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时代的跫音同奏:葛亮小说民间书写中的听觉美学

2024-01-01 00:00:00邓桂英杨向荣
华文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葛亮文化认同

摘要:葛亮小说用音乐、方言、戏曲等听觉符码的美学再现民间生活的多样图景,在声音的变化、碰撞和留白中展示民间社会的复杂生态,呈现出独特的文化和美学意义。葛亮小说中的民间音景是对民间生命韧性的审美化挖掘,透露出浓厚的民间生命关怀意识。两岸三地的城市经验、多重文化身份及跨媒介语境,让作为“离散者”的葛亮试图引领读者用“耳朵”回望家国,以和民间生活场域联结在一起的具有历史感和情境化的声音景观为媒介,构建广阔的民间生活图景,展现民间社会生态的复杂变迁,实现了对文化传统、现实处境的吸收与转化,从而建构了独特的声音和听觉美学。

关键词:葛亮;听觉美学;民间书写;听觉符码;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24)6-0093-07

引 "言

作为“70后”一代作家,葛亮以日常温暖的民间书写,尤其以“家城”南京的日常化、个人化书写,备受赞誉和推崇,被称为“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之一”①。葛亮小说的民间书写在抒发个人生命体验,呈现百姓日常生活的同时,表现出对“日常声音的着迷”和对“陌生的、偏僻的、微弱的声音的关注”②。葛亮对民间“声音”的关注是他与其他众多作家的不同之处。

当前,已有部分学者开展了葛亮及其作品的研究。王德威探讨了《朱雀》对传统南京的追怀,陈思和分析了《北鸢》中表现的民国文化和历史感,二者的研究极具风向标意义。此后虽然葛亮小说的研究不断升温,但学界对于葛亮小说的研究也多集中于历史书写、城市叙事的探讨,鲜有人关注葛亮小说民间书写中呈现的听觉世界及其美学意味。因此从听觉书写和听觉美学建构的视角考察葛亮小说,不失为有益的尝试和重要的补充。论文以学界关于声音和听觉的研究成果为基础,从听觉美学角度研究葛亮小说的民间书写,挖掘听觉符码的美学再现在葛亮小说民间书写中的功能及意义指向,探究葛亮小说中听觉空间、民间立场与文化身份的交缠、渗透与对话,以期为葛亮小说的研究提供新的角度,从而更好地理解听觉对民间世界的塑造和对文化认同的建构。

一、听觉符码的美学再现与民间生活的多样图景

葛亮小说的声音世界多以自然之声、人类之声两种形态呈现出来(见表1)。在葛亮的小说中,虽不乏自然之声,但人类之声受到了更多的关注。这些人类之声既包括人类自身发出的语音,也包括人类活动和人工制品发出的声音,以音乐、戏曲、人物话语为主。民间万声迭转,流淌在文字之间,构筑了葛亮小说一道道亮丽的听觉风景。葛亮借助音乐、方言、戏曲等多种民间听觉符码的再现,串连起一幅幅不同时代的生动可感的民间生活图景,呈现出独特的文化和美学意义。

(一)情感符码:音乐中的有情世界与集体记忆

朗格认为,音乐是“人类情感生活的符号性表现”③。葛亮将或现代或传统或舒缓或激昂或故土或异域的音乐声以不同的出场方式交织进叙事之间,并借助音乐这一情感化的听觉符号唤起听觉共鸣,建构集体情感共同体,从而使小说主题得到更好的延伸。

