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视域下的中加白求恩形象书写

2024-01-01 00:00:00李彦张承姣刘涵之
华文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白求恩形象跨文化

摘要:近年来,中加白求恩形象的研究,引起了国内学界的持续关注,以白求恩为桥梁的学术研究也得到了进一步的互动,特别是加拿大华裔作家李彦等人,通过探索和书写加拿大的白求恩形象,塑造了异于中国的白求恩形象。笔者通过在加拿大访学的机会,采访了在滑铁卢大学任教的李彦老师,在访谈中探究了她笔下跨文化的白求恩形象的发展历程,也揭示了更多中国白求恩形象在加拿大的传播情况。

关键词:诺尔曼·白求恩;形象;加拿大文学;跨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24)6-0114-08

笔者按:李彦,北京人。1987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同年赴加拿大留学,获温莎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1997年起在滑铁卢大学瑞纳森学院任教,2007年至2022年兼任孔子学院院长,现任文化及语言研究系中文教研室主管、副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作品包括英文长篇小说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红浮萍》),Lily in the Snow(《雪百合》);中文长篇小说《海底》《嫁得西风》,纪实文学《兰台遗卷》《不远万里》,作品集《尺素天涯》《吕梁箫声》《羊群》;译作《红星照耀中国》《1937,延安对话》《白宫生活》;另有合著中英文对照《中国文学选读》(Chinese Literature: A Reader),英语文集《沿着丝绸之路》(Along the Silk Route)《重读白求恩》(Rediscovering Norman Bethune)等。

一、中国的白求恩形象

张承姣、刘涵之(以下简称张、刘):李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了解到您近年来非常关注白求恩书写,国内也有很多关于白求恩的作品,例如: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周而复的《白求恩大夫》、章学新的《白求恩传略》、张骏祥导演的电影《白求恩大夫》等,能否谈一谈您对这些作品的看法?以及您早年对白求恩形象的认识?

李彦(以下简称李):少年时代,我就学会了背诵《纪念白求恩》那篇文章。在我的第一部小说,用英文撰写的《红浮萍》里,描写过女主人公不到11岁时就离开北京,到黑龙江林区生活,为一群文盲家庭妇女朗读《纪念白求恩》,并带领她们对照英雄做检查,进行自我批评的有趣场景。可见,那个形象早已深深刻印在我们脑中,以完美形象指导每一个人的行为了。

大概20岁时,一个夜晚,我站在露天广场的最后边,看了电影《白求恩大夫》,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完美无缺的形象,第一次在我心中唤起的对男性的那种朦胧的爱慕、敬仰。这个细节,我在我的第二部英文小说《雪百合》里面,也有过描述。

至于周而复那本写于1940年代的书《白求恩大夫》,我是直到最近几年才读到的。因为在撰写中文作品《不远万里》一书时,涉及到了白求恩的遗嘱为何在中加两方学者中引起了不同看法这一问题,迫使我追根溯源,寻找到了中国最早出版的白求恩故事,进行对比探讨,试图解决这一研究上的差别。

我很欣慰,在中外学者的一致努力下,我在白求恩遗嘱的鉴定方面,取得了具有说服力的结果,从而消除了在加拿大学者中曾经存在的疑问。

张、刘:近年来,您已出版了《重读白求恩》(Rediscovering Norman Bethune)、《不远万里》《兰台遗卷》等书写白求恩的作品,请问您是怎样对白求恩书写产生兴趣的?

