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童
摘 要:刘宇昆的科幻文学在华语科幻写作中具有独树一帜的风格,这既源自他的人文气息和抒情笔触,又源自他的文本中充满希望的未来想象。刘宇昆并未将技术奇点后的未来看做人类的末日,而是积极构想以赛博格为代表的多样态生命模式,并形成了自己以朋克式拼贴为主要结构原则的“丝绸朋克”美学风格。在资本主义技术垄断对未来提出严峻拷问的情况之下,刘宇昆的想象力始终向着真切的现实和永存的希望敞开。
关键词:刘宇昆;科幻文学;赛博格;拼贴;未来想象
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Ken Liu)为国内大众所熟知的身份是《三体》的英文译者,他长期担任中国科幻走向世界的沟通桥梁,然而在译者之外,用英语写作的他也是得到国际科幻文学界广泛承认的作家,2012年即以《手中纸,心中爱》摘得雨果奖和星云奖——世界科幻最高双奖,其余作品也获得了轨迹奖、世界奇幻奖等诸多褒奖。他的科幻写作以笔触细腻优美的人性讨论见长,坚持“科幻只是一种隐喻”使他诗性纵横的作品拥有复杂的文本层次。目前,刘宇昆的部分短篇小说已经翻译结集为《爱的算法》(2012)、《思维的形状》(2014)、《杀敌算法》(2015)、《奇点遗民》(2017)出版,还有许多单篇散见于电子出版物(如《当昔日之光陨落》)、期刊杂志和小说合集(如《十二个明天》),长篇幻想系列《蒲公英王朝》也在2018年得到引进,对刘宇昆阅读和关注刚刚开始。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将“拼贴”(collage)作为理解刘宇昆的关键词,这种拼贴既是文本内的叙述安排、写作策略乃至艺术风格,也是文本外的态度立场和叙述动力。在刘宇昆宁静的诗性潜流之下,一个充满挑战的、源于新型统一体的异质性的、生机勃勃的未来始终希望不绝。
一、数字人类、人工智能与女人:作为叙述者的赛博格主体
在《小说面面观》中,福斯特将人物/角色同作为小说基本内容的故事联系起来,人物/角色以自身的性格特征(圆形人物还是扁平人物)与叙事观点推动了读者对小说中的行动的关注,人物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行动素:“我们不必再问下一步又发生了什么,而要问事情发生在什么人身上”{1}。在叙事交流的文本内部,叙述者(narrator)承担着信息的发出者(addresser)的职能,经由语境将信息传递给接受者,这这个交际过程中,作为叙述者的人物/角色所携带的权力位置和社会身份影响着文本信息的最终呈现样态,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的观点。刘宇昆科幻小说中的叙述者往往拥有着不同于传统科幻文学白人男性叙述者的身份(identity):数字人类、人工智能、女人、动物和儿童。《异世图鉴》是一位探索太空的母亲为被迫分离的女儿书写的爱之书,虽然她选择了离开女儿身边,然而“在这个寒冷、黑暗、静谧的宇宙中,表达爱你的方式多得像闪烁的星星一样数不胜数”{2};“未来三部曲”由人类最后一代和数字化生命时代的女性们讲述,为死于数字化生命实验的妹妹而悲伤的艾米坚持人类感官的身体性意义,居住在克莱因瓶中的数字化人类芮妮在“古人类”母亲的带领下体验数据库外的地理地球,感受已完全分异;《爱的算法》中,丧子之痛的母親造出逼真的人工智能娃娃,却在算法和情感之间找不到平衡点;女性宇航员在《人之涛》的冒险旅途中经历生命形式的多次更新,由血肉之躯变成钢铁机器继而变成光能量;《mMod》中的强人工智能洁妮使主人公在虚拟现实中乐不思蜀,再也回不去缺少技术的过去;而“末日三部曲”则以儿童之眼见证了数据库中的世界大战,她与云端永生的数据流父亲有着生命形式无法阻隔的亲情。