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吴明昊 张金泰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江苏大学艺术学院
内容提要:刘熙载为学涉猎广泛,深受诸子百家影响,提及刘熙载书学观,常以儒为先,然其书论亦多有老庄思想,通过老庄思想塑造其个人追求自然与无为的理想形象,同时亦表明老庄思想对其文艺思想的重要性与感染力。本文通过梳理刘熙载的为学经历与文艺思想,进而探究其书学观念的形成,以求厘清刘熙载书学与老庄思想之间的关系及老庄思想对其书学的重要影响。
晚清著名文艺理论家、书法家刘熙载(1813—1881)的书学理论主要体现在《书概》及《游艺约言》中。提及其书学观,常先入为主,以为儒家思想对其书学观念的形成有深远影响。但其书论同样深受老庄思想之影响,《书概》与老庄思想关系非常密切,《游艺约言》中的书论也有不少与老庄思想有关。
刘熙载学术极广,兼涉文艺学、教育学、语言学等领域,他在《书概》和《游艺约言》等著作中阐述了其文艺美学思想。刘熙载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于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后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萧穆《刘融斋中允别传》记载:“公少孤贫力学,中道光十九年己亥恩科举人。二十四年甲辰,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1]翰林虽为清要官职,但做皇帝的文学侍从,有颇多觐见机会。俞樾《左春坊左中允刘君墓碑》记载:“咸丰三年,文宗显皇帝召对称旨,旋奉命值上书房。久之,上见其气体充溢,蚤暮无倦容,问所养,对以‘闭门读书’,上嘉焉,书‘性静情逸’四大字赐之。”[2]咸丰帝见刘熙载气色饱满,从无倦色,询问后其以“闭门读书”对曰,得到皇上“性静情逸”的评价,即性情安静则心志闲适安乐,也可见刘在读书上所用许多精力时间,沉迷书籍与他自身性格也是息息相关的。李详《融斋类稿四旬集序》云“盖其为学,泛滥于诸子百家之说”[3],认为刘熙载受诸子百家影响,并非只学儒一家。通过《昨非集》卷二所收的散文《读楚辞》《读诗续》《儒论》《书列子杨朱篇后》《书庄子山木篇后》《广论衡订鬼篇》《阴符经续》等,可知刘熙载熟读的典籍多且繁杂。《书列子杨朱篇后》和《书庄子山木篇后》说明他对道家早有涉猎,能够作出两篇这样的散文,非浅显了解所能及,应是受到老庄思想的深刻影响。
刘熙载五十四岁辞官,同治六年(1867)聘至上海龙门书院,担任山长。其弟子胡传云:“先生教人学程朱之学,以穷理致知躬行实践为主。兼及诸子百家,各取其所长,毋轻訾其短,不许存门户畛域之见。”[4]这也印证其涉猎极广不存门户之见,老庄思想自然也不例外。刘对道家思想曾进行过深入研究,在其《昨非集》卷二中有《书庄子山木篇后》《戏为婴儿颂》,卷三中有《读庄子〈逍遥游〉代述其意二首》,这都是其深入研究的佐证。在《昨非集》卷二中有《戏为婴儿颂》一首:“柱下有言,曰‘能婴儿’。余谓‘婴儿’,能莫与齐。远游辄至,顷复在兹。惟此‘婴儿’,纯乎其纯。故我虽老,而‘婴儿’常新我虽往,而‘婴儿’常存。我与‘婴儿’,虽一生之相从兮,亦‘婴儿’为主,而我但为宾。”[5]从这里的“婴儿”与《戏为婴儿颂》中所说就可以看出刘熙载深受老庄思想影响。
在《游艺约言》中也多次提到了《庄子》,如:
《庄子》之文如空中捉鸟,捉不住则飞去。俗文乃如捉死鸟。夫鸟既死矣,犹待捉哉?[6]199
《庄子》《离骚》少欲多情。知情与欲不同,则知两家之同。[6]203
其中有对《庄子》的评价,也有借《庄子》之言评价其他文章之意。显然,若刘熙载未熟读《庄子》且未有所思,是无法写出《读庄子〈逍遥游〉代述其意二首》这样直接阐述庄子思想的文章的,也无法在《游艺约言》中展示对《庄子》的见解和解读。
刘熙载在《文概》中也多次阐明了对庄文的理解,如:
庄子文看似胡说乱说,骨里却尽有分数。彼固自谓猖狂妄行而蹈乎大方也,学者何不从蹈大方处求之?[7]9
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于此见寓言之妙。[7]9
