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中国社会经历了从封建王朝向现代国家的转型,同时也从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最终走向世界。如果将近代中国的这一变化放到国际体系的层面来审视,我们会看到一些不同的画面,对一些历史事件的解读也会有所不同。实际上,近代中国的历史变迁也体现出了国际体系的转换过程:以中国为中心的宗藩体系在西方维也纳体系的冲击下开始瓦解,中国逐渐接受了西方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开始建立起来的国际关系原则,并逐渐进入到正在形成的新的国际体系之中。从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到雅尔塔体系,中国不仅对国际格局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知,还能与之进行互动,积极开展外交。然而由于近代中国的政府都只是仰赖于西方国家的同情心,不敢、不能、也无法突破本身存在严重问题的国际体系,因此也不可能真正改变近代中国的命运。
关键词:国际体系演变;近代中国变迁;宗藩体系;世界体系
中图分类号:K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100-08
在中国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近代是一段风云变幻的时期,整个国家经历了从封建王朝向现代国家的转型,中国社会在各个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改变。而这些变化之所以发生,除了中国自身的历史发展逻辑之外,对外关系也在其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推动和影响。近代以后,中国从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最终走向世界,成为国际社会的一员。当然,中国的这种变化并不是孤立进行的,与此同步发生的是整个世界范围内国际关系的变化。地理大发现拓展了人们对于“世界”概念的认知,工业革命带来了新的交通与通讯手段,各个文明之间的联系日趋频繁,彼此的交流与互动、相互的影响与制约都在加强,国际社会的体系也由此开始形成。而中国作为这一时期国际社会的一个成员,也逐渐进入到这个正在形成与变动之中的全球性国际体系里,并与之产生互动。
通常我们对近代中国的解读主要聚焦于中国自身的变化,对于这一时期对外关系的关注,也多立足于中国,以中国为主体来看待我们与世界各国关系的展开,如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与国家主权的丧失、从洋务运动开始的国家外交体制的改变、20世纪20年代的修约浪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等等。这些都是近代中国的重要课题,在学界也有大量研究成果,但如果我们调整一下角度,从全球史观和国际体系演变的视角来看待近代中国的变迁,就能够在一个更加宏观的层面上,获得一些不同的画面和思考,对于一些历史事件也会有新的解读。由于近代中国对外交往不断加深,在这段历史的发展脉络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国际体系演变所投射下的画面。而对于国际体系的每一次演变,中国也都会与之进行某种形式的互动。
当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被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所接受,中国正在以一种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到国际体系的建设与全球治理当中。在新时代的背景之下回顾历史,能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国际社会的演变,感受到今天中国的发展与成就。
一、马嘎尔尼使团来华:各执己见的东西大国
当我们回顾国际体系的发展历程的时候,不难看到,虽然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国际关系体系,确定了国家主权和平等交往的基本原则,也因此被视为近现代国际关系的奠基石。但从地理范围来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还只是一个区域性的国际体系。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结束了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因此主要是在欧洲大陆暂时建立起了一个均势格局。而在此时的东亚地区,维系各国关系的则是以明朝为中心的宗藩体系。这两个国际体系分别位于欧亚大陆两端,相对独立地存在,但并非完全没有联系。随着近代以降全球联系的加强、西方近代殖民的推进,这两个体系开始出现碰撞。
(一)东西国际体系的第一次交锋