李:人活着,是需要一点精神的。这点不仅穷人知道,富人也知道。否则生命便显得空虚、沮丧,不值得留恋。

过去几十年里,在中国,白求恩是代表着完美的理想主义精神的。正如在西方世界,耶稣基督代表着完美形象。

在中国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作家,搞文学创作。八十年代来加拿大留学时,中西文化的强烈对比,在我心头引发了撞击,不由自主地开始了反思。

我是一个坚持情感真实的人,总是如实地描写我对生活的观察与感受。青年时代对人生、社会的观察,受阅历影响,也许是肤浅的,简单的,但从那时起,我就习惯了如实记录对生活的感受。白求恩出现在我的第一部书,而且是英文书中,并非偶然。他反映出在革命岁月里那一代人的价值观、追求。我在书中描写到对比白求恩做自我批评时,黑龙江林区家庭妇女的不同回答,都是真实有趣的,这些源于生活的真实写照,刻画了人性的复杂,在我童年心灵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此几十年后我自然而然地在第一部小说中描写到了白求恩在中国社会里的传播。

写英文小说《雪百合》时,白求恩更是贯穿全书,为女主人公在异国他乡挣扎求生时提供了一种精神支柱。这同样源于真实生活的体验。记得我初抵加拿大时,一个加拿大朋友借给了我英文版的《手术刀就是武器》(The Scalpel, the Sword: The Story of Doctor Norman Bethune),这是加拿大共产党员撰写的第一本关于白求恩的书。我读完后,被他深深打动,流下了眼泪,多年后都难以忘怀。他的勇敢、正直、无私、善良,代表着人类最美好高尚的情感,今天社会里基本上很难看到了,也因此成为我心目中对理想男性的向往。

后来我用中文撰写了中篇纪实文学《尺素天涯》《何处不青山》(注:编入《不远万里》一书中),与同事合编了英文版《重读白求恩》,以及近期出版的《兰台遗卷》,都继续了我对白求恩的研究。我之所以一直保持着对白求恩的强烈兴趣,是因为我逐渐意识到了,他所代表的这种理想主义精神,实际上源于基督教文化的最根本价值观,而由于一百年来意识形态领域里非此即彼的长期争论,为了击败对手,许多政客和学者故意扭曲、抹杀这二者之间共享的本源,造成了尖锐对立的现象。

《兰台遗卷》通过对比白求恩与何明华这两个背景非常相似的历史人物,我经过六年的思考和调研,试图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理解意识形态纠纷产生的原因。我相信我已经搞清楚了,所以今后不会再纠结了。

张、刘:毛泽东曾说白求恩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而张承志则说“理解一个高尚的人,就是需要五十年甚至八十年”,当前国内掀起了一股重新认识白求恩的潮流:他既是救死扶伤的名医,又是显摆医术的庸医,既是艰苦卓绝的英勇战士,又是贪图享乐的上层人士,您认为现在中国的白求恩形象还发生了哪些变化?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

李:来到加拿大之后,在不断寻找白求恩故事的过程中,我也逐步认识到,白求恩并非完美无缺的人。他与我们一样,经历过人生的成长、挫折、受到过面对诱惑时的彷徨,甚至也有过放纵自己的堕落。但他之所以最后成为毛泽东口中的完美英雄,是经过痛苦的对理想主义的思考、寻找,以及验证的。

起初,我也曾痛苦过,不能接受白玉有暇这种事实。为此,我曾经追索各种说法的源头,以证实真伪。

我的朋友,加拿大学者莱斯布里奇(David Lethbridge)教授早就告诉我,你不要去寻找了。你所找到的最终结果,只会令你失望。你应当学会接受并理解一个英雄的成长过程。

我在《兰台遗卷》中,融入了一些我的调研材料,并且描写了我对白求恩的心理分析。他在加入共产党之前,通过一封信,能看出他的心猿意马。但即便在那时,他也坦诚声明了,假如他真能感受到共产主义理想的可行性,他会义不容辞地投入其中,哪怕那样做,会毁掉他的生计。我们看到,在他来到中国之后,从他所接触到的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官兵以及中国老百姓身上,他感受到了他所追寻了半生的那种美好的东西。这也就激励着他不断完善自己,最终成就了一个英雄。

