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国文化与族裔身份:以《折纸动物园》中的物本体书写为例

2024-01-01 00:00:00张志傲方英
华文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刘宇昆

摘要:当代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在其推想小说《折纸动物园》中,通过混血儿杰克与折纸玩具间的互动,思考二代华裔如何接纳母国文化及族裔身份。在“思辨实在论”相关理论的观照下,可以发现小说中折纸玩具的灵性虽由人赋予,却逐渐脱离人类掌控,成为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独立存在。它们不仅引导人类体悟物的情绪,还能够跨越时空阻隔促成主体的身份认同。主人公杰克虽试图抵制物的接近,却无法阻止折纸本体性的显露。当他如其所是地留神物之本相时,折纸的物性得以敞开,揭示隐藏的真相并激发主体身份之思。

关键词:刘宇昆;《折纸动物园》;物本体;思辨实在论;华裔身份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24)6-0069-07

引 "言

自20世纪60年代美国移民潮以来,华裔新移民及其后代始终面临着融入主流社会与传承母国文化的双重挑战与诉求。在移民过程中,第一代华裔通常试图坚守母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以维持其身份认同;而二代华裔由于同祖籍国联系较为薄弱,往往在文化归属感上显得含混且游移。尽管如此,他们长期受到家庭和社区等族裔环境的影响,因而在语言、生活方式、价值观、文化取向等方面呈现出一种“混合的认同状态”①。在此背景下,如何处理二代华裔的身份认同与文化冲突,成为美国华裔文学所谈论的核心议题之一。

当代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Ken Liu, 1976-)在其文学创作中对此问题进行了富有启发性的回应。其代表作《折纸动物园》(“The Paper Menagerie”)包揽了2012年的雨果奖、星云奖及世界奇幻奖等重要奖项,成功将华裔科幻文学推向全球读者的视野。在故事中,刘宇昆巧妙融入传统折纸艺术,通过混血儿杰克(Jack)与伴其成长的折纸动物间的互动,在探索二代移民如何融入社会的同时,对母国文化及族裔身份的认同方式做出反思。虽然该小说斩获一众科幻文学奖项,但故事中母亲施展的魔法以及蕴含生命力的折纸均已超越科学准则的约束,使其更适合被归类为奇幻文学。正如作家刘慈欣评价道:“获奖的作品没有任何技术内容,其实更类似于奇幻”②。

超自然元素是奇幻文学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一个重要特征,通常由作者赋予物品以怪异感来实现③,例如赋予物品以生命或灵性。在这类故事中,“物”通常成为“故事的主角,不仅影响、阻挠、决定人的行动,并且会积极主动地展现自我”④。从“物转向”(The Material Turn)的视角出发思考,可以发现奇幻文学中对物的书写恰恰接近思辨实在论(speculative realism)对物—人关系的主张。思辨实在论者的阐述核心在于承认物的本体地位,认为“从本体上讲,物与人类完全平等,强调物的生命及主体性,因此,人类应该超越自身限制,对物进行(美学)想象”⑤。这样看来,奇幻文学中异乎寻常的物具有本体之物的实质与特征,可在思辨实在论的框架中获得新的阐释。

《折纸动物园》中的物同样引起学者的关注,但评论偏向以人类主体的视角对其进行审视。例如,凌津奇(音译,Jinqi Ling)指出折纸动物的“魔法光晕”无非是杰克在跨国进程中主体塑造的一种情感游戏⑥;里达·鲁阿比亚(Ridha Rouabhia)认为折纸作为一种隐喻,用于强调艺术传统对民族之根的扬颂⑦;莫尔泰扎·奥米德瓦尔(Morteza Omidvar)则主张折纸动物的生命力并非小说的重点,作者赋予折纸以灵性的目的在于探讨二代移民所面临的文化差异问题⑧。然而,小说中富有灵性的折纸动物并没有完全沦为人类的附庸,而是具备本体论意义及施事能力,在故事中发挥重要作用。本文以“思辨实在论”及相关物哲学为理论依据,聚焦小说中的折纸动物,分析物如何脱离人类掌控,对主体的身份认知及其行动产生影响的同时,以敞开的方式引发人物对母国文化和族裔身份的思考。

