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潇 刘川鄂?
摘要:亚洲第三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是战后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对中国和中国文学满怀深情、互有影响的作家。他以致敬鲁迅开启文脉涌动的思想源流,将边缘意识作为建构文学世界的观念立场,把性与政治推向文学场域的创作核心,把对纯文学的从容坚守视为个人创作的原则底线。在大江健三郎去世的纪念热中,检讨他的文学遗产,探寻他对当下中国文学的启示,具有积极意义。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致敬鲁迅;边缘意识;性与政治;纯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084-07
2023年3月3日,88岁的大江健三郎因自然衰老与世长辞。他被公认为战后日本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凭借理想的人文主义与强烈的现实主义,荣获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授奖词概括其创作特色:“以诗的力度构筑了一个幻想的世界,浓缩了现实生活与寓言,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扰与怅惘。”大江健三郎对文学及人类作出的杰出贡献举世公认。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称赞他为日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国作家莫言更是将其视为好友知己。大江健三郎是作品被翻译成中文最多的日本作家之一。他一生中曾六次访问中国。1960年作为日本文学代表团中最年轻的作家第一次访华时,受到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也与中国社科院首任院长郭沫若和巴金、老舍、茅盾、赵树理等著名作家进行了友好的文化交流。1984年第二次访华时,胡耀邦总书记接见了他。随后,他又于2000年、2002年、2006年、2009年分别访问中国。2006年9月的这次访问中,大江参观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参观过程中他神情悲戚,并在随后会见大屠杀幸存者时,鞠躬致歉。大江健三郎对中国文学有着深厚的感情,曾在多个场合表达他对鲁迅、巴金和莫言等中国作家的敬意,还与莫言是忘年之交,与中国现当代文坛的诸多作家有过密切的交流与往来,并始终关注中国文学的发展动态。我们有点意外地注意到,这位战后日本最重要的作家、这位对中国和中国文学满怀深情、互有影响的作家,他的去世,对中国文坛似乎没有带来特别的震撼。但是,检讨大江健三郎的文学遗产,探寻他对当下文学的启示,是值得尝试的。
一、致敬鲁迅
受母亲的影响,大江健三郎是鲁迅的铁杆粉丝。1934年,一位日本女子小石和她的丈夫大江好太郎前往北大聆听胡适的英语演讲;在北京期间,得知《孔乙己》茴香豆的“茴”字竟有四种写法,对鲁迅感服不已。夫妇俩将自己对鲁迅的崇敬之情传递给了儿子,这个男孩就是大江健三郎。在大江10岁左右时,母亲馈赠给他鲁迅小说集作为珍贵礼物。晚年时期的大江深情回忆:“十二岁时第一次阅读的鲁迅小说中有关希望的话语,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内,一直存活于我的身体之中。”(1) 在他最早的创作中,曾用过“绝望”“希望”“呐喊”等鲁迅式词汇。在大江2005年出版的《别了,我的书!》封面上,印有一行白色的大字:始自于绝望的希望。他后来告诉中国学者许金龙,这句话源于鲁迅的“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2) 大江在2000年9月29日出访北京时发出感慨:“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中国文学的影响。可以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文学的血液,我的身上有着中国文学的遗传基因。没有鲁迅、郁达夫等中国作家及其文学作品,就没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存在。”(3) 2006年访华时,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发表主题演讲《始自于绝望的希望》,在演讲中回顾了自己从12岁起开始阅读鲁迅作品的经历,表达了对鲁迅作品风格与灵魂的深刻理解与真情感佩(4) 。2009年再次访华时,接待方安排参观鲁迅博物馆。走进博物馆大门后,安排一行人在鲁迅先生大理石坐像前合影留念,原本应在坐像正面中间位置的大江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大家转身寻找,发现他蹲在坐像右侧底部,泪流满面。
