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湖地区水利志生成与《江汉堤防图考》湮没论略

2024-01-01 19:01刘玉堂李咏秋
江汉论坛 2023年12期

刘玉堂 李咏秋

摘要: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方志水利志首先在县志中设立,府志对县志的采辑综汇为万历《湖广总志》水利志做了内容上的准备。《湖广总志》水利志的创设得益于体例上突破《大明一统志》的限制,经由水利内容从“山川”目下析出的路径,显示出改造自然的垸田建设与水利治理活动增强的趋势。首部水利专书《江汉堤防图考》图文并茂,确立了综合考察两湖水利的视角,翔实考述了各州县堤防形势和治理方略,《湖广总志》水利志大量抄录其内容,却因人事纠葛有意遮蔽该书并客观上造成了该图考的长期湮没。

关键词:水利志;《江汉堤防图考》;两湖地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末民初长江水利文献与长江流域洪水综合治理研究”(23BTQ032)

中图分类号:K92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091-09

冀朝鼎指出,元明清时期中国基本经济区在长江流域。(1)而长江流域不同区域的开发进程与水利事业密不可分,明代中后期(成化以后),两湖地区水利建设快速发展,垸田经济高度成熟(2),在国家经济版图中的地位极大跃升,然而水灾频发(3),自然生态环境明显恶化,给经济建设和人民生活带来极大威胁。在经济发展与水灾抵御两个维度上,水利建设都是核心环节,对水利问题的普遍关注的集中体现就是方志水利志与水利专书的形成,较为完备的水利志在万历初年《湖广总志》(后称《总志》)中呈现,现存最早系统关注两湖水利的专书《江汉堤防图考》(后称《图考》)则产生于隆庆初年。相较于方志水利志在既往两湖地区开发与水利问题研究中的充分利用(4),对水利志本身形态与形成过程的考察尚不多见,更重要的是此前因使用不便(5),《图考》受到的关注较少(6),陈涛探讨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明刻本《图考》的版本来历与史料价值,指出该书长期湮没与作者的“政敌”有关(7),然未细论。本文聚焦于明代中后期两湖地区方志水利志的客观形态与形成过程,探讨州县志和府志的水利志形态和为《总志》水利志做的基础性准备,以及《总志》突破《大明一统志》体例,将水利内容从“山川”目下析出而独立为水利志的路径,梳理首部水利专书《图考》的重要价值,探究《总志》大量抄录《图考》且有意掩盖该书的晦暗历史及其背后缘由,为《图考》这粒“沧海遗珠”拂去尘埃。

一、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方志水利志的形成

朱士嘉概括方志的核心属性是“书之关系一方者”。(8)水利依存于水文地貌,关乎经济民生,有赖良政善治,综涉一方地理、政治、经济,实为关系一方之大者,方志关注水利、设置水利志是题中应有之义。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方志水利志作为记录和保存地方水利资料的主要形式和重要载体,在区域开发进程的影响下,展现出多样形态,并经历了一个形成与发展的历程。

(一)现存明代两湖地区方志及其水利志内容

据《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和部分图书馆馆藏稀见方志目录查考,现存两湖地区明代方志(9)可见下表。

表中加下划线的是设有水利志的方志,虽然在名称上未统称“水利”,但水利内容已单独设目:正统十四年《嘉鱼县志》上卷列“水利”目,按塘陂堤三类分述,分都里记塘陂数量,述二处堤段修筑历史较详。(10)成化《重刊公安县志》成书于成化十六年,增补于嘉靖二十二年,其增补“悉因房氏、梁氏之旧”(11)未变更原书体例,上卷列“堤堰”目,简述六处堤防、二处塘堰的位置,概述境内江堤通长百余里。(12)弘治元年《岳州府志》以府属州县行政区划为纲,各州县下分设类目有“陂堰志”,分列各州县陂塘堰垱的名称位置和尺寸规模及灌溉面积。(13)嘉靖十年《沔阳志》有一纪四表八志十一传,《河防》为八志之一,考述云梦泽易薮泽为坟壤与变沮洳成沃野的地理变迁趋势,以及汉堤、江堤修筑历史,全文引述嘉靖三年知州储洵筹费修堤奏疏,代表了作者的治水主张;另外附录境内九处堤段名称及位置。(14)嘉靖三十三年《宜城县志》卷上“陂堰”载陂塘垱堰的位置和规模。(15)嘉靖四十年《澧州志》卷3《食货·水利纪》分列所属各州县陂塘堰垱,略者统其数目,详者述其规模与位置。(16)隆庆《岳州府志》卷12《水利考》分列所属各州县堤塘陂堰垸垱的数量名称和位置,个别水利设施项下附录修防相关事项与诗文。(17)万历元年《慈利县志》“水利”与“土田”并列卷5,罗列二十五都、三坊内堰的名称,按语批评堰塘湮塞不修。(18)万历四年《湖广总志》有《水利志》两卷,“水利一”记各郡县泉湖溪涧与陂塘堤堰的名称、方位、地势、数量等基本信息,并简要记叙重要的堤垸修筑事件;“水利二”为堤防考,考述江汉地区和洞庭湖区各州县堤防建设情况。(19)万历十二年《襄阳府志》卷24《水利》分述下属各州县陂塘堰垱概况。(20)万历二十二年《荆州府志》卷3《江防书》综论荆州境内江流形势,叙述以江堤为主的境内各县堤岸修筑历史及险要堤段,主张疏导以治水减灾。(21)万历三十年《承天府志》卷7《堤防》总述郢南无堤无田、惟堤是务的防水形势,以及官庄、王庄、民田屯田杂错不利于协力修堤的矛盾,其次分列汉江北岸、南岸各堤段名,最后附录境内河流水道经流原委與堤岸要害处。(22)万历四十年《华容县志》卷3《水防》第一部分记68垸的分布及其在本朝兴修的历史并附录相关记文,第二部分载38处堰的分布,两部分分别以小序论述堤防与陂塘修理的重要性。(23)