在科幻文学中出现机器人、人工智能这样的“非人类”乃是常事,女性则作为通过区分标识着西方男性作为“人类”中心的“次人类”出现在科幻文学的起源地(最早的科幻作品可追溯至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他们在科幻文学中的在场并不罕见,然而在叙事文本中普遍占据中心位置、主导叙事并采取积极的行动却并非天然如此。长期以来,科幻这个文类倾向将白人男性设定为唯一行动者,女性和其他生物要么担任着助手、欲望对象等角色,要么化身为面目可疑、亟待征服的外星种族。这些非白人男性主体无论以人类、人工智能、光能生命等何种生命形式存在,都被刘宇昆赋予了“女性”的感知视角,具有强烈的共情感、细腻的体验力和平等友善的宇宙观念。同时,这种女性叙述者虽然带有明确的性别视角,但却不同于玛吉·皮尔西(Marge Piercy)、乌苏拉·勒奎恩(Ursula K.LeGuin)、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等人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科幻文学,性别反抗不成为这些女性叙述者的行为动力。诚然,女性的结构位置决定了她是“所有关于‘人’的神圣表述的‘非人’,一个被内在结构而放逐的‘元素’,一种‘自我’内部的他人”{3},但在“人”的基本知识乃至生物属性都被改变的临界时刻,女性也得到了挣脱西方父权制结构的历史机遇。
这种历史机遇的可能之一是赛博格形式的生命。赛博格(cyborg)由“控制论的”(cybernetic)和“有机体”(organism)两个词拼合而成,由1960年代两位航天科学家曼弗雷德·克林尼斯(Manfred Clynes)和纳森·克莱恩(Nathan Kline)创造,指代航天过程中辅助人类身体的神经控制装置,后经由著名后人类主义学者唐娜·哈拉维发表于1985年的《赛博格宣言》一文而广为人知。在构造灵感上,赛博格乃是“拼贴”(collage)概念的技术产物。1911年立体主义画家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首次将纸片、木片等实物粘贴在画布上,由此,几种不同元素或材料被拼贴在一起的手法成为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艺术实践。由生物体和机器等非生物体拼合形成的新生命形态,或者经过生物技术改造的混杂物种,都在某种程度上是赛博格,一个安装了心脏起搏器的人与含有深海鲽鱼基因的转基因番茄都共享着“赛博格”的存在方式。拼贴并非移植、嫁接、发掘、扬弃这些需要起源的概念,它使从未共处同一场域的元素共存,使从未产生过的意义从被打破的界限处涌流,它也有自觉冲击和谐整一的原有框架的意图。正如拼贴画没有艺术史中的父亲,作为生物体与机器的混合形式,赛博格生物没有父亲和造物者,也不依靠血缘、种族或权力缔结亲缘关系,最终将以游牧的方式与非人类、非动物和非有机物的各种他者建立平等和亲密关系,并成为“一个从所有依赖中最终解放出来的终极自我——一个太空中的人”{4}。以“未来三部曲”中的数字人类为例,奇点时代之后的人类借助大数据技术将意识上传到云端,机器人学者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在《意识后裔: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未来》中对延续生命的构想成真,这种数字人类借助编码语言自由地实现各种元素的分解、重组、投资和交换,再也无需担心脆弱肉体的各种限制。刘宇昆借奇点时代的坚守者说出自己并非消灭衰老、疾病、沟通障碍这些本质性的人类缺陷的生理学完美主义,而是在取消肉体的同时取消施加于肉体上的规训,毕竟“最本质的我们,一直就是以特定模式不断逾越原子间深渊的电子,不管电子处于大脑还是硅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5}