在大江的文学世界里,对鲁迅的阅读从未间断,这种阅读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生命。在莫言看来,大江的文学生命同时继承了鲁迅先生“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牺牲精神与“救救孩子”的大慈大悲,这样沉重的灵魂注定一生无法安宁。(5)
大江健三郎和鲁迅都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们把文学理解为审视和反思现实的一种方式,塑造了不畏强权、坚持真理、敢于说真话的高尚鲜明的艺术人格。鲁迅有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的创作宣言,大江健三郎绝大多数小说都是基于他的个人生活,他直言宣称:“我的作品发端于我的个人生活,但我试图揭示社会问题。”(6) 他们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创作使命感,都是有大胸怀大格局的作家。
秉承鲁迅先生的文艺思想,体现文学观念的创作实践是大江致敬鲁迅的主体脉络。2009年1月19日大江在北大演讲时由衷地感慨:“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换言之,在我思考文学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魯迅。”(7) 大江从根本上承继了鲁迅先生的思想衣钵,练就了一双于暗夜绝望处力透希望的敏锐双眼。他将幽暗意识、危机意识、批判意识与博爱意识贯彻自身文学创作的生命始末,将关怀国民性、关注民族性与关切启蒙性视为个体写作的责任使命,鲁迅精神成为推动大江文脉涌动的思想源流。大江认为,“鲁迅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伟大的鲁迅,他饱尝痛苦和艰辛,时常觉得自己软弱无助,他是经过一生的时间,才不断成熟,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能够去战斗的文学家的。一个最初软弱、历经苦难甚至受到压制的人,能不断革新自己、战胜自己,的确了不起。也许我成不了这样的人,但我想成为这样的人。作为一个为国家、为社会、为人类而奋斗的斗士终此一生,是我作为文学者的理想。我正是想在这一点上靠近鲁迅。”(8) “为国家、为社会、为人类”的文学初心始终激荡在大江血液与灵魂的深处,开启了他以文学写作者、思想战士、社会公知的多重身份致敬鲁迅的漫漫生涯。同样身处动荡不安、战争频繁的乱世春秋,面对国破家亡、个体乏力的混沌时代,鲁迅先生对抗绝望、涅槃希望的思想之力深深影响着大江健三郎的文学底色、叙事风格、思想认知与价值判断。
大江的文学创作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锻造锤炼,他始终受到鲁迅先生“勇于战斗”与“果敢前行”的精神感召,介入社会、深入现实、审视政治、忠于文学。从1957年发表《奇妙的工作》正式在文坛出道开始,到《晚年样式集》(2013)的收官之作,大江在不同时期的作品印迹中显露出向鲁迅经典致敬的烛照之影,鲁迅先生敏锐的洞察力、强烈的反思力、深刻的批判力与独特的创造力内化在大江行云流水的创作之间。大江文学的创作主题主要涵盖了家园故乡、民众启蒙、精神苦痛与社会批判四大层面,叙事手法多对白、隐喻、反讽、互文、象征。童年时期与鲁迅相似的家庭环境与成长经历,让他幼时便对《故乡》《社戏》产生浓厚的兴趣,成人后的大江更是以故乡的四国森林为起点创作出《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迟到的青年》《燃烧的绿树》《愁容童子》等代表性作品,重新思考人在“出走”与“归来”的往复间,故乡作为生存之本与精神之根的复杂意义。