1793年马嘎尔尼使团来华,其背后最重要的推动力当然是英国方面希望解决中英贸易不平衡问题的愿望。乾隆皇帝对使团所提出的贸易要求的断然拒绝,也被视为封建王朝下中国以天朝大国自居、不了解外部世界的表现。但同时,这次访问也被视为东西方两种国际体系的第一次交锋。英国试图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的国际交往原则来进入中国,然而中国此时正处于封建王朝的鼎盛时期,仍以宗藩思想指导对外关系。
英王乔治三世在给马嘎尔尼的私人指示中明确指出:“在中国经商的英国臣民很久以来多于任何其他欧洲各国。……英国商人……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每每被人误解而得不到尊重。在这等情形下,虽然英国本身的经济繁荣绝不依靠在华英商的成败和得失,我对于自己的远方臣民不能不予以应有的关怀,并以一个大国君主身份有力地要求中国皇帝对于他们的利益予以应有的保护。……自不待言,除了人类的幸福,两国的互利和中国政府对英国商业的应有的保护而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在给中国皇帝乾隆的信中,乔治三世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1)可以看到,乔治三世并不完全了解中国当时的对外关系模式,只是单方面从自己的想法出发,认为英国所提的要求非常合理,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但很显然,中国的乾隆皇帝并不这样认为,因此在那两封著名的回信中,对于英国的各种要求都表示了拒绝:“尔使臣以尔国贸易之事禀请大臣等转奏,皆系更张定例,不便准行。”乾隆对此给出的原因则是:“天朝统驭万国,一视同仁,即广东贸易者,亦不仅尔英吉利一国,若俱纷纷效尤,以难行之事妄行干渎,岂能曲循所请?念尔国僻居荒远,间隔重瀛,于天朝体制原未谙悉,是以命大臣等向使臣等详加开导,遣令回国。”(2)随后乾隆对英国所提出的要求又逐条进行了驳斥。
可以看到,此时的中英双方,作為各自所处国际体系内的大国,都缺乏对对方的了解,只是单方面用自己的思维模式来同对方打交道,并希望对方能够接受自己的交往模式与规则,这样的沟通必然难以取得成效。
(二)以宗藩模式解读英使来华
在马嘎尔尼的这次访华过程中,更有意思的一点是中国方面对相关文件的界定与翻译。乔治三世的信被定为“表文”,乾隆的回信被定为“敕谕”,这显然是套用了宗藩体系下的往来模式。也正因为这样的界定,英王的信在译成中文之后,加入了大量表达恭顺的文字。如英王信中讲道:“英国现在正与世界各国和平共处,因此英王陛下认为现在适逢其时来谋求中英两大文明帝国之间的友好往来。”(3)这句话在呈递给乾隆皇帝的版本中,表述为:“如今本国与各处全都平安了,所以趁此时候得与中国大皇帝进献表贡,盼望得些好处。”(4)个中差异一目了然。
此外,最经常被提到的跪拜礼问题,显然也是中国方面希望以宗藩模式来处理马嘎尔尼使团访华的一个突出表现。
如果从外交体制的角度来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常驻外交代表机关的派驻,然而这样的机关在宗藩体系内没有存在的空间。在清代早期,具体负责处理与属国之间各项事务的主要机构是礼部和理藩院,而这两个机构本身并不是专门的对外机构,其主要职责仍然在于处理清政府的内部事务,对外事务对于它们来说,只是兼管而已。因此,在鸦片战争之前,在中国统治者的观念当中,对外事务并不是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也就不需要就对外交往设立专门性的职能部门。再加上华夷观念的影响,当英国依照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的惯例,提出要在中国常驻使节时,自然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5)乾隆在此并不完全是出于自大或者无知,而是无论从思想层面还是操作层面来看,英国所提要求难以在中国既有的对外关系体系内实现。
二、鸦片战争之后:宗藩体系走向瓦解
1814—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之后,以强权政治为重要特点的维也纳体系取代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虽然维也纳体系所讨论的问题主要是欧洲事务,但它已经开始将世界其他地区作为欧洲国家的扩张对象纳入进来。正是维也纳体系下西方列强愈演愈烈的对外扩张行为,使得东亚地区的宗藩体系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以中国为中心的这一体系最终瓦解,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一)从宗藩体系到条约体系
1840年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起点,中国开始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国家主权丧失,国际地位下降。从国际体系演变的角度来看,鸦片战争则是诞生不久的维也纳体系在世界范围内疯狂扩张的过程中,开始以暴力冲击东亚地区的宗藩体系,这一进程从19世纪中叶开始,最终在19世纪末期基本告一段落。