赛博格是乐观的,由数字化人类、女性和宇宙生命组成的叙述者们感受着新生带来的复杂机遇和奇妙体验。面对科技与人类的关系,萦绕在科幻文学中长期的主题是变革与灾难,“自雪莱创作出具有象征性的《弗兰肯斯坦》至今,在科幻小说中,最伟大的进步始终预示着最大规模的灾难的降临”{6},核灾难、生物战争、地球毁灭乃至宇宙毁灭都屡屡被科幻文学描绘为人类的未来,然而在刘宇昆的小说中,技术对各类生命体造成的毁伤仍在,终结性的灾难却从未降临。他既接受情感自肉体剥离后的颓圮崩塌(《奇点遗民》),也欣然于改换生命形式、人之不存后的恣意驰骋(《人之涛》),一日三变的时代人类仍被死亡所代表的终极秘密所吸引(《弧》),宇宙时代的人类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起源出身(《贝利星人》)。面对技术即将造成的大裂变,刘宇昆有种“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宁静态度,或者說,相信生命总会找到适应新时代的方式,在不断生成和更新中创造出新的文明。这种科幻诗意并非源自某种美学化、神秘而本质主义的东方玄学文化,而是赛博格文化的产物。作为文化思潮的赛博格是对20世纪晚期科技发展状况的回应,即当身体与非身体、人与非人、有机体与非有机体(机器)的界限变得含混可疑,人类已然面临同前所未有的生存复杂样态。以日常生活为例,互联网时代每个人都拥有多重虚拟分身,一个人可能同时是普通上班族白领/地下黑客/世界的救世主(《黑客帝国》),传统的主体、身份讨论已不能覆盖这些问题。不同于福山等西方自由主义者以严格的技术限制来遏制边界崩溃、坚守人类中心论的主张,赛博格的支持者反倒认为这是颠覆资本主义现存秩序、建构全新可能的积极机会,一种乐观而清醒的未来感是赛博格所独有的。比如哈拉维就认为,没有起源和家谱的赛博格是得以摆脱西方文化“初始团结”起源故事的新生命,无论这种起源故事的表征是基督教神话还是黑格尔式的历史目的论,抑或是精神分析的性起源,“赛博格不会认识伊甸园,它不是泥土捏成的,也不想死后化为尘土……赛博格不是虔诚的;它们并不重新组成宇宙”{7}。后人类并非是反人类或人类终结的,而只是一种或几种关于人类的特定观念的终结,尤其是由西方白人男性来主导的那种人类概念。作为拼贴物,作为赛博格,刘宇昆笔下的人物就像《人之涛》中摆脱了躯体束缚的光能生命“我”一样,在无限宇宙的奥秘、知识、机遇与挑战中尽情行动,卸下历史重担所加诸的缺陷。
二、丝绸朋克:美学风格的文化意义
在《蒲公英王朝》的中译本封面上,一个赛博格兵马俑向观众横剑,陶土与钛合金混杂,这种被刘宇昆自我命名为“丝绸朋克”{8}的混成美学风格已经成为刘宇昆的鲜明特征。在“蒸汽朋克”蒸汽机车、钢铁等形象风格和电子时代的流线型科技美学外,来自前工业文明时代的古老技术、传说和艺术也被纳入未来的想象图谱中。在刘宇昆笔下,利用空气浮力的齐柏林飞艇从故纸堆里升起,绘上中国龙的眼睛,翱翔在国际航线上(《人在旅途》);具有灵气的动物折纸陪伴华裔移民和她的亲人度过寂寞的生命时刻(《手中纸,心头爱》);海岛间的勇士以机械独角鲸、载人风筝和浮空飞船互相作战(《蒲公英王朝》)……在这一化学作用发生过程中,“拼贴”和“朋克”构成风格吸引力的关键。拼贴本就与赛博朋克具有亲和力,是赛博朋克实现视觉化的基本方式,“蒸汽朋克时代,这种美学(拼凑)则成为其运用最多的手法,魔法与科技、过去与未来、自然生态与人工产物,所有可见或者可想象事物皆可用于拼凑。唯一显得谨慎的一点是,所有的事物都固定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视觉框架下,这同时也是一个艺术风格能够在视觉上自洽的最好方式。”{9}而朋克则是赛博朋克的文化起源,在一场讲座中,刘宇昆主动将“丝绸朋克”放入朋克文化的语境中:“所谓‘朋克’,原意是赋予旧的东西以新的意义,带有反抗性。我的想法是,一般奇幻小说会告诉你:世界是不好的,是乱的,如果有好的国王能够回到他的宝座,所有一切都好了。