青年时期的大江身处战后国家衰颓与民族萎靡的特殊时期,鲁迅《呐喊》《彷徨》中的《药》《阿Q正传》《示众》《祥林嫂》《风波》等作品,引发了大江对“病与药”“麻木与觉醒”“绝望与希望”“革命与救赎”等沉重的国民性与民族性的问题思索,随即创作出《人羊》《饲育》《十七岁》《别了,我的书》等作品,发出迫切重拾民族自信、重建民族信仰的心灵呐喊。成年后的大江开始更多地关注青年一辈与知识分子阶层的精神苦痛,同时期的著作《死者的奢华》《奇妙的工作》《性的人》《我们的时代》展开了一系列人性探索、精神诉求与价值认知的深度写作,与鲁迅的《孔乙己》《孤独者》《在酒楼上》遥相呼应。中年之后的大江转向人类生存与世界危机的共生思考,目光聚焦对社会问题的深刻批判与政治制度的痛彻反思。大江的《广岛札记》《我在暧昧的日本》《晚年样式集》等针对日本核问题、政体改革、生态异化与文化压抑提出严肃的抨击,发出正义的呼吁,反对战争,倡导和平,抵制强权暴力,捍卫弱者尊严。其为民之心与批判之力,与鲁迅《热风》《华盖集续编》的思想表达一脉相承,亦被誉为当代文坛的堂吉诃德。
大江曾表示鲁迅先生是自己文学创作的动力之源,他一生的写作就是为了向这个人致敬。大江对鲁迅的礼赞,以身体力行、心神合一的方式致敬鲁迅,给了我们真真切切、踏踏实实的文化自信。也引导我们当代的文艺创作者陷入沉思:鲁迅先生作为我国民族文学的伟大奠基人之一,我们究竟应该把目光聚焦在学习鲁迅还是追捧鲁奖?对于作家群体而言,时下沉陷追逐“鲁迅文学奖”的热潮已然盖过了真正承袭鲁迅精神的热情,作家们争先恐后地拥挤在名利场的赛道上而忘却了“鲁迅”本身的珍贵价值,这种舍本逐末、因小失大的做法,的的确确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悟警觉与痛彻反思。
二、边缘出发
边缘出发是大江健三郎构建文学世界的观念立场。站在边缘的地方审视中心世界,是其个人笃定的文学方向。立足日本政治、文化与民众的边缘反抗中心世界的暴力,是他别具一格的文学态度。边缘化的叙事风格是他对抗现代危机、探究存在主义本质的文学利器。2000年9月大江在清华大学的演讲中公开谈道:“我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随笔,都反映了一个在日本的边缘地区、森林深处出生、长大的孩子所经验的边缘地区的社会状况和文化……在作家生涯的基础上,我想重新给自己的文学进行理论定位。我从阅读拉伯雷出发,最后归结为米哈伊尔·巴赫金的方法论研究。以三岛由纪夫为代表的观点,把东京视为日本的中心,把天皇视为文化的中心;针对这种观点,巴赫金的荒诞写实主义意象体系理论,是我把自己的文学定位到边缘,发现作为背景文化里的民俗传说和神话的支柱。巴赫金的理论是植根于法国文学、俄国文学基础上的欧洲文化的产物,但却帮我重新发现了中国、韩国和冲绳等亚洲文化的特质。”(9)
边缘文学观的生发与大江健三郎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多元化的教育经历密切相关。大江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深入边缘世界的切身体悟与情感共振。大江出生在日本四国岛上的一个边缘山村,幼年时期经历了日本作为战败国被世界“边缘”的特殊时期,战后国内社会的动荡、政治体制的改革、民主文化的开蒙,这些时代的重大变故在他稚嫩的心里埋下了忧国忧民的种子,期待国家与国民能够摆脱“边缘”的处境与心态成为大江毕生之所求所愿。成年后赴东京求学的经历,让他第一次离开“边缘”走向“中心”。首次“出走”的经历深深地触及一个都市里的“中心边缘人”内心所经受的莫大的疏离感与差异感,此后在不断回望“边缘”的过程中加强了大江对边界问题的思索与考量。成家之后,至亲骨肉光的残障出世成为大江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也是自此,他倾尽余生之力施展对残障人士等边缘人群的关注与爱护,让更多的“边缘”成为“中心”的焦点,在人性之上探索生命无法承受的重与痛。
多元化的教育经历铸就了大江边缘性的文学内核。大学期间,大江完整接受了法国人文主义思想体系与文学观念的启蒙影响,在萨特存在主义知识体系的熏陶下,结合当时日本的重重危机,大江开始从人的生理、心理与社会的不同层面探寻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奠定了人本主义为核心的边缘文学观。此外,大江本人对萨义德、巴赫金高度认可与崇敬。萨义德对“东方主义”的透视与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对大江之“边缘”文学观的形成影响颇深。萨义德以文化流浪者的身份看待后殖民文化的现状与处境,反对西方权力中心话语对東方世界的边缘化、对立化,鞭挞欧洲殖民主义的侵略扩张与种族主义的歧视不公,从政治意识形态与权力批判的角度剖析了西方世界对东方国家神话般的“虚构与想象”。