葛亮小说在流行音乐的描写里浸透着难以言喻的深情。《朱雀》中,苏联歌曲始终伴随程忆楚与陆一纬的爱情故事,既是程忆楚与陆一纬爱情走向的征兆,又暗示了当时的政治氛围和时代环境。《琴瑟》结尾,外公在众声喧哗的金婚庆祝会上对外婆唱着《涛声依旧》,两位老人历经岁月更迭却始终钟情,令人动容。《戏年》中则有不少对《送别》《少林少林》《雨中曲》《友谊地久天长》《时光流转》等电影歌曲的描写,传达了人物特有的情绪和别样的感情,毛果会被《送别》柔软哀婉的童声打动以致热泪盈眶④,外公则常常不自觉地哼起音乐旋律,眼中还会闪烁出青春光芒⑤。作为“听觉文化事件”,表达个人情感、充满个体情绪的流行音乐“将社会大众或是社会底层的情感、情绪与生活感受以声音(演唱)的方式转化为一种公共性的存在”⑥,实现个体记忆向集体记忆的“远眺”,成为一个时代一代民众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

除了流行音乐,葛亮还借助民谣、小调,用忧郁而平静的咏叹节奏,刻画了主体的情感世界。民谣、小调质朴的曲调有着原始的纯粹,因其保留着传统的声景仪式情境,承载着集体的历史记忆,更容易引发情感共鸣,“使人们相互敞开自己的内心并在共同的激情的波涛中,变得清澈透明”⑦。英珠在茫茫暴风雪夜哼唱藏语民谣,清丽悠远而温润空灵的歌声,鼓舞着身陷危境的游客战胜内心恐惧,抚慰着每一个行走在世间的摇曳的灵魂。逃亡途中的邵德,面对土匪劫持,用苍老的声音肃穆又悲壮地哼着小调,土匪们的兽性被这一母性的声音暂时抑制,邵德得以绑架了土匪的头领,挽救了一家人的性命。读者从这一幕幕“声音图景”中感受到这些看似卑微的人物身上迸发的不屈的生命意识和巨大的生命力量。

同时,葛亮小说也通过古香古色的音乐“融声入画”,将听觉经验还原为记忆对应物,展现人物内心情感,让读者产生共鸣,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声音所要传递的视觉画面。《朱雀》写到许廷迈和洛将军在机要室里听着《春江花月夜》。对洛将军来说,这首与他日日陪伴、不离不弃的乐曲代表一个让他顾慕流连的人,这个人就是善良大爱的程云和。对许廷迈而言,这首曲子则唤起他对程囡的思念。“乐曲这时候,倏然大了起来,几乎以汹涌的气势,灌进了他的耳膜”⑧,丝丝入扣的乐音,将许廷迈笼罩在无尽的伤感和无穷的意绪之中。流动的音符成为唤起洛将军和许廷迈往日记忆的重要感觉线索和客观对应物,捕捉和记录许廷迈和洛将军充满柔情与爱意的主观世界。

米歇尔·希翁认为:“音乐可以具有比其他声音和视觉元素更自由地飞越时间和空间的能力。”⑨作为民间音景的一种样态,音乐具有某种符号化意味。每一段音符作为一种集体的记忆符号,都融入了作家昔日的情感与故事,也抚慰和承载了读者的过往与流年,叠合着社会变迁,见证着时代发展,唤起存活在人们记忆中的美好时代和对生活、美好、自由的无限向往。

(二)地域符码:方言中的地方日常与地方认同

方言作为一种特殊存在的声音景观和民间文化符码,助力葛亮在民间生活景观的倾力塑造中营造极具地域特征的听觉空间。“用民间语言来表现民间,民间世界才通过它自己的语言真正获得了主体性。”⑩在葛亮的小说中,质朴的南京方言带着浓浓的地域色彩和民间气息,进入作品人物的日常生活空间。南京方言具有地缘标识与城市民俗特征,是展现南京日常的标志性音景,能够使读者获得对南京城市形象更加具体而独特的感受,也即获得一种“地方感受或地方认同”11。

