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羲之《丧乱帖》

2023-12-24 15:23池月
书画世界 2023年6期
关键词:字法王羲之用笔

文_池月

暨南大学艺术学院

内容提要:王羲之作品《丧乱帖》笔法多变,笔锋轻盈,横折用笔、结构、章法无一不散发着灵动之美。作品中笔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用字的大小,以及以欹求正、虚实相生的处理手法,都映射出作者情绪跌宕起伏的变化。本文分别从作品的时代背景、用情和用笔分析、章法结构等方面阐述王羲之的雄强风骨和人书合一的至高境界。

《书谱》中云:“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1]1可以说,王羲之在书法领域上是我们迄今为止无法超越的一座高峰。纵观其作品,笔法自然多变、轻盈飘逸,既有古朴之感,又有沉淀与创新。在他众多的作品中,《丧乱帖》(图1)不同于他其他帖的细腻精致,相反,散露的笔锋、果决的气势在此篇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时代背景

两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发,百姓深受折磨。“八王之乱”,北方士族百姓为躲避战乱,纷纷渡江南下,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衣冠南渡”。王羲之祖籍山东琅琊(今山东省临沂市),战乱之时跟随家人南迁。一日王羲之接到友人书信,惊闻山东的祖坟被毁,内心悲愤交加,苦闷难言,提笔回信: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这就是书法史上的行草名帖《丧乱帖》。目前存世的《丧乱帖》为唐摹王羲之尺牍,以双钩线描写成。通过该摹本,我们可见王羲之《丧乱帖》字法风格随情感而变,一气呵成,既具有太史公抑扬顿挫之美,又兼备雄强与惨淡之美,完整地表现了由行入草的过程,书法、文辞和心境被巧妙融合。

二、用情之深沉

书法是文人雅士抒发情绪的一种重要方式,常常寓情绪于字里行间。这种情绪的起伏变化在书法作品中,可以表现为用字大小节奏的变化、用墨枯湿浓淡的变化、用线粗细的变化等多个方面,也可以表现为文本本身的表达以诉说情感。王羲之用书法表达情感,就像音乐家用音符演奏表达快乐与悲伤,像画家用色彩渲染表达情绪的波澜。

王羲之在惊闻祖坟遭到破坏后,震惊、痛苦之余写下《丧乱帖》。在《丧乱帖》首行,“羲”“顿”“丧”等字,在这种悲恸的情绪之下,用笔沉重,不可能如往日书信般平和安静。第二行,叙事略显放松,写到“离”字之时再也压抑不住激愤之情。第三行,“慕摧绝”三字用笔略加收敛,这种收敛是有意无意之间的意识,是王羲之在长期修炼后形成的用笔习惯,他将“变化意识”与“布局意识”贯穿全帖始终。

第四行中“当奈何”三字,字体由行书向草书转换,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再次爆发。第五行轴线偏移,这种极为明显的摇摆轴线在情绪稳定的时候一般不会出现。第六行“深荼毒”、第七行“不知”几字,笔意连带,将后几行书写速度提升,节奏感增强。写到最后“顿首,顿首”,情绪再难掩饰,两个字组一带而过,结束痛苦的书写。

通篇品读下来,可见王羲之在一笔一画间用情之深沉,他将情感与技术高度统一,精妙绝伦。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曾言:“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点画耳。”[2]王羲之这种书写的意识、变化的意境完全融入了笔尖,可谓人书合一。

三、用笔之精妙

《丧乱帖》笔法精妙,结体多欹侧取姿,有奇宕潇洒之致。通篇来看,字体厚实,但又不失方笔棱角。部分用笔笔尖出锋明显,豪气外露。笔画有方有圆,有粗有细,厚重老练而不失灵动。直笔劲健直挺,弯笔画呈现弧线形。正如《书论》中所言:“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举新笔爽爽若神,即不求于点画瑕玷也。”[3]

纵观整幅作品,厚重的用笔形成块面,如星星点点状分散在作品各处,并非统一方位。“丧”“极”“离”“肝”“痛”“毒”“临”“顿”等字,以及与其上下呼应的偏旁部首,让整幅作品看上去更加灵动跳宕,劲弩筋结,展现了书写与生命的律动感。