因此,萨义德提倡文化多元主义,坚持边缘与中心的平等对话等理论主张影响了大江对现实世界的价值判断与文学创作的主题选择。日本相对于欧美国家而言,无论是地理位置、政治制度、经济实力、文化影响等诸多方面来看都相对“边缘”。相对于东京而言,一切非中心地域都处于文化的边缘地带。相对于天皇制度而言,一切非主流阶层均沦落为边缘民众。如何让这些广大而苦难的“边缘”被看见,是大江敦促自我创作的文学使命。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挑战传统的诗学体系,把“高雅”文学拉下神坛,为“低俗”文学正名。巴赫金将传统民间以喜剧文学与讽刺文学为主的“笑文化”推向舞台中心,提倡艺术创作形式的开放性与多元性,打破逻格斯中心主义的统治地位。“狂欢化”诗学理论对民间文化的宣扬、文学风格的解放、语言形式的革新,激发大江健三郎充分挖掘坊间神话与民俗传说的神秘力量,释放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大江着意通过边缘文化创建了一个怪诞而奇异的文学世界,以此抵抗主流话语的绝对权威与强权暴力,消解世俗压迫与精神苦痛,让边缘文化与人群发声。
大江的边缘文学观由边缘出发,走向世界。主要集中在边缘政治、边缘文化与边缘人群三个层面。
第一,边缘政治的本原立场。远离政治中心,对权力的审慎、淡漠与疏离是大江政治边缘化的态度。反对军国主义、霸权主义与集权主义是大江一生坚守的根本立场。在日本,一些人认为“持续批评日本的态度”才是大江健三郎被瑞典学院青睐的原因。大江健三郎本人对此的回应是,他的获奖正是“边缘(文学)对中心的胜利”。在他看来,从文化的角度出发日本处在世界的边缘岌岌可危。在发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我在暧昧的日本》时,大江健三郎指出南京大屠杀是20世纪人类三大人道主义灾难之一,敦促日本摆脱“暧昧”的态度,勇敢地承认历史罪过。
第二,边缘文化的理性思考。地域文化是相对于城市中心文化而言的,大江在文学的空间场域上多选择城市之外的森林原野、偏远山村,被战争摧残的废墟之地作为故事发生的原型背景。大江的故乡位于四国森林的边缘山村,这里也成为他个人创作的启蒙摇篮。大江曾表示《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正是为了寻找流落多年的森林记忆,在边缘的寻找中重塑自我,回望历史,进而探寻日本近代化的历史意义。边缘地域不息的生命力是大江文学的生长内核,从边缘地域出发,连接历史、现实与世界的现象思考是大江持续不断创作的独家路径。正如大江本人所言:“我们把在小村子里经历的事情写成文学,并且推向世界;或是能够将世界的问题在自己创作的一个小小的模型里放大,这种在世界和小村子之间的往返就是文学的原点。”(10) 大江健三郎在文学创作中将民间文化置于中心位置,作为主流文化的相对存在。在日本,传统天皇制与现代内阁制共同组构了正统文化的中心视野,体现了统治阶级对意识形态的掌控与维护阶级利益的需要。大江反其道而行之,抛开主流文化的思想钳制,讲述民间的怪异传说与神话故事,荒诞的人物、奇崛的语言、怪异的意象与夸张的情节,意在破除社会主流文化的道德制约,摆脱封闭压抑的精神管控,力主恢复完整的人性。以排解个体的痛苦与时代的困境为前提,解惑现代文明,重振民族精神。
第三,边缘人群的焦点关注。在大江的文学世界里边缘人物才是创作生命的主场。他在《小说的方法》中表示“边缘人物”的经典塑造已成为他拓展文学版图的必由路径:“把握现代危机的本质的方法就是必须站在边缘上,不能以中心为指向……从写小说的角度来看,创造出位于边缘的日本人的典型化人物是扩大我们小说世界的有效途径。”(11) 在他的笔下,边缘人群包括残疾人、精神病患者、肥胖症患者、有色人种、同性恋、受难者、瘾君子、战俘、孩童、小丑、巫女、妓女等,他们大多生理残缺、心理障碍或精神异化,身份低微,处境艰难,命运多舛,存活在社会的底层与边缘的夹缝处。大江从边缘出发,对边缘群体的存在着意放大,试图让边缘走向中心,让每一个个体的人与灵魂都得到关注。大江通过小说的整体性与开放性融合“中心”与“边缘”的文学世界,进而建立一个平等、友爱、和平、文明的理想乌托邦。
大江健三郎的一生奉行边缘出发的独立文学观,他始终以一颗清醒之心审视“中心”地带的喧闹繁华与怪异乱象,坚持为边缘创作为边缘发声为边缘而战。看见“边缘”,走向“边缘”,体察“边缘”,不仅是知识分子格局的展现,更是胸怀与情怀的彰显。
三、性与政治