《朱雀》中的“吃辣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呆逼”“好得一逼屌操”“漫山猴儿跑,时时捡到宝”,《洪才》中没有文化却富有生活智慧的成家阿婆的“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北鸢》中形容穷肚饿嗉相的“三根筋挑个头”,等等,都是属于南京城的独特方言俗语,对传达小说人物神韵、塑造人物性格特征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南京方言听起来似乎“脏脏”的,是“有些横的”,但却是掷地有声的,甚而让人回味的。其“横”“怨与怒”也是融入城市的血脉。《朱雀》中小姑娘的骂人话“叮咚有致,歌声一般,却也是战歌”12。许廷迈这个英国华侨本是听着尖利而粗糙的苏格兰风笛声长大的,却也不禁深切地爱上了南京方言。作为聆听者,许廷迈在南京方言的浸润下逐渐融入这个城市的生活,“逐渐将他前二十年生活中的条条框框一笔勾销”13,而表现出对南京地域特色和地域文化的追随与认同。而读者也因南京方言对南京文化的零距离的还原和复制,如沐其韵、如临其境,沉浸于雅俗共生的地域化的世界里,产生种种画面想象和联想,似乎能够感受南京市民和谐、自在的生活状态,也感知到音景背后所透露出的作家强烈的地方意识。

作为地域符码的方言声音景观蕴涵着南京这座城市的生命之源,彰显出一种地域性的意义,不仅切分出稳定的南京地理空间,还建构了独特的南京文化空间。正如《浣熊》一书所附葛亮与苏童的对谈中提到的:“在将来作为一个作家的创作实践上,是不是可以将一些对于本土方言的使用引入到自己的创作中,来表达自己对于本土文化系统的接纳、传承和认同呢”14,葛亮的创作实践力图借助立足民间生活的方言音景让现代城市发出坚守本土文化的声音。

(三)古典符码:戏曲中的古韵风华与文化品格

除了音乐和方言之外,在《朱雀》《北鸢》等小说中,葛亮还特别融入了戏曲这一充满“中国风”的声音。戏曲是极为强调听觉想象的古典符码,与作品中的音乐、方言相映成彩,雅俗互济,敞开了广阔的民间文化的空间,形塑出人们馥郁的城市文化记忆,使得葛亮的小说有着一种厚实丰盈的文化品格。

孩童时的卢文笙与冯仁桢因同看名角言秋凰的戏初次相见;卢文笙参军在前线,借《四郎探母》的调儿在休息间隙之中排了一出剧;襄城一代名票冯明焕极度痴迷听戏唱戏,面对家变时无可奈何,寄情于悠悠的京胡声与高亢的念白;在冯明耀的生日宴上姚永安靠拉一把京胡,打消和田的疑虑,免除了冯家人的灾祸;言秋凰以名伶之声报女仁珏被杀之仇,销毁了地下党名单,最终自尽之时,电唱机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录制的唯一一张唱片。即便遭受战乱与外侮,国人也自有一份高蹈的光华。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下,戏曲不但成为个人补偿身心、超脱生死的重要手段,更成为热爱和平、团结反抗的民族精神的载体。

葛亮用演戏、听戏的音景符号精琢出充满中国式诗意的民国风华和古韵美,不但彰显了人物的风韵雅致与浓郁的家国情怀,而且寄寓了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认同与追怀。

二、声音的变化、碰撞和留白与民间社会的复杂生态

韦勒克·沃伦认为:“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系列,从这个声音系列再生出意义。”15民间生活的听觉风景充满着“意味”。葛亮在声音的变化、碰撞和留白中表征时代风貌的变迁、异质文化的交融和生存样态的异化,展示出民间社会的复杂生态。

(一)变化的声音:音乐网络编织中的时代风貌变迁

“声音的变化往往成为历史断裂、异质的先导”16,现代声音与社会历史变迁具有深刻的同构性。莫言曾说,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歌声,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音乐17。音乐作为一个指示符号既还原了从祖辈到父辈再到我辈的不同时代的生活方式、情感取向和代际特质,又表达了作者对于不同生存空间的认知。