上述各志体例和内容可归为四类:其一辑录体,分类辑录各项水利设施的名目、分布、数量与简要修筑历程等基本信息,个别附列相关诗文,此类以弘治《岳州府志》为代表;其二叙论体,陈述自然与地理因素影响下的水利形势修防重点并议论治理方法,此类以万历《荆州府志》为代表;其三以辑录为主而以小序或按语略加总结议论,如万历《慈利县志》万历《华容县志》;其四以叙论为主而仅兼录水利设施名目等,如嘉靖《沔阳志》。

(二)万历以前水利志的形态

万历以前设水利志的州县志有五部,正统《嘉鱼县志》“水利”小序明确指出,“嘉鱼枕江负山,田畴皆仰给于塘陂堤堰,每岁有司以时督工,浚理完固,民以为赖”(24)。表明水利被作为常态化政务,“水利”虽然仅有两页内容,但塘陂堤三类水利设施划分明晰;成化《重刊公安县志》“堤堰”将防水之“堤”与灌溉之“堰”并举,其基本内容是辑录堤段位置与简要修筑历程;嘉靖《沔阳志·河防》侧重于从历史地理背景和社会发展变化角度考述当前的防水形势与治理策略,突破了仅辑录资料的“志”之功能,体现出“方志之为史裁”(25)的倾向;嘉靖《宜城县志》“陂堰”与嘉靖《澧州志》“水利纪”所录水利设施均以农田灌溉为主。

然而,除弘治与隆庆《岳州府志》外,嘉靖十一年《荆州府志》嘉靖十四年《常德府志》嘉靖二十五年《汉阳府志》等(26)府一级方志中均未设水利专目,三者对水利相关内容都有涉及,但又有所区别。嘉靖《荆州府志》卷1《山川》载录了所属州县境内人工水道与堤岸塘堰及其地理位置与修建历史,该志在修纂时“令诸州县各以其志送官”(27)作为资料基础,公安县志“堤堰”目下所载六堤二堰的条目俱被转录,并且对其修筑相关的历史事件有所充实。虽然水利设施仍然夹杂在自然“山川”之中尚未分离,但是编纂者表现出了对水利尤其是堤防的特别重视,该志“凡例”明确指出:“山川系以题品,昭胜迹也。堤防系以要害,重民患也。”(28)也就是说嘉靖《荆州府志》虽然在体例上尚未设立水利专志,但通过对县志相关内容的吸收已经具备了水利志的内容基础,并且作为府一级的志书,通过对县志内容的采辑汇录也为省志水利志的修纂做了准备。

嘉靖《常德府志》卷2《山川》录武陵县十处堤防于“山”后,录十余处陂渠堰于水湖等自然水域之后;载龙阳县13处堤障与各村若干积水陂塘于自然“山”“水”各项之后。嘉靖《汉阳府志》卷2《方域志》所载水利内容与湖泊等自然水域杂糅,如汉阳县免溺堤与江水、沌水、襄河、郎官湖等条目并列,图表中湖湾港泾与堤段并列,且古迹名胜亦与自然山川在同一类目中交织(29), 至万历《汉阳府志》,这种情况变化仍然不大。成书于嘉靖前中期的常德、汉阳两府志对水利事项的载录方式均表明人工水利设施的独立地位尚未在志书类目设置上给予充分重视,这与修志体例认识上的差异有关,亦与水利发展的实际情况密切关联。

嘉靖《常德府志》所载武陵县、龙阳县堤堰的修防历史反映了嘉靖初期两县垸田建设发展的实况,如记录龙阳县大围堤等七处堤均载其周长若干丈、内有水涽若干座,表明这些堤是修有排水设施的围垸堤,其中最大的大围堤周长3.5万余丈,在正统、成化、弘治、正德以及嘉靖间屡次修理,反映了垸田水利建设推进的历程。但汉阳府生产生活现实情况决定了在嘉靖、万历年间其水利建设活动相对滞后,嘉靖《汉阳府志》记载当时汉阳民众的生活状况是“郡人一渔一薪,朝夕为市。公室之输,私家之养,多赖于此。盖郡土瘠而势污,耕渔失利,业在贸易”(30)。至万历年间,相对于荆州府、承天府渔课占税赋总额的3.5%、12% (31),汉阳府渔课占税赋总额的近18% (32),说明汉阳府的渔业经济在总体经济结构中的地位相对重要,水上生产生活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他们看待自然水域与人工水利设施的关系更倾向于融合而非分离。

嘉鱼、公安、沔阳、宜城等较早设水利志的县志体现出志书修纂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和回应。总体而言,府志因相对县志覆盖面广,修纂问题更为复杂,在类目设置上更显保守,如嘉靖《荆州府志》嘉靖《常德府志》对所属各县的水利设施和水利建设活动给予了充分的关注,特别是对当时水利建设的实际状况有集中反映,但在体例上尚未突破;相对而言嘉靖《汉阳府志》受水利建设活动相对滞后以及水上生产生活方式的影响,将水利从自然水域环境中分离的认识还未成形。弘治《岳州府志》“陂堰志”以记述各州县陂塘堰垱等灌溉设施为主,仅载述华容县一处堤垸(33),而到80余年后隆庆《岳州府志·水利考》中新载巴陵县堤五处并详录其堤防修建历程(34),载华容县5处堤、68处垸(35),两志在类目名称与水利事项记述上的变化客观地反映了巴陵县、华容县在80余年间堤防与垸田建设活动大幅度增强的历史。

