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副文本与香港《人人文学》文学形象的建构

2024-01-01 00:00:00刘韵柔
华文文学 2024年6期

摘要:尽管学界已关注到翻译与形象建构的关系,然而其重点在于探究翻译如何塑造他者形象,因而忽视了翻译与自我形象构建的关联。探究《人人文学》的翻译副文本为翻译与自我形象建构的关联提供视角。与传统的翻译方式不同,《人人文学》中的翻译文本大量转录了此前在大陆已出版的译作。然而,刊物并非一字不落地保留前人译作,而是对翻译副文本进行了大量修改。这些修改的背后隐藏着刊物编辑想要建立文学形象的愿望,并期待以纯文学的力量抗衡1950年代政治和商业因素对文学生产的影响。

关键词:形象学;自我形象;翻译副文本;《人人文学》;文学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24)6-0085-08

导 "言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无疑加速了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自由世界”与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世界之间的冲突。香港凭借其靠近大陆的地理位置,成为两种意识形态对抗的战场。在香港展开的文化冷战因而受到了学界的关注,其中最受瞩目的话题之一是美国赞助的文学翻译活动。①然而,对翻译活动赞助人的强调显然忽视了翻译过程中文人的主体性,进而掩盖了1950年代香港文学活动的复杂面貌。为弥补这一研究缺陷,本文以《人人文学》为个案,审视1950年代香港文人自发的文学翻译活动。

1952年,香港人人出版社发行文学期刊《人人文学》。该期刊由黄思骋、力匡、夏侯无忌三位南来文人共同主编,其中黄思骋负责选择和翻译适合的外国文学作品。②《人人文学》总共刊登翻译作品近七十篇。由于刊物编者外文能力不足以及香港文人对翻译兴趣不高,刊物上翻译作品并非依赖编者翻译或是外来投稿,而是抄袭之前发表过的译文。③然而,《人人文学》并非一字不改地完全照搬前人译文,相反,刊物对前人译文的翻译副文本进行了大量修改。在仔细阅读并对比原译文以及刊物修改版本的基础上,本文以《人人文学》的翻译副文本为研究重心,揭示刊物修改前人译文背后的动机。

形象学为本文提供了合适的理论视角。借用形象学的视角,翻译研究可以深入探索“翻译建立的普遍形象”,追踪“形象在跨越语言与文化的轨迹”,并揭示翻译及翻译过程中的中介者如何呈现这些形象的方法。④形象学更能为翻译史研究提供视角,因为形象学认为形象的建立与历史环境相关。⑤所以,本研究以形象学为理论视角,借用形象学中自我形象(self-image)的概念分析《人人文学》修改前人译文副文本的举动,研究发现这一行为背后映射的是刊物建筑自身文学形象的意图,并希望通过文学形象以抗衡1950年代政治和商业因素对香港文学生产的影响。

一、形象学与翻译研究

作为比较文学的分支,形象学关注“文本中其他国家和民族的起源和特征,特别是它们在文学作品、戏剧、诗歌、游记、和散文中的呈现方式”⑥,也就是说,形象学并不在意国家和民族的本质,而在于说明国家和民族的形象如何被呈现。⑦“形象”意指“对他者的印象”⑧,这种印象由他者的特征决定。形象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因为形象是通过选择性感知的视角塑造而成的。形象的选择性特质将其自然地与翻译连接起来,因为翻译对原文、文学传统、文化以及民族的呈现也是经由部分特质来表现其全貌的。⑨基于这一共性,翻译研究者早已找到翻译与形象构建的联系。提莫志克(Maria Tymoczko)认为翻译是一种媒介,经由翻译,不同语言的人或国家的形象得以塑造。⑩韦努蒂(Lawrence Venuti)也认识到翻译在建构外国文化过程中的力量。11除理论探讨之外,翻译研究学者通过个案研究探讨翻译的形象建构功能。论文集《连接翻译研究与形象学》(Interconnecting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Imagology)展示了翻译如何建构国家形象的各种案例,希望为翻译研究与形象建构这一课题带来更广阔的视野。12颜健富的专著《穿梭黑暗大陆:晚清文人对于探险非洲文本的译介与想象》研究了清末中国文人如何建构非洲大陆的形象。13尽管目前研究已经探讨了翻译与形象构建之间的联系,然而这种讨论大多集中在目标文化对他者形象的建构上,通过翻译建构自我形象(self-image或者auto-image)的研究相对较少。自我形象是形象学中的重要概念,它指涉的是一个群体赋予自身的性格和形象。Valdeon的研究是探讨翻译与自我形象构建的重要尝试,该研究清晰地展示了西班牙报纸《国家报》(El País)如何塑造西班牙的国家形象。14Arrabai的研究则深入探索了美国如何通过“富兰克林图书计划”在阿拉伯世界宣传其国家形象。15但是,这一研究主要关注翻译如何确立国家形象,翻译如何塑造非国家形象特征的议题仍然未得到充分关注与探讨。