如果说边缘出发是大江遵从的文学观,那么性与政治的书写则是大江文学创作的核心主题。纵观大江的文学生涯,他的创作经历了由内向外探索存在主义、人本主义、人道主义三个主要阶段: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入文坛的大江开启了对存在主义的意义探寻,在西方文化的启迪与熏陶下,转入对日本本土问题与社会现状的批判思考;进入70年代,转向个体的人与精神困顿的持续关注;80年代后的大江厚积发力,逐渐将视野扩展到世界危机与人类存亡的人道主义。性与政治始终是他出发的原点、创作的把手、探索人性与深入世界的通道。在大江的笔下,抽象、异样与极端的“性”表达,连接社会症结、政治风云、文化变异与和平危机,直面人类的灵魂裂痕,组构政治文化的现实隐喻,暴露现代文明的重重危机。与多数本土作家不同的是,大江更加关注社会的呼吸命脉与人类的精神苦痛。他是跨世而生的堂吉诃德,带着冒险家无畏的抗争与果敢的坚决,手持利刃刺向政治虚像与人道危机的幻想风车。
大江的文学世界里,以人的思考为基点,性与政治的书写化身为行走的肉身与游离的灵魂。集中表现在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三个层面:
第一,通过书写“性”,寻求人类病态心灵的现实救赎。“性的革命主要的是思想意识的革命,其次才是人类制度的革命”(12)。早期大江的文学作品以性与政治的意识反思为主,关切人类精神世界的困惑、焦虑与冲突,寻求解救灵魂的突围。《性的人》《我们的时代》讲述日本青年一代群体挣脱伦理道德的观念束缚,以性的颓靡反映心理变异的轨迹,通过肉体的畸变唤醒民众信仰的沉默与民族意志的崛起。《人羊》《饲育》《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等作品中大量麻木、虚空、怪异与突变的性描写展现社会变革对现代人造成的心灵疟疾,反思现代工业文明的急速发展带给人类身心的异化与伤害,以乌托邦的理想呼唤身心的自然回归。
第二,以性为媒介传递人的平等意识。凯特·米利特认为:“性的革命首先要求的是终止性的压抑和禁忌……性的革命的目标是一种宽容的、单一标准的性的自由,一种与传统性结合中的愚蠢、剥削性质的经济基础中的腐败划清了界线的自由。”(13)在大江笔下性别之爱、人类之爱无分等级与界限。性叙事的目的在于呼吁人性的解放、个体尊严的守护与生命自由的追求。《生活下降者》是大江通过性的表达追寻自由与人性解放的典型佳作。作品中的“我”身为一名大学副教授,拥有光鲜亮丽的社会身份与狼狈不堪的贫贱出身,人人艳羡的幸福家庭与难以启齿的性别取向,外表正派的完美形象與杂芜丛生的晦暗内心。大江敢于撕裂面具伪装,尽显自我与人性的较量,以性为媒介表达对生命的尊重、对差异的包容与对自由的追求。
第三,性的政治隐喻。大江在《文学笔记》中谈道:“只要是关于性的人,那么性的形象就是一种能够移位的、使多样的侧面统一起来的形象。‘性来证明自我存在、找寻自我意义和在社会位置的需要,而组成了团体,以此反抗整个社会现实。”(14) 因此在大江的文学世界里人的书写抽象化为“性”与“政治”的双向表达,强调“自我”内部与“社会”外部的对立属性与矛盾斗争。“性的人”是大江创作主题的原点,它并非表层意义上的生理性爱,而是深入社会政治领域的广泛关切,进而回归人的本体价值与生存意义的哲学探讨。性是大江深度剖析现代文明、强调批判意识的话语方式。在性的外衣之下,披露日本本土强权政治的压迫与文化信仰的破碎。大江通常以怪异的性来还原怪异的世界,通过微妙的性别关系塑造强烈的政治隐喻。《跑,一直往前跑》中表兄与佩涅罗普·曼达琳的两性关系,暗喻了日本在东方与西方世界的夹缝中求取生存的尴尬处境。
大江性与政治的思想表达融合了本土与西方文化的互审思考,汇聚了大江文学创作的社会责任与人本意识。他紧紧把握现代社会的人在与生命世界的冲突中所遭遇的悲剧性主题,关注被异化的社会里的人的个性与非个性的冲突,揭示现代人的孤独,挖掘精神丧失时代里的人的本质。(15) 爱情与政治向来是伟大作家的书写主题,对人的关注与社会的思考是文学创作性的起点,也是方向性的终点。家国天下与个人本位是每一位作家都需要辩证思考的命题,对国家与社会的关切与期望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与底线,对个体与生命的关爱与尊重更应该是创作者的本心与使命,如何理性地认知与选择决定了作家创作生命的高度与深度。
四、从容坚守