(三)万历《湖广总志》水利志的完备

在万历襄阳、荆州、承天三府志成书之前,万历《湖广总志》水利志以较为完备的形态出现了,这种完备首先体现在全省“水利志”的明确设立,其次体现在对湖北、湖南各州县的水利按照行政区划做了全面记录,最后体现在不仅具备基础资料汇辑性的内容,也具备了以江、汉、洞庭三大川泽所构建的两湖区域水利格局的整体视角系统考述堤防发展历程的认识,并且在形式上关注了堤考与堤图的结合。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述此志“不以州郡分卷,惟以事类编辑”(36),其凡例云“薛志仿《一统志》例,以诸郡先后为叙,志一郡完乃更志一郡。近志惟类事而析,书之虽参伍错综,而彼此互照,颇存体要,今仍不改”(37)。在近志纂修体例变化影响下,不再以州县为纲而以事类编辑的认识,是其突破此前总志《湖广图经志书》体例桎梏,创设新类目的纂修基础。《湖广图经志书》由湖广提学副使薛纲始修于成化甲辰(1484),其纂修体例参考《大明一统志》(38),以19个府级行政区划为纲,分设类目(39),未设水利志,相关内容在“形胜”中的山水形势、“山川”中的堤岸陂塘等部分中有所涉及。这一时期其他水利建设重要省份现存总志,如嘉靖四年《江西通志》嘉靖二十年《四川总志》嘉靖四十年《浙江通志》等,均遵《大明一统志》以行政区划为纲分设类目,均未设水利志,至嘉靖十二年《山东通志》也仅是在相同的体例中增加了“漕河”一卷,这表明《大明一统志》体例规定影响之深(40)。值得注意的是,嘉靖二十六年左右湖广布政司左参政丁汝夔曾制定修志凡例26条(41),详细规定了类目内容,并颁之州县,这一凡例规定的类目相对于《大明一统志》有所扩展,其中第14条即“水利”,但其具体内容却仍載录在第4条“山川”中,“名山大川亘古不移,府州县各据境内山水,开列处所实迹……若湖潭溪滩泉井,时有湮塞;陂塘之类,尤水利所关,备考创修存废之实以录”(42),表明水利内容受到特别关注而又尚未从自然水域中析出。

《总志》的“惟事类而析”从根本上突破了此前《大明一统志》的体例,从而在类目设置上有了更大灵活性,在水利内容从“山川”目析出的路径下,其凡例进一步指出“图经、沿革、山川,近志俱分见,各类颇庞杂难考,今括入方舆。盖以其皆方舆之实也,故不另著。唯胜迹陵墓,有天造,有人为,揭而出之,令后之游观吊望者览焉。若衡山、太和、江、汉、九江乃胜迹之大者,二岳已有专志,而水利亦附著江、汉、九江图考,兹不详载”(43)。表明修志者在类目分合上的考量是将方舆相关内容如图经、沿革、山川等加以综合统括,而对“胜迹”加以特别揭示,其中江、汉、九江乃“胜迹”之大者尤需分出另述,这就使江、汉、九江等水之大者有了从一般性的“方舆”内容中进一步析出的可能。更为重要的是,在“有天造,有人为”的区分下,人为的水利设施和治水活动又进一步区分于自然地理景观而被重视,才有了“列郡首以江、汉、洞庭标其大者,泉湖涧溪陂堰附而著焉”(44)的水利志。水利与自然环境密切相关,一切水利活动都是在适应与利用自然环境的过程中产生的,但是当人的水利活动逐渐增强,并着力于加大力度改造自然环境之时,水利内容从“山川”中分离出来加以总结,是《总志》设立水利志的编纂思想产生的内在逻辑。

《总志》水利志的命名相对其他类目名称更全面准确地概括了一省水利设施与水利活动的内容。前述各志水利志标题除“水利”外还有“堤堰”“陂堰”“河防”“江防”“堤防”等,标题杂出是因各地水利侧重点不同,也反映水利志创设处于自发形成而未归于统一的状态。“堤”防水以避其害,“堰”蓄水以用其利,《重刊公安县志》兼括二者而称“堤堰”,《沔阳志》称“河防”而聚焦于防水避害,“河”兼指沔阳境内“江溢则没东南,汉溢则没西北,江汉并溢则洞庭沔湖汇为巨壑”(45)的水患威胁。此后又有万历《荆州府志》称“江防”,考其内容主要侧重于沿荆江段南北两岸防御江水的堤岸,而万历《承天府志》称“堤防”也重在沿汉江两岸防水患之堤。《总志·水利》既为全省境内水利之总汇,根据不同的自然环境与生产发展需要,自然不能偏向防害或用利之一端,水利设施则既包括堤,也包括堰塘陂垱等,治理活动不仅有筑堤以防,而且有疏导以泄、停蓄以用。这一层面上的完备性既是作为“总志”的题中应有之义,也得益于各府州县志提供了基础资料、完成了内容准备。

万历《湖广总志》第三个层面的完备性,即区域水利格局的整体视角对堤防发展历程进行“史”的考述,以及在形式上堤考与堤图的结合,主要体现在“水利二”,这一成就却应归功于其原始出处《江汉堤防图考》,容待后述。

(四)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水利志形成与发展路径

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水利志的设立首先在县志中出现,而府志水利志的形成虽然相对滞后,但其采辑综录县志中陂堰堤防等重点不同的水利记载,在兼顾不同类型水利事项与水利活动近况的基础上,为《总志》水利志做了内容上的准备。《总志》水利志的创设首先得益于体例上突破了《大明一统志》的规定,在类目设置上获得了更大灵活性,并经由水利内容从“山川”目下析出而独立的路径,显示出人改造自然的水利活动增强的趋势。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首部水利专书《图考》产生,《总志》水利志的完备离不开对该书内容的吸收。

