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姗[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日本文学受中国文学的影响源远流长,从《论语》《千字文》传入日本到以白居易为代表的唐代诗歌对日本和歌的影响再到日本物语文学对中国神话、小说的借鉴,可以说中国文学自古就扎根在了日本文学的土壤中。随着世界文化、世界文学的不断交融,深受中国文学影响的日本作家在承认并接受后现代主义的同时,在其创作的文学作品中不乏中国文学的印记。
大江健三郎,一位土生土长的日本作家,青年时专修法国文学,从小因为家人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大江健三郎自己回忆,从少年时期就开始熟读鲁迅先生的作品,如《社戏》《药》,其中《药》还让大江健三郎有过一次难忘的记忆。大江健三郎的叔叔在中国东北做些小生意,回到日本时做了一顿馒头,吃完过后,叔叔问起大江健三郎最近读的书,大江健三郎说是鲁迅先生的《药》,叔叔听完捉弄大江健三郎说,今天吃的馒头就是小说《药》里的那种馒头,沾着血的馒头。大江健三郎顿时感到莫名难受,不断呕吐,直到多年过后想起此事还是难以形容地心痛。这也许是鲁迅先生的《药》 注入了大江健三郎的身体里,所以才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和感受。然而,大江健三郎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作品是受父母的影响,1934年大江健三郎的父母由上海前往北京,其居住的旅馆老板娘得知远道而来的日本客人喜欢鲁迅先生的作品,并且对《孔乙己》印象深刻,老板娘便将“茴”字的四种写法写出来。大江健三郎从父亲那里得知这段往事时,也是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天。正是父亲在临终前的讲述,让大江健三郎初次感受到了中国作品、中国作家的魅力,而在他之后的创作中,大江健三郎更是把鲁迅先生当作前进的动力、创作的激励。
2009年1月中旬,大江健三郎访问中国时,坦言要去鲁迅博物馆吸取创作的力量,因为当时小说《水死》到了写作的瓶颈,无法进行下去,就当时大江健三郎的创作环境而言,小说无法继续写下去是可以理解的。首先,《水死》的内容正是以其亡父为原型,揭示“二战”前后日本国民的精神状态,这一敏感的创作内容本身就会让创作者精神紧张,“二战”是全世界人民不可回避的话题,而这段时期刚好贯穿大江健三郎的童年。其次,在创作《水死》期间,大江健三郎失去了一位亦友亦师的日本知名文艺评论家加藤周一先生;同时,《水死》的重要参考文献意外缺失。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江健三郎的儿子被确诊为先天性智力障碍,作为人父一方面为孩子担心,一方面为自己未能及时发现孩子的问题而自责痛心。就这样,《水死》似乎“胎死腹中”,大江健三郎来到中国,希望能够找到创作的动力和灵感。来到鲁迅博物馆,大江健三郎在鲁迅头像的右侧底座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参观鲁迅先生的手稿时,更是思绪万千、激动不已,以至于大江健三郎自己认为在鲁迅博物馆不肯接受馆长递来的第二份手稿而独自默默离开是一种“怪异”的行为。与其说“怪异”,倒不如说是在喜爱的作家面前一种敬仰、崇拜和由衷的钦佩。大江健三郎在和莫言、铁凝见面时特意提及此事。鲁迅纪念馆之行,让大江健三郎能量满满地回去继续创作,时隔十一个月后,日本讲谈出版社出版了《水死》。此次之行,大江健三郎在北京大学做了演讲,演讲的内容仍然离不开鲁迅。演讲中,大江健三郎提到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奇妙的工作》就是在鲁迅的影响下完成的,当小说发表后拿给母亲看时,母亲才说出对自己的期望,希望他能写出像《故乡》那样美的文章,而不是没有任何希望的结尾。这次的演讲较三年前即2006年在北大附中的演讲顺畅了许多,三年前的那次演讲至今让很多人记忆犹新。据说在演讲之前,大江健三郎异常紧张,以至于他认为这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演讲,甚至比诺贝尔演讲更加紧张。细想开来不难理解,这次演讲的对象是正值花季的中国少年们。演讲中他讲述了自己如何从少儿时期读鲁迅文章以及读的体会和感想、如何给自己先天性疾病的儿子起名字,演讲中还提到敏感的中日关系和对中日两国年轻人的期望,最后用鲁迅的话结束演讲: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北大附中演讲之后,大江健三郎飞往了南京,与大屠杀的幸存者座谈,并以《鲁迅——中国——我》结束此次中国之行。
大江健三郎曾评价郁达夫是“亚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这个评价并不过分。郁达夫善于小说、古体诗、散文等多种体裁的创作,代表作《沉沦》以自己留学日本为背景、以身边发生的事情为素材,描写了在日留学生的现实,这部小说在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引起了轰动,《茑萝行》《离散之前》《迟桂花》等作品在中日文学界亦有很大影响。此外,郁达夫精通日语、英语、法语、德语、马来西亚语五门语言,因此翻译作品数量可观。