我的师姐熊蕾女士对此有过精辟的论述:“白求恩遇到了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八路军。这个党和这支人民军队的上上下下尊重他,却不哈着他,照顾他却不惯着他,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干却又能用纪律约束他。而这个党和军队的宗旨方略及行为方式,也让白求恩心悦诚服。所以他在这片土地上活得清贫而快乐。所以,最终成就白求恩的伟大的,是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白求恩在中国最终升华为高尚纯粹的人,成为我党我军光荣传统的一部分。”

中国人从过去对白求恩的了解,仅仅通过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以及相关电影,是比较片面的。

记得几年前,一个国内著名的青年评论家对我十分坦诚地说:“李老师,我们七零后的人,对白求恩没有感觉啊!”

他的话令我失望,但同时也认识到,在过去几十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引进资本主义的许多观念后,人们早已对理想主义观念嗤之以鼻了,大量获奖的文学作品中,充斥着对人性丑恶堕落的惊人描写,看得我心惊肉跳、深感沮丧。但国内青年一代却早就习以为常了,反而觉得歌颂纯洁美好是不符合人性的虚假。

我感觉,单纯地提倡让人们学习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基本上是没有效果的。因为在这些年盛行于市的阴暗丑恶人性的强大冲击下,歌颂美好竟然显得苍白无力。

当然,作为文学创作者,我们也必须承认,人性的丑恶是与生俱来的,本来就没有天生的英雄。由于人性的缺陷,在面对诱惑时,要想战胜自己,保持崇高、纯洁,是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柱的。白求恩的羽化过程,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改造人性的榜样。

在我笔下,我剖析了白求恩曾产生过的思想波折,描写了他从一个有缺点的普通人最终成为一个伟大英雄的过程。

即便是在加拿大共产党员莱斯布里奇教授笔下,他也十分坦率地指出,白求恩的生命里曾经充满矛盾。工作时,他会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和他人,全力奉献,但在生活中,只要有机会,他就可以像资产阶级分子一样享受奢侈品,且心安理得。

当然,他这种矛盾心态,在经历过西班牙战场上血与火的残酷教训后,尤其是受到了同志们的严肃批评后,使他出现了转变,进入了沉痛反思的阶段。因此,在他来到中国之前,就已经留下了两句名言。

“生为资产阶级,死为共产党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假如我回不来了,你们一定要让世人知晓,诺尔曼·白求恩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牺牲的。”

而在中国的两年经历,协助他最终“洗尽铅华”,完成了人生夙愿。

二、加拿大的白求恩形象

张、刘:您早年在《海底》等作品中,就已经提及中加白求恩形象的差异了,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中加白求恩形象差异的?您如何看待这种差异?

李:这种差别,从我踏上加拿大的国土就开始了。首先,80年代的中国,白求恩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在加拿大,我周围的同学和老师几乎都不知道他是谁。个别知道他的人甚至鄙夷地说,他呀,就是个共产党!

这引起了我的惊讶,从那时起就在思考,为什么一个人在不同国度,会有反差如此大的评价。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漫长的思考过程。

涉及我个人的感觉,前面提到了,是对复杂人性的认识和承认的过程。

涉及外界对白求恩的评价,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意识形态领域里宣传的影响造成的。西方社会为了诋毁共产主义理想,必须丑化白求恩这样的著名共产党员,夸大他的缺点,抹杀他的亮点,以便影响舆论。

在宣传手段上,西方社会积累了多年的经验,十分成熟老道,懂得如何调动舆论,影响民心,何时倾巢而出广泛报道,何时装聋作哑集体封杀。经过长期运作,这方面培养了大批高手、能工巧匠。政客们长期浸淫在这种氛围中,各个都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相形之下,这方面中国差得实在太远。中国人还是太爱面子,好为“仁义之师”,总想“以德服人”,但面对厚颜无耻、撒谎成性的西方政客,常常在舆论宣传上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我看得很心疼,但也深感无奈。

张、刘: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加拿大民众对白求恩形象的这种看法?