在《总志》之后成书的万历襄阳、荆州、承天等府志将水利志稳定延续下来,襄阳府防水与灌溉兼重,荆州府江防为首务,承天府堤防问题应对日趋棘手,在不同的治理主题导向下分别以“水利”“江防”“堤防”为目,而内容上又有所丰富,体例上有所发展,特别是《荆州府志》和《承天府志》分别通览荆江段和汉江中下游段堤防,突破以往各分州县呈列的方式,体现出对《图考》《总志》综合观照区域水利视角的继承。

水利志的形成和发展,除上述两湖地区水利志内部在内容、体例、视角上的传续与借鉴外,还应看到水利志回应水利环境变化,反映两湖地区水利建设活动加强、垸田建设加快以及社会矛盾复杂化的驱动力。隆庆《岳州府志》论述巴陵、华容、安乡等县自正统年间修筑之后堤防坚固,但“正德、嘉靖之间防始损,而补葺无方。寻至今日修之者屡屡,成功则微”(46),表明正德至嘉靖之时水利问题突出,堤防建设活动频繁。荆州生员崔德立在万历《荆州府志》中指出“荆州自嘉靖以来数十余年,水患无岁无之。一遭冲决,则湖河淤浅,水道闭塞,垸塍倒塌,田亩蓁芜,民内顾则虞赋,外顧则虞力,今日之民害,莫此为甚矣”。(47)嘉靖至万历中期荆州水患问题极其严峻,水利修治严重失序,给民生造成了极大破坏。这两则材料反映出的问题与既有研究认为成化正德年间两湖地区垸田发展达到高潮并因洪涝灾害加剧而暗含危机的认识相互印证。(48)

水环境变化与水利建设压力增大与社会活动密切相关,不仅在于农业生产活动给生态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有复杂的社会问题带来的堤防治理的不利因素。施笃臣在《图考》中论述“迩来生齿渐繁,无以为业,凡深山穷谷、石陵沙阜,莫不芟辟耕薅,以图收莳种之利。然地脉既疏,则砂砾易崩,故每雨一番,凡山谷之泥沙尽入江流,而江身之浅涩、诸湖之湮平,皆职此故也”(49)。他指出江身浅涩、诸湖淤平是造成江流壅塞的直接原因,而这又与上游的农业垦殖活动加强密切关联,如成化间11万余户流民涌入荆襄山区(50),大量迁入人口的农业生产活动在促进山区开发的同时加重了上游山区的生态负担。而涌入江汉地区的客民与原住民之间的矛盾也很突出,嘉靖初年乡居缙绅童承叙深入分析了客民与豪强垦占湖田、滨河筑堤、侵占水道,民田税多徭重、修筑不力、主堤日卑的复杂社会形势。(51)与之相类,嘉靖初常德府亦面临着土民凋敝而客民强盛的问题,“客户江右为多,膏腴之田、湖泽之利皆为彼所据,稇载以归,去住靡常,固有强壮盈室而不入版图,阡陌遍野而不出租者矣”(52)。客民占垦围垸的行为一方面加剧了水环境的失序,另一方面“大量籍外之民的存在对在籍之民是一种威胁和冲击”(53),这种威胁既在于土地资源的争夺,也在于赋役不均,客民未入籍、不纳税、去住靡常,进一步导致了土著居民的逃散,公共水利建设面临民力难齐、组织无序、施修不力的困境。

生活在嘉靖至万历年间的官员和士绅感到水患灾害日益频繁与堤防压力明显增大,特别注意到农业生产尤其是垸田发展对水利建设的迫切需求,他们均自觉回应重视水利问题的现实需求,意在记录堤防实况、分析水患成因、探寻解决之道,在为当时水利政务提供参考、为后来人提供借鉴的目的下修志,即“郡之利害,吾故备论之”(54),使水利志具有鲜明的针对性和实务性。

二、首部两湖地区水利专书 《图考》 与 《总志》

(一)首部水利专书《图考》的产生

前文提到《总志》“水利二”的原始出处是《图考》,《图考》是现存最早的两湖地区水利专书,原题青阳施笃臣辑、汝南赵贤校。施笃臣,字敦甫,南直隶青阳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嘉靖四十五年由工部郎中出任湖广按察副使(55),万历元年任顺天府尹(56),三年正月去世(57)。赵贤,字良弼,河南汝阳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任荆州知府,隆庆六年七月升佥都御史巡抚湖广,“时张居正综核吏治,诸司无敢废惰,贤于巡抚中最号称职”。(58)

《图考》成书于隆庆二年。嘉靖三十九年两湖地区发生了大规模水灾,“三江水泛异常,沿江诸郡县荡没殆尽,旧堤防存者十无二三”(59)。溃败堤岸在灾后数年间都未得到有力修复,“诸堤冲塌深广,最难为力者也,每岁有司随筑随决,迄无成功”(60)。其主要困难在于钱粮匮乏,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前后抚院“先后议处钱粮,仍奏留全楚一岁有半赃赎银两,行各司道督率各郡县大小有司,尽将江、汉决口相度挽修”(61)。湖广全省在嘉靖四十五年前后至隆庆二年间进行了大规模工程建设,疏浚淤浅河道、兴筑颓塌低薄堤段,使破败失修的堤岸得以恢复,“高下断续之形、远近蓄泄之宜渐可图而考矣”(62)。在此工程基础上,施笃臣为保存现有堤防样貌、总结工程经验为后来者鉴,命所属郡县有司“将江、汉、洞庭三水分合之原,及堤防穴口兴废之故,与修筑护守堤垸之事宜,俱图而志之成一帙”(63)。《图考》依据的主要资料来源于各州县有司在工程竣工后采访水势与堤防实际“图而志之”,其中当然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对既有方志内容的参考,《图考》即明言据“国朝郡县志考之”(64),可以说,隆庆年间两湖地区首部水利专书的资料汇辑调动了相关各州县广泛参与,是对全域内官方水利治理实践的全面总结,施笃臣本人亦以省级官员的身份广泛参与了荆州府的工程实地勘察,有较为切实的实践基础和采访观感,加之他关心实务,长于著述,“生平建白奏记,万言立就,而根本经术,练达时宜,朝士咸服其才敏”(65),使《图考》成为一部较为完善的系统记录两湖地区水利面貌的专书。