纵观这一时期国际体系的变迁,首先当然是宗藩体系的瓦解。维也纳体系下的西方列强继续在世界范围内进行殖民扩张,在这一过程中,不仅作为宗主国的中国遭受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侵略,中国自明清时期以来的属国也纷纷沦为列强的殖民地,与中国之间的传统关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宗藩体系开始解体,直至甲午战争后彻底消失于历史之中。
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开启和结束宗藩关系消亡进程的却并非欧美国家,而是向欧美国家学习的日本。19世纪70年代,日本占领琉球,并最终将之吞并,这成为中国“所有朝贡的属国一个一个地相继地被割去的一个序幕”(6)。此后不久,中法战争爆发,法国夺取了中国对越南的宗主权。随后,中国又陆续丧失了对南部的暹罗、南掌、缅甸三国以及西南部的锡金的宗主权。暹罗在中法战争爆发不久就宣布停止向中国朝贡,南掌也于1893年被法国兼并,成为法属印度支那的一部。缅甸则在1886年完全落入英国的控制之下。1890年,中英签订《藏印条约》,同意“哲孟雄由英国一国保护督理”。(7)
宗藩体系最终解体的标志则是中國对朝鲜宗主权的丧失。朝鲜与中国的藩属关系最为稳固,也是中国属国中最重要的一个。但同时,朝鲜又一直是日本侵略扩张野心的对象。近代之后,日本不断向朝鲜渗透,直至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的爆发。此役中国惨败,中日签订《马关条约》,中国丧失了对朝鲜的宗主权。至此,在东亚地区维持了数百年的宗藩关系完全消亡。
其次,条约体系被引入中国。在鸦片战争之前,在清代中国所熟悉的认知范围内,朝贡与册封是对外关系的主要内容,其规则由中国方面依“礼”而定。尽管清政府也签订过诸如《尼布楚条约》之类的条约,但它并非清代对外关系的日常内容。然而鸦片战争却给中国带来了远超过朝贡与册封的对外交往,通商口岸、关税、领事裁判权等新事物与传统的宗藩体系格格不入,其运行依赖中外条约而展开。因此,在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条约体系与宗藩体系共存,中国依照两套不同的规则分别与两个不同的国家群体开展往来。当然,随着宗藩体系的解体,条约体系在当时中国对外交往中所占的比重日渐扩大。
而在1900年《辛丑条约》的谈判过程中,各国由于彼此意见大相径庭,难以达成一致,在经过长时间的争吵之后,它们最终接受了美国提出的“门户开放”方案。“门户开放”由此成为列强在处理对华关系时共同遵守的一个原则。这样,各国将由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所开启、维也纳体系进一步确认的“均势”原则强加在中国头上。
(二)洋务派眼中的国际格局
众所周知,19世纪60、70年代的洋务运动是晚清时期外交近代化的重要阶段。在这一过程中,国际法观念开始进入中国,其中一个重要渠道便是丁韪良所翻译的《万国公法》。与丁韪良交往密切的张斯桂为此书所作的序文中,他对当时的国际格局进行了这样一番介绍:
间尝观天下大局,中华为首善之区,四海会同,万国来王,遐哉勿可及已。此外诸国,一春秋时大列国也。若英吉利,若法兰西,若俄罗斯,若美利坚之四国者,强则强矣,要非生而强也。
……
在昔春秋之世,秦并岐丰之地,守关中之险,东面而临诸侯,俄罗斯似之。楚国方城汉水,虽众无用,晋则表里山河,亦必无害,英、法两国似之。齐表东海,富强甲天下,美利坚似之。至若奥地利、普鲁斯,亦欧罗巴洲中两大国,犹鲁、卫之政,兄弟也。土耳其、意大利,犹宋与郑,介与大国之间也。瑞士、比利时,国小而固,足以自守。丹尼、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国,昔为大国,后渐陵夷,然于会盟、征伐诸事,亦能有恃无恐,而不至疲于奔命。其间蕞尔国,不过如江、黄、州、蓼,降为附庸,夷于邱县,或割地而请和,或要盟以结信,不祀忽诸,可胜道哉?可知不备不虞不可以师,鲜虞不警边,舒、庸不设备,千古有同慨焉。(8)
这段介绍非常有趣,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首先,尽管当时的洋务派已经开始去了解西方世界,但还是习惯性地用中国历史来进行解读,将当时的西方国际格局比附春秋战国的形势。而这恰恰体现了洋务运动时期一种新旧混杂的过渡状态。
其次,尽管认识不完全正确,但此时的洋务派已经看到了维也纳体系的重要特点:国家因实力不同而在体系中有着不同的地位,大国相互维持均势,中等国家基本可以自保,其他小国则在其间艰难生存。
第三,除了在此引文中所提到的“昔为大国,后渐陵夷”的几个国家之外,在这篇序文中还分别对英、法、俄、美“非生而强”的发展过程进行了简要介绍。由此可见,当时的洋务派也已经认识到了,国际格局是处于不断的变动之中的。
(三)晚清外交机制的形成
这一时期中国对国际体系的认知与接受是比较被动的。从1842年8月29日的中英《南京条约》开始,到清朝于1911年被辛亥革命推翻为止,清政府一共与18个国家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国家主权和国家利益不断遭受侵害,国际地位日渐下降。在此背景下,清政府不得不接受列强所要求的交往模式,西方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后所形成的各种国际关系原则逐渐渗透到中国和东方世界。