李:前面谈了很多,不再重复了。

对真善美的标准,不同文化都差不多。人们都会欣赏歌颂美好的品德,譬如大公无私、同情弱者、坚贞不屈、诚实可信等等。

但意识形态领域之争,导致了西方掌握舆论工具的人们会刻意丑化白求恩,夸大并强调他的缺点。

譬如我曾经遇到过几个老年妇女,她们属于文化较低的一类,大概只是高中毕业生吧,当我问及她们对白求恩的评价时,她们很简单地说出了脑子中被灌入的印象,“他是个共产党!”“他不怎么样,不但离过婚,还和其他女人有绯闻!”

给人贴上“共产党”的标签,就等同于罪犯了。这种宣传攻势很成功。如何造成的呢?因为从一百年前,加拿大共产党刚成立时,就遭到了警方跟踪迫害,抓捕入狱,这种审讯和判罪的过程,在民众之间造成了恐惧心理。我在《不远万里》一书中,介绍了白求恩当年在加拿大共产党里的亲密战友。莉莲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比尔,一生都投入了工人运动之中,为社会的公正而奋斗,但屡屡遭受迫害,被警察跟踪监督,因此找不到任何工作,长期处于贫病交加的生活之中。

我在《兰台遗卷》里,也描写了对白求恩外甥女裘安·林德利(Joan Lindley白求恩姐姐最小的女儿)的采访。她九十多岁了,头脑仍然十分清晰,回忆了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给她一家带来的惊吓。那时,因为舅舅白求恩是家喻户晓的共产党人,母亲珍妮特(Janet)经常要叮嘱上小学的裘安,“记住了,跟谁也别提你舅舅是谁!”白求恩从太行山上寄来的家信,也无一例外,均被裘安的母亲焚毁了,以绝后患。

而在中国,为尊者讳,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因为白求恩是中国共产党的朋友,是英雄,在宣传上就不能有任何负面的东西出现,也会对他的缺点避而不谈。

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对待卑鄙无耻的流氓政客,你处处被动挨打,不奏效,但在本质善良的人那里,却是有用的。

如熊蕾女士所说的,“为什么同一个白求恩在西班牙铩羽而归,却在中国走向了辉煌?……让他在西班牙和党内同志闹到不可开交的臭脾气,在中国就没有产生任何不愉快的后果,白求恩的臭脾气还在,他却和中国同志相处得很好,就是因为土八路‘镇得住’他。”

张、刘:白求恩在加拿大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加拿大官方、学术界和普通民众对白求恩形象的认识是否有差异?为什么?

李:差异是存在的。多数加拿大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这些年随着与中国的交往逐步增多了,加拿大才有更多的人知道了白求恩是谁。

学术界的人,也是对加拿大历史了解的人,当然会知道白求恩是谁。但由于所站立场不同,对白求恩的评价当然也不同。

我和这个领域里首屈一指的几位学者多年来一直有联系,常常分享各自的白求恩研究新发现,也会讨论一些问题。譬如我与他们分享了关于白求恩与毛泽东合影照片发现的过程,也曾就白求恩遗嘱的真伪进行过辩论,并最终用中国白求恩纪念馆里保存的实证说服了他们。

即便是我们几个对白求恩持推崇态度的人之间,态度也不尽相同。有人是加拿大共产党员,坚决维护白求恩的历史地位。例如莱斯布里奇教授。他认为白求恩虽然生在基督徒家庭,受到了基督教中社会主义理念的深刻影响,但他最终转变为无神论者,成长为一个完美的共产党员,是加拿大共产党值得骄傲的遗产,不容抹杀。