(二)《图考》撰述视角的突破

《图考》着眼于堤防,首重有堤防之区,“而从来所议堤防独于荆、岳、襄、承四郡更为要害”(66),图为堤防而绘,“有水患而无堤防者无图”(67),非常明确地将区域水利治理的重点聚焦于堤防这一水利治理的首要问题。《湖广江汉九江三水总会之图》绘三江经流走势(68),图考论述三江匯流的形势给襄、承、常、武、荆、岳等府带来的水患压力;《川江总会堤图》绘长江从夔州府入境至与汉水合流段及其支流的走势、沿岸州县位置及堤防(69),《汉江总会堤图》绘汉江自郧阳府至汉阳入江段及其支流的走势、沿岸州县位置及堤防(70),《九江总会堤图》绘九条河流合而汇于洞庭(71),三图图考分别叙述长江荆江段、汉江、九江等河流的地形水势与沿岸堤防;各府堤图及图考综绘一府江流走势与堤防,各州县堤图标注详细堤段,在图考中总结一县防洪形势、堤岸溃筑历史、险要堤段。

《图考》首先以三江汇流的大势关照两湖地区水利形势,又分别通览三江形势和堤防总貌,形成了综合考察区域水利问题的视角,这对此后的水利问题认识和水利治理实践均具重要启发性。以堤图与堤考结合的形式存留了各州县堤防的实际资料,并对当时的防水形势和历史上的工程修废进行了全面梳理,堤图不仅与堤考相配合说明堤防情况,更保留了完整的明代河道形态与堤工样态图集。由此,有关长江水利工程舆图出现的时间可以推前到明中叶,其在中国水利史和地图学史上的价值不言而喻(72)。同时,施笃臣等通过考索水利典籍、访问沿江百姓、总结参与工程建设与沿江实地考察的经验,形成了在修筑、守护、开穴、浚淤等不同层面强化堤防与优化治理的论述,集中讨论了江汉水利治理最主要的问题,对工程建设细节的翔实记录、民众生活面貌的现实观察、治理方案方法的总结提炼、人事管理制度等问题的深入探讨,集中体现了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水利治理实际和认识水平。

(三)《总志》对《图考》的选录与省略

出处 《三江总会堤防考略》 《荆州府堤考略》

《总志》 而后来有司维建议修筑,然旋筑旋崩,盖民私其力,而财用赢诎之势异也。(73) 至四十五年十月知府赵贤估议请筑,务期坚厚。自丙寅历戊辰,凡三冬。六县堤稍就绪,始立堤甲法。(74)

《图考》 连年有司建议修筑,竟以钱粮无措而寝。近蒙抚院朋石杨公、唐岩刘公,抚治虹江刘公、淮海孙公,巡院幼溪陈公、文川郜公,先后议处钱粮,乃奏留全楚一岁有半赃赎银两,行各司道督率各郡县大小有司,尽将江、汉决口相度挽修,自嘉靖四十五年春兴工,至隆庆二年冬,凡三载就绪。(75) 至四十五年丙寅岁冬十月,笃臣携荆州知府赵贤、通判郑延年、推官王之垣遍历诸决口,相度估议,详蒙三院允行,散谷募夫,于是月廿九日告神兴工。堤脚横阔凡十五丈许,狭亦不下九丈;结顶凡五丈许,狭亦不下三丈;高以水痕高下为则,每过痕六七尺许。分守道参政冯成能、兵备道佥事李尧德与笃臣递相巡阅,自丙寅历戊辰,凡三冬。六县堤稍就绪,始立堤甲法。(76)

《总志》成书于万历四年,即《图考》成书后的八年,主持修纂者为时任湖广左参政徐学谟。将《总志》“水利二”与《图考》的篇目和内容对照发现,前书采录了后书中的《川江总会堤图》《汉江总会堤图》《九江总会堤图》等三幅图,30篇堤考篇目、前后顺序与《图考》基本一致,各篇图考内容大部分同于《图考》,此外还抄录了《图考》下卷的5篇考论而有删节。由此可见《总志》“水利二”大量抄录了《图考》,可以说,作为一部省域总志在记录沿江、汉与洞庭附近州县堤防上的完备,特别是以江汉区域水利格局的整体视角,呈现堤防整体面貌,考述各州县的防水形势,记载堤段创修存废历程,论说堤岸防护要点与治理方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图考》珠玉在前。

然而《总志》采录的30篇堤考中均省略了对嘉靖四十五年至隆庆二年大规模重建堤防的详细记载,以上表为例。表中两处省略十分典型,其一以“而后来有司维建议修筑,然旋筑旋崩”代替对工程动议背景、经费筹措方式、抚巡二院和司道郡县上下参与等重要信息的说明;其二以“知府赵贤估议请筑”取代了对施笃臣和诸官督修作用、工程修建规模的交代。总而言之,《总志》“水利二”一方面大量抄录了《图考》,另一方面不仅只字不提该书,而且略去了既是该书重要编纂背景,又是新近举行的大规模修筑工程的详细记载,似乎是要有意清除施笃臣等人在此次大规模堤防建设工程中的痕迹。