鸦片战争以后,随着中外交往逐渐增多,清政府开始感觉到,仅靠原来的礼部和理藩院,已经难以应对越来越复杂的对外事务,现实要求清政府建立新的外交体制。洋务运动期间,除了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外,还有南洋通商大臣与北洋通商大臣共同管理洋务。但总理衙门和南北洋大臣均是临时设置,由其他官员兼任,因此在权力上有诸多限制,而且政出多门,也带来很多问题。1901年,清政府又依照《辛丑条约》谈判过程中列强的要求,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为外务部,中国的外交机构完成了近代转型。
此外,作为西方外交原则的一个重要内容,清政府也被迫接受了互派公使一事。1858年《天津条约》对此作出了规定,尽管其间经历了一些波折,但1861年以后,英、法、美等国的公使相继来京,建立使馆。清政府向外派驻使节一事则因为各种原因拖延了相当一段时间,也因此导致了西方国家的一些不满。1865年11月,赫德向清政府递交了《局外旁观论》,直指“派委大臣驻扎外国,于中国有大益处。在京所住之大臣,若请办有理之事,中国自应照办;若请办无理之事,中国若无大臣驻其本国,难以不照办。”次年3月,英国参赞威妥玛也在其《新议略论》中批评:“此中华全取其益者,即如派委代国大臣驻扎各国京都一节。”“如今中国独立,不与邻邦相交,各国未免心寒。”(9)
在西方国家的压力之下,1875年马嘉理事件之后,清政府任命郭嵩焘为驻英公使,随后又任命陈兰彬为驻美公使。从此之后,清政府陆续任命驻外使节,到20世纪初,共向14个国家派出了常驻使节。
总之,晚清时期,到19世纪末,中国逐渐接受了西方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以后所形成的一些基本准则和观念。
三、日俄战争:过渡时期的东亚角逐
日俄战争通常被视为参战双方对于中国东北地区的一场争夺和瓜分,清政府在此次战争中所采取的“局外中立”立场也成为它在覆灭前的一个重要注脚。但如果从国际体系演变的角度来看,日俄战争则有着不太一样的重要意义,它实际上是东亚地区在宗藩体系解体之后、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确立之前的一次大国角逐,其結果则为后来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在远东地区奠定了基本的格局。
(一)全球对抗中的远东霸权
在东亚地区的宗藩体系解体之后,这一区域的国际秩序开始进入过渡状态。日本与俄国这两个之前位于体系之外的国家开始了较量。日本此前一直游离于以中国为核心的宗藩体系之外,并且按下了中国丧失属国的开启键和结束键。但日本并不否认华夷思想,并且在“华夷之辨”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华夷变态”思想,寻求在东亚地区建立一个以日本为中心的新华夷秩序。俄国作为一个地跨欧亚大陆的大国,其政策重心一直以欧洲为主,对于与其政治中心相距甚远的远东地区,则多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西伯利亚铁路的修建开始为俄国进入远东创造条件。
甲午战争后,三国干涉还辽将日俄矛盾推向一个新的阶段。俄国因此获得了中国的信任,得以在中国东北修建铁路,即著名的中东铁路。中东铁路与西伯利亚铁路相连,大大方便了俄国直接深入中国东北地区和插手远东事务。日本国内则因此致其反俄情绪日趋高涨。“此时郁积在他们心中的不平不满也一时爆发出来。生出昨日过于骄傲、今日却蒙受奇耻大辱之感。”(10)此外,随着中国中断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俄国力量进入朝鲜与日本对抗。由此,在朝鲜与中国东北,日俄两国开始了正面冲突。
这种冲突最终以日俄战争中日本的胜利而告终,俄国的影响大大收缩。这一结局也就意味着,在即将形成的新的国际秩序中,日本将成为远东地区的主导国家。
同时,日俄两国的争夺也不仅仅只发生于日俄之间。日本在战前即与英国结成同盟,英国与俄国在全球扩张中一直存在矛盾,此次借助日本的力量成功遏制了俄国。然而与英国的间接介入相比,更有意味的是美国的直接介入,美国一直关注日俄两国的争夺,在战争后期积极调停,促成了《朴茨茅斯和约》的达成。战争结束后,面对日本在中国东北地区不断扩张权益的做法,清政府希望引入美资遏制日本。美国方面也很有兴趣,但这一构想最终未能达成。相反,美国与日本以换文的形式达成《罗脱—高平协定》,“两国政府的政策不被任何侵略意向所左右,其目的在于维持上述地区目前的现状,以及维护在中国通商和开办工业的机会均等原则。”(11)美日两国暂时达成了平衡,但它们之间在远东地区的争夺其实已经悄悄拉开了帷幕。英美等国的介入,恰恰意味着此时的远东地区已经是未来世界秩序中的重要部分。
(二)并非“局外”的“局外人”
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中,中国采取了所谓“局外中立”的立场,这也导致在战后的谈判中,无论是谈判的日俄双方,还是作为调停者的美国,都没有把中国放在眼里。中国被排除在整个谈判过程之外,其国土完全由其他国家来任意宰割。
