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登辉
摘要:在以往研究中,域外视域(如福克纳与马尔克斯作品)和民间资源(农村生活与志怪传统)等因素对莫言小说的影响都得到重视和强调,然而艺术家创作状态有其微妙之处,仅仅依靠对作家的时代背景、阅读资源和生活经验的探讨,未必能解开莫言小说创作的独特奥秘。感官化与肉身性,是莫言小说在1985年前后表现出的个性化特征。本文以身体书写为视角对莫言小说初创期(1981—1984年)与1985年前后进行对比研究,探讨身体书写在莫言小说创作发生学中的表现、地位与影响。在对身体感觉的多重书写中,莫言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再现论思维方式对其的影响,实现了个人创作的“身体转向”。经由身体书写视角,我们可以对莫言小说生成的动态过程、内在动力和影响因素进行更加细致深入的透视。
关键词: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身体美学;身体意识;小说发生学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077-07
人类的艺术创造力不仅仅源自大脑,身体感觉在艺术创作中也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提倡将知觉和身体摆在认知过程首位的庞蒂认为,“被知觉的世界是所有理性、所有价值及所有存在总要预先设定的前提”(1)。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和伽塔利认为,“不论事物还是艺术品,自我保存的那个东西是一个感觉的聚块,也就是说,一个感知物和感受的组合体”(2)。从1981年发表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到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再到复归文坛的当下,莫言的小说创作成就举世瞩目,获得了国内外文学评论家和普通读者的广泛认可,同时也引起不少争议。因此,挖掘莫言何以“成为莫言”的动态过程,探讨莫言1980年代小说创作的发生学,就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研究课题。
一、“成为莫言”:从感官的压抑到感官的“爆炸”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文学在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沉寂期后,终于趁着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的历史潮流得以重新扬帆起航,许多人正是从这时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1981年,莫言在《莲池》上发表处女作《春夜雨霏霏》,正式开启了他作为小说家的创作道路。随后,他相继发表《丑兵》《因为孩子》《售棉大道》《民间音乐》《岛上的风》《白鸥前导在春船》《黑沙滩》等小说。在这些小说中,莫言借鉴了“白洋淀派”作家孙犁所擅长的诗化小说创作手法,以写实风格重点呈现人物形象的心灵美和人情美,其作品存在机械反映、主题先行和模式刻板等问题,并不具备较高的艺术价值。比如,在《春夜雨霏霏》中,当军嫂兰兰听说咬痛手指远方亲人就能感受到思念后,将手指咬得隐隐作痛,以此期待丈夫能感受到她的思念。书信体的记叙将兰兰的思念和情欲表现得深情缠绵,然而她最终只能接受丈夫戍守海岛的事实,并以丈夫的崇高使命来压制身体的自然欲望。在《售棉大道》中,杜秋妹、腊梅和拖拉机手在艰辛的售棉大道上相互帮扶,人与人之间的善良经由售棉路上的各种插曲表现得细致入微,小说人物的心灵美由此得以体现,然而售棉花过程中潜在的深层次社会矛盾却被掩藏和忽略了。《丑兵》中在越战中牺牲的军人王三社、《黑沙滩》中为了村民利益而违背上级政策的左场长、《岛上的风》中与海风正面搏击而牺牲的李丹等男性人物都兼具心灵美和与人性美,在牺牲自我的过程中体现了自我价值,但这些尝试之作的人物个性都被历史洪流淹没,这使这些小说主题先行的痕迹比较明显,没有突破传统革命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范式。