纯文学的概念发源于西方,它的出现以对抗传统宗教势力与政权阶层对文学的强势干预与功利效用为目的,力主维护文学的独立领地与纯粹属性。近代以来日本经历明治维新的全面变革,接受西域文明的启蒙开化,学者内田贡正式提出“纯文学”的概念,侧重诗学之力的阐释。而后太田善男提出“纯文学”与“杂文学”的文体之分。“纯文学”的术语经译介进入近代中国,最早由王国维提出“纯粹美术”,呼吁文学之独立与自由。鲁迅等人受康德、叔本华等思想家的影响,强调现代文学的发展遵从无目的性、无功利性与审美性。现代工业文明与商业文明的到来,使得世界范围内文学的生产与生存方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商品化与消费化的文学时代出现了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同源异流。当下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高下之争亦是世界文坛普遍存在的问题和现象。与通俗文学以满足大众口味,顺应时代热潮相比,纯文学的核心理念主张文学的独立性、开放性与人文性,意在建立独立性的文学品格,探索开放性的文化视野,坚守人文性的审美理念。
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下,网络信息化与数字化爆炸的时代,不被利益所诱惑、不为名望所倾倒、不受权势所干扰,始终保持对纯文学的从容坚守是大江文学的创作本色。1958年出道不久的大江健三郎凭借《饲育》获得第三十九届芥川奖——日本最具影响力的纯文学奖项之一,从此奠定了大江文学之路的创作基调与行进方向。1994年10月,瑞典文学院授予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肯定了其深耕“纯人文”领域的至高成就:在“变异的现实主义”中展现“纯人文主义的理想形象”,为文学提供了“全人类把握现实所必需的模特儿”。面对市场机制的变革与读者群体的锐减、传统文艺形式的当代落寞让大江内心堪忧,却无法改变他对文学评价的价值标准:“如果多少改动一下‘纯文学的评价标准,也就是说,如果以更宽泛的视角看待日语文学作品的话,肯定每年都会出现赢得空前读者群的作品。问题本身就是,这种现象也代表着文学衰退……。”(16) 总体来看,大江健三郎对纯文学的从容坚守表现为开放性的文化视野、独立性的文学品格、人文性的审美理念三个层面。
第一,开放性的文化视野。广泛借鉴世界文学经典、与文坛名家对话是大江文学遵从西学东渐的坚守执念。在个人创作的不同时期,大江受到多位世界级文学大家的影响。50年代前后法国文学是大江文学的启蒙摇篮。在60年代初期,俄国文学成为大江创作的精神支柱,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理等俄罗斯作家作品熟稔于心,强化了大江对批判现实主义的深切关注。70年代前后,他系统研究了拉美与欧美作家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人的作品,有效地吸纳了寻根文化的思想意识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进入80年代,大江健三郎专注对巴赫金、拉伯雷、但丁和叶芝等人的理论阐发和化用,古典主义的消化吸收与现代主义的兼收并蓄加强了其个体的思考深度与创作力度。此外对君特·格拉斯、米兰·昆德拉、沃雷·索因卡、胡安·鲁尔福、米勒尔·海明威等文学巨匠的钟爱有加,对大师作品的深入阐发,让大江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寻求到通往世界文学的沟通桥梁,同时发现了立足传统又超越传统的文学方法。大江博采众长,受到英法文学、美国文学、俄国文学、中国文学的广泛影响。被大江健三郎誉为“最后的小说”三部曲《燃烧的绿树》便是“西学东渐”之下成功实验的产物。就像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日本文学对西方文学的吸收,是技巧多于精神,尽管日本文学大量导入了西方文学的理念和技巧,但其内在精神却仍然是日本的,而且即使吸收了西方的文学精神,那也是在经过融会贯通后成了日本化的东西。我们或许可以肯定,这段话不仅是对大江文学的最佳界定,同时也是日本文学走向世界的基本定势。”(17) 为此,大江不断地尝试以人文共识为底色的文体创作,由此建立起通往世界的文学桥梁。在《读书人》中他曾谈到自己在阅读的过程中常常借助辞典,在精读原著与品味译著之间,寻找不同文化的共通点与语言表述的平衡点,进而创造出独特性与融合性兼而有之的日语文体,书写世界性的人的文学。主题的普遍性、文体的特殊性与文化的多元性,引领大江的文学作品超越国界距离,跨越文化差异,走向世界文学的中心。大江的文学王国里展现的不仅是世界的日本,更是人类的世界。