但中国显然不是此次战争的“局外人”,尽管行将就木的清政府无力采取任何行动,但中国社会各阶层对于此次战争则极为关注,当时的报刊更是随时报道战况、发表大量评论。从一些报刊文章能看到,除了对中国自身命运的担心,时人中部分有见识者,已经对于这场战争的国际意义有了一定的认识。
1904年6月的《东方杂志》转载了香港《华字日报》的文章《论旅顺关系》,其中就清楚地指出:“旅顺者,为俄人所必守,为日人所必夺,为中国所必失。而战事之结局、亚洲之霸权,亦以此为关键。”(12)在这里,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认识到,此役关系“亚洲之霸权”。
不仅如此,1904年9月的《东方杂志》所刊登时评《日俄交战之关系》中更是讲道:“不意日俄之冲突,反于欧洲得均势之良果。英皇爱德华善乘其机,故亲历各国,与列国君主,先后欢会,莫不缔结盟约,以固欧洲均势之力。”(13)虽然这里对这场战争的解读未必完全准确,但时人显然已经明了,这场发生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战争,是与欧洲的局势紧密相连的。
此外,当时身在海外,尤其是美国的一些留学生,还感受到了日美之间矛盾的开启。当时在美国留学的顾维钧就回忆道,“本来日本人在美国还是受欢迎的。小小的日本显示了它战胜北方巨熊的决心和能力,这正符合美国人民的想象。但是由于日本公众舆论开始谴责美国坚持不涉及战争赔款的和谈,反美情绪也就出现。这种情绪随着它的发展,导致了两国人民之间友好关系的不断削弱。……我认为到日本进攻满洲时,关系没有好转。”(14)
四、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参与全球体系
维也纳体系并不能真的维持欧洲大国之间的均势,各国在殖民扩张的过程中争斗不断,最终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战争结束后的巴黎和会与华盛顿会议建立起了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中国虽然以战胜国的身份参与到这一体系当中,但由于中国自身国家实力有限、国际地位较低,因此在体系建立之初,还是处于较为边缘的地位。然而,中国也开始利用这一体系所建立起来的各项规则,尝试收回国家主权、提高中国国际地位。
(一)在战后秩序中获得一席之地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无疑是近代国际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维也纳体系的均势无法解决西方各国在世界扩张中的重重矛盾,这场规模空前的大战也让各国始料未及,战后各国认为需要建立新的国际秩序以维持和平,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由此诞生。
一战爆发之初,中国宣布中立;但自1917年美国态度发生改变之后,中国国内关于参战与否的争论热烈起来。孙中山等人认为中国不应参战,“加入之结果,于国中有纷乱之虞,无改善之效,则头等国之想象,恐未可几。……且欧战本为利害之争,我国事与彼殊,不必以人道为由,自驱笠入。”(15)但也有相当多的政治家,尤其是外交界人士,力主参战。这些主张参战的人当然无法直接预测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出现,但他们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只有参战,中国才有可能参与战后世界秩序的安排,才有可能在战后获得发言权,才有可能解决让当时中国人痛心疾首的“二十一条”以及山东问题。顾维钧就表示:“当时的局势在我看来,不难理解,为使山东问题获得妥善解决,为在战争结束时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中国必须参加协约国。”(16)
事实证明,尽管巴黎和会上中国的要求被拒绝,中国的国家地位并没有因为战胜国身份而得到明显改变,中国的利益仍然得不到西方强国的重视,仍然只是西方国家之间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中国确实在战后国际秩序中获得了一席之地,成为国际联盟的创始国。中国“藉由参加欧战,成为协约国一员,以战胜国身份参与欧战后世界新秩序的规划,对‘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积极参与,并对这个体系主要条约基础的《国联盟约》及《九国公约》,都参与其制订过程,加入了中国的意见。”(17)也就是说,中国的参战与参会,其实正是参与到了新生的全球性国际体系的建构当中。
此外,在华盛顿会议上,中国作为《九国公约》的签字国,也承认了“门户开放”原则,这进一步体现出了中国对于新的国际体系的接纳与融入。
(二)在新的体系内开展积极外交
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遭遇重大挫折,这让当时的中华民国开始意识到需要着手解决晚清遗留下来的不平等条约问题。在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建立起来之后,中国开始改变外交政策,在新的国际体系框架之内,运用其规则尝试进行修约和废约,以收回主权、提高国家地位。