三、《江汉堤防图考》湮没始末及其缘由

《总志》作为明后期唯一官修湖广总志,对后来的著述具有持续广泛的影响,后续康熙《湖广总志》、诸府县志以及清初的《天下郡国利弊书》等舆地类史书,在涉及两湖地区水利的相关内容时均祖述于《总志》,最典型的就是相关州县堤防考内容高度雷同。然而诸书又均对嘉靖四十五年前后省域范围内大规模水利工程记载不详,唯一载录施笃臣水利活动是隆庆《岳州府志》所记岳州郡城的修建(77),《图考》的存在亦未被提及,致使其在由明及清的一段历史时期不为人知,实际上始自该书的大量记述都被错误地归源于《总志》以及此后影响更大的《天下郡国利弊书》。在这一情况下,该书成为沧海遗珠的一段晦暗历史及其缘由值得探究。

(一)施笃臣扬己之功的缺憾

嘉靖四十五年前后,经巡抚湖广都御史、抚治郧阳都御史、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等一省大员奏议,拨发全省一年半赃赎银两用于各受灾州县的决口修筑,工程历时三年。据《图考》,所有列有堤图的州县,除沔阳、汉川、汉阳没有在此期间动工兴修堤岸外,其他州县均有主修官员、兴工时段、工段规模的详细记载,如公安县“知府赵贤会同通判郑延年、知县钱匡之遍历大江枝河决口,募夫修筑。自四十五年冬十月至隆庆二年冬十二月,凡二载,各工就绪。堤长凡二十六名。”(78)但是,在各州县堤考中记载的参修官员,除各府州县主政官外,荆州府和江陵县均有“笃臣偕荆州知府赵贤”(79)、荆州府另有“……与笃臣递相巡阅”(80)、公安县有“知府赵贤会同……”(81)、襄阳府和承天府均有“……暨笃臣以属道事”(82)、襄阳县有“笃臣尝遍巡……”(83)、荆门州有“笃臣综理稽核,荆州守赵贤……勘估调度”(84)等表述,也就是说在府州县工程功绩的记录中“笃臣”出现凡7次,“笃臣”在“赵贤”前出现2次,“赵贤”单独出现1次,这将施笃臣宣扬自己功绩的意图表露无遗,将他把自己按察副使身份置于知府赵贤前的意思传达确切。施笃臣借《图考》着力宣扬自己的功劳,但并没有掠他人之功,这种做法本无可厚非;按察副使虽与知府同为四品,但省属官置于地方官前也合常理,然而这种缺憾却为《图考》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种子。

(二)赵贤的决定性影响

就在荆州府工程启动前的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赵贤在荆州知府任上因“守郡有善政”而受诏加三品服色俸级(85),隆庆二年升湖广参政仍守荆州,六年七月升佥都御史巡抚湖广(86)。所以,当隆庆二年十一月《图说》成书之时,赵贤列名为“校”,但他理论上的品级在工程启动前已高于施、在成書前后职位已同为省属,因此,他本人读到书中数处名列于施之后的表述,其不平的心态大概可想而知。张居正隆庆三年《答施兵宪》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施、赵二人的微妙关系:“辱示江汉地图,公轸念民患,加惠荆人,甚厚甚厚。堤工告成,地方百世之利也。仆为邑子,谊当纪述。重以汝泉公之命,岂敢以不文辞。时下薄冗,稍俟从容,即勉成请教”。(87)

“施兵宪”即施笃臣,“江汉地图”即《江汉堤防图考》,“汝泉公”即赵贤,可知《图考》成书后施、赵二人均曾致书张居正请他作序,而张居正在给施本人的回信中提到“重以汝泉公之命”,表达出一丝或在私人关系上、或在内心认可度上更倾向于赵的意味。

对《图考》一书的主观态度,很可能会影响到赵贤在万历元年以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身份任命徐学谟修纂《总志》时对该书的处理方式,而且万历四年成书时他已升任巡抚山东右副都御史,《总志》亦呈送他审阅。更重要的是,赵贤在荆州知府和湖广巡抚任上确实政声卓著,万历《荆州府志》载录赵贤抢险救灾的生动故事:“隆庆丁卯大水,黄滩将溃,知府赵贤泣曰:‘黄滩溃,灾吾民及他郡邑。因出郡帑银谷以散诸里胥,躬冒风雨,十余日不栉沐。”(88)故事经加工后也许不乏溢美成分,但赵贤的实际功绩不容抹杀,万斯同《明史》亦载:“历荆州知府,大水民饥,贤遍行村落,计口给赈。已而筑堤捍水,疏渠溉田,免于患反获水利,民深德之”(89)。作为荆州知府,赵贤在荆州水利治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赵贤虽然列名为校者,但主观上不满施笃臣扬己之功的心态,在荆州水利治理中的突出业绩,以及湖广都御史身份对《总志》采录倾向施加影响的客观条件,都对《图考》一书不被《总志》提及、施笃臣其人不被传扬的命运产生了决定性作用。更遗憾的是,施笃臣虽然于万历元年升任顺天府尹(90),但很快于万历三年正月去世(91),但《总志》的纂修在万历四年方才完成,万历六年付梓,施著被抄袭又被有意省略的是非既不为施笃臣本人亲见,也随其人的逝世而销声匿迹了。

(三)徐学谟宿怨的助推

万历元年,都御史赵贤令时任右布政使徐学谟和督学佥事陈允升主持修纂《湖广总志》,此前该志已历经三任主政官员与三位主纂者,徐学谟等受命后重新向各州县搜摭征集故实,并广泛征召各州县能文吏员、学官、生员加入志局,各州县资料征集到省后,由徐学谟、陈允升“列部分辑,程能属任”(92),但逾年而未有端绪,应征参修的学官均因本身职事而退出。万历二年十一月徐学谟、陈允升与留任志馆的夷陵州知州袁昌祚、楚府审理言策、襄府纪善周绍稷、荣府纪善化成(93)等人开始正式修纂,于万历四年夏四月告成。徐学谟本人参与资料征集与正式修纂始终,并在其中起主导作用,且于书成后的万历四年六月升任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