也有人和我一样,是无党派人士,会比较客观地看待白求恩的一生,包括如何界定他的精神源头以及最终身份问题,和共产党学者也有所不同。

例如拉瑞·汉纳特(Larry Hannant)教授,倾向于把白求恩描述为披着红色斗篷的人道主义者。很多左翼加拿大学者也持相同看法。

还有珍妮·尤恩(Jean Ewen),在她的作品里常常把白求恩与传教士联系起来。当然,她也承认,白求恩每次听到她这样联系,都会十分恼火地反驳她。

我个人挺敬佩珍妮的。因为她晚年撰写回忆录时,曾经多次有人引诱她诋毁白求恩,但她都坚定地拒绝了,不肯撒谎,迎合媒体的恶意歪曲。

在珍妮去世后,她要求把自己的骨灰送到中国,因为“那是留下了我最美好青春记忆的地方。”其实说明了一切。但我看到,就在几年前,还有加拿大学者写文章,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出发,指控白求恩对珍妮的男子沙文主义做法,伤害了珍妮等等。我读到那种文章时,生出来“为赋新诗强说愁”之感。

人性的卑劣,我在《兰台遗卷》中也提到了,正如莱斯布里奇教授所指出的,在白色恐怖甚嚣尘上时,不断有人泯灭良知,讨好主流社会,包括白求恩当年的某些“战友”,也曾写文章和接受采访,把自己打扮成曾经与白求恩做过斗争的“英雄”。

至于阿诺德·白求恩(Arnold Bethune)牧师,作为白求恩家族如今的掌门人,则坚定不移地相信,白求恩精神实际上就是源于基督教精神,他的一切高尚理念的源泉,都是深受他出生成长的那个家庭所影响的。当然,在阿诺德的眼中,白求恩就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还有的学者,因为其立场站在主流社会方面,受到反共意识影响,会有意无意地通过夸张的语言,渲染白求恩的负面形象。

当然,这类学者其实也并非一成不变的。例如,《不死鸟:诺尔曼·白求恩的一生》(Phoenix: The Life of Norman Bethune)的作者罗德里克·斯图尔特(Roderick Stewart)在撰写白求恩的前半生时,在阐述事情时,尽管他能做到比较客观,不胡编乱造,不随便下结论,但难免在描述事实时,用带有明显偏见色彩的语言,影响了读者的判断。然而,该书的后半部,是作者采访了大量中国人之后,并且亲自来到白求恩战斗过的地方,与他当年的战友和当地百姓交谈后,才撰写的。所以该书的后半部,就不难看出,连作者本人也深受打动,思想产生了变化,语言也随之改变了。

至于加拿大官方的态度。我在《重读白求恩》一书中,收入了一个加拿大青年学者马克·圣皮埃尔(Marc St-Pierre)的文章《在中国是英雄,在加拿大则不同》(Hero in China, not so much in Canada)。该文对比了白求恩在中加两国的不同境遇后认为,从1930至1960年代末期,加拿大人要么忽视他,要么反对他。他也注意到了加拿大法裔及英裔族群对白求恩的态度也不同。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也注意到了。白求恩在法裔聚居的蒙特利尔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在英裔为主的多伦多。可以理解,因为他为全民医疗制度呼吁奋斗时期,恰恰在蒙特利尔工作期间。尤其是当时法裔多为劳工阶层,英裔则多为上层人士。所以白求恩受到底层人民怀念是正常的。

马克·圣皮埃尔认为,自从皮埃尔·特鲁多(Pierre Elliot Trudeau)成为加拿大总理后,白求恩在加拿大文化中的地位才开始转变。1970年代初期,白求恩被定义为与国家利益相关之人士。但不可否认,自那时起,几十年来,关于白求恩的一些国家活动,基本上都是受到商业利益考量影响的,而非当权者出于对这位国际主义战士的崇敬。

至于皮埃尔·特鲁多,我相信他本人是崇敬白求恩的。因为这位总理在青年时代就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他在伦敦经济学院读书期间,那篇未完成的博士论文,就对比了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之间的相似性。

三、白求恩形象的重新认识

张、刘:您为了写《不远万里》《兰台遗卷》等作品做了哪些努力?(例如收集白求恩研究资料、走访白求恩故居、访谈白求恩亲属等),是什么因素促使您着力于书写白求恩形象的?