可以理解的是,在思想解放刚刚开始的年代,文学的解放也不可能走得太远。莫言在其小说创作初期致力于向“十七年文学”中的经典现实主义作品学习,然而随着政治历史语境的变迁,这类作品已很难打动人心,更难以产生更大的影响力。在与王尧对谈中,莫言表示,“初期的习作,是依靠翻字典、依靠看很多外国作家的书,依样画葫芦地模仿,起码有两部作品是这样的……但自己回头看,知道些这些东西,自己有多么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没有个人生命体验在里面”(3)。联系莫言小说创作的整体动向,以身体视角重新考察莫言早期小说,便可窥探出莫言早期小说中存在革命化身体书写较多的实际情况。模仿与硬写,缺乏感性化的个性身体,是莫言早期小说创作的主要特点。值得注意的是,对莫言早期小说“身体缺位”的评价,并不是对现实主义文学方向的否定。实际上,莫言大多数的小说均可被归为现实主义小说,而莫言也曾多次表示他自認为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在风起云涌的当代中国,贾平凹、陈忠实、张炜、路遥等众多作家同莫言一道,创作出艺术价值较高、影响力出众的现实主义小说。现实主义文学是一棵常青之树,需要不断地供给其雨水和养分,它才能保持生长、更新和繁茂的姿态,显示出勃勃生机。然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则可能受到政治和历史的影响而变得凝固、保守和单一,莫言在创作初期主要模仿的,正是这种已凝固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因而就很难挣脱其束缚而开拓出新的道路来。
1984年下半年,莫言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此时中国的思想界和文学界经过80年代初以来大规模地介绍西方思想文化的浪潮之后,呈现出自由开放、兼容并包的勃勃生机,这极大地扩展了莫言的创作视野。莫言丰富的农村生活体验被重新激活,使得他对生命的感觉如洪水开闸般发泄出来,造就了其创作的第一个高潮。1985年,莫言在《中国作家》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同年,他还发表了《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爆炸》《白狗秋千架》《秋水》《枯河》等作品。1986至1987年,莫言发表《红高粱》《高粱酒》《狗道》《高粱殡》《奇死》《罪过》和《欢乐》等作品。这些小说代表了莫言小说在80年代中期的“爆炸”。《透明的红萝卜》等小说的面世,体现出莫言所具有的“诗性智慧”,使得莫言小说真正体现出独特个性,“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透明的红萝卜》《枯河》《爆炸》《金发婴儿》等小说中的主人公尽管“沉默不语”,并没有发出他们的声音,然而他们的感觉系统却异常敏锐,甚至是全息式地打开着,不停歇地捕捉着外在世界的画面、色彩、声响、味道。
在视觉上,莫言这一时期的小说充满大量色彩用词,比如充满野性生命力的红色,展现神秘感的蓝色,象征阴暗和粗鄙的绿色,表现纯洁无瑕的白色,等等。这些色彩词对莫言小说营造独特的意象、表现自然环境、刻画人物形象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众多色彩中,莫言对红色最为倾心,因为红色象征着热烈、澎湃、激情,是生命色彩的象征。《透明的红萝卜》中的红萝卜与红头巾、《球状闪电》中的火红的闪电与蚕儿的水红衫子、《金发婴儿》中老太婆对于红色阳光的感觉、《爆炸》中火红的狐狸与医院小姑娘手上的红苹果、《红高粱》中红色的高粱地和血红的战争厮杀场面,都以其强烈的色彩表达着莫言对于生命的看法。在听觉上,莫言小说对声音和音乐的表现极为重视。莫言笔下的许多人物拥有着敏锐的听觉,甚至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听到。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能听到黄麻地里的细微声音。在《爆炸》中,正在医院接受煎熬的军人能听到产妇“肌肉撕裂的声音”。在《金发婴儿》中,老太婆失明后,其听觉反而变得更加敏锐,以至于能从声音中听出时间,听出季节,听出颜色,“天地万物全在她的耳中”。
同时,莫言小说对触觉和嗅觉的表现同样有其特色。《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在同铁锤的碰撞中体验到了生命的通感,这是通向血腥、暴力和死亡的“触摸”;《金发婴儿》中的瞎子老太婆触摸缎子被面之时能感受到“龙”和“凤”的嘶鸣之声,同时她能够嗅到“年轻人特有的灼热的气味”,老太婆也就将她的身体与世界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红高粱》中,“我父亲”“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由此,人通过身体感觉与外在世界发生关联,文学作品通过对身体感觉的叙事体现着对于人性和生命的关注。一般来说,对视觉、听觉等感觉领域的表现相对容易,而对味觉、触觉甚至通感的表现显然更难,同时对人的情欲、痛苦或绝望等精神心理状态的传神表现更是难上加难。莫言将身体的各种感觉器官融合在一起,通过综合化、全息化的处理方式来表现微妙复杂的身心状态和生存状态,使得莫言小说与外在世界之间形成了复杂的互动关系,并在作品主旨和文体风格上体现出身体的意义。由此,莫言小说摆脱了早期小说“身体缺位”的状态,同时也克服了僵化、单调的表现方式,使其小说已具备感觉化、生命化的个性特征。正是通过对身体感官的书写,莫言使得万事万物都元气充沛,而农村萧索凋敝的动物、植物和人都在文字的感召下得以重新焕发生机,表现出旺盛的生命意识。