徐学谟与施笃臣在湖广任职期间结下的难以化解的个人恩怨,主要与隆庆二年十二月辽王朱宪?被废黜大案有关。徐学谟在嘉靖三十九年(94)至嘉靖四十三年(95)任荆州知府期间,与辽王府过从甚密,甚至交谊颇深,不仅参与辽府日常宴饮(96),而且可能与辽王府有经济往来(97)。然而施笃臣在对辽王被废事件中起了重要的助推作用,“会副使贵阳施笃臣分察荆州,与宪?相失,阴求其罪,诸宗仪纷纷为蜚语白笃臣,笃臣转揭御史陈省”(98),刑部侍郎洪朝选赴荆州按验时曾向徐问询,徐“以不知对”(99),不久徐遭到巡按御史雷稽古弹劾,于隆庆四年十月被褫官职(100),次年十二月被劾之事查无实据才得以官复原职。徐认为正是施忌恨他不肯附己,在御史雷稽古面前恶意中伤,才导致了此次被罢免(101)。张居正曾出面调停此事,在写给施的信中说:“雷道长误听人言,论劾徐君,徐君又妄自猜疑,谓公揭之。……昨徐君亦有书言此事,仆已再三譬晓之,渠必开悟”(102)。表明徐对施的怨怼颇深且已经公开化,万历五年张居正给徐的信中有“但旧僚之疑似犹未释”(103)之语,仍指楚地事。可见徐心中对自己遭到恶意中伤与不公待遇的怨愤之情是难以消解的,这很可能促使他在主纂的《总志》中绝口不提施笃臣功绩。此外,前述始终参与《总志》修纂者楚府审理言策、襄府纪善周绍稷、荣府纪时善化成均任职于楚地藩王府,周绍稷与徐亦有私交(104),他们在纂修中起到的作用难以具考,但讳言施之功绩大致是符合其立场的。

徐学谟在《总志》“凡例”中说“其小叙载近志者,今裁用何氏一二篇。乃‘沿革诸论,则删润袁氏、陈氏之本,而‘国纪略用魏氏所述。识而扬之,示不敢掠美也”(105)。对采录的前人所著篇目加以说明,在“繇言”中对本人纂述的《总志》内容作了明确交代(106),且这部分内容亦收入《徐氏海隅集》中,表明他珍视己作且无意于掠他人之功为己有。因此,《总志》抄录《图考》大多数内容而未注明出处,且有意省略《图考》记述的工程内容的做法,既有悖基本的修纂原则,也有违略古详今的一般规律,还与徐对待自己作品的基本态度不符,则很可能就是因为相关内容涉及赵贤的功绩利益,更触及他本人与施笃臣的恩怨。

在明中后期水利问题日益严峻的背景下,以《图考》作为水利专书的重要性而言,诸目录提要均不收录、水利相关文献著述也不提及是匪夷所思的。《总志》“水利二”在《图考》成书后不久,即转抄其主要文字内容而略去该书及其作者信息的做法要为此负主要责任。《总志》作为官修省级志书的影响力,清前期的地方志普遍将相关记述归功于《总志》,而清中后期以后相关内容又以《天下郡国利弊书》为原始出处加以转抄,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图考》独立行世的可能性和被发现、被正名的机会。探讨《图考》被刻意省略与长期湮没的历史背景及其缘由,一方面是对《图考》总结与考述明代江汉水利堤防形势的首创之功予以彰显,另一方面是该书被《总志》所省略的堤图与工程背景部分应得到充分关注,更为重要的是《图考》所反映的明嘉靖后期的水利面貌会因不加说明的传抄被后世误当作其他时代,误导人们对不同历史时期两湖地区水利面貌的认识。

明中后期两湖地区水患灾害日益频繁、堤防压力明显增大,在客观上形成了重视水利问题特别是关心堤防建设、分析水患成因和探寻解决之道的现实需求,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首部水利专书《图考》产生。《总志》水利志的完备离不开对《图考》内容的吸收,大篇幅抄录《图考》未作说明,甚至有意省略和掩盖施笃臣等人的事迹,客观上导致了该书长久湮没无闻。赵贤在江汉地区水利治理中业绩突出,主观上不满施笃臣扬己之功,客观上有以湖广都御史身份对《总志》采录倾向施加影响的条件,对《图考》一书不被《总志》提及、施笃臣其人不被传扬的命运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而《总志》主纂者徐学谟在与施笃臣私人恩怨纠葛的驱使下起到了助推作用。

注释:

(1) 冀朝鼎:《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朱诗鳌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2)(48) 参见梅莉、张国雄、晏昌贵:《两湖平原开发探源》,江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5-108、108页。

(3) 参见彭雨新、张建民:《明清长江流域农业水利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8页。

(4) 如彭雨新、张建民《明清长江流域农业水利研究》,梅莉、张国雄、晏昌贵《两湖平原开发探源》,尹玲玲《明清两湖地区的环境變迁与社会应对》,鲁西奇《长江中游的人地关系与地域社会》等著作,肖启荣《明清时期汉水中下游的水利与社会》,王红《明清两湖地区水事纠纷研究》,罗薇《明代江汉平原垸田开发研究》等学位论文,均大量利用方志中的水利史料,探讨了明代后期江汉垸田建设、环境变迁、水利社会等相关问题。

(5) 据《中国水利史典》收录点校本《江汉堤防图考》的整理说明,该本所依据的版本是美国国会图书馆2012年在网上公布的原籍电子版,即原籍电子版公开后国内利用该书才相对方便。