本文希望借助“自我形象”这一概念,以《人人文学》为个案,探讨刊物中翻译副文本与刊物自我形象建构的关系。由于翻译副文本承载着大量译本以外的信息,翻译副文本在翻译史上也一直扮演着建构形象的角色。比如《考察翻译中的文本与作者身份》(Examining Text and Authorship in Translation. What Remains of Christa Wolf)一书,研究了副文本材料如何重塑东德作家克里斯塔·沃尔夫的形象以适应新的读者群体。16孔思文则关注台湾文学英译本的封面,其发现这些译作的封面试图展示台湾的异质性,以吸引读者的兴趣。17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希望借助自我形象这一概念作为理论视角,深入探索《人人文学》中的翻译副文本。

二、《人人文学》对前人译文副文本的改写

翻译研究者曾指出,分析翻译副文本可以描绘出译文是如何被呈现的。18因此,对翻译副文本的研究离不开对译文的分析。现有研究对《人人文学》的翻译文章进行了细致的文本分析,并发现刊物中的翻译作品几乎复制了已有的中文译本。1950年代,严肃文学在香港举步维艰,遑论对外国文学进行大规模翻译。《人人文学》编者重视翻译在培育文艺爱好者写作技巧方面的模范作用,但由于外语能力的欠缺,只能采用抄袭前人译文的方式填补刊物的翻译板块。19这一发现背后的论点是,《人人文学》的译文与前人译文毫无差异。然而,通过进一步探究与对比,本文发现《人人文学》对前人译文副文本进行了明显的改动。

《人人文学》对前人译文副文本做出的明显改动之一是译者的名字。有些原译者名被替换成《人人文学》编者的名字,比如编者夏侯无忌的笔名维摩,被用来替换李青崖等原译者的名字。此外,《人人文学》还编造大正、青山、石泉等假名替代原译者的名字。除了译者姓名外,《人人文学》也修改了前人译文的标题(表1)。比如,《人人文学》第9期刊登了曼殊斐儿(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短篇小说Miss Brill的译文。该译作抄袭了1949年李法的译作《白丽尔小姐》,但《人人文学》却没有采用这一直译的译作名,而是将其改为《寂寞》。

除了对译作名和译者名的修改之外,《人人文学》对前人译文副文本的另一修改体现在译者言中。刊物第10期翻译了日本作家横光利一(1898-1947)的《拿破仑与轮癣》,这篇译作抄袭的是1936年黄源的译文。但是,《人人文学》却对原译作的译者言进行了重写。黄源的译者言详细介绍了横光利一的生平,而《人人文学》略写了作家的生平,更多关注横光利一的文学成就以及作家作品现存的中文译本。20此外,有些原译作并没有译者言,《人人文学》则会自己添加。比如,第26期刊登了戈蒂耶《近水楼台》的译文,该译文抄袭了李青崖1936年的译文。李青崖并没有为其译作撰写译者言,然而《人人文学》则增加了简短的译者言,介绍戈蒂耶的背景信息及其文学作品的中文译本。