我不太喜欢这样写,我的奇幻小说里会有不断的反抗,一直是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人物在不断的往前抗争。”{10}源自1970年代英国工人阶级青年文化的朋克文化久经消费主义和意识形态话语的收编,但正如关注朋克文化的赫伯迪克所言“没有哪一种亚文化能比朋克具有更坚定的决心,让自己脱离由种种正常化形式构成的、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景观”{11},朋克是反常的断裂,是以拼贴的风格有意识地反抗日常生活和文化霸权的叛逆实验。无论是“赛博朋克”“蒸汽朋克”还是“丝绸朋克”,都是重新追认被新技术淘汰的旧技术在当下存在的价值,反抗蒸汽机、丝绸、竹木乃至计算机被给定的用途是对单向前进的现代发展主义逻辑的美学抵抗。在超现实主义的拼贴实践中,“采取行动将物体与一个新的名字联系起来并署上标记,从而让物体脱离其目的……经过简单的角色转换后,它们卓尔不群”{12};在科幻写作中,丝绸朋克不仅形象化了东方美学,更传递出激进的未来意志。以《蒲公英王朝》为例,丝绸和竹木搭建的作战风筝、被火山蒸汽驱动的铁甲鲸鱼,这些丝绸朋克的科技设定被融入弱小的达苏国反抗霸主的激烈斗争中,弱者有可能在科技剧变下获得反抗的机遇,哪怕是微小的机遇,但蒲公英也会撼动磐石。这种逻辑也同构于丝绸朋克的基本组合:在大机器强势的工业生产力映衬下,前工业时代的生产工具不再被使用,重新唤起人们对水车、孔明灯、指南针这些意象的美感认知将在文化层面上平衡弱势与强势话语的关系,宁静恒久的审美传统与科技革命带来的速度美学重新达成平衡。
2019年,借助世界有偿视频媒体巨头奈飞(NetFlix)的动画短剧集《爱,死亡与机器人》第一季,刘宇昆的短篇《狩猎愉快》被改编,丝绸朋克获得2D动画形式的银幕呈现。整个故事被坐落在中国近代史的时间背景下,狐狸精、驱魔人、盂兰盆节的轻盈古朴开始被殖民地的铁路、高楼、霓虹灯取代,英国殖民者打碎乡间祭拜的土偶木梗,魔法和灵物代表着的古老文化失去立足之地。然而,相当鲜明的是,它对丝绸朋克的诠释并不是怀旧和哀伤的,《狩猎愉快》搭建在绝望与反抗、主体碎裂与重置、科技伦理等诸多意义交错的复杂网络上。首先,这并非如简介所述,是一个“狐狸精与青梅竹马的人类的爱情故事”,事实上,主角并非传统概念下的“人类”或“狐狸精,女主角嫣儿是具有魅惑能力的“狐狸精”,是并无害人之意的山精野怪,也是被迫出卖肉体的殖民地女性,是遥远的复仇女神,更是铬合金打造的赛博格;男主角良曾经拥有的身份是驱魔人的忠诚儿子,是晚清华南乡村淳朴的土地之子,后来又成为香港的机械工人,仿生机械时代的皮格马利翁{13},狐狸精的秘密帮手。这些身份并非是线性排列的彼此取代的关系,而是始终处于生成转化之中。小良对嫣儿始终怀有超越性欲的欣赏和爱慕,他对非人种族不含偏见的理解成为与嫣儿的情谊的基础,在嫣儿和良的默契、信赖和情谊面前,爱情这个产生自19世纪浪漫主义历史语境下的概念范畴似乎无法准确捕捉他们的关系,他们是一种彼此选择、协商友好的亲缘关系(kinship)。其次,这种亲密性被书写在饱经残忍侵略的伤痕之下,源自被殖民者的共同联盟。英国殖民者在肉体/物质层面上凌虐嫣儿,将她的四肢改造成机械人,还通过搅散风水使得她无法变形成狐狸精,失去对魔法/文化的控制权;良尽管为总督设计自动化机械装置,但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嫣儿的遭遇成为近代中国被地理占据、物质剥削和文化改造的痛苦缩影。在生命被任意剥夺的情况下,“狩猎愉快”从单纯的生存需要变成对象鲜明的对压迫者的复仇,嫣儿不再依赖魅惑人类而活,有了明确的计划:“我会找到我的同类,我们一起解放他们”。最后,当觉醒了的、周身由宝石、金属和电线构造的狐狸精获得新生之际,她强大、敏捷、美丽宛如女神,古老的文化依托机械赋予的力量重生。