实际上,在华盛顿会议上,中国就借这个多边场合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希望取消列强在华特权。如关税问题、领事裁判权问题、势力范围和租借地问题、外国驻华军警问题、中日“二十一条”问题,以及电台和邮局问题等。对于中国所提出的大多数要求,华盛顿会议都未给予明确答复,但也未明確拒绝,而是表示今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考虑。例如中国最为关心的关税问题,会议通过了《关于中国关税税则之条约》,表示可以“由特别会议立即设法,以便从速筹备废除厘金,……以期征收各该条款内所规定之附加税”,“该会议应于本条约实行后三个月内在中国会集”。但同时条约反复强调厘金问题,其实是以此作为向中国施压的一个首要条件。(18)又如领事裁判权问题,会议通过了《关于在中国之领事裁判权议决案》,表示“允助中国政府,以便实行其所表示改良司法制度期等于泰西各国之志愿,并宣言一俟中国法律地位及施行该项法律之办法并他项事宜皆能满意时,即预备放弃其领事裁判权”,同样将“改良司法制度”设置为门槛。(19)只有电台和邮局问题,列强做出了一点让步。会议形成了《关于在中国之外国邮局议决案》和《关于在中国无线电台议决案并附声明书》,规定“关于中国政府表示在中国境内之外国邮局除在租借地或为约章特别规定者外期得撤消之志愿,认为公平”;“如有外国政府或其人民在中国境内未得中国政府之允许而存留之电台,……由中国交通部接管。”(20)可以看到,尽管废除和修改不平等条约的过程十分曲折和漫长,但这一步伐确实已经迈出。
而中华民国政府此时能开展积极外交,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便是新一代外交人才的出现。这一时期的外交官,基本都有过留学经历,而且大都学习法律、政治、外交等专业,他们熟悉西方社会,了解国际规则,同时对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命运都深感痛切,希望能用自己所学推动祖国的进步与发展。如顾维钧就回忆,当他在美国要选择未来学习的专业时,尽管同学孙嘉禄“极力主张我干工程这一行”,但他自己还是想学政治学和外交学,原因正是“我想为改善国家的状况做一些事情……我的目的是为国效力,以实行改革,特别是在处理外交关系方面。”(21)而顾维钧后来博士论文的题目则是《外国对中国政府的权利要求》,尽管最后只是以原计划的引言部分作为论文进行了答辩,但顾维钧对此问题的关注是显而易见的。他在论文中就指出:“外人在中国所享各种权利特权,为在他国所未有者,固彰彰甚明也。”(22)也正是在国外的学习经历与对国际社会的了解,促成了他后来在巴黎和会上引人注目的表现。
五、第二次世界大战:雅尔塔体系的确立
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内部存在严重的矛盾,它所带来的战后和平极其脆弱。很快,随着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危机的爆发,两次大战间的各种矛盾最终导致了新的世界大战,世界各国的力量对比也彻底被改写,在反法西斯战争中诞生出来的雅尔塔体系将战后世界带入了美苏冷战的态势之下。而中国在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又面临着国内政局的转换,在新的国际体系中的位置也相应进行了调整。
(一)美苏最终牺牲中国权益
第二次世界大战再次改变了国际格局。在这场战争中,作为对抗法西斯的重要力量,中华民族艰苦卓绝的战斗极大地打击了日本法西斯力量,使其侵略野心最终破产。中国人民的流血牺牲使得中国在战争后期开始获得大国地位,与美、英、苏各国展开合作。尽管出于战争的需要,逐渐形成了美、英、中、苏四强格局,但事实上,主宰世界的主要是美苏两国,这一点在雅尔塔会议上已经完全凸显出来,战后的雅尔塔体系也由此确立。
雅尔塔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对日作战问题。为鼓励苏联对日作战,会议给予苏联一系列权益,而这些权益分别是来自于作为敌人的日本,以及作为盟友的中国。雅尔塔体系的本质在这一纸协定中也暴露无遗。
1944年10月,顾维钧向蒋介石报告,在与美国参谋总长会晤时,对方谈及苏联对日作战问题时,“料苏俄愿在远东取得旅顺不冻港,英必赞成,美亦无反对之意。”蒋介石复电询问:“彼特于此时忽提及旅顺事,以兄当时察其辞色与推想此语之所由,其用意何在?请详告。”(23)可以看到,蒋介石对此十分意外,甚至有些慌张。随着雅尔塔协定的出炉,美苏也通过各种渠道向中国透露了其内容。蒋介石指示驻美大使魏道明、驻英公使顾维钧,以及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等人多方交涉,他本人也与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苏联驻华大使彼得罗夫分别会谈,希望能改变局面。然而在战争局势日益明朗的情况下,再加上自身反共的需要,蒋介石政权无法对抗美苏强权,只能被迫接受協定中的安排,于1945年8月14日与苏联正式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满足了苏联的要求。