音乐的变迁既是葛亮个人成长的见证,又是时代风貌变迁的表征。从动荡年代到和平时期,葛亮用一张音乐网巧妙地缔造了一个个响彻在岁月深处的听觉空间,不仅谱出了一个个时代的背景音乐,还再现了一个个立体丰满的民间社会。《北鸢》中,范老师用高亢的声音教孩子们唱《起锚歌》,用激昂的旋律点燃孩子们的民族意识,鼓舞孩子们燃起战斗勇气,抵抗日军侵略。《朱雀》中,新中国成立以后广播里《东方红》《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等满怀豪情的旋律响彻中华大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伴随父母辈程忆楚、陆一纬青春年华的是苏联歌曲《三套马车》和《喀秋莎》,到了子辈程囡、雅可生活的千禧年之交就全然不同了,流行的音乐从温和动听的抒情变成噪音式的反叛。“漫长,阴沉,冷漠,内里是温柔的暴烈”“中途无节制的嘶鸣”18的那首《The End》,“塞万提斯”酒吧和“明克斯”表演吧里激昂的音乐,是葛亮对世纪末生存现实的反观与回望,为我们呈现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南京糅杂的城市文化风貌和某种宏观意义上的一代都市青年精神迷失的“时代症候”。

殷企平在《英国文学中的音乐与共同体形塑》一文中就明确指出:“在这些音乐事件/场景/意象的背后,是各种社会/政治话语的交集和互动,是世代文学家为重塑共同体的不断努力。”19葛亮将小说中的这些音乐“信号音”相联结创造了共有的“听觉社区”,影响着人与人的各种关系,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感受方式,借此实现群体对自我的身份认证或情感认同,进而推动着精神和文化的听觉共同体构建。作家既是在怀旧,更是在干预现实、观照当下。

(二)碰撞的声音:传统与现代对照中的异质文化交融

“没有撞击的文化是不幸的文化。”20葛亮通过对传统音乐与现代音乐的对照性描绘,不但带出一种怀旧的情感氛围,而且传递着民间社会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异质文化冲突与交融的信号,呈现出急遽的社会变迁中民间文化实践与现代性文化想象之间的关联。

《朱雀》中特别写到龙一郎对音乐的布置与偏好:“早上是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晚上,却是来自东瀛的传统。雅乐的交响之后,是能管与條笛的应和。”21在急遽变化的全球化大背景下,任何文化与社会都不可能一成不变,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在不断的冲突中对立、交融、重构,日本文化亦如此。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是古典音乐,日本雅乐的管弦乐是保持着其传统形式流传至今的世界上罕见的传统演艺。龙一郎对音乐的布置与偏好呈现音乐“旧”与“新”的并置,微妙反映出本土与异域多元文化融合的趋势。《北鸢》中,还有一段这样的描写:“一户人家传出苏州评弹的声响,嘈嘈切切,忽然嗞嗞啦啦一阵,琵琶声住了,变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机换了频道。”22这一段声音博弈的描写也颇具时代症候和幽隐意味。收音机里音乐声音的巨大跳跃足以窥见时代的更迭之快,喻示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与融合境况。这是与当时充满传统和现代文化冲突、变革的时代背景妥帖吻合的。在传统音乐与现代音乐的声音碰撞中,独具中国特色的传统文化和流行的西方现代文化之间在某些特定的历史变迁场景中的冲突与重构展露无遗。

(三)留白的声音:有声与无声融合中的生存样态异化

葛亮将有声叙事与无声叙事相融合,借助读者的想象性聆听,呈现了人物的情感起伏,表露了人物心理动态,构建出人们的生活状态与社会关系,让读者从生存样态异化的描摹中看到生活的强大与个体的薄弱、变迁与守护的博弈。