李:这些努力,我都如实记载在我的作品之中了。只要读了我那些作品,自然就了解了全部过程。例如:2009年秋,我组织了一场名为“白求恩的多面人生”的国际论坛,2015年秋,我参与组织了“白求恩精神与我们的时代”的国际论坛;2019年组织了“白求恩精神于今意义何在”的国际论坛。我拜访过白求恩家族的掌门人阿诺德·白求恩牧师,白求恩的外甥女裘安,白求恩战友的儿子比尔·史密斯(William Cecil-

Smith)等。十几年来,我驱车走访了加拿大的许多地方,多伦多、蒙特利尔、温哥华……到过白求恩学习和工作过的多伦多大学和麦吉尔大学收集相关资料。

至于什么因素促使我这样做的。简单讲,就是追随心灵的召唤。前面说过,我是个认真执着的人,几十年来,一直想弄明白,人类的意识形态领域纠纷,症结究竟在哪里?

通过探讨对白求恩这么一个人在两边世界的不同评价,就可以搞清楚某些问题。我认为,我已经搞清楚了。

张、刘:近年来,您都是以非虚构作品来书写白求恩,您认为以非虚构写作塑造的白求恩形象有哪些特点?

李:对于真实的历史人物,我是坚决避免用杜撰编造的手法来表现的,那样做,会对不起历史,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良心。

近年来有不少作家采用穿越等手段编写历史小说。我虽然欣赏他们的创造力,想象力,但我本人是绝不会走那条路的。曾经有国内著名学者推荐我看刘慈欣的《三体》。尽管这本书成功在世界上推出了,我也没兴趣读。只要我知道内容是编造的,无论技巧多么高超,我都没兴趣。

之所以坚持写实,也是因为我感到,生活中存在着数不清的真实故事,本身就蹊跷曲折,情节动人,远远胜过编造出来的虚情假意的玩意儿。

我近年来撰写的几个外国人的题材,都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偶然注意到之后,勾起了兴趣,一番探索,发现被埋没了几十年的动人故事。除了白求恩,还有美国学者托马斯·亚瑟·毕森,香港主教何明华等。历史留下了丰富的矿产,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开采。

具体到白求恩,我是怀着崇敬的心情,用客观的眼光去分析处理我所挖掘到的相关材料的。在《兰台遗卷》中,展示给读者的某些资料,以前也许曾经被介绍过,但随着我人生阅历的增加,我对英雄人物的心理活动,审视的目光也出现了不同的角度,赋予了更多人性的色彩。

我收到某些读者的反馈,说他们阅读到某些细节时,情不自禁落泪了,也有很多人说,一气读完,掩卷之后意犹未尽。我是非常欣慰的。

张、刘:您是在中加文化交流背景下进行白求恩书写的,这与以往封闭环境下塑造的白求恩形象有哪些不同?您在书写加拿大白求恩形象时是否会将中国的白求恩形象作为参考系,并探寻中加两国的白求恩形象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白求恩?

李:我首先阅读到的白求恩传记,实际上是加拿大共产党员泰德·阿兰(Ted Allan)撰写的。我深受感动,久久难以忘怀。因为他的文笔让我看到了一个远远超过《纪念白求恩》那篇文章所描绘的英雄。几十年后,有人说,他实际上是根据周而复的《白求恩大夫》所写的,受到了周的影响。但后来我阅读周的原文时,冲击力却没有泰德·阿兰带给我的那么大。

在那之后,我也阅读过加拿大小说家丹尼斯·鲍克(Dennis Bock)的长篇小说《共产党人的女儿》(The Communist’s Daughter)。那部小说的语言虽然极为高超精炼,但对白求恩的描写,却戴了有色眼镜,对负面的东西过于夸张了,甚至包括虚构的假象。