刘宇昆赋予这一场面惊心动魄的浪漫:“她在我眼前变形、折叠又展开,像一尊散发着银白光芒的纸雕”“她体形矫健,动作机敏,四肢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的尾巴是用比蕾丝还精致的银丝做出来的,在昏暗的公寓里划出一道荧光”“这是一个光芒万丈的捕食者,一个复活的远古魅影”。在悠久的文学传统中,狐狸精的形象是魅惑的、狡诈的、妩媚的、依赖于人的,同时担任着男性欲望与焦虑的对象。而这只丝绸朋克狐狸精尽管源自她悠久的母族,却头一次拥有了清白、独立而强健的出身,脱胎于被摧残者的新生狐狸精成为技术时代的新人神话,寄托着古老文明的反击希望:“我想象着她在那条通往山顶的铁路上飞奔,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向前冲刺、再冲刺,奔向太平顶,奔向那充满魔法的未来——正如那充满魔法的过去。”{14}
三、“造访”现实:想象未来的动力与方法
长久以来,科幻文学这个文类都被认为与预测未来有密切关联,儒勒·凡尔纳在18世纪预言了火箭、坦克、潜艇的故事成为科幻文学自证合理性的神话。但科幻文学同现实的关系往往更多样,正如科幻文学研究者苏恩文所言:“优秀科幻小说既非未来学,也非科学至上论,确切而言,它是批判性的。”{15}捕捉现实并不仅意味着关注科技发明本身,更在于对社会变革、人类境遇的思考,科幻文学还可以以自我反思的方式为现实服务。必须对上文做出必要补充的是,赛博格时代并不会自动摆脱资本主义对技术的控制,事实上源自冷战太空竞赛的赛博格本就是“军国主义、家长制资本主义的私生子”{16},长期被用于军事目的。对科幻文学来说,如果不考虑现实权力格局,单纯将现实问题的解决寄托于技术进步的未来,就会使得“当下被塑造成即将到来的东西的无法避免的过去”{17},将科幻文学变成现实胜利者的合法性证明,这样就丧失了科幻类型最珍贵的优势:想象资本主义之外的可能性。纵然发达国家知识精英的身份会对视野构成局限,刘宇昆始终保持着对密布着巨大褶皱与鸿沟的全球整体的体察,并在创作中以“不那么科幻”(事实上这也是常见的一种中文读者评论)的方式试图在读者和弱势群体之间建立共情。刘宇昆相当数量的小说以当下突出而紧迫的非法劳工、生物安全、区域冲突、控制社会等议题为主题,它们在跨国资本主义和垄断科技的背景下坚硬无缝。此外,对侵犯、压迫和奴役的体察并不局限于特定种族、阶级或性别的群体,事实上,非人类甚或非有机物的弱势他者也被关注,在剥削面前,弱势者有着普遍而广泛的基础,并不只有人类才拥有中心地位。在一篇充满哥特风格的小说《星球钻探》中,熔岩钻探员冷酷地剥削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直到他接連看到浑身金光的天使从星球上跃过,“我”被迫直面这颗星球的灵魂:“我们两两对视,它那张脸大得可以覆盖整个控制舱。它是如此炫目,我的眼睛简直都快睁不开了。我闭上眼,在眼睑后面仍能看见数千只眼睛……斯托文四号是一颗活着的星体,那些天使给了它生命,我只有开悟时才能看见它们。”{18}这篇小说与技术乃至科学原理无涉,在严格的类型上更像是奇幻(fantasy),然而它以隐喻的方式使读者感受到现有的资源掠夺对生态系统、对整个星球的伤害是多么深重,这或许不是科幻,但这是现实。
以科幻文学的方式唤起读者对现在和未来状况的警醒,刘宇昆以“造访”压迫现场的表意实践同时也是面向大众的行动实践。在一篇名为《造访》的小说中,外星文明的探测器被引导着造访了全球化时代的弱势地区,人口买卖和色情奴役等不方便的真相被公之于众。在开放性结局中,外星探测器在一年的记录观察后集体离开了地球,并未对人类的任何行为作出评价,然而改变的契机便诞生于这份来自外来文明的意外凝视,它迫使分层化的人类共同承担对“地球人类”所有行为的评价,尤其是那些属于不可见的底层世界的糟糕行为。