通过对感觉的多维书写,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实现了从压抑到反抗的转换。《金发婴儿》中,接受部队训练的指导员孫天球长期禁欲,压抑了他和紫荆身上正常的欲望,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紫荆婚外情的发生,而紫荆也在身体的叛逆性反抗中将自己逼上绝境。《红高粱》中余占鳌拒绝被任何正规军队收编,坚称只要能杀死日本人的都是大英雄。坚忍不拔的意志,视死如归的勇敢,以及斗智斗勇的智慧,是余占鳌作为英雄人物的主要品质,然而这样一个英雄人物的缺陷同样致命,即使我们以匪徒二字来描述余占鳌也毫不为过。为了能同“我奶奶”戴凤莲在一起,余占鳌在夜里杀死了单氏父子。余占鳌同“我奶奶”生活后,又同奶奶的使女恋儿上了床,引起各种纷争。因此,尽管余占鳌身上的缺陷很多,尽管余占鳌杀人越货的行为并不符合现代人道主义思想,但他身上所具备的英雄品质,正是高密东北乡像“我”一样“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迷幻了灵魂的孩子”的解毒剂,他身体上所具有的特质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对“压抑的身体”的逃逸。
张志忠说:“莫言的生命感觉和生命意识,不但表现在生命一体化和个体化的对立统一之中,它还能够将静态的场景转化成动态的叙述,以表现生命的蓬蓬勃勃的活力,它也能赋予那些原先没有生命的物体以灵魂,使其加入到生命一体化的进程之中。”(4)张志忠十分精准地表现了莫言以生命感觉和生命意识为核心的书写特征。身体感觉的注入,使得莫言小说的事物和人物成为一个灌注生气的整体,使得事物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由此,莫言小说得以通过人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感觉的集合,去书写人的绝望和情欲等难以表现的领域,将这些复杂、微妙的生命感觉予以表现,人物形象也变得有血有肉,更加立体,富有生气。感官化与肉身性,是1985年前后莫言小说突出的创作特色,是莫言“成为莫言”的独特标志。莫言小说在1985年前后的“爆炸”改变了他前期小说创作中人物“身体缺位”的问题,使其小说呈现出与早期小说完全不同的艺术特质。
二、身体的叙事:身体作为莫言小说的内在动力
是什么原因促使莫言开始文学创作,并促成莫言早期小说创作的转变?在《我为什么写作》一文中,莫言详述了自己进行文学创作的八大动因:“为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幸福生活而写作”“为写出跟别人不一样的小说而写作”“为证实自己而写作”“为农民和技巧实验而写作”“为讲故事而写作”“为改变革命历史小说的写法而写作”“沿着鲁迅开辟的道路向前探索”和“把自己的灵魂亮出来”(5)。在这些动因中,外在动因与内在动因、有意识动因与无意识动因相互缠绕。然而,无论是吃的渴望,还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都只是一个作家创作的外在动机,它们并不为作家提供“怎么写”的密钥。除了排遣压抑和苦闷之外,莫言在创作之时还有更加具体的创作动力,那就是关于“身体的秘密”。正是通过对身体欲望、身体潜能的挖掘,莫言才真正领悟到了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开辟出了具有独特个性的创作道路。可见,莫言童年以来的身体经历和遭遇使莫言相对他人多了“写什么”的素材,但这些“苦闷”的素材如何通过“象征”方式呈现出来,这需要莫言在小说艺术形式上进行更加综合的探索。由于身体具有流动性、立体性和未完成性,因此我们很难用规范、程式化的分析对之进行概括。对此,笔者将结合最新的身体叙事学理论,对莫言早期小说中身体叙事的变化及其背后的机制进行考察。