一、富有灵性的文化之物

实现思辨实在论的一种途径是推崇“万物有灵论”(panpsychism),这一思想坚持世间万物皆具“心性”,且独立于人类的认知⑨。史蒂芬·夏维若(Steven Shaviro)是这一主张的代表人物,认为克服“关联论”的方式之一是承认“所有实体在某种程度上都具备灵性(它们是活跃的、有意识的、有生命的,且拥有力量)”⑩11。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万物有灵论者提倡以“拟人化”(anthropomorphism)的方式来理解本体之物的自主活力。简·贝内特(Jane Bennett)认为,我们需要培养一定“拟人化”思维来抵制人类主宰世界时的自恋12。而夏维若则指出,为了摆脱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即只有人类或至多某些动物才具备情感,采用一种“谨慎的拟人化”是必要的13。唐伟胜在阐释这一概念时强调“谨慎”的重要性,认为夏维若的观点“一方面强调我们有必要认为‘物’与人类一样具有灵性,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不能将‘物’和人类等同起来”14。

在《折纸动物园》中,折纸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与民族身份的物质符号,并非毫无生气的寻常之物,而是化身为能够独立行动的拟人化动物。小说中的母亲以吹气的方式为折纸注入生命,折纸动物因此具备同人类一样的思考、行动甚至情绪表达能力。例如,折纸老虎在被贬为垃圾后表现出愤怒,甚至采取报复行为15。虽然这些折纸动物进行了一系列主体性行动,但相较于与人类完全平等的“物”本体,它们更接近于人类所使用的工具(tools)。工具“是我们自身的延伸,是我们为满足自身需求而形塑的物。它们从属于我们的意志”16。于母亲而言,折纸是用来哄儿子开心的道具。当杰克哭闹不止且无法安抚,母亲通过折纸转移儿子的注意力,让他停止哭泣;而对杰克来说,折纸则只是供自己娱乐的玩具,这体现在他对物的感知上。当杰克初次见到折纸老虎时,吸引他注意的是物的外观造型而非活力,指出老虎的尺寸仅为两拳大小并对遍布虎身的圣诞花纹进行描述。而即使折纸老虎超越人类认知做出动作,杰克虽感到“既开心又惊讶”17,但仍无法摆脱对物的主客体认知,甚至对物的生命力产生质疑。当折纸老虎发出吼叫,杰克判定这种声音介于“猫叫和报纸沙沙声之间”18,而非真正的老虎叫声。因为在他看来,折纸老虎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静止状态,仍无法挑战作为客体物的事实,即一只娇小、花哨且脆弱的仿真玩具,而老虎所展现出的物之灵性也可以被简单归结为妈妈的魔法19。

从思辨实在论的角度来看,小说中的拟人化动物未能达到物与人类在本体上的平等关系,反而强调人对物的支配。杰克习惯性地将折纸视为自身欲望的投射,根据大小、材质、颜色等外观特征来评估物的可玩性,并没有对本体之物的生命力加以理解与关注。杰克的行为可以被视为一种自矜的“感物”。在这种情况下,“人是感应活动的主体,是被省略的逻辑主语,物则是被感的对象,其本身似乎是没有知觉的”20。折纸老虎的外观特征若无法激发杰克的把玩欲望,那么它将同时失去安抚孩子和娱乐享受的价值,继而被认定是无用的。这样看来,作者采用的拟人化手法“不仅不能实现‘去人类中心’,反而强化了人类中心”21。

然而,随着叙事进程的推进,折纸动物并未完全按照玩具取悦主人的设定行动;相反,在追求自身动物本性的过程中,它们逐渐脱离人类掌控,以此证明物本体的灵性与人类赋予的活力不同。折纸动物并没有在杰克不需要它们时便销声匿迹,而是积极地演绎出与真实动物相似的行为特征。例如,折纸水牛并不在意自己由纸张制成,而是冒着软化的风险,“渴望像真的水牛那样在水中打滚”22。同样,折纸鲨鱼在缺水的情况下只能“不开心地在桌面上扑腾”23。但当杰克将其放入水中时,鲨鱼便沉入水底散开,仿佛死去一般。可以发现,这里的折纸动物已然超越被用来玩乐的初衷,它们不再完全依赖于主人的关注,而是在自身主体性思考的基础上采取行动。这一系列行为并没有博得杰克的欢心,反而引起他的担忧,正如他所说,“有些时候,动物们会陷入麻烦中”24。不仅如此,折纸动物不懈的本能追求还引导杰克经历从“感物”到“物感”的转变。傅修延指出,相较于由人对物形成的主体性认知,“物感”强调的是物人关系的平等,“指的是人作为物之一种与他物之间的感应”25。当折纸鲨鱼追求水生本能而“死亡”,折纸老虎的低吼没有再度让杰克怀疑物之灵性的真实性,反而令其“感到内疚不已”26。此刻,老虎不再是无知觉的玩具,反而主动邀请人类通过听觉体悟物的悲伤,在人与物之间建立起情感联结。