媒介科技将每个个体锁定在由自己的阶层、社区、受教育水平、兴趣打造的“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中,人们跨越差异建立认同的认知根基被动摇,此时,对他人世界的“造访”有着德勒兹和瓜塔里提出的“遭遇”(或称邂逅,encounter)的意义:这种遭遇本身是偶然的、意外的,并非同根源同脉络的相互勾连,而永远是与界外产生联结。这种遭遇曾经是开启历史的契机,也是诸种闭合体系永远无法消除的意外。唯有在意外的相遇中,超越利害考量和理性推衍的情感联结将有机会建立,从而为相互认同和共同改善的行动做出准备。同样的造访还发生在《机器人护工》中,当贴心的护理型人工智能摘下面具,作为操纵者的廉价墨西哥裔非法劳工的声音与生存条件相对优越的发达国家独居老人遭遇彼此,长期的陪伴已在二人间建立起非语言表达的情感信赖,原本排斥非法移民的“我”同那个远在墨西哥东南部拉格洛利亚的村庄建立起互助行动。
明显的是,这种“造访”对情感动员有明确的倾向性和理想化,这是刘宇昆遭到争议的地方之一。笔者认为,讨论情感与理性孰轻孰重、应如何被坐落在本质性的“科幻文学”概念中会陷入循环论证陷阱中,同时被批评者们忽略的视差之见是:情感共识取代了事实共识,这被指认为西方社会“后真相时代”的特征,但在非西方地区与非发达国家,“庶民不能说话”的问题横亘在再现与现实之间。这种微妙差异,连同个人丰富的文化经历导致了刘宇昆往返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复杂立场,情感动员并未简单被看做西方世界的自我启蒙,观看者/被动员者的傲慢与偏见始终存在。在《拜占庭同情》中,一份匿名上传到公共网络上的、有关战争难民的VR文件成为主人公简雯“造访”另一个世界的契机。纳斯国和恒洋国两大超级国家的区域冲突间接导致了小国巨田国的地方武装暴动,他们的遭遇无法用传统的地缘政治手段化解,政府军清缴叛军属于合法行为,难民无法得到传统媒体支持。简雯利用区块链金融的技术构建了以同情为货币的慈善救援网络,希望将救援物资送到反抗政府的巨田国难民手中。尽管区块链技术解决了去中心化的信任问题,但同情并未随着分布式数据账本的播散而建立共识,网民面对着立场截然相反、但情感强度同样激烈的VR视频再次陷入行动的无力。小说文本之外的事实更清晰地标识了同情的传导限度,当洋溢着东方式温情家庭观的《手中纸,心中爱》获得雨果、星云双奖的同时,刘宇昆的中篇《纪录片:终结历史的人》也获得了该年度提名,然而它终因为涉及“有争议的历史”遗憾落选。所谓“有争议的历史”指的是一直被日本右翼和美国主流社会坚持视而不见的日军713部队犯罪历史,受害者亲诉的苦难足以打动任何听众的心灵,但日美同盟的支持者们仍会以理性的名义去质疑叙述者的细节漏洞。事实共识不会脱离情感共识而达成,形成普遍的共情仍是深受意识形态隔阂、日益分裂的人类整体最为急迫的任务之一。在《拜占庭同情》临近尾声的部分,叙述视角在简雯与她的反对者索菲亚之间对切,读者充分意识到,简雯和索菲亚的感性与理性分别被不同境遇塑造:简雯出身纳斯国,在恒洋国读书期间痛苦意识到恒洋国平等价值下实质的傲慢和优越感,理性化的同情是合理西方优越处境的方式;而恒洋国精英索菲亚则坚持认为理性评估、预算和逻辑才能做出正确决定,个体利益最大化的秩序总会胜利。与慈善网的使用者们一样,刘宇昆并没有选择其中一方的立场,而是诚实地展现出真切困境:这种隔阂并非是相对主义和多元论的,并非是可以被对立项收编、启蒙或者征服,而是有关真正的异质性、绝对他者和不可化约项。它们因新技术而获得了遭遇的契机,也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在拜占庭同情之后,如果还有重构一体性的可能,它也将不再是有文明核心的差序格局,而是要求建立“全球层面上、人类之间的相互联系意义上的新的普世价值观”{19}。