有趣的是,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2015年我组织了一支加拿大学者和作家队伍,赴华参加纪念白求恩的活动。刚到北京时,鲍克还非常自负地宣称,他觉得白求恩不是英雄,不值得中国人那么崇拜。然而,几天之后,当他参加了一些活动,看到中国人对白求恩表现出来的崇敬,尤其是在太行山白求恩陵墓前,还有在白求恩工作过的小山村里,参观了那种艰苦环境,听到了各种不同的故事,他深受感动,理解了为什么白求恩在中国深受尊敬,也改变了自己初始的态度。

至于说,中加两国哪个更接近真实的白求恩,我只能说,加拿大人了解的,更多是没有去过中国的白求恩。而中国人了解的,更多是来到中国之后的那个白求恩。基本上都是真实的。

张、刘:这些年,通过您的抽丝剥茧,加拿大的白求恩形象得以展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相信通过这一系列的写作,您对白求恩形象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请您总结一下您现在对白求恩形象的认识?

李:我如今对白求恩的看法,已经在《兰台遗卷》中清楚地展现出来了。简而言之,我是赞同大卫·莱斯布里奇教授的观点的。你们可从书中找到那段话。

“白求恩牺牲之后,世间越来越多的人,为了调和阶级矛盾,采用了‘人道主义精神’来解读白求恩崇高的理想世界。这种做法矮化、亵渎了英雄的初衷,必须予以纠正,方不枉白求恩的奉献与牺牲。”这么多年过去了,试图把白求恩解释为人道主义者而非共产党员的声音,像个幽灵,一直在游荡。

即便是白求恩自己,也早在1937年赴华之前就用调侃的口吻对加拿大媒体说过了:“你问我是不是赤色分子?如果基督徒算是赤色分子,那我就是。”

更确切地讲,白求恩是从一个带有缺陷的基督徒最终转变为一个完美的共产党人的。而这种转变过程,是在中国大地上完成的。

四、白求恩在中加文化交流中的地位

张、刘:对白求恩的书写成为中加文学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随着两国的不断交流,有关白求恩的作品也被翻译成中文或者英文,例如书写白求恩的传记作品《白求恩传:手术刀就是武器》《不死鸟:白求恩的一生》《一位富有激情的政治活动家》都由英文翻译成了中文,加拿大有关白求恩的文学创作、传记作品在中文语境中接受如何?

李:这点我并不十分清楚。因为我基本上在加拿大工作生活,没有机会广泛接触国内读者。我感到,加拿大人撰写的白求恩作品,因为不熟悉或者根本不了解中文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欣赏习惯,不一定能很有效地被中文读者接受。但这些作品作为参考资料,是十分有益的。可以弥补中国资料不全的缺憾。例如拉瑞·汉纳特的那本书,基本上囊括了白求恩的所有作品资料。

我所致力于撰写的白求恩系列,一是挖掘了一些新的历史资料,二是采用了适合中文读者的叙述方式,所以,这些作品问世后,受到了不少读者的欢迎。

张、刘:与此同时,中国的有关白求恩作品也被译介到加拿大,这些作品在加拿大有何反响?加拿大人是如何看待中国的白求恩形象的?您认为加拿大是否会有新的白求恩热?

李:这方面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原因很简单,受到大环境驱使,也受到西方意识形态领域长期以来歪曲丑化共产主义理想的影响。任何歌颂一个共产党员的书,都会受到媒体的诋毁、攻击、有意忽视。

2015年,在我和中加两方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出版了大型画册《诺尔曼·白求恩》。中国出版集团投入了大笔资金,配备了四种语言,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但在加拿大基本上落到了石沉大海的命运。

加拿大在短期内是不会掀起任何白求恩热的。

张、刘:目前在中加两国都有不少以白求恩命名的交流团体,这些组织促进了中加两国文化、医疗、科技、教育等领域的交流,您认为这些组织团体在未来应该如何发挥更大作用,促进中加两国交流?