(6) 冀朝鼎《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一书较早引用了《江汉堤防图考》,国内学者一般从冀著中了解并转述该书。尹玲玲《明清两湖地区的环境变迁与社会应对》一书关注到《江汉堤防图考》可能是万历《湖广总志》水利志的重要资料来源,但未展开论述。

(7)(72) 陈涛:《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明刻本〈江汉堤防图考〉的来历及史料价值初探》,《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7年第2辑。

(8) 朱士嘉:《方志之名称与种类》,《朱士嘉方志文集》,燕山出版社1991年版,第45页。

(9) 本文查找的两湖地区明代方志的范围是明代行政区划下的汉阳府、襄阳府、承天府、荆州府、岳州府、常德府及其所属州县现存的府志、州县志。《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录有岳阳地区的嘉靖《湘阴县志》,但湘阴县在明代隶属于长沙府,因而未被纳入考察范围。

(10)(24) 正统《嘉鱼县志》,明正统十四年刊本,《中国方志丛书》第1303号,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2017年影印本,第51—53、52页。

(11)(12) 成化《重刊公安县志》,湖北省图书馆藏抄本,第3、47—48页。

(13)(33) 弘治《岳州府志》,明弘治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63辑,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本,第273—739、464页。

(14)(45)(51)(54) 嘉靖《沔阳志》,明嘉靖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54辑,上海古籍书店1982年影印本,第1—10、2、1—10、10页。

(15) 嘉靖《宜城县志》,明嘉靖抄本,《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第66辑,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第264—267页。

(16) 嘉庆《澧州志》,明嘉靖四十一年刻本,《天一阁藏历代方志汇刊》第735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影印本,第421-427页。

(17)(34)(35)(46)(77) 隆庆《岳州府志》,明隆庆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57辑,上海古籍书店1990年影印本,第42—52、42—45、46—48、50、22页。

(18) 万历《慈利县志》,明万历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 第54辑, 上海古籍书店1982年影印本, 第3—12页。

(19)(37)(43)(44)(73)(74)(92)(105)(106) 万历《湖广总志》,明万历十九年刻本,崇文书局2018年影印本,第973—1009、8、6、973、989、991、3、7、5页。

(20) 万历《襄阳府志》,明万历刻本,第1—9页。

(21)(47)(88) 万历《荆州府志》,《日藏珍本湖北方志丛编》第10册,崇文书局2021年影印本,第5309—5322、5320、5311页。

(22) 万历《承天府志》,《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126—129页。

(23) 万历《华容县志》,明万历四十年刊本,《中国方志丛书》第1125号,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影印本,第141—156页。

(25) 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仓修良编注,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633页。

(26) 嘉靖《承天大志》纂修目的、体例和地域范围均十分特殊,不可作为一般府志讨论,“是书取《汉书》帝纪之意,分十二纪”,“凡所纪录以承天为限,而承天一切属于地方者一概削去”。参见金恩辉、胡述兆等主编:《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中册,汉美图书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7—42页。

(27)(28) 嘉靖《荆州府志》,明嘉靖十一年刊本,《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2017年影印本,第2、68页。

(29)(30) 嘉靖《汉阳府志》,明嘉靖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古籍书店1963年影印本,第17—18、24—35、39页。

(31)(32) 尹玲玲:《明清长江中下游渔业经济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14—26、54页。

(36)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2页。

(38) 参见《大明一统志》,三秦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898—909页。

(39) 参见嘉靖《湖广图经志书》,《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

(40) 参见巴兆祥:《论明代方志的数量与修志制度》,《中国地方志》2004年第4期。

(41)(42) 嘉靖《蕲水县志》,明嘉靖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古籍书店1963年影印本,第1、9页。

(49)(59)(60)(61)(62)(63)(64)(66)(67)(68)(69)(70)(71)(75)(76)(78)(79)(80)(81)(82)(83)(84) 施篤臣编:《江汉堤防图考》,《中国水利史典(二期工程)·长江卷一》,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20年版,第287、246、249、246、242、242、279、240、243、244、246、258、278、246、249、254、249—253、249、254、261—265、263、272页。使用时依据世界数字图书馆网站公布的明刻本书影加以核对。

(50)(55)(85)(95)(100) 《明实录》,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明宪宗实录》,第2925页;《明世宗实录》,第8936页;《明世宗实录》,第9051页;《明世宗实录》,第8638页;《明穆宗实录》,第1532页。

(52) 嘉靖《常德府志》,明嘉靖二十六年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56辑,上海古籍书店1982年影印本,第1页。

(53) 杨国安:《明清两湖地区基层组织与乡村社会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页。

(56)(57)(91)(98) 张宗祥点校:《国榷》,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226、4261、4261、4097页。

(58)(86)(89) 万斯同:《明史》,《续修四库全书》第3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427、427、427页。

(65) 乾隆《江南通志》卷148,《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1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影印本,第320页。

(87)(102)(103) 张舜徽主编:《张居正集》第2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4、218、667页。

(90) 万历《顺天府志》卷4,明万历刻本,第9页。

(93) 楚府审理言策姓名为万言策,考万历《湖广总志》卷38述嘉靖壬子(1552)举人罗田人万言策;荣府纪善化成姓名为时化成,考万历《湖广总志》卷30述郴州嘉靖末事有郴州县训导时化成之名。

(94) 康熙《荆州府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第35辑,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第388页。

(96) 陈诗编:《湖北旧闻录》(中),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43页。

(97) 谢宁静:《从嘉靖时期万寿宝塔的捐建看辽藩与沙市市镇经济》,《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25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51页。

(99)(101)(104) 徐学谟:《徐氏海隅集》,《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15册,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166、166、689页。

作者简介:刘玉堂,华中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9;李咏秋,武汉商学院讲师,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56。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