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鸟知非鹏之学为周耶?[7]10
在《文概》中刘熙载对于庄子其文的评价也同样说明他于老庄学说的深入,无论是《文概》还是《游艺约言》中的这几则都佐证了刘熙载对老庄思想的关注,也表明他受到了老庄思想影响。这些不仅体现刘熙载对老庄思想的深入,也解释了在其书论和其他文章中多次援引《庄子》的原因。陈澧曾评其“盖世之人皆好进,而先生独好退”[8],这说明刘熙载的某些行为正与道家若合一契,这种契合除去天然性格外,必是在长期熟读诸子百家过程中所受到来自道家老庄思想的影响,这种渗透亦在其书论中看到。
崇尚自然是道家的核心,以自然为法理进而延展至审美领域。对自然的崇尚在刘熙载的书学中也可以看到,《书概》中通过援引《庄子》以及间接引用老庄思想来塑造其书学中的自然观。《书概》中援引了《庄子·山木篇》所云:“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庄子·山木篇》曰:‘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善夫!”[7]174初学书法时,学书者从技艺的生疏而追求熟练的技艺,在娴熟后开始追求“不工”,这里的不工指的是天然质朴,是一种审美的追求。刘熙载援引《庄子·山木篇》中所说:“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这段引用也进一步对前文进行了照映,前句提及由“不工”到“工”再到“不工”,此处也一语道破了学书的三个境界,与但求平正、务追险绝、复归平正三阶段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熙载指出学书从“不工”走到“工”的阶段,最后再走向“不工”,此“不工”乃是“工”之极也。“不工”是一种熟练后的“不工”,是掌握了千万种技巧后,仍然愿意追求朴素、纯真的“不工”,是在技法炉火纯青后对于书法内在的审美蕴含的一种追求。而所谓“不工者,工之极也”,是在讲这种质朴是技艺熟练的极致,这种审美追求的表现是要在技艺达到一定高度后才有可能实现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与前文所讲的学书阶段契合,在“既雕既琢”之后,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淳朴自然,这样的一种追求也是其对自然观的塑造。在文章最后刘不仅援引了《传神记》,还引用了《庄子·列御寇》。“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东坡论传神,谓:‘具衣冠坐,敛容自持,则不复见天。’《列御寇》篇云:‘醉之以酒而观其则。’皆此意也。”[9]176此处是对自然追求的呈现,若无法自然率意,处处拘谨,拘泥于规则限制,则其书法也无法表现天然本性。故观人于书,应观其行草,行草无严谨法度,更易显露天性。而只有不“具衣冠坐,敛容自持”才能够看到他的天性,只有在醉酒后才能看到他的本性。无论“具衣冠坐,敛容自持”还是“醉之以酒而观其则。”其本质是希望能看到最天然的一面,是人卸下面具最真实的一面,这种求真就是自然的追求。
《书概》开篇第二则:“与天为徒,与古为徒,皆学书者所有事也。天,当观于其章;古,当观于其变。”[9]138“与天为徒”“与古为徒”皆出自《庄子》,就书法而言,“与天为徒”就是以大自然为师,“与古为徒”即师法古人。刘熙载在开篇就提出了书法的自然观,而根源也出自老庄思想的道法自然,由此可知其关系之密切。《书概》末尾言:“书当造乎自然。蔡中郎但谓书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复天也。学书者有二观:曰观物,曰观我。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9]176与开篇所提“与天为徒”相呼,“书当造乎自然”和“观物”都是在强调自然对书法之重要,“书当造乎自然”,书法不仅由自然所造,更是创造自然的,是可以“由人复天”的。而“观物”就是指观自然,以求达到“类情”的目的。文章首尾处关于书法自然的见解,以及在文中对于《庄子》的援引都可见其对自然观的树立。