如果说折纸动物最初由人赋予生命,那么在物与人的互动中,它们却逐渐挣脱了人类的掌控,展现出本体层面的生命力,甚至引导人类去体验物的情绪。刘宇昆在故事中并非浅显地将人类特征嵌入承载家族/母国文化的物件中,而是谨慎地借助拟人化手法来窥探物本身的活力。有趣的是,刘宇昆还通过书写物对人的观察,引导读者思考物如何与人产生交流。在“动物惹麻烦”这一小节的结尾,杰克与折纸老虎对视而坐,共同观察鱼缸中的锡纸鲨鱼。杰克发现老虎的眼睛“被放大到咖啡杯大小,越过鱼缸凝视着我”27。物人相视的片段似乎暗示着,人类把握物体的过程并非单向的审视,而是双向的理解与感应。

二、“无形物”的主体性与身份重塑

根据第一部分的分析,可以发现折纸玩具对杰克产生了一定影响。然而,在作为生命赋予者的母亲眼中,这些玩具似乎仅仅被用来哄孩子开心。为什么母亲会选择折纸动物而非其他玩具?折纸对母亲又产生了何种影响?借助列维·布赖恩特(Levi Bryant)对“无形物”(incorporeal machine)28的论述,可以发现小说中的折纸不再是静止且被动的客体,而是成为一种主体性存在,能够激发人物的身份认知并影响其行动。布赖恩特在区分实体的不同类型时,对物的无形本质予以关注。他指出,“无形物”区别于人类可以直接触碰到的“有形物”(corporeal machine),这些物体不再受限于既定的空间占位、持存时间及物理构成,而是具有“可迭代性和潜在的永恒性,能够在不同的时空中自我显现,同时保持自身身份”29。需要注意的是,“无形物”的无形特质(incorporeality)并不意味着这些物体是非物质的存在,而是强调它们需要通过一个具象化的物质身体来实现自我的多次实体化、迭代及复制30。例如,一本小说可以被称为“无形物”,是因为其无论被记录在何种物体上(如纸张、黑板、大脑)或是借由同一物质实体被大量印刷出版,小说的作者和内容均不会发生变化,而小说本身的意义也因此得以保留31。

在小说中,折纸动物的背后同样隐藏着一层无形维度,即作为“无形物”而存在的折纸技艺。折纸技艺具有可迭代性,这意味着即使在不同的时间或地点得以实体化,技艺本身的步骤内容及文化内涵仍保持不变。正如多年之后,身处美国的母亲仍能按照童年习得的方式叠出折纸动物,而动物们的灵性更是按照同样的吹气方式来激活。更重要的是,复现的“无形物”还发挥主体性,以跨越时空的方式重新确立母亲的族裔身份认同。

首先,“无形物”突破时间的束缚,唤醒母亲的故乡记忆,使已然模糊的身份意识重新明晰。布赖恩特指出,“在任何情况下,无形物都与有形实体在时间性上存在着明显差异……极大地将我们对因果关系的理解复杂化”32。这是因为“无形物”不像有形实体那般完全依赖于特定物质身体的存在。有形实体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磨损消逝,而“无形物”则可以“被铭刻或保存在某种记载媒介中”33,等待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重新实体化。而当处于休眠状态的“无形物”被再度唤醒时,过往的事件将跨越因果逻辑对现在产生影响34。母亲自幼成为孤儿,从河北逃往香港寻亲,之后又以邮寄新娘的身份远嫁美国。随着时空的流转,母亲与家族间的情感逐渐疏远,民族身份日益模糊,唯余悲伤相伴,正如她写的那样:“我失去了四轱辘村的整个家,失去了我曾熟识且热爱的一切”35。而在此时,作为“无形物”的折纸技艺则从母亲的脑海中脱颖而出,唤起她对儿时折纸技巧及用途的回忆,并邀请她参与物的赋形过程。在“无形物”的召唤下,母亲重现出折纸动物的实体,并将家乡流传的“实用性魔法”36注入其中。至此,深藏在记忆中的折纸动物跨越至当前时刻,对母亲的行动产生指导作用。每当清明节来临,母亲会给已故的父母写信,然后将信件折成纸鹤并吹入灵性,让它飞向故土寻找祖坟37。通过这种方式,“无形物”实现了母亲再次与故乡缔结联系的可能,鼓励她用文字表达思念,用折纸和魔法来巩固自身对民族身份的认知。虽然逝者无法复生,母亲也不会收到回信,但将信件折成纸鹤这一行为本身便足以显示她对“无形物”的信赖与依恋。由是观之,母亲在“无形物”的启发之下,从往事中寻得经验,以行动来弥补当下的遗憾。每当思乡之情涌上心头,她就可以使用手边的纸张寻求“无形物”的安慰,这也就合理解释了多年来母亲为何一直保留包装纸,并将它们整齐叠放在冰箱上保存38。