综上可知,《人人文学》虽然大量抄袭了已经发表的译作用以填补刊物的翻译板块,但细致的文本分析帮助发现了《人人文学》译文与被抄袭前人译文在翻译副文本上的差别。这一发现催生了有关《人人文学》翻译研究的另一问题:为什么《人人文学》在抄袭前人译文的情况下,却要对前人的翻译副文本进行改动?后文将继续深入探究这一问题,找寻刊物编者改动翻译副文本的原因。

三、“发掘几个新作家”:政治与商业之间的文学理想

1949年之后,大批文人南下香港。然而,战后香港经济萧条,文人难以为生,他们不得不暂时悬置个人文学发展。这些文人或依附政治团体或顺应文学商品化潮流鬻文为生。但是,仍然有一批文人努力摈弃政治与商业的影响,为实现文学理想而奋斗,聚集在《人人文学》的南来文人正是这批文人的代表。

《人人文学》一直被视作美国新闻处的政治喉舌,前人学者之所以认为其受到美新处资助是因为刊物前几期包含明显的反动色彩,这与美国的意识形态吻合。有论者指出,由于知识分子的倾向并不一致,美国情报机构只能根据南来文化人的政治立场进行区分并“因势利导”,很难左右文人既有的想法。21因此,刊物或者出版机构的反动色彩是由于主持人的信念22,即便没有美国资助,南来文人的立场也会导致他们的文学活动呈现政治色彩。认清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解除反动色彩与“美援”之间的必然联系,关注文人的自主性,如此我们便可以解释《人人文学》在文艺思想上的转变。从第6期起,《人人文学》的反动色彩逐渐消失。前人学者将这一转变归因于编者的更迭23,但这种论断难以成立。根据编者力匡的回忆,《人人文学》更换主编仅是“促销之道”24。那么,为何《人人文学》自第6期起剔除政治色彩?美国新闻处官方档案显示,香港美新处购买了《人人文学》前5期,并分发到东南亚地区的美新处。香港美新处购买《人人文学》是因为这份刊物“促进美新处目标”25。所以,美新处不再购买第5期之后的《人人文学》可以说明刊物自第6期起不再能够促进美新处目标。这种转变正是因为《人人文学》改变了其文艺策略,认为文学不应被政治左右:

说得浅近一点,我们不能停止呼吸,我们也不能不要阳光;在精神生活方面,我们也不能放弃文学或其他类似的活动,因为它们给我们滋养,使我们对生命有信心,对人类保持同情。26

《人人文学》不仅有意与政治保持距离,更主动拒绝文学商品化。文学商品化是1950年代香港文学环境的另一特征,许多文人通过创作迎合读者喜好的作品维持生计。《人人文学》的编辑理念与之大相径庭,编者认为大规模的文学商品化不利于香港文学的发展。《人人文学》第33期起连续3期在封面刊登“反对黄色运动”的申明,号召大家一起抵制通俗色情小说泛滥的现象。在编者眼中,商业化的写作模式给香港文坛带来了弊端:一是所有作品都千篇一律,搬弄几个场面和几个人物,要写文章时,就把时间因素和故事情节加上去,就成为一篇三五千字的“小说”;二是作品“以黄色为号召”,因此毫无艺术价值和文学气味。27不过,《人人文学》的编者并不认为商业化的繁荣是文人一方之失,读者也需要承担一定责任,因为商业化模式下的文学生产以读者口味为主,促使作家写作必须迎合读者口味。但是,《人人文学》反其道行之,对读者提出要求。编者黄思骋认为,读者期待通过故事过着主角的生活,然而一旦遇到生疏的人物、场合时,读者就会觉得索然无味,香港的文艺爱好者将那些一泻千里的直笔叙述视为好文章,将不必要费脑筋去思索的故事看作是好故事,这是读者“间接经验”不够丰富的表现。28黄思骋提出“成熟的读者”的概念,强调“成熟的读者”需要拥有丰富的“间接经验”,正是这些经验可以丰富一个人的欣赏力。对于读者的阅读惯性,《人人文学》表明自身态度,希望“读者与作者之间,大家各走一半,不全让作者迁就读者”。29可见,刊物一直劝诫读者跳出阅读的舒适圈,多去阅读自己不熟悉的作品,从而将《人人文学》与一味满足读者口味的商业化文学区分开来。