第二,独立性的文学品格。大江坚守严肃文学的创作阵地,拒绝商业文化的利诱侵袭。在未获得诺奖之前,大江在国内外尚未产生较大的影响力,并未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相较于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太宰治等日本畅销型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中国的人气并不算高,相反他的纯文学作品由于多表现晦涩深刻的主题思想、怪诞抽象的叙事情节以及复沓绵长的语言风格常常令大众读者敬而远之。他曾经在公开演讲中半开玩笑地说过:“一辈子也没有感觉到嫉妒的我,对于村上在中国的人气,我感到很嫉妒。”但实际上,在名利权贵面前大江并不为之所动,他明确肯定纯文学的价值,坚守纯文学的立场:“在日本这个国家,唯有写作纯文学和想要阅读纯文学的人,才能够培养出解读真正的文学的能力,从而获得力量以达成知性的创造力。……为了提醒大家关注这一点,即便我写的书卖不出去,我也要显出一副从容的表情,继续写着纯文学的小说。”(18) 大江与我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是多年的好友。莫言对大江健三郎先生从容处世、坚守本心的文学品格高度赞赏:“大江先生是一个坦率的人,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爱憎分明,绝不暧昧。他是那种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将自己的写作与重大世界问题纠缠在一起的作家,因此他的文学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和现实性,因此他的文学是大于文学的。”(19) 独立性的文学品格,一方面让大江的文学作品充满强烈的当代性和现实性的思想感召,使得很多读者从他的文字里,获得了面对不幸的勇气。另一方面在反思历史遗留问题上,大江健三郎始终保持坚定正义的主体立场。他坚持反对日本删改历史教科书的行为,敢于对日本军国主义说不,并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拒絕日本天皇颁发的文化勋章。 在《致新人》中,他劝导“新人”(即年轻人们)应该有“不撒谎的力量”:建立强大而稳定的内核,坦然面对生活,以此获得人格的独立、尊严的完整与生命的自由。
第三,人文性的审美理念。以孩童视角观察世界,以弱者的立场书写现实,以人性的深度塑造人物,以生命的高度丰盈灵魂是大江人文创作的精神理念。他这种创作能够突破语言的障碍与界限,从而抵达审美高峰。日本著名作家司马辽太郎将大江的创作比作可以通往世界各地的国际航班,承载着人类普遍性与共情性的文学母题,对其文学成就的人文高度赞誉不绝。在他看来,大江是日本文学史上一颗格外闪耀的明珠,其作品最具有世界性。奥野健男说:“大江健三郎是当今日本最富有才华、学识与思想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直视社会现实并能够从正面去解决问题的,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真挚的纯文学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评价他的代表作《万延元年的足球队》“集知识、野心、心态于一炉,深刻地发掘了乱世之中人与人的关系”。大江的一生坚持反战文学、孩童文学、边缘文学、性政治文学等社会题材的人文创作,对人类与世界满怀宽和与救赎的人文之心。作为日本文坛的战后派作家群代表,大江健三郎持续关切和平危机与生态恶化,高度关注战后政治高压之下人的生存状态与心态变化,进而成为日本新时代文学的一面旗帜。以人为本位,以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苦难为核心铸就了大江人文精神的审美高度。对此大江有高度的自觉,他说:“作为一个置身于世界边缘的人,应从自己的意愿出发展望世界,并对全人类的医治与和解做出高尚的人文主义的贡献。”(20)
提升还是迎合是每一位作家与批评家都需要郑重思考的本源问题与意识责任,站位的高低决定作品的好坏,格局的大小影响创作的生命。大江能够置身繁华却依旧从容坚守,值得我们敬佩与反思。对于当代文坛而言,首先,应该以纯文学的价值抵抗商业文明的侵蚀,避免落入创作的俗套。文学不是商品,快餐式的生产与消费缺乏营养,长此以往更有害健康。今天,严肃文学逐渐被“通俗文学”边缘为一种“小众”的存在,这不是一个良性信号。真正的文学,其自身价值必然经得起时间的沉淀、历史的检验与人民的认可。经典之作往往历久而弥新,其文学标准绝不因外界干扰而跌宕浮沉,回望历届的诺奖作家与获奖作品皆是如此。其次,审慎“世俗”,拒绝“媚俗”。一流的作家与一流的作品从不屈己献媚。作家需要在热潮风向中冷静思考,一味地对大众喜好随声附和,只能成为暂时性的“过眼云烟”,而无法真正进入文学史的视野。