与此同时,在“无形物”的支持下,母亲试图重拾故乡稳定的“地方感”39,并将个体身份认知扩展为一种族群身份认同。远嫁美国后,母亲的生活虽得到改善,但空间位移所导致的无所适从始终伴其左右,“在康涅狄格的郊区生活,我感到孤单……没人懂我,我也一无所知”40。换句话说,母亲被困在一个新环境中,陷入地方感缺失的身份焦虑状态。面对此种困境,她的应对策略是与儿子一同重塑失去的美好片段41,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重回童年“与折纸共存”的生活。段义孚(Yi-Fu Tuan)在阐释儿童与成人地方感获取的区别时指出,成年人可以在“物体、地点甚至追求思想的过程中获得安全和滋养”42。当空间无法提供足够的家园感,“无形物”可以通过实体化将母亲带回童年熟悉的生活方式中。如若这一策略得以成功实施,童年村落这个“地方”将被凝聚为可见的折纸动物,母亲也无需耗费更长时间适应新环境,便能从物中寻得归属感。更重要的是,母亲可以通过折纸来培养杰克对祖籍国身份与文化的认同感。当母亲首次向杰克展示折纸动物,儿子的接受与笑容让她觉得“世间再无忧愁”43。这种情绪可以被理解为故乡亲切经验的迸发所带来的满足感:母亲的折纸技艺和魔法源于她的妈妈,而现在她以同样的方式传递给儿子。母亲深知,代际间知识与习俗的传递不仅能铭刻亲人间的情感,还能营造集体身份归属感,便试图沿用这一方式来培养杰克对家族文化的认知。

然而,物体触发的地方感具备专有性,由特定个体所独享,杰克无法像母亲那般真切体验到折纸的亲切感,母亲建构族群身份认同的愿望也以失败告终。“亲切经验难以表达……它们稍纵即逝,缺乏可靠的解释,因此无法成为群体性规划和行动的基础”44。母亲仅凭与物相关的亲切经验,就认定儿子会接纳自身族裔身份,却从未真正向他传达折纸背后承载的家族历史与乡土情感。其结果是,杰克对折纸动物的理解完全来自两者间的互动,而不涉及物与母亲的过往经历,这可以从杰克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中得知。在小说的前四节,杰克分别对“折纸吸引注意”“母亲的来历”“动物惹麻烦”“母子的族裔身份”进行讲述。如果说第一节中母亲还向杰克介绍折纸的中文名,在第三节中她已消失在叙述之外,只有折纸受损时才短暂出现。而二、四两节更与折纸动物无关。可以说,杰克完全将母亲排除在自己与折纸的互动之外。由于无法接近物背后的历史,他错把折纸动物视为平凡的玩具,从未设想其与母国文化及族裔身份之间的关联性,“我当时并不知道,妈妈的折纸与众不同”45。母亲沉醉于物的亲切体验,身教而不言传历史的做法导致建立身份共识的期望落空;而杰克对物背后无形维度的存在毫不在意,这无疑使他陷入“本体拜物教”的境地:即拘泥于眼前单个物体,忽视物与自身互动的各种前提46。刘宇昆借助母子二人对折纸的不同态度引出小说的核心议题:二代华裔如何反思并建构自身族裔身份认同?