从上述分析可见,在1950年代香港,政治力量与商业力量影响着香港文学的发展。正如黄继持所说,“超乎商品化与政治化‘纯文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理想,抑或从意念上从实际上在香港都是不能落实的海市蜃楼,长期成为香港作者的情谊郁结”30。然而,正是在不稳定的经济来源以及摒弃商业化文学色彩的背景下,《人人文学》坚持文艺先行,成为编辑同人理想中的文学基地。

更具体而言,《人人文学》编者的文学理想是培育下一代青年作家。《人人文学》的三位主要编者视自身为教育者,这一身份自觉使他们更多关注文坛的存续。编者黄思骋在刊物初期就已明确这一理想:“我们想在这次征文里发掘几个新作家。这原是人之常情;老树颓败本不足惜,只要有幼芽存在,绿荫是可期待的”。31培养新作家对于《人人文学》编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目标,在创刊号中编者就曾阐明作家对于社会的意义:

我们始终相信乔治·桑所说的一句话:一个作家,他能心里有话而不说出来吗?是的,我们不愿意闭上眼睛活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必须是创造什么,而不是等待什么。我们深信那些过往的作家和作品之所以伟大,所以留于后世,并不是装点了一个时代,而是影响了一个时代。32

从引文可见,《人人文学》编辑群认为作家及其作品会对时代和社会产生影响,作家是社会责任的承担者,所以培养新作家、延续作家队伍也就成为《人人文学》的重要任务。刊物从第5期开创“学生文坛”栏目,用以刊登青年学生的习作,编者力匡一直担任“学生文坛”的负责人,其任务是“义务为各校同学改文”。33此外他还在每期的“学生文坛编后话”中与读者探讨关于“如何寻找更好的写作方法”等写作相关话题。同时,刊物专门设立“读书与写作”栏目,用浅显易懂的方式与读者进行沟通,第9期“读书与写作”栏目中《作文是生活的一面》一文就为读者介绍过许多学习习作的参考书。34

尽管《人人文学》已经为编者提供了一个培育青年作家的平台,但编者的教育活动并不止于此。在《人人文学》之外的刊物以及日后的文学生涯中,三位编者依旧视教育为己任,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实践自身的理想。黄思骋在主编《人人文学》的同时,也在《中国学生周报》连载一系列关于如何欣赏与创作小说的文章。此外,他还连载“你是别字大王吗?”栏目,目的在于纠正学生写作中出现的错别字,“作为各位同学写作时的参考”。35《中国学生周报》作为一份面向青年学生的报纸,自然以学生为读者群,可以说明黄思骋在《人人文学》外的文学活动也依然以培育学生的写作能力为目标。在《人人文学》停刊后,黄思骋又在《海澜》《大学生活》《文学世界》等杂志担任主笔,其投稿也多与如何创作有关,特别是关于小说的写作,如《短篇小说简论》《短篇小说的创作方法》等。

力匡和夏侯无忌也不例外。对于力匡这样一位享誉1950年代的诗人来说,诗歌创作本是其主页,但他的“教书匠”身份也在同时代文人好友的回忆文章中得以揭晓:

不过说也奇怪,我和力匡的碰头机会很多,因为大家都是“教书匠”,除了有关文艺的集会外,还有一些教育界的聚会也有机会碰头,我们也借这些机会,多交换了一些意见。36

在编辑《人人文学》之前,他从未集中进行小说创作。根据张咏梅对力匡作品的统计37,他在创办《人人文学》之前,共发表92篇作品,其中只有8篇小说。但是,在编辑《人人文学》的过程中,力匡逐渐接受小说这一文类,并将《人人文学》转化为小说创作的试验场,日后也在《星岛日报》、《海澜》等报刊上陆续进行着小说的创作,以期为香港小说创作做出表率。此外,他对教育事业也富有热情。《人人文学》停刊之后,他又主编《海澜》,这份文学刊物同样开设培养文艺新人的专栏——“学苑”和“新帆”。即便50年代后期远赴新加坡,力匡也依旧任教于中学。夏侯无忌也一样,《人人文学》停刊后,他也没有放弃“教育者”的身份,继续在《中国学生周报》的“读书研究”专栏连载文章,为学生学习写作提供经验。同时,他也走进学校,在黄天石任院长的中国书院担任英国文学系教授38。可见,在“杂志编辑”这一身份的掩映之下,主编三人实际上还共有一个长期的文学理想,就是提高香港青年写作水平,为香港文坛培育下一代作家,而《人人文学》正是他们实现这一理想的阵地。

四、修改翻译副文本:《人人文学》自我形象的建构

翻译副文本是译者修改或干预译文以适应新环境的窗口39,因此翻译副文本在不同时代、文化背景下会有不同的呈现方式。我们知道,《人人文学》大量抄袭了此前在大陆已经刊发的译文。这些译文大多发表于左翼文学盛行的20世纪30年代,因此前人译文所包含的意识形态与《人人文学》力图创造的文学形象并不相容,如此《人人文学》改造前人译文副文本的举措是当时社会背景下的必然结果。下文将进一步描述并分析《人人文学》对前人翻译副文本的修改,从而厘清副文本材料与刊物形象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削弱政治性

如前所述,《人人文学》对前人译文的译者名以及译作名进行大量修改,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建构刊物文学形象的尝试。《人人文学》第10期刊登了横光利一的短篇小说《拿破仑与轮癣》,该译文抄袭了黄源于1936年发表在《文学》月刊上的译作。《文学》月刊是当时一份左翼刊物,黄源是该刊物的重要供稿者,且与众多左翼作家保持密切联系。考虑到黄源左翼作家和译者的身份,他本人名字出现在《人人文学》上则与刊物坚持文艺先行的理念相悖。所以,隐瞒黄源的姓名是《人人文学》为展现其文学形象谨慎做出的决定。

与修改译者名的动机一样,《人人文学》也通过译者的话建构自身的文学形象,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刊物对法国作家法朗士的形象塑造。法朗士是法国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作家之一,对于法国读者而言,法朗士是公认的大师,他在法国读者中的形象,就其根本而言,是文学的形象。40但是,他在中国读者心中并非一位文学家。法朗士晚年加入法共,这使得他被中国文学革命家塑造成同野蛮和战争抗争的“斗士”形象。41这也就注定,法朗士的文学家身份在大陆文学环境中被低估,而其社会主义信仰却得以反复强调。沈雁冰早在1920年代就介绍过法朗士的“社会主义者”形象:法朗士本来是一个自由思想者,他的怀疑论颇接近于无政府主义,所以此案起,他也就站在急进派的一边,他渐渐地由赞成社会主义而进为信仰社会主义,后来就成为明显的社会主义者。42

显然,法朗士的形象在中国发生过转变,这种改变是中国社会文化语境的产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文艺政策使得读者更不易发掘法朗士的文学性。法国文学本应被视为资产阶级腐朽文学,但法朗士之所以继续得以译介,是因为他在中国语境中被赋予了资产阶级反对派的形象。可以说,在大陆很少有读者关注法朗士的文学性,他在中国大陆的形象往往是“社会主义者”、“共产党”或者“资产阶级阵营的叛徒”。显然,出于构建文学形象的愿望,《人人文学》无法移植法朗士长期以来的“社会主义”斗士形象。所以,《人人文学》虽然以抄袭的手段翻译了法朗士的作品,却重新书写了译者的话。在介绍法朗士时,刊物首先否定了他已有的政治形象:

他在哲学上是个存疑派,在政治上是个社会主义者。可是他,并不相信社会主义能解救人性的卑劣,他对现实是不满的,作品中充满了幻想与讽刺,他承袭了蒙田(Mountaigne)和伏尔泰(Valtaire)的衣钵,他嘲讽权威,嘲笑许多世人公认的信仰与观念。43

在否定法朗士的“社会主义者”身份后,《人人文学》接着从文学性的角度肯定法朗士,赞美他“文笔总是那样清新,并且也总是那样含蓄”44。不过,由于编者通过大陆出版的译本或者评论家的言论了解法朗士,《人人文学》无法对法朗士作品的文学性进行进一步分析。甚至引文的前两句有自相矛盾之处,为什么政治上的社会主义者不相信社会主义?《人人文学》无法给出进一步解释。可见,《人人文学》受制于大陆的评论话语,无法形成自身对法朗士的认识。所以,在短暂、粗疏的文学评价后,《人人文学》对法朗士的介绍仍然不能不借助大陆论者的论述:

然而,法郎士的作品并非一无肯定。讽嘲的反面,正是同情。哪里有讽嘲,哪里也就有同情。尽管他认为把猩猩和人分开是件不公道的事,可是,对于那些无权无势的人,他是寄与极端同情的。45

法朗士“讽嘲”与“同情”的形象早就出现在大陆革命者的论述中。沈雁冰在《法朗士逝矣!》中分析过法朗士思想变化的四个时期,其中第一时期的关键词便是“嘲讽”与“同情”:

我们看见第一期的法朗士是一个优雅和善而且对人同情的诗人。他的冷静的头脑和锐敏的眼光,早看透了人世间的种种不合理;他说人生尚可耐者,有幸有怜悯与冷讽;怜悯时的热泪使人神圣,而冷讽时的微笑是人生温馨。46

可见,由于法朗士在大陆的政治形象鲜明,《人人文学》不得不通过重写译者言,以此符合刊物的文学形象。尽管刊物编者对法朗士的评价始终无法脱离大陆论者的言论,他们依然试图通过翻译副文本向读者传递法朗士的文学贡献。

(二)强化文学性

除了削弱前人译文中的政治性外,《人人文学》建构自身文学形象的另一途径是通过修改前人译文副文本强化刊物的文学性。与同时代其他文人不同,《人人文学》重视翻译的作用。但是,根据读者来信可知,1950年代的香港读者并不喜欢翻译,而是更倾向于阅读海内名家的作品。47如前所述,《人人文学》刊物并无意顺从读者的阅读趣味,所以编者没有删除翻译内容,反而想方设法让读者接受翻译文章,从而学习西方作家的写作技巧。编者黄思骋认为介绍外国作家的长处并且介绍翻译文章所讲何事有利于读者增加对翻译文章的理解与兴趣,48翻译副文本为实施这一尝试创造了空间。

如表1所示,《人人文学》修改了很多译作名。前文已经指出,刊物将曼殊菲儿的《白丽尔小姐》改为《寂寞》,这一举动出于对读者的考虑:

这篇《寂寞》是她代表性的典型作品,本名《白丽尔小姐》,因为作者的丈夫茂莱(也是一位名作家)曾说,这篇是描写一个老处女的寂寞心境的,现在为使读者易于了解起见,特改译为《寂寞》。49

从引文可知,《人人文学》通过修改译作名可以向读者传达这篇译作的主题与内容,从而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译文。此外,刊物修改梅里美《蔚蓝的房子》的篇名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人人文学》第19期刊登了法国作家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 1803-1870)的The Blue Room。该译文抄袭了1936年李青崖的译本。李青崖将标题直译为《蔚蓝的房子》,而《人人文学》却改之为《虚惊》,改动后的标题更能体现文章的主题以及情节。