然而,尽管蒋介石政权出于各种考虑接受了雅尔塔协定,但中国人民这次却再度奋起反抗,继续进行救国道路的探索。1949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得以展开,中国共产党将带领中国人民在雅尔塔体系之下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
(二)随战争局势调整对外政策
从中国在抗战中的外交政策与活动来看,在抗战开始后,南京国民政府在外交上主要依靠的对象,除了国际联盟之外,便是美国与苏联。但由于战争局势的变化,这些政策也有一些调整。
首先,抗战爆发之初,国民政府在现有的国际框架之下,援引一系列国际条约,控诉日本的行为已严重违反国际法,要求以国际联盟为首的国际社会对日本采取行动。“九一八事变”之后,国民政府“特种外交委员会”发布“现在处理时局之根本方针”,列举出了七条具体的外交决策,其政策对象除日本之外,就是国联与美国,具体的考虑则包括:“判断此时仍须尽力表示中国政府完全信任国联之意思。如此,第一、对于国内可减少人民责备政府之心理。第二,不致伤各国之感情。第三,将来运用九国公约,而对美国做工夫时较易说话。”(24)1932年9月15日,日本宣布承认所谓“伪满洲国”。第二天,国民政府即发布抗议书,列举日本的行为已违反国际公法之基本原则、违反法律之初步原则与人道观念、违反《国际联合会盟约》、违反《非战公约》、违反《九国公约》、违反其自为之誓约、违反国际联合会历史训诫。(25)可以看到,此时国民政府主要还是依靠国联与美国,苏联并未正式进入其视野之内。
其次,在全面抗战开始之后,国民政府一方面继续在国联活动,同时加强了与美国的关系,另一方面,苏联也开始成为其外交工作的重点。1937年10月,面对即将召开的布鲁塞尔会议,国民政府虽然认识到“依照目前形势,会议无成功希望”,但仍然向中国参会代表顾维钧等表示:“我方对各国态度须极度和缓,即对义德两国亦须和缓周旋,勿令难堪,并须表示会议成功之愿意。我方求在九国公约规定之精神下,谋现状之解决,此系我方应负之原则。”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国民政府还提出,“我方同时应竭力设法促使英美赞成并鼓励苏联以武力对日。”(26)与此同时,中国驻苏联大使蒋廷黻也在竭尽全力地进行游说,在与苏联外交次长斯多蒙涅哥夫的一次谈话中,他明确表示:“现在各大国之中惟独苏美两国能对日本多出力,吾人深望贵国能多助我一份。”(27)最终,国民政府争取到了苏联的一些贷款和军事援助,这也是抗战开始以来中国获得的首批外援。
最后,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苏、英、美日益成为国民政府外交布局中的重中之重。珍珠港事件发生当天,蒋介石即向三国提出建议,表示“中国现决心不避任何牺牲,竭其全力与美、英、苏联及其他诸友邦共同作战”“中国建议美国对于德义两国与苏联对于日本,皆请同时宣战”“中国政府建议各友邦(中、英、美、澳、荷、加拿大、纽丝纶),应成立军事同盟”。(28)此外,中国还利用抗战的机会,与美国和英国交涉,废除不平等条约,订立新约,收回了大多数的国家主权,使得中国“强国”的称呼更加名实相符。
应当说,国民政府基本上还是把握住了日本侵华战争所带来的有利于中国的局势变化,并能相应作出外交政策上的调整,也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弱国无外交”的铁律最终导致《雅尔塔协定》给了蒋介石一个响亮的巴掌,在雅尔塔体系所确立的美苏主宰世界的格局中,中国依然难以摆脱被牺牲和出卖的命运。
六、结语
可以看到,近代以来,随着各国交往日益频繁,随着中国对外关系不断扩展,国际体系的演变与近代中国的发展一直在进行着各种形式的互动。在国际体系的视角下看待近代中国的变迁,能清楚地看到以下两个特点。
首先,在国际体系的演变中,中国的态度越来越趋于主动。晚清时的中国在未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被敲开国门,在相对被动的状态中接触到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所确立和维也纳体系中得到进一步确认的西方国际交往规则,在西方的压力之下建立了近代外交机制。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中国以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的身份参与到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当中,中国也开始学会利用国际规则、尝试收回国家权利。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由于中国人民在反抗日本法西斯战争中的浴血奋战和巨大牺牲,中国的国际话语权有所扩大,中国也得以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参与国际事务。