李:虽然中加双方都有很多以白求恩命名的团体,但真货不多。因为不少人是抱着谋取私利的目的,注册成立了这种打着白求恩旗号的协会,试图捞取个人名利。

我比较欣赏的一个加拿大团体是多伦多大学医学院外科心脏手术专家利·艾瑞特(Lee Edward Errett)医生负责的。我在《兰台遗卷》里面也介绍了他。他在1998年首次访华,坚持了二十多年,轮流去中国边缘地区如贵州,云南,内蒙古送医送药,培训当地医生,也去亚非拉等落后国家。2011年他成立了“白求恩医学发展协会”,逐渐扩大,现在有几百名加拿大医护人员,他们不求名利,不到处搞演说,而是以实际行动在践行白求恩精神的。

我认为,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加拿大,都应该提倡利·艾瑞特医生们的做法。减少耍嘴皮子骗取名利的假大空,多些实际行动。

其实,中国也有这样的人。我看过一篇报道,是写一个上海医生王万青(最近去世),60年代主动要求去西藏工作,娶了当地藏民女子为妻,扎根牧区一辈子,为牧民服务。在我眼里,那才是真正的白求恩精神体现。

至于文化和教育交流方面,我过去曾多次带领加拿大教育界人士、作家、青年学子等访问中国,向他们介绍白求恩精神。他们都深受感动,纷纷表示,愿意前往中国贫困地区,奉献自己的力量。我没有医疗技能,只希望能通过我的笔,为年青一代中国人提供一些必要的精神食粮,只要我还能工作,就会继续努力,促进两国民众之间了解白求恩所代表的人类最崇高的理想境界,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解读,尽一己之力。

张、刘:好的,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访谈。这次访谈解答了我们的很多疑问,相信很多跟我们有同样疑问的人一定很期待看到您的解答。

李:谢谢你们。很高兴看到有年轻学者对白求恩研究感兴趣,希望这次交谈能够传达一些有益的看法。

(责任编辑:霍淑萍)

Dr. Norman Bethune’s Chinese and Canadian Image from

a 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An interview with

Chinese-Canadian Bilingual Writer, Professor Li Yan

Li Yan, Zhang Chengjiao and Liu Hanzhi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the study of Norman Bethune’s images between China and Canada has attracted continuous attention in China, and academic research on Dr. Norman Bethune has also gained further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two nations. In particular, Professor Li Yan, a Chinese-Canadian writer, created a different impression of Dr. Bethune in Canada from that of China. Through an opportunity as a visiting scholar in Canada, Professor Li Yan was interviewed. She is teaching at the University of Waterloo. Professor Li Yan has rigorously examined the development of Dr. Norman Bethune’s cross-cultural image in her works, and has also revealed more details about the spread of the Chinese public perception of Dr. Bethune in Canada.

Keywords: Norman Bethune, Image, Canadian Literature, Cross-cultural

(English Translator: Li Yan, Zhang Chengjiao and Liu Hanzhi)

作者单位:李彦,滑铁卢大学瑞纳森学院;张承姣,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刘涵之,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猜你喜欢
白求恩形象跨文化
纪念白求恩
王俊秀:村民们心中的“白求恩”
今日农业(2020年13期)2020-08-24 07:35:14
白求恩给聂荣臻的最后一封信
支部建设(2019年36期)2019-11-19 09:50:06
超越文明冲突论:跨文化视野的理论意义
石黑一雄:跨文化的写作
艺术评论(2017年12期)2017-03-25 13:47:38
论导演创作的指挥棒
戏剧之家(2016年20期)2016-11-09 22:02:00
《水浒传》宋江形象探析
文教资料(2016年20期)2016-11-07 11:22:50
简述中国戏剧语言
戏剧之家(2016年19期)2016-10-31 17:32:55
中日十二生肖之亥猪形象比较
科技视界(2016年22期)2016-10-18 14:59:29
跨文化情景下商务英语翻译的应对
现代企业(2015年1期)2015-02-28 18:4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