增加读者对翻译文章接受度的另一方法是为没有译者言的译文添加介绍性文字。对于没有附译者言的前人译文,《人人文学》会自行增加编者的话,用以介绍作家和文章的内容。比如上文提及的《蔚蓝的房子》,原译者李青崖并未对戈蒂耶的作品或是文章的情节进行梳理,《人人文学》则增添了一则编者言,介绍戈蒂耶的文学成就,并强调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理念。50

综上所述,通过对前人译文副文本的修改,《人人文学》希望让读者意识到这些外国作家及作品重要性,并且为读者学习文学技巧扫清文化和语言上障碍。刊物对青年读者的用心正能展现其塑造文学的自我形象的意图。

五、结语

形象学与翻译研究的交汇为审视《人人文学》中的翻译副文本提供了有力切入点。通过对比及分析原译文与《人人文学》抄袭的译文,本研究发现《人人文学》对前人译文副文本进行了大量修改,这种修改是刊物制定和宣扬文学自我形象的策略。政治和商业因素的共同影响了1950年代香港的文学格局,致使纯文学发展受到制约。面对来港后的经济困难,知识分子或依附于政治势力,或迎合读者口味创作通俗小说。考察《人人文学》翻译副文本揭示了1950年代香港文学图景的另一面。通过塑造文学的自我形象,《人人文学》编者不仅为其文学理念筑造了避风港,还找到了广泛吸引目标读者的方法,从而建立了一种可以对抗政治和商业的自我意识。

① 参见李波:《20世纪50年代香港的绿背翻译——以邝文美的美国文学中译为例》,《东方翻译》2013年第3期;王梅香:《隐蔽权力:美援文艺体制下的台港文学》,新竹:台湾清华大学博士论文,2015年。

② 刘韵柔:《香港学生的写作范本:香港〈人人文学〉外国文学翻译研究(1952-1954)》,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博士论文,2021年。

③19 刘韵柔:《阅读与翻译:黄思骋的阅读史与〈人人文学〉的翻译选材》,《翻译学报》2022年第1期。

④12 Doorslaer, Luc van, Peter Flynn, and Joep Leerssen, eds. Interconnecting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Imagology.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6.

⑤ 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载孟华(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40-148页。

⑥⑧ Beller, Manfred. “Perception, Image, Imagology.” In In Imagology: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s, edited by Manfred Beller and Joep Leerssen, Amsterdam: Rodopi B.V. 2007, pp.3-16.

⑦ Doorslaer, van Luc. Embedding Imagology in Translation Studies. Slovo ru Baltic Accent. Vol.10, No.3(2019), pp.56-68.

⑨⑩ Tymoczko, Maria. Translation in A Post-Colonial Context: Early Irish Literature in English Translation. Manchester: St. Jerome. 1999.

11 Venuti, Lawrence. 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 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13 颜健富:《穿越黑暗大陆:晚晴文人对于非洲探险文本的译介与想像》,台北:台湾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14 Valdeon, Roberto A.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mages through News Translation: Self-Framing in El Pais English Edition.” In Interconnecting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Imagology, edited by Luc van Doorslaer, Peter Flynn, and Joep Leersse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6.

15 Arrabai, Ali M. “The Franklin Books Program: Translation and Image-Building in the Cold War.” PhD diss., Kent State University. 2019.

16 Summers, Caroline. Examining Text and Authroship in Translation. What Remains of Christa Wolf?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7.

17 Kung, Szu-Wen. "“Paratext, An Alternative in Boundary Crossing: A Complementary Approach to Translation Analysis.” In Text, Extratext, Metatext and Paratext in Translation, edited by Valerie Pellatt, Newcastl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3, pp.49-68.