《阿霞》中阿霞弟弟和毛果对白中断,读者能想见电话那头毛果那刻的反应,问题难以和解,必然是无言以对、无可言说,只能用“静音”的方式来回应。但是这种无声之声既是毛果性格使然,更暗示了时代无声凝视每一个个体背后的倾轧式的裹挟力量,自带弦外之音。无声的音效顺其自然地将人物所要表达的言外之意传递了出来。《于叔叔传》中写道:“他嘴巴动了动,又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23经历生活的重重波澜之后,于叔叔欲言又止。每个人物的背后都是一段难以言表的心酸,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不能言说的伤。声音虽戛然而止但余音袅袅,浸透着小人物的苦闷与辛酸,也承载着历史与时代的衔转。《泥人尹》中有一段尹师傅与凯文的对话描写:“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24虽然尹师傅不曾大放悲声,悲哀却刺痛了读者,有声和无声交替的对话性音景产生出明显的视觉化效果,引发了读者的情感认同。

葛亮紧紧把握住这些边缘人和世间事,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留白方式,使声音传达效果最大化,达至“言有尽而意无穷”,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内部张力,进一步扩大了文本的意义空间。这些“声音”是作家对主人公命运的深情凝视,又是对比时代更复杂的人心的控诉,既表达了现代城市人的生存困境和人性裂变,又展示了中国社会形态的巨大转型之下价值观的冲突、重构、混合所形成的复杂的社会生态,体现了作家对现实和人性的思考。

三、以声为媒:听觉在场的民间生命关怀

在葛亮看来,“民间是包容力很大的场域”25。而声音和听觉始终是葛亮体验民间的重要媒介。一个个民间声音符号记录着个人起落、家国变迁和历史迭转,又与个体情感、时代命运同声共振。葛亮民间书写中的听觉在场呈现了民间生活的多重指向,建构着多元民间文化与民间形象,透露出浓厚的民间生命关怀意识。

(一)聆听时代的声响:民间声音里的“生命力”

有研究者指出,文学叙事的基本伦理是让伟大的无名者发出声音26。秉持“时代宏音是细小声音之和”的理念27,葛亮塑造了沧海一粟的普通老百姓和小人物。葛亮将他们独有的气息同那些特殊的时代气息一起,以对民间生命韧性的审美化挖掘,为我们呈现出了飞速变化的时代中小人物的真实悲喜以及民间生命和文化的生生不息。

根据苏珊·兰瑟在《虚构的权威》中提出的作者型声音、集体型声音和个人型声音三个叙述声音的重要概念,我们不难发现,葛亮小说是作者型声音、集体型声音和个人型声音多种叙事声音的融合存在。葛亮让“毛果”(“我”)和许廷迈等人物作为他的叙述者,在显身与隐身、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等多变的叙述视角选择中,使得个人型叙述声音、作者型叙述声音和集体型叙述声音彼此交织、互相呼应,以此为无名者、小人物和边缘人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如在以“毛果”(“我”)为叙述者的小说中,叙述者的三重身份(作为真实作者的葛亮、作为隐含作者的毛果、作为叙述者的“我”)往往叠合而形成文本内部声音的复沓28。这种多维的叙述声音为小说提供了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使阅读者在与小说文本进行声音对话的同时,获得时代的体认、人性的感知和生命的感悟。在葛亮看来,只有给个体以发声权,善于聆听小人物的声音,也才能更好地捕捉到时代的声音。虽然“毛果”、许廷迈、文笙、仁桢、尹师傅、阿霞、外公和外婆这些人物背负着过往记忆和现实生活的残酷所带来的重担,却没有失去其朴实善良、寡言实干的特有气息,他们和他们人生中经历的所有人一样,时而哭泣,时而欢笑,认真而顽强地活着,始终未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梦想的追寻。在葛亮看来,“他们的声音尽管微薄,却是这丰厚的时代最为直接和真实的见证……”29。