大江健三郎与郁达夫的“缘分”源于母亲,大江健三郎的母亲十分喜爱中国文学,1936年即大江健三郎出生的第二年,母亲得知郁达夫在东京有一个文学活动,便将大江健三郎托付给其父亲和外婆,自己一人赶去东京听郁达夫演讲。这在当时,母亲的行为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的,正是母亲对中国文学的挚爱影响了大江健三郎。而那个年代由于经济条件有限,七个兄弟姐妹中只能一个去读大学,母亲坚信将来大江健三郎一定能成为像郁达夫那样的作家,据大江健三郎说那是因为母亲看到郁达夫的耳朵和自己的耳朵长得一样。不管母亲是开玩笑的还是真的,因为母亲而受到郁达夫的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后来,大江健三郎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来到北京,对着郁达夫的照片说,就是因为耳朵像郁达夫,才有机会接受教育,走上文学的道路。
提到莫言,自然是和“红高粱”“诺贝尔奖”等联系在一起,这些是莫言的标志也是中国文学界的代表。大江健三郎和莫言的友情早在1994年大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已生根发芽了,演讲时大江提到了莫言,此时,并未与莫言见过面。在那样一个重要的时刻提起一位素未谋面的外国作家,可见莫言在大江健三郎心中的重要性。大江健三郎认为莫言的作品与其有本质的相近,两位作家的作品都是以现实为创作素材,描写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以切身的体会、独特的视角、敏锐的观察,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
大江健三郎与莫言的相见是在2000年,这是他第三次访华。2002年日本NHK电视台邀请大江健三郎采访莫言,一向不喜此类活动的大江健三郎居然满怀欣喜,和电视台一起来到中国。大江健三郎跟随莫言来到其故乡山东省高密市大栏村,莫言介绍了自己如何在那里度过童年,又如何在窗下的桌子上写作和在院子里干农活的情景,这些都引起了大江健三郎的兴趣。大江健三郎出生在日本南部的一个小山村里,乡土之情与莫言相似,故乡的树木、土地、儿时的玩伴、农活等都成为其创作的素材,所以大江健三郎坦言和莫言的文学有着共同的特质。此次高密之行,恰逢中国的除夕,大江健三郎婉拒了高密市安排的招待所,而是要和莫言一起睡土炕。接连两天的采访,大江健三郎进一步走近了莫言、了解了莫言,并和这位年龄相差20岁的中国作家结为忘年之交。如果说之前的结识是以文学为基础,那么此次的采访和熟知便是两位作家心灵的沟通和碰撞。这次来华,大江健三郎与莫言、张艺谋坐到了一起,大江健三郎采访莫言、张艺谋关于文学与电影的话题。采访中,大江健三郎说看过三次《红高粱》,第三次是看电影版的《红高粱》,对于影片中的细节描述非常感兴趣,于是问起张艺谋拍摄《红高粱》的动机、与莫言合作的感受以及中国经济的变化对文化艺术的影响等等。这次采访三人并没有因为语言的障碍而生疏,反倒是气氛融洽、谈笑风生,看似采访更像是好友之间的交流。
2006 年是大江健三郎第五次来华访问,在中国社科院做报告时,看到老朋友莫言坐在第一排位子,上前握手并向在座的听众直言莫言是中国最有实力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者,此句开场白引起了大家的热议,这在当时的中国文学界无疑是一剂强有力的兴奋剂。这次来访,大江健三郎还带来了新作《别了,我的书》,之后去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2009 年,莫言的小说《蛙》问世,有五部分分别以日本友人的五封信开头,这位日本友人被认为就是大江健三郎。2002 年大江健三郎访问莫言的故乡时结识了莫言的姑姑,并鼓励莫言以姑姑为题材创作文学。正是这部作品让莫言拿下2012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大江健三郎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这个现实填补了中国文学界的空白。据说大江健三郎的家里有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说要等莫言拿下诺贝尔奖时一起庆祝,今天终于可以开封了。
鲁迅、郁达夫、莫言三位中国文学界的巨匠,对日本后现代文学的影响通过大江健三郎由此可见。大江健三郎于2000年9月在北京演讲时曾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中国文学的影响。可以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文学的血液,我的身上有着中国文学的遗传基因。没有鲁迅、郁达夫等中国作家及其文学作品,就没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存在。”这番话绝非恭维之辞,而是一位作家的肺腑之言。莫言也曾直言:“大江健三郎学贯东方和西方文化,通过法文和英文,对西方文学有很深的了解,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佩服,我需要翻译来阅读西方作家,大江健三郎可以直接阅读。”这正如莫言在德国的一次演讲中所说,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超越国界。优秀的文学作品之所以可以超越国界,因为已经扎根于人的心里,大江健三郎就是从骨子里受中国作家的影响并为推进中日文学的交流和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