弗洛伊德认为,艺术的生产同肉身的欲望紧密相连,而作家如何完成这一任务,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其一,作家通过改变和伪装他的利己主义的白日梦以软化他们的性质;其二,在他表达他的幻想时,他向我们提供纯形式的——亦即美学的——快乐,以取悦于人”(6)。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和“白日梦”的学说打破了主体意识自足的神话,使得后代学者在著书立说时不得不将身体、欲望的复杂因素考虑进去,推动了文学研究中有关身体叙事学说的出现。身体叙事学将有欲望的身体纳入到叙事分析中,打破了结构主义叙事学的静态分析模式,通过对“身体的符号化”和“故事的身体化”的双向互动来阐明作品的意义。美国学者彼得·布鲁克斯是身体叙事学领域的杰出代表。着眼于身体与叙事之间的关系,布鲁克斯将叙事的动力同身体欲望联系在一起,认为叙事的动力是身体欲望的驱动,正是身体欲望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不同于弗洛伊德,布鲁克斯没有仅仅将欲望局限于性欲和性本能层面,而是将性欲扩展为广义的生命欲望层面,认为性并不是单纯的生殖意义上的性,而是有性别的生命观念,“性并不简单属于肉体性的身体,而是属于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身份的各种想象和象征的复合体”(7),这对我们研究莫言小说中身体叙事的动力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莫言说:“作家在利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时,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总是要将那经历改头换面,但明眼的批评家也总是能揪住狐狸的尾巴。”(8)莫言的自述像是弗洛伊德关于“白日梦”的翻版。在莫言1981至1984年的小说中,饥饿、性的压抑和自我实现的主题尽管有所显露,但它们依然牢固地被意识形态和程式化的艺术法则压制,不能获得独立自主的生存空间,因此莫言称他这一阶段的小说“负载着很多政治任务,并没有取得独立的品格”,是“一些今天看起来应该烧掉的作品”(9)。随着创作经验的积累与创作视野的扩展,莫言小说有关身体、欲望的阀门逐渐被打开,《透明的红萝卜》《枯河》《白狗秋千架》《金发婴儿》和《红高粱》正是莫言正视身体欲望,并对之进行象征化艺术加工的结果。从书写缺乏欲望的身体形象,到将有感觉、有欲望的身体融入小说叙事之中,莫言在1985年前后通过身体之动力真正找到了小说叙事的感觉,成就了他80年代中期小说创作的“爆炸”。
莫言是如何在小说创作中融入身体叙事的呢?布鲁克斯有关身体叙事学的学说能帮助我们解开这一谜团。布鲁克斯将身体作为叙事学分为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具有感觉和性欲的身体,第二个方面是具有认知欲望和认知癖的身体。从第一个方面来说,一个个体对其他身体的欲望过程,就是给其他身体打上符号的过程,而这一符号化过程的驱动力就是个体身体所具有的感觉身体和性欲身体。布鲁克斯说:“身体的标记不仅有助于辨认和识别身份,它也指示着身体进入文字领域、进入文学的途径:身体的标记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一个‘字符,一个象形文字,一个最终会在叙述中的恰当时机被阅读的符号。”(10)布鲁克斯以皮格马利翁和伽拉泰亚的故事为例,详尽地分析了欲望身体的产生和被标记的过程,认为正是皮格马利翁对雕塑伽拉泰亚的欲望及其标记推动了整个故事的发展。当身体被打上印记,它就成为了一个情境中有欲望的对象,推动小说叙事的发展。
莫言小说同样通过对欲望身体进行标记和赋值实现了对欲望身体的象征意义表达。在《透明的红萝卜》中,缺乏家庭关爱的黑孩只有十多岁,他没有姓名,沉默寡言,衣不蔽体,忍受着饥饿和严寒,然而他内心却有着强烈的生命欲望,坚韧地承担着人世间的苦难。尽管黑孩一言不发,但是他却拥有灵敏的感觉系统,能听到大人听不见的音响,能体验到他人无法感知的感觉。黑孩生存的欲望、被人理解和认可的欲望、青春期的朦胧欲望纠缠在一起,与混沌的时代和势利的成人世界形成了尖锐对比。正是通过对黑孩的身体进行标记和赋值,《透明的红萝卜》自然地推进了小说叙事的节奏。巧合的是,《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根据一个有关“红萝卜”和“一个手持渔叉的姑娘”的梦而写成(11),这或许透露出弗洛伊德有关潜意识论述和莫言小说之间的隐秘关联。在《白狗秋千架》中,“我”对暖姑年少时的朦胧欲望是“我”对暖姑的身体标记,这是叙事的开始。“我”约暖姑荡秋千使她的眼睛受伤破了相,最终暖姑嫁给了哑巴丈夫是故事的转折点,而“我”却进城读书并留校任教,这是叙事的发展。时隔多年之后,暖姑在高粱地里压倒一块地方,希望“我”能帮她生一个会说话的小孩,则是暖姑对“我”的身体标记,这是情节的高潮。整篇《白狗秋千架》,都以暖姑和“我”的身体际遇为线索,不断推动小说情节向前发展,充满生命力的欲望身体成为莫言小说叙事的动力。
