生态、文化习俗、政治背景。饶伟新从生态、族群与阶级三个维度将赣南苏维埃革命放置于明清长时段的历史进行考察,分析生态环境、经济结构、社会文化传统等内在因素对苏维埃革命历史背景的影响。[87]2015年,中山大学联合《开放时代》举办“社会经济史视野下的中国革命”工作坊,社会经济史、历史人类学视域下的中央苏区研究也成为其重要议题。[88]黄伟英、黄志繁也指出借助历史人类学的视角,有助于搜集、整理、解读苏区民间史料,更为全面的理解中共苏区革命。[89]但亦如应星所言,历史人类学与苏区史的结合并非那么简单,这是两套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革命”是外来的,如何处理外来话语与传统之间的关系还有一定距离。

伴随着新视野和学科方法的运用,中央苏区史研究的学术阵地也得到扩展,除却在传统的《近代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党史研究与教学》《苏区研究》等期刊平台刊载中央苏区相关文章,同样,在《开放时代》《社会学研究》《社会》《社会发展研究》等聚焦时政热点,更具现实关怀的期刊中也能看到,显示出中央苏区研究具有的学术与现实意义。尽管社会科学的诸多学科和方法都逐渐在中央苏区史研究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中央苏区并非其唯一对象,这些方法在其他领域也一并扩充、得以应用。概念史在哲学、文艺学、管理学,“记忆”书写在人物传记、社会学、心理学等领域都有很好的空间;历史人类学、区域社会史的主阵地一直是明清史。而应星关注政党与组织,孟庆延关注的制度强调的都是社会学的历史视角。除此之外,他们同时也在关注乡村、政党、社会治理等更加宏大的问题。而这些学科方法与中央苏区的研究也并非完全匹配。就概念史而言,其在中国的引入尚且存在误解与偏差,[90-91]更遑论中共党史领域。应星也对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在中央苏区的应用表示担忧:社会科学重科学分析、逻辑推演,而中国的很多东西需要意会,表达“模糊”,中西这两个研究关系怎么搭建?[92]诸如此类,都需要学者们更为谨慎、更加小心。

三、结语

黄道炫曾笑称国民党犹如端庄的大家闺秀,而中共富有变化对其极具吸引力,其研究中共属于“回归”。[1]回归也好,转向、借鉴也罢,十余年来中央苏区史研究最大特点即为方法上的突破,学科之间的分野与限界逐渐淡化。中央苏区这一时间、空间,以及作为学术概念的复合形象,成为社会科学诸多学科竞相追逐、对话的场域。作为“历史”的中央苏区与作为“方法”的中央苏区各有其侧重点,前者重史实建构,构成中央苏区研究的基础和起点,后者则在理论与视角上开拓新的研究方向。二者不断反哺,共同将中央苏区史研究推向更高层次。

在深化“四史”教育和大力弘扬伟大建党精神的现实背景下,指向历史传承,弘扬红色文化的中央苏区史研究已经显示出中共党史研究对其的偏爱。中央苏区史研究也在各方期待中不断审视自身,朝着更为精深、学科化的方向而努力。同样可以料想的是,理论的搭建、材料的突破、史实的深耕、方法的透视多者结合才能对中央苏区史有完整细致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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