“民间一如小说之源,犹似田稗,不涉大雅,却生命力旺盛”30。《朱雀》《北鸢》《七声》《戏年》中那些简单素朴甚而微小嘈切的声音如细流汇聚,渐渐汇成大的和声,潜入时代的脉搏里,潜藏着强大的生命力,与大时代的跫音同奏,共同构成时代真正的声响。民间生命个体对生活的执著信念、直面苦难的顽强生命力,造就了葛亮小说民间音景的调式,彰显了声音里的“生命力”,同时也反映了作家的民间文化认同和民间价值取向。

(二)用“耳朵”回望与追寻:声音写作的缘起

葛亮“民间立场”的声音写作与其成长环境、家学渊源和个人境遇是分不开的。在文化“焦虑”、“乡愁”忧患和跨媒介影响等多重因素的驱动下,跨域流动于内地与香港之间的葛亮试图引领读者用“耳朵”回望家国文化,感受历史更迭,追寻时代印记和文化根基。

葛亮出生在南京书香之家,后定居香港。生长环境和家学渊源成为其写作的底色。葛亮的父亲颇有士子之风和古典情怀,带着葛亮听戏、看电影,从小的耳濡目染使葛亮受到充分的艺术滋养,培养了他对听觉感知的强烈兴趣和丰富敏锐的听觉感受能力。南京散发着地域文化的特有味道,积淀着深厚的民间传统文化,南京的文化精神浸润和影响着葛亮,也让他潜移默化更关注迭转万声的“民间”声响,以此实现对南京的躬身反照。作为“70后”一代,葛亮的生活和创作生涯也见证了全球化浪潮中南京的现代转型和种种时代阵痛。中国历史进程也使“70后”一代在成长中被分裂出多重文化身份。葛亮曾言:“我关心中国的文化在全球化语境中的传承会否发生断裂”31,“‘还乡’作为一种情结,是很实在的”32,“我始终在寻找,哪一种‘回家’的方式是真正恰如其分的”33。艾米丽·汤普森指出,现代社会文化的状况激发了人们对于声音控制的渴望。34土味的南京话、喧嚣的市井声、精致的戏曲、朴素的民谣、动人的歌曲、底层人的悲声……葛亮通过对层次各异、类型丰富的声音的捕捉,记录民间生活的多样图景,感受民间社会的复杂生态,聆听时代的声音,回应文化的呼唤。充满生机活力的民间声音元素被葛亮重视起来,成为社会历史变迁的见证者与城市民间文化记忆的承载体,成为他作品中书写个人生命体验和文化认同不可或缺的要素。同时,大众媒体技术的发展增强和延伸了人类的感官,借助声音元素的化用与融入改变人们的感知方式日益成为可能。葛亮小说文本受到戏剧、电影等声画一体的视听结合方式的影响,呈现出跨媒介的视听元素交织的特征。葛亮曾说:“以我自己的写作而言,从一定程度上,电影也在某些层面建立了我的审美观,造就了一种无知觉间的刺激与推动。”35从葛亮的《戏年》《小山河》《绘色》中都能感受到电影对他的深刻影响。跨媒介语境为葛亮通过大量有关声音和听觉的文学想象表达对文学的认识、对生命的理解提供了创造性空间。

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的城市经验、多重文化身份及跨媒介语境,让作为“离散者”的葛亮在借助听觉元素再现民间生活图景、表现民间生存状态的过程中想象中国、讲述中国,展开了对中国文化的一种寻根,内中的社会关怀与责任担当是明显的。

四、结语

“作为人的重要感知对象,声音是深深嵌入人的情感世界和生活世界的知识体系,塑造、规范了人的主体精神、身份意识和社会关系。”36声音和听觉在身份认同和文化建构中具有某种本源性意义。葛亮小说以和民间生活场域联结在一起的具有历史感和情境化的声音景观为媒介,构建广阔的民间生活图景,展现民间社会生态的复杂变迁,通过实现对文化传统、现实处境的吸收与转化建构起独特的声音和听觉美学。葛亮基于“民间立场”,饱含深情地对作为个体生存空间而存在的民间世界展开的听觉建构,描绘了丰富多彩的民间生活,形塑了民间的多重文化空间,交迭出流淌于民间的动人主旋律,从而打造了一种集体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为如同自己一样的跨域生存者和城市异乡人寻找到了一条精神返乡之路。