科幻作家刘慈欣曾这样评价这个同他气质迥异的作家:“随着时间推移,如果每一篇科幻小说都是一首乐曲的话,我发现其他的乐声都渐渐消失并淡出记忆,只有刘宇昆的音乐还响着,而且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20}如果说黄金时代的科幻文学就像宣告人类征服未来的嘹亮的号角,回响于失乐园仍存在的旧日世界,那么刘宇昆的科幻写作更像是绵长低徊的排箫,在未来变得暗淡悲观之际仍存希望之声。在他的写作中,全球化、贫富差异格局、性别迫害、技术垄断等现实困境不再是技术未来壮丽天幕下的一道谦卑镶边,也不是凿然被放置在“历史的终结”处宣告末路的指示牌。希望仍在,无论生命的样态将是什么,我们都将与我们所遭遇的力量融合,拓展边界,变成他者。当资本主义的末日比世界末日更难以想象成为普遍的文化症候,刘宇昆的温和、抒情与坚持将成为不肯放弃未来之人的希望诗篇。
注释:
{1}[英]爱·摩·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38页。
{2}{5}[美]刘宇昆著,耿辉译:《奇点遗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5页、第76页。
{3}陈顺馨、戴锦华编:《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页。
{4}{7}{16}[美]唐娜·哈拉维著,陈静译:《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17页、第318页、第319页。
{6}{15}[美]达科·苏恩文著,郝琳译:《科幻小说面面观》,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第40页。
{8}“丝绸朋克”(silkpunk)源自“赛博朋克”(cyberpunk),后者是1980年代产生的、融合了朋克风格与高科技想象的一种科幻文学类型,它以电子科技为核心,拼贴了乌托邦、工业文化、电子时代等多种元素,朋克文化的反抗精神则是赛博朋克类型的常见主题,赛博朋克科幻小说的代表作是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丝绸朋克则指将丝、竹等东方意象同科技想象拼贴而成的科幻文学。
{9}郭晓寒:《浅谈蒸汽朋克美学》,《艺术科技》2018年第4期。
{10}2017年11月15日清华大学举办了刘宇昆与吴岩对谈的讲座,讲座记录见《“丝绸朋克”之路——刘宇昆对话吴岩》,“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
{11}{12}[美]迪克·赫伯迪克著,陆道夫、胡疆峰译:《亚文化:风格的意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第131页。
{13}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痴迷于雕塑的他倾力打造一尊美丽的象牙少女雕像并日夜灌注热情,最终雕像变成了真人。
{14}[美]刘宇昆著,李兴东译:《狩猎愉快》,《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第12期。
{17}[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著,吴静译:《未来考古学》,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79页。
{18}{20}[美]刘宇昆著,萧傲然译:《杀敌算法》,四川科学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81-83页、第6页。
{19}[意]罗西-布拉伊多蒂著,宋根成译:《后人类》,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0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