另一方面,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是视觉性的、有认知欲望的身体。弗洛伊德说:“求知欲和性生活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儿童的求知欲出现得极早,且明显受到性问题的强烈吸引,说不定就是由性问题唤醒的。”(12)人类的观看行为,甚至偷窥的欲望便是视覺认知癖的表现,也与性欲本身有着紧密的关联。人类直立行走的姿势,使得视觉在所有感觉功能中处于优先地位,而嗅觉、味觉等感觉功能被有所抑制。布鲁克斯摒弃了笛卡尔所推崇的那种完全客观的“观看”方式,认为人的观看行为同人的欲望、感觉联系在一起,这凸显出观看行为本身的复杂性。观看的欲望有时呈现为拥有和占有的欲望,有时呈现为认知的欲望,布鲁克斯认为这两种方式“在多数时候两者是混合的,有时候甚至是无法区分的”(13)。在此基础上,布鲁克斯认为当身体作为一种视觉形象被注视和观看时,故事本身的意义得以确定,视觉身体就成为小说叙事的主要驱动力。由于被观看的对象常常为禁忌的对象,因此观看者常常采用迂回或隐蔽的方式对他者的身体进行观看甚至偷窥。由此,布鲁克斯将“观看”同拉康的“镜像阶段”联系在一起,认为个体正是通过观看甚至偷窥的方式进行自我认知和身份确认。布鲁克斯对身体与叙事之间复杂微妙关系的考察有助于我们对莫言小说中的观看行为进行动态的叙事分析。
对身体进行观看和注视,是莫言80年代中期小说中的男孩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一出场看到领导的腮帮子正在大口咀嚼食物,这同黑孩的饥饿体验联系在一起。在小说结尾,黑孩通过偷窥黄麻地里小石匠和菊子姑娘幽会的场景实现了性的认知和启蒙,观看本身就是自我认知的方式之一。在《金发婴儿》中,孙天球和战士们都不由自主地偷看湖边的裸体塑像,在观看中实现着对女性和世界的认知。起初,孙天球严格恪守部队命令坚决不去观看裸体塑像,但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多次通过望远镜来窥视裸体塑像。最终,孙天球将裸体塑像和自己的新婚妻子紫荆的形象融为一体,他也通过这种方式正视了情欲。在《球状闪电》中,蝈蝈观看蚕儿身上的水红衫子激起了他内心的情欲,与蚕儿的结婚成为他悲剧生活的开始,正是观看行为促成了故事情节的突变和转折。上述小说更多体现了身体感觉的压抑,然而《红高粱》却更多表现的是对生命力的张扬,视觉窥探在《红高粱》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布鲁克斯在弗洛伊德学说的基础上将身体欲望同叙事的动力结合在一起,认为身体欲望才是叙事真正的动力学。布鲁克斯认为:“视觉领域——更确切地说,位居现实主义叙述之中心的视觉领域中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联系着窥视癖,在注视中的性欲投入,传统上被界定为男性的,其对象是女性的身体。”(14)在《红高粱》中,叙事者在回环往复中对“我爷爷”“我奶奶”“我父亲”的故事进行记述,打乱了叙事人称和时空界限。通过联想和想象,叙述者将“我”的欲望和感觉迁移到“我爷爷”“我奶奶”和“我父亲”身上。余占鳌对戴凤莲小脚的观看行为,凸显了男性身体难以克制的欲念,而正是这一观看并触摸小脚的行为,开启了一段历史与爱情的传奇。在这些小说中,正是通过对欲望化的身体的观看、注视,甚至偷窥,男性人物得以实现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和启蒙,欲望身体及对欲望身体的观看也由此成为了小说叙事的线索和动力。可见,莫言小说对身体的叙事过程就是对身体进行符号化的过程,故事正是在符号化的过程中被身体化,同时,身体通过符号化通向故事的意义,指向身体的象征领域。由此,莫言小说的欲望身体通过叙事被带入语言领域,叙事的身体成为符号学、语义学的一部分,身体因此体现出其在小说叙事中的重要意义。
三、激活与唤醒:影响资源中的身体因素
从1981年发表处女作到1985年前后不断推出新篇佳作,莫言赶上了中国文学走出故步自封、走向思想解放的大好时代。乘着文学新潮的西风,莫言的小说创作从模仿革命小说走向遵循感官的逻辑,从采用单一叙事视角到走向内在复合视角,从书写承受压抑的人物到书写主动反抗的身体形象,均体现出莫言小说身体叙事的巨大变化。1985年前后的莫言凭借着坚韧的意志和对文学的无限激情,彻底地摆脱了传统革命现实主义小说对其的束缚,以百无禁忌的姿态剑走偏锋,创作出一篇篇带有极端叛逆精神的小说。正如前文所述,莫言正是在对生命体验的书写和对身体感觉的重视中逐步实现了其写作模式和语言风格的巨大转型。对此,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有哪些因素影响和促成了莫言小说中的身体叙事?在影响莫言小说的因素中,哪些因素占据着主导,哪些因素占据次要位置?在解决这些疑惑时,身体仍然是寻找答案的关键线索。