批评家们更应该坚守本心,自觉维护批评生态的稳定健康,充分发挥自身左右手的力量,用左手指出作家的优劣,用右手提升读者的审美趣味。最后,保持开阔性的文化视野与开放性的文化心态。全球化时代在世界趋向一体化的今天,故步自封无异于原地倒退。五四以来,西学东渐的文化潮流给中国的学界与文坛开辟了广阔的空间,注入了全新的能量。但思想上固守传统、排斥外来文化的“裹小脚”行为时至今日仍然存在。理性对待西方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辩证性地接纳与吸收无疑是进步之道,但缺少常识的“偏见”与文化心态的“浮躁”绝不利于文学的发展,亦无益于民族心理的健全。
面对读者的惰性,大江健三郎选择的是对纯文学的坚守。但是在信息爆炸、电子阅读、视频满天飞的读图时代,某些中国作家,包括从八九十年代起一直在当代文学创作前沿的部分作家、先锋作家,出现了向俗文学迎合和投降的趋向,引起了文学圈内外的关注、不满和批评。大江健三郎的睿智形象、深刻的文本创造会一直闪耀在世界文坛,成为我们的启示。
注释:
(1) 河西:《大江健三郎、莫言与鲁迅》,《新民周刊》2023年3月14日。
(2) 康慨:《大江健三郎:倔强如堂吉诃德,捍卫着被世风磨去鋒芒的事业》,《中华读书报》2023年3月23日。
(3) 涂佳煜:《走近大江健三郎:“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浙江日报》2023年3月13日。
(4) 李薇译: 《“始自于绝望的希望”——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演》,《文汇报》2006年9月10日。
(5) 莫言:《大江健三郎先生给我们的启示——在大江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莫言:《我们都是被偷换的孩子》,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9年版,第14页。
(6) 美国《巴黎评论》编辑部编:《巴黎评论·作家访谈2》,许志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年版,第357页。
(7) 许金龙:《大江健三郎与鲁迅的对话》,《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3月11日。
(8) 转引自王新新:《大江健三郎心中的鲁迅》,《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2期。
(9)(10)(16) 大江健三郎:《我在暧昧的日本》,王中枕、庄焰译,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67、34、174页。
(11) 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王成、王志庚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3页。
(12)(13) 凯特·米利特:《性的政治》,钟良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94、92页。
(14) 大江健三郎:《文学笔记》,新潮社1974年版,第129页。
(15) 李淑芝:《大江健三郎作品中性与政治的冲突》,《学术交流》2004年第5期。
(17) 许金龙:《从森林走向世界——记诺贝尔文学奖新得主大江健三郎》,《世界文学》1985年第1期。
(18)(19)(20) 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许金龙译,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255、6、97页。
作者简介:刘潇,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广东广州,510632; 刘川鄂,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大学省级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当代文艺创作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62。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