《游艺约言》曰:“作书当如自天而来。不然,则所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也。昔人谓‘好诗必是拾得’,书亦尔尔。”[6]197“大善不饰,故书到人不爱处,正是可爱之极。”[6]193“字画之长短肥瘠,无取意同,但观鸟行虫食之迹可悟。”[6]193此处刘熙载引《道德经》中“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论其“作书当如自天而论”之观点。凭主观意愿施为的必定失败,把持天下,把它据为己有的,也必定失去。作书也是如此,应当“自天而来”顺其自然,这就体现了其书学中的自然观。“大善不饰”还是对于质朴自然美的追求,他认为这样的书法才是可爱的。书法中字的笔画都是“无取意同”的,只需要“观鸟虫行食之迹”就可以悟道,也就是说从自然中来。它们都是强调天真自然,不求人爱,追求“复归于朴”,反对矫揉造作,这同样也表面出其书学中的自然观。无论是《书概》中刘熙载对《庄子》的援引,还是《游艺约言》中借用老庄思想,都围绕着书法与自然之关系,归纳塑造起来就是其书学的自然观。
老庄思想中的无为对刘熙载书学观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其书论中有大量通过老庄思想对书法内容进行阐释的内容,与其自然观伴生的就是无为思想,“老子所谓无为,由慎而来,以合于自然”[10]。自然是无为的目的,无为是合于自然的途径。自然和无为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因此刘熙载在讲自然观的同时也离不开无为思想。无为思想也在他的书论中有所体现:
书要有为,又要无为,脱略安排俱不是。[9]174
无为之境,书家最不易到,如到便是达天。[6]193
无为者,性也,天也;有为者,学也,人也。学以复性,人以复天,是有为仍蕲至于无为者。书画逸品出能品之上,意之所通者广矣。[6]194
即因顺自然的有为,而得其自然,最后成其自然,自然而然。“书要有为”就是为了无为的自然书法,反过来说“书要有为”就是一种积极的无为,所以“书要有为,又要无为”来实现书法创作中的自然而然之境界。而刘熙载也认为“无为之境”是一种极高的境界,是可以“达天”的存在,书家自身也极难达到,可见无为在其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老子曰:“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王弼注曰:“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味,治之极也。”[11]无为思想非一味消极,而是积极的有为,只有积极的有所为才能真正求以无为。这解释了“学以复性,人以复天,是有为仍蕲至于无为者”之意,通过有为的手段、途径,达到无为的目的,最终可入无为之境。所谓“有法而无法”也是此意,强调先有法后无法,其本质就是有为与无为,通过手段达成目的,用有法来达成最终的无法,而后就能“进乎技矣”。《老子》中“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下句是“以至于无为”,求道之人情欲文饰一天比一天减少,少之又少,到最后达到无为之境。刘熙载将无为比作书法中的境界,而书若可以“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才能得此不俗之境界,笔下的字自然就不会俗。可见老庄思想一直存在其论书中,且影响颇深。
刘熙载于诸子百家各取所长,不仅儒家思想对他影响深刻,他对老庄思想也研究透彻且深受其影响。刘在其书论中援引《庄子》语句,借老庄思想表达自己的书法观点,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对书法审美影响有长远的历史渊源,这种影响在其身上得以体现。刘熙载的书学与老庄思想有着严密且深透的联系,刘熙载用老庄思想论述了其书学中的自然观和无为追求。刘熙载书学中独具的魅力脱离不了老庄思想的陶染,也正因此才有深邃见解,并与传统中国文化为纽带,追溯书法本质,对书法作根源性的探讨,故其能在书法领域登堂入室,超群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