莫言回忆其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过程说:“这期间,大量的西方现代派小说被翻译成中文,法国的新小说,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日本的新感觉派小说,还有卡夫卡的、乔伊斯的、福克纳的、海明威的。这么多的作品,这么多的流派,使我眼界大开,生出相见恨晚之概,生出‘早知可以如此写,我早已成大作家之感。”(15)当莫言1984年读到川端康成《雪国》中“一只黑色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时,他立马放下《雪国》开始了《白狗秋千架》的创作,在草稿上写下了“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只纯种”,《白狗秋千架》就此应运而生(16)。当莫言读到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时,他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莫言回忆说:“福克纳让他小说中的人物闻到了‘耀眼的冷的味道,冷不但有了味道而且还耀眼,一种对世界的奇妙感觉方式诞生了。”(17)福克纳有关感觉的奇异书写,激活了莫言长期被压抑的生命感觉,同时福克纳小说所使用的意识流表现手法,使得莫言不再受到传统小说条条框框的束缚,而致力于以天马行空之势展开叙事。当读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时,他认为《百年孤独》不仅通过“那些颠倒时空秩序、交叉生命世界、极度渲染扩张的艺术手法”震撼到自己,同时“《百年孤独》提供给我的,值得借鉴的、给我的视野以拓展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哲学思想,是他独特的认识世界、认识人类的方式”(18)。莫言受此启发创作的《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枯河》《球状闪电》《金发婴儿》《爆炸》等小说更加切近人的生命体验,融入了生命独特的色彩和感觉。通过阅读川端康成、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作品,莫言自童年以来的生命体验被重组和激活,打开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生命世界。
《雪国》《喧哗与骚动》和《百年孤独》等作品不仅使得莫言小说更加“切身化”和个性化,同时还帮助莫言确立了“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地理空间,使得“高密东北乡”中人的身体有了切实的依托。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直接地给莫言建构“文学共和国”的启发。莫言谈到阅读《喧哗与骚动》时的感受时说:“我立即明白了摆在我面前的工作是: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旗帜,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统统写进我的小说,创建一个文学的共和国。”(19)“高密东北乡”以山東省高密县为依托,但它并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地理空间,而是一个文化地理学意义上的想象空间。逐渐地,莫言那个不愿意提起的血地——故乡山东高密——在他心中的位置逐渐发生了变化,“回到了故乡我如鱼得水,离开了故乡我举步艰难”(20)。“高密东北乡”观念的确立,同样是莫言小说创作走向文学自觉的体现。由此,莫言开始在文学的王国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叙事感觉,他丰厚的生活经历持续不断地成为小说创作的素材,并经过艺术加工成为小说。
莫言在80年代中期小说中变形、夸张的身体形象还受到了后期印象主义绘画的影响。莫言说:“我早期的小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色彩描写,那么多感觉的变形,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语言风格?有人说我是受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其实是跟看了梵·高和其他现代派画家的画有关系。”(21)他说:“我特别喜欢后印象主义梵·高、高更的作品。梵·高的作品极度痛苦极度疯狂。”(22)而正是通过对视觉艺术的敏锐感悟,对色彩和感觉的细心营造,莫言才会在小说叙事中如此重视对色彩的描绘,这使莫言小说与同时期的作家相比有着明显的特质。莫言小说中关于色彩的书写都同人的生命状态联系在一起,承担着复杂的表意功能。