三、物性敞开与身份协商

哈曼从本体论的角度思考物的概念,认为物有且仅有实在之物(real object)和感性之物(sensual object)两种类型47。实在之物始终处于引退(withdrawn)状态,无法通过语言或认知直接把握48。而感性之物则与人类经验相关联,是人类对某物具体把握的认知形式,它们“始终呈现在我们面前,总是被偶然性的表面特征所包裹”49。这些表面特征并非处于稳定状态,而是在瞬息变化中影响人对感性之物的理解:“随着时间推移,感性之物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通过不断变化的感性特征作为外壳,以此自我显现”50。在小说中,杰克同样坠入感性特征所营造的陷阱,自以为洞悉折纸的全部奥秘并抵制本体之物的接近。然而,直到他转变观察方式,摒弃对物的流俗理解时,折纸在本体层面的物性才得以敞开,展现出物自身所隐藏的真相。

杰克虽深受折纸动物的感召,却并未真正企及物的本体性,而是在语言影响下两次调整自身对折纸动物的认识。第一次出现在与朋友马克(Mark)交流玩具的过程中。当杰克展示折纸老虎,他注意到老虎“已是破旧不堪,布满胶带和胶水的痕迹……不再像从前那样灵敏且矫健”51。而在随后的争吵中,“垃圾”“便宜”“愚蠢”等词语更是强化了杰克对折纸破旧感的认定,他第一次觉得老虎“只不过是一张包装纸”52。诸多贬损性感性特征的叠加使杰克对折纸动物的认识由玩具转变为废品,导致他产生厌恶情绪,将折纸动物放进鞋盒并塞入阁楼的角落。杰克态度的第二次转变源于女友对折纸价值的重新评估。女友重新发现折纸动物,对物的美感给予肯定,并夸赞母亲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53。虽然这次杰克没有对折纸动物做出更多评价,但他不再完全排斥物的存在,而是允许女友将折纸放置在公寓各处作为装饰。可以发现,在两次与物的相遇中,杰克并没有试图深入探索、理解或欣赏物本身,而仅凭借某种感性认知便对物进行定义。杰克自以为是拒绝接纳物之本相,认为只有按照自身认知习惯来把握事物才具备可靠性,这导致本体之物被推至更加难以把握的遮蔽状态。

然而,实在之物虽处于无限引退中,却并不意味着人类全然无法感受物本体的力量。在哈曼看来,实在之物与感性特征间的冲突以暗指(allusion)的方式引诱主体窥探物深不可测的真相54。而作为哈曼思想的启示者,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则指明物之物性降临的前提是人对物体付诸足够的关注和警觉,“若非终有一死者的留神警惕,物之为物将无法到来”55。当杰克两年后与折纸再度相遇时,其观物态度与方式的转变使他得以实现与折纸的平等互动。此时,折纸的物性才得以敞开,物中隐藏的秘密也被揭示,进而引发了杰克对身份的反思。

折纸物性敞开的前提源于杰克对流俗物性解释的摒弃过程,即拒绝海德格尔所概括的物的三种片面理解:特征的载体、感官多样性的统一体以及被赋予形式的质料56。首先,杰克脑海中有关折纸记忆的闪回打破“物人关系源于感官认知”的假象。海德格尔将第二种传统物性归纳为人类通过身体来感知的客体,这预设物处于“未隐瞒的在场”状态57。然而,“物本身远比任何感觉更切近于我们”58,即使物不在场,人也能抽象地知觉物的存在,就像杰克在折纸尚未登场前,便以回忆的方式察觉到折纸之存在。在回忆涌现的时刻,折纸老虎不再是人类感官所堆砌成的复合体,而是与杰克一同观看母亲制作折纸的平等主体59。其次,杰克直面物的破旧,对“物是特征的集合”提出挑战。海德格尔指出,人类习惯用外显特征来界定物体,“众人皆认为,物是由诸特征围绕而成的东西”60。这种方式的局限在于特征无法穷尽,揭示物的部分特征意味着其他特征将被随之遮蔽,物的本相也愈发遥远61。当早已被撕碎的折纸老虎重新出现时,外形依旧破损不堪,差点被杰克误认为垃圾丢弃。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杰克没有停滞在对物之表象的认定,而是承认折纸的破旧,并进一步追问本被忽略的物之来源,猜测是母亲将撕碎的折纸重新拼合。再者,杰克已超越对折纸有用性的考量,清除“形式—质料”结构对物之为物的干扰。海德格尔在对物的最后一种阐释中,指出物的恒常性来自质料与形式的共在,而现代社会中的人往往就有用性(serviceability)来规定物的形式,甚至先行筹划质料的种类与选取,被有用性所裹挟的存在者沦落为制造过程的产品62。面对此次折纸老虎的亲密贴近,杰克没有依据有用性原则来归置物体,不再将“无用”的折纸丢弃或将“有用”的折纸放回角落观赏,而是顺应物的主动性,笑着同折纸嬉戏并将其称为“老伙计”63。