18 lt;E:\2024\华文文学202406\华文文学202406\单词.tifgt;. “What Texts Don’t Tell.” In Crosscultural Transgressions: Research Model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2: Historical and Ideological Issues, edited by Theo Hermans, 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 2002, pp.44-60.

20 编辑部:《编辑部小启》,《人人文学》1953年10月。

21 张扬:《“前线”外交:冷战初期美国在香港的文化活动初探》,《美国问题研究》2015年第2期。

22 卢玮銮:《青年的导航者:从〈中学生〉到〈中国学生周报〉》,《香港故事》,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3 黄万华:《跨越1949:战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转型研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24 力匡:《关于阿黄——黄思骋》,《香港文学》1986年第22期。

25 Richard M. McCarthy, “Book Translation Program (ICD),” UD2689, RG84, p.6, National Archive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USA.

26 林以亮:《西洋文学漫谈(一)》,《人人文学》1953年4月。

27 黄思骋:《文学要注重创造》,载1953年7月10日香港《中国学生周报》。

28 黄思骋:《小说的形式和内容》,载1953年10月30日香港《中国学生周报》。

2941 黄思骋:《文艺欣赏和文艺写作》,载1953年8月1日香港《中国学生周报》。

30 黄继持:《导言·香港小说的踪迹——五、六十年代》,黄继持、卢玮銮、郑树森(编):《香港小说选1948-1969》,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31 编辑部:《编后》,《人人文学》1952年7月。

32 编辑部:《编后》,《人人文学》1952年5月。

33 编辑部:《编辑部小启》,《人人文学》1953年1月。

34 编辑部:《作文是生活的一面》,《人人文学》1953年5月。

35 黄思骋:《你是别字大王吗?》,载1955年5月8日香港《中国学生周报》。

36 慕容羽军:《悼念几位摇笔杆的朋友》,《香港文学》1992年第4期。

37 张咏梅:《北窗下呢喃的燕语》,香港:香港中文大学未出版硕士论文,1995年。

38 编辑部:《文教界及社会名流》,载香港1961年3月10日《中国学生周报》。

39 Batchelor, Kathryn. Translation and Paratexts.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4041 许钧:《法朗士在中国的翻译接受与形象塑造》,《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1期。

4246 雁冰:《法朗士逝矣!》,《小说月报》1924年10月。

434445 法朗士(著)、大正(译):《布吐瓦》,《人人文学》1953年9月。

47 编辑部:《编后》,《人人文学》,1953年4月。

48 黄思骋:《欣赏小说应有的态度》,载1953年10月23日香港《中国学生周报》。

49 曼斯斐儿(著)、维摩(译):《寂寞》,《人人文学》1953年4月。

50 戈蒂耶(著)、青山(译):《近水楼台》,《人人文学》1954年4月。

(责任编辑:霍淑萍)

Translation Paratext and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Everyman’s Literature

Liu Yunrou

Abstract: The intersection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image-construction has garnered significant scholarly attention, primarily focusing on how translation contributes to formation of the image of Other. However, less effort has been directed towards investigating the role of translation in constructing the Self. Drawing on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imagology, this present paper seeks to explore the issue of constructing self-image through translation, with the translation paratexts in Everyman’s Literature as a case in point. In a departure from the conventional translation paradigm, the translated texts within this literary periodical largely replicated those previously published in the Chinese mainland. Through a detailed textual analysis, this study reveals substantial modifications to the existing translation paratexts within Everyman’s Literature, indicative of editorial intervention. Initiated by this finding, this paper continues to scrutinize the underlying motivation driving these editorial adaptions. In line with the theoretical lens of imagology, this paper contends that the periodical’s rendering of pre-existing translation paratexts was a strategy aimed at building a distinctive literary self-image. This strategic maneuver was pivotal in preserving a literary identity capable of countering the prevailing influences of politics and commerce within the 1950s Hong Kong literary landscape.

Keywords: Imagology, self-image, translation paratext, Everyman’s Literature, literary image

(English Translator: Liu Yunrou)

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