其次,尽管中国的态度越来越主动,但无论是清政府还是中华民国政府,一个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它们都将自身获得独立自主的希望寄托于西方国家。它们接受和参与了新的国际体系,也用这些体系来约束自己,却并没能认识到,这些体系本身就是建立在忽视和牺牲诸如中国等弱小国家的利益这一基础之上的。在这样的体系内部,不可能真正实现中国的强大。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中国以“四强”之一的身份参与反法西斯同盟,却在战争即将结束时被美苏无情地出卖,就最为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而对这一问题的突破,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坚定地从中国自身国家利益出发,实行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原因,也是这一外交政策能真正取得成果的关键所在。
注释:
(1)(3) 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译,群言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8、29页。
(2)(5) 梁廷枏等纂:《粤海关志》,台湾文海出版社1975年版,第1679—1680、1674页。
(4) 故宫博物院编:《掌故丛编》,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22页。
(6) 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2卷,張汇文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291页。
(7) 王铁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552页。
(8) 张斯桂:《万国公法序》,惠顿:《万国公法》,丁韪良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
(9) 宝鋆:《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3783—3784、3801、3803页。
(10) 陆奥宗光:《蹇蹇录》,伊舍石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88页。
(11) 《国际条约集》(1872—1916),世界知识出版社1986年版,第436页。
(12) 《东方杂志》1904年第1卷第4期。
(13) 《东方杂志》1904年第1卷第7期。
(14)(16)(21) 《顾维钧回忆录》第1分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33、152、26—27页。
(15) 孙中山:《致北京参议院众议院电》,《孙中山全集》第4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页。
(17) 唐启华:《北洋外交与“凡尔赛—华盛顿体系”》,金光耀、王建朗主编:《北洋时期的中国外交》,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
(18)(19)(20) 王铁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3册,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22、199、200—201,206页。
(22) 顾维钧:《外人在华之地位》,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209页。
(23) 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3编《战时外交(二)》,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版,第539—540页。
(24) 吴相湘:《第二次中日战争史》上册,综合月刊社1973年版,第86—87页。
(25) 张篷舟主编:《近五十年中国与日本》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01—303页。
(26)(27)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外交》,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202页。
(28) 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3编《战时外交(三)》,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版,第41页。
作者简介:陈涛,外交学院外交学与外事管理系副教授,北京,100037。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