① 王德威:《抒情民国—葛亮的〈北鸢〉》,《南方文坛》2017年第1期。

② 张莉:《发现日常背后的“不寻常”—两岸四地“七零”一代作家作品读记》,《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22期。

③ 苏姗·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46页。

④⑤ 葛亮:《戏年》,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230页,第284页。

⑥36 郭剑敏:《声音政治:八十年代流行乐坛的邓丽君、崔健及费翔》,《文艺争鸣》2015年第10期。

⑦ [法]让—皮埃尔·理查:《文学与感觉》,顾嘉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17页。

⑧12131821 葛亮:《朱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4页,第40页,第40页,第370页,第320页。

⑨ [法]米歇尔·希翁:《视听》,黄英侠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3页。

⑩ 张新颖,[日]坂井洋史:《现代困境中的文学语言和文化形式》,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页。

11 增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商务印书馆2017版,第153页。

14 葛亮:《浣熊》,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版,第263页。此处引自该书附录一篇,为苏童、葛亮围绕“南方文学”这一话题的对话录。

15 [美]韦勒克,[美]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52页。

16 刘成勇:《阿来〈尘埃落定〉的声音叙事》,《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

17 莫言:《音乐与时代》,《文化博览》2005年第3期。

19 殷企平:《英国文学中的音乐与共同体形塑》,《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5期。

20 陈平原:《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22 葛亮:《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78页。

2324 葛亮:《七声》,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109页,第43页。

25 王雪樱:《葛亮:触摸与呈现历史,是建构自身的旅程》,《文学报》2016年11月24日。

26 颜水生:《时空的辩证与讲述中国的方法—论李敬泽的文学创作》,《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27 葛亮,陈晓勤:《葛亮:时代宏音是细小声音之和》,扈文周编:《文学与城市的未来:2011上海国际文学周巡礼》,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4页。

28 李鲤:《饮食·历史·文化—葛亮小说〈燕食记〉的三重维度》,《华文文学》2023年第1期。

29 葛亮,马季:《一均之中,间有七声》,《大家》2009年第3期。

30 葛亮:《民国民间》,《文艺报》2016年11月21日。

313233 葛亮,张昭兵:《创作的可能》,《青春》2009年第11期。

34Emily Thompson. The Soundscape of Modernity: Architectural Acoustics and the Culture of Listening in America, 1900-1933.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 2002, pp.2-11.

35 葛亮:《绘色》,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17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In Unison with the Sound of Footsteps of a Great Age: the Aural Aesthetics of the Folk Writing in Ge Liang’s Fiction

Deng Guiying and Yang Xiangrong

Abstract: In Ge Liang’s fiction, the aesthetics of auditory codes, such as music, dialects and xiqu (Chinese operas), are used to represent a multitude of folk lives, revealing the complex ecology of folk society and exhibiting the unique significance of culture and aesthetics, in the change, clashes and absences, deliberately left, of the sounds. The folk soundscape of Ge Liang’s fiction is an aestheticized excavation of the tenacity of folk life, revealing a deep concern with folk life. Urban experiences in China, Taiwan, Hong Kong and Macau, multiple cultural identities and the cross-media context enabled Ge Liang, one of the diasporic persons, to guide the reader to look back towards the homeland, with the historic and situationized soundscape, linked to the sites of folk life, as the media, building a vast folk life picture, revealing the complex transformation of folk social ecology, realizing an absorption and transference of cultural tradition and realistic situation, thus constructing a unique sound and aural aesthetics.

Keywords: Ge Liang, aural aesthetics, folk writing, auditory codes, cultural identity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度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一般课题(编号:XSP2023WXC008)和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要课题(编号:23A0369)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邓桂英,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杨向荣,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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