通过瞬间感觉的以色彩作为小说表达的元素,使得莫言小说充满了画面感,这典型地体现了小说与绘画的联系。《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和《爆炸》等作品中强烈的视觉冲击,体现着一种从小说通向绘画的艺术冲动。《爆炸》这篇小说中燃烧的原野,突然跳出的红尾狐狸,以及小说叙述的氛围,都有着梵·高后印象主义画派的气息。《红蝗》中那幅“生着三个乳房的裸体女人怀抱着一个骷髅”的油画,同画家培根的呈现怪诞身体的画作有着画面和精神上的契合。通过视觉的感知和天马行空的想象,莫言透过颜色的“交错与交织”将主体世界同外在世界联系在一起,构建了一个五颜六色、绚烂无比的艺术世界。
影响莫言小说身体叙事的因素并不仅仅局限于以上所提及的西方文艺思潮,莫言自小以来耳濡目染所接受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莫言小说的身体叙事。《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枯河》和《球状闪电》等小说融入了莫言童年以来的切身经验,为我们呈现出以亲身经历为底色的“高密东北乡”,然而莫言小说还存在另一种类型的“高密东北乡”,那就是莫言“用耳朵阅读”的,带有神秘、志怪、传奇特色的“高密东北乡”,《秋水》和《红高粱》便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作。山东是齐鲁文化的发源地,然而鲁文化和齐文化却有着比较巨大的差异。同比较恪守正统的鲁文化相比,齐文化更为刚劲质朴,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同时也带有更多的神秘色彩。莫言家乡地处山东高密县胶东半岛,是齐文化的兴盛之地,同时这里距离蒲松龄的家乡不足三百里。莫言自小就在农村度过,他“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祖母之外,还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爷爷,还有一个比我的爷爷更会讲故事的大爷爷——我爷爷的哥哥”(23),因此他通过“用耳朵阅读”从老人们的口中听说了那些神秘多姿、带有传奇色彩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为日后的小说创作积累了丰厚的素材。
莫言说:“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一个人,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24)这使得从小就深受阶级观念影响的莫言对人的认识没有仅仅停留在阶级观上,而是回到了人的生活以及人性的复杂性中。因此,莫言在《秋水》中所呈现的紫衣女人、黑衣人和白衣盲女都带有神秘的色彩,这个“爷爷辈的老人所讲起的这里的过去”并没有确切的历史年份和空间定位,“绿蚂蚱”“紫蟋蟀”和“红蜻蜓”的儿歌更是增强了小说的民间氛围。在《红高粱》中,爷爷奶奶传奇化的民间故事同官方教科书上的革命历史有着较大差异,人物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并不能简单地以阶级观念对之进行概括。莫言在《秋水》和《红高粱》中所呈现出来的身体形象,正是以民间文化为依托、带有神秘色彩的民间身体。虽然他们并不能完全摆脱革命历史的铭刻和标记,但他们都来自混沌的大地,以更加自然天成的狀态为我们呈现出生命本身的多元性和丰富性。
无论是西方的文化思潮,还是中国民间的传说与故事,他们都为莫言提供了小说创作的资源与契机。然而,我们并不能够将莫言所取得的成绩都归功于其他思潮、作家的影响。莫言曾说:“我觉得——好像也有许多作家评论家说过——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影响,是一个作家作品里的某种独特气质对另一个作家内心深处某种潜在气质的激活,或者说是唤醒。”(25)这些影响和契机激活了什么呢?它们激活了莫言对童年以来所遭受苦难的回忆,激活了莫言身体潜藏的欲望(包括性的欲望),激活了莫言通过文学作品创造一个世界的潜能。机械的照搬和模仿虽在创作初期不可避免,但却不可能以之创作出艺术成就较高、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品。要将这些机遇和资源打磨成艺术品,只能依靠作家自己的努力对之进行消化、吸收和创造。随着创作阅历和“影响的焦虑”的增加,莫言早在1986年就意识到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两座灼热的高炉”的利弊,宣布要“逃离这两个高炉,去开辟自己的世界”,从而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学共和国(26)。这一艰难地逃离“影响”的过程,正是莫言在外部资源的刺激下回归身体、返回故乡、超越故乡的过程。于是,莫言带着属于他个人独特的倔强、怪异和神秘,开辟出一个瑰丽奇幻的艺术世界。