当杰克不再从自身出发揭示物的表象或功效,转而如其所是地与折纸打交道时,折纸超越外显特征的内在本相得以敞开,物自体中蕴含的真理实现了被陈述的可能。处于敞开状态的折纸老虎将身体展开,显露出体内隐藏的汉字,并邀请杰克同物“玩耍”(play)。这种“玩耍”并非用于释放压力的消遣行为,而是“一种以令人满足的状态来操作受限系统(constrained system)的方式”64。这里所提及的限制(constraint)并非人为设定的行动准则,而是源自物本身,是物自身的条件与主体行动需求相冲突时所产生的阻力。折纸物性的敞开不仅带给杰克视觉冲击,还抛出“限制”和挑战“敦促”他处理早已生疏的汉语。对此,杰克真诚接受物所发起的挑战,到城里寻找中国游客请求翻译,以探索物想要传达的真相。在与物的“玩耍”中,母亲的身世才以文字的形式展现,为杰克带来乐趣(fun)。这种乐趣不等同于情感上的喜悦,而是在熟悉的情境中挖掘出新事物的感受65,“不仅是成功带来的喜悦,还包括不确定时的恐慌或失败导致的痛苦”66。杰克所收获的乐趣不仅仅是发现折纸的叙事潜能并将其当作家书的惊喜,更在于理解文字后对自身身份所产生的双重思考。一方面,杰克对自身伦理身份进行审视。他在信中得知母亲的悲惨过往,即使逃到美国,悲伤依旧挥之不去。但纯粹的母爱始终如一,制作折纸只是希望同儿子分享心爱之物。信中绝望的笔触向杰克展示早已破裂的伦理联结,让他意识到血缘伦理身份无法被割舍。可惜母亲已逝,伤痕难以弥补,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折纸上反复书写汉字“爱”。另一方面,杰克对如何接纳自身华裔身份做出反思与实践。他虽从未到访过中国,却经由物的诉说得知母亲童年与折纸共存的奇妙生活。这种自发性的了解使得祖籍国不再是含混的虚缈符号,而成为一个充溢着生活色彩的“想象故国”67,以此激发出他的情感认同。杰克对母国文化与华裔身份的反思并非仅停留在意识层面,更体现为其对双重身份(祖籍国与母国)的积极协商。正如故事结尾,杰克以重新叠起老虎的方式证明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带折纸回家则意味着居住国公民与祖籍国后裔两种身份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实现了不同身份与文化的共存。

四、结语

在《折纸动物园》中,刘宇昆通过折纸这一中国传统艺术,观照并探讨华裔移民及其后代的身份问题。小说中折纸玩具的灵性虽然最初由人赋予,却并未沦为人类玩赏的客体。相反,它们逐渐脱离人类的掌控,展现出自身本体论意义,甚至对人物的行为和身份认知方式施加影响。虽然主人公杰克试图与物保持距离,却无法阻止折纸本体性的显露。在物性的敞开中,折纸成为杰克真正的“玩伴”,传达物之真相并触发主体身份之思。刘宇昆借助物与人的平等互动,呼吁二代华裔留神关注身边的平凡事物以及自发性地感知物背后的无形维度,并思考以何种方式协调自身与祖籍国的联系。

① 李其荣、姚照丰:《美国华人新移民第二代及其身份认同》,《世界民族》2012年第1期。

② 罗峰:《“中国风”中的奇幻与温情——美国华裔作家刘宇昆的科幻小说创作》,《外国文学动态》2013年第5期。

③ Colin N. Manlove. The Impulse of Fantasy Literature. 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x.

④ 姜淑芹:《奇幻小说的物世界与物叙事》,《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23年第1期。

⑤ 唐伟胜:《“本体书写”与“以物观物”的互释》,《中国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

⑥ Ling Jinqi. “Speculative Fictio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sian American and Pacific Islander Literature. Ed. Rachel C. Lee. Routledge, 2014, p.505.

⑦ Ridha Rouabhia. “Cultural Identity and Intertextual Discourse: A Study of Paper Menagerie by Ken Liu.” Indonesian Journal of English Language Studies, 10.1, 2024, p.30.

⑧ Morteza Omidvar. “Different Generation, Distinct Lifestyles, Same Feeling of Hiraeth: A Postcolonial Study of Ken Liu’s‘The Paper Menagerie’.” Folia Linguistica et Litteraria, Vol.45, No.1(2023), p.170.

⑨⑩1316 Steven Shaviro. The Universe of Things: on Speculative Realism.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4, p.87-89, p.83, p.61, p.48.

11 夏维若认为存在两种途径以脱离“关联论”陷阱:分别是“万物有灵论”与“消灭主义”(eliminativism)。“消灭主义”主张消除一切人类痕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万物必须完全剥离其拟人化特质”。他指出,两种观点虽相互冲突,但“并不意味着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Shaviro 83)。

12 Jane Bennett. Vibrant Matter: A Political Ecology of Things.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xvi.

1421 唐伟胜:《谨慎的拟人化、兽人与瑞克·巴斯的动物叙事》,《英语研究》2019年第2期。

15171819222324262735363738404143455152535963 Liu Ken. “The Paper Menagerie.” 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 Head of Zeus, 2016, p.179, p.175, p.175, p.176, p.177, p.177, p.177, p.178, p.178, p.188, p.187, p.183-184, p.175, p.188, p.188, p.189, p.176, p.179, p.179, p.184, p.185, p.185.

2025 傅修延:《物感与“万物自生听”》,《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

28 布赖恩特对“面向物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中“object”一词的使用提出批评,认为这个词让人们会陷入对主客体关系的思考。他转而使用“machine”一词代指所有实体,并采取“Machine-Oriented Ontology”的主张。在他看来,“machine”可以更好的把握实体作为存在的本质:即所有实体都处在运转(function)或运作(operate)中。详见:Levi R. Bryant. Onto-Cartography: An Ontology of Machines and Media.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5.

29303132333446 Levi R. Bryant. Onto-Cartography: An Ontology of Machines and Media.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26, p.26, p.26, p.27, p.27, p.27, p.118.

39 根据人文地理学的定义,“地方”强调人对某个空间/物体所赋予的情感与意义,“地方是任何能够吸引我们注意力的稳定物体”(Tuan 161),而“地方感”则来自于对“地方”的依恋。

4244 Tuan Yi-Fu. Space and Place: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 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38, p.137.

4748 Graham Harman. Object-Oriented Ontology: A New Theory of Everything. Pelican, 2017, p.14, p.38.

4954 Graham Harman. “The Well-Wrought Broken Hammer: Object-Oriented Literary Criticism.” New Literary History, 43.2, 2012, p.187, p.187.

50 Graham Harman. The Quadruple Object. Zero Books, 2011, p.100.

55 Martin Heide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 Albert Hofstadter. Harper Perennial Modern Classics, 2001, p.179.

565758606162 Martin Heidegger. Off the Beaten Track. Trans. Julian Young and Kenneth Hayn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1-12, p.7-8, p.8, p.5, p.8, p.8-10.

646566 Ian Bogost. Play Anything. Basic Books, 2016, p.xi, p.79, p.81

67 弥沙:《“想象的共同体”: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建构》,《学术交流》2016年第11期。

(责任编辑:霍淑萍)

Motherland Culture and Ethnic Identity, with the Example of Ontography in “The Paper Menagerie” by Ken Liu (Liu Yukun)

Zhang Zhi’ao and Fang Ying

Abstract: In his speculative story “The Paper Menagerie”, Ken Liu (Liu Yukun), a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gives thought to how Chinese overseas accept their motherland culture and ethnic identity through an interaction of Jack, a half-caste, with the paper menagerie. Observed with the relative theory of speculative realism, one may find that even though the sentience of the paper menagerie in the work is humanly endowed, it gradually becomes detached from the human control. They not only prompt humans to perceive the emotions of inanimate objects, but also transcend time and space to facilitate the subject’s achieving of identification. Although Jack, the protagonist, tries to resist the approach of matter, he finds it impossible to stop the appearance of the ontology of the paper menagerie. When he takes note of the thing itself, the thingness of the origami opens, revealing the hidden truth and provoking reflection on the identity of the subject.

Keywords: Ken Liu (Liu Yukun), “The Paper Menagerie”, object ontology, speculative realism, ethnic Chinese identity

(English Translator: Zhang Zhi’ao and Fang Ying)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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