四、结语
身体的理想状态,应为舒斯特曼所言的“喜欢使用‘身体一词而不是‘肉体一词,目的是为了强调我所关心的是那个富有生命活力和感情、敏锐而有目的取向的‘身体,而不仅仅是那个单纯由骨肉聚集而成的物质性‘肉体”(27),然而对莫言小说中的身体而言,正如张灵所指出,“表面地谈论莫言作品的‘身体性‘感官性‘感觉性‘感性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从虚幻的语言与意识形态的不实的天空沉落在坚实的肉体生命的大地上,呈现出个体的生命主体精神的泉源,这是莫言作品生命力的所在”(28)。对莫言来说,身体并不仅仅是一种感官自足的存在,更是揭示生命生存困境的本然性工具。在1985年前后,莫言通过自觉吸收中外文化影响的同时,在自我调适中真正开始了感觉化、身体化的文学书写,使得他小说的人物形象和生命意象均体现出强烈的身体意识。由于人的身体在历史与现实中的客观境遇,莫言小说中的身体形态不得不在压抑的时空中承担苦难,接受变形甚至被摧残。正是在历史与现实的艰难处境中,莫言小说以身体感觉的复苏和身体的强烈反抗来试图恢复身体自在与独立的地位。由此,经由身体的生理性、情境性及其延展性,莫言小说回到了人的生命处境本身,来探讨生命在复杂环境中的困境和遭遇,而这正是以身体视角来考察莫言小说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
注释:
(1) 莫里斯·梅洛 - 庞蒂:《知觉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学结论》,王东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页。
(2) 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34页。
(3) 莫言:《与王尧长谈》,《碎语文学》,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2页。
(4) 张志忠:《莫言论》(增订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53页。
(5)(9)(15)(16)(21)(23)(24)(25) 莫言:《用耳朵阅读》,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05—344、8、168、217、127—128、62、63、168页。
(6)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页。
(7)(10)(13)(14) 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朱生坚译,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绪言》第3页、第28、14、148页。
(8)(20) 莫言:《超越故乡》,《名作欣赏》2013年第1期。
(11) 莫言、徐怀中等:《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12)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学三论》,徐胤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页。
(17)(19) 莫言:《说说福克纳这个老头儿》,《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5期。
(18)(26) 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22) 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参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路晓冰编选:《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
(27) 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页。
(28) 张灵:《“道成肉身”的艺术证悟——莫言小说中的身体与生命主体精神》, 《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
作者简介:雷登辉,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