四、结构之空灵

《丧乱帖》与《频有哀祸帖》《二谢帖》为同一帖,分属三部。其中八行的《丧乱帖》在其占主体部分,行文流畅,线质厚实,飘逸感足,笔锋微露,轻重对比明显。同时,敦厚的字分散在整面手札中,节奏感更加明显、强烈,视觉冲击力相比于其他两帖更为凸显。

《丧乱帖》文开篇稳重,行气并非酣畅淋漓,而是有所压抑、有所克制。通体从章法上来看,斜势突出,尤其是后几行摆动更为明显。每行的欹侧态势由重心不同、倾斜角度不同的单字组成,多行的欹侧态势便形成了整篇的章法。《丧乱帖》可谓极尽各字之真态。正如《书谱》中所言:“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1]80

从结字结构上看,也不乏用心。“羲”字左紧右放、左低右高、左实右虚,巧妙利用了视觉对比,作为文章开头首字,既不失厚重也不乏轻盈之态。“羲之”两字左侧对齐,但实际看来,前三字左侧都是几乎平齐。“之”与“羲”左下部分呼应,对比前字,明显轻快许多。较为典型的左右结构“顿”“乱”二字,后者较前者左右部分留白开阔,且后者有左上重、右下轻之势,将重心基本移至左侧。上下结构中,大多主笔存在于下半部分,在避让主笔的同时,最上部分常以留白呼应。譬如“荼”“墓”“慕”“羲”等字,开头两点倾斜相望。如对字的外边缘线定点连接,可见字上部的开张度仅次于该字的主笔。此外,该帖上下结构的字普遍上紧下松、上疏下密。仔细观之,字与字之间绝不是平均分布,哪怕密不透风,也会有微微喘气的空隙;哪怕疏可走马,也会有部分头角展露,打破完整留白。左右结构中,大多保留中部留白的完整性,且左右一重一轻,节奏感强。如“酷”“摧”“绝”“何”“深”“复”等字皆是如此。第四行“痛贯心肝”,这组字多为半包围结构(这里暂且将“贯”的上半部分按半包围来看)。通常半包围结构与全包围结构之间的连带关系是极为纤弱的,也很难添加连带。作者利用重心中轴线的摆动,做了一个巧妙的处理:“痛”整体由上至下右倾斜,重心偏左;“贯”整体由右至左摆动,上半部分形成向右倒的视觉差,并与前字连带。一左一右产生拉扯感,互相有了呼应感。“心”并未与前字产生实连,但字势向右环抱,托住了“贯”右下侧错位之感,形成字组的平衡之态。

从字势来看,首行每字的欹侧角度略有差异。若将每字重心中轴线连接延长,大部分字的中轴延长线无法前后呼应连接,首行文字行气并非如后文那般连贯。仔细观之,首行有一两字欹侧角度几乎相同,但下字比上字角度更大,在整行中形成动荡感。虽然这种起伏变化在首行略显突兀,但这样的字组效果在整张作品中是异常活泼生动的。

从行距来看,前两行行距间较宽,上松下紧,形成欹侧之状。“先”“墓”二字与右侧“羲”“之”对照呼应,一静一动,节奏巧妙。“先”字左下部分预留出极大的空间,字形上大下小。王书在处理许多独体字时通常也采用这种方法。如《圣教序》中“大”“太”等字,将最后一笔预留的空间避让给左侧部分,形成空间上的反差。“离”字节奏颇为跳跃,疏密变化明显,两侧呈倒三角式向内环抱,同时,左侧上半部分字内空间让出,形成上疏下密之感。帖中“号”“荼”“乱”等字亦与之同理。

从节奏来看,首行重落笔,后一行轻盈书写,形成对比。第二行由重至轻,同前行形成反差对比。由此往复,形成了隔行同重、隔行同轻的“隔山打牛”之法。整体视觉效果上节奏感强,呼吸感明显,有效避免同重同轻、左右扎堆出的现象。另外,每行开头首字起落呼吸,层次丰富。“惟”字略高出1/3,形成落差;“痛”略低半字,留出气口;“奔”重新拉开错落。从第四行开始加速,结字多用草法,可见作者内心之悲愤、啜泣难止之态。最后几行墨色逐渐变淡、行笔速度急速加快、字距加宽,形成视觉落差感。而每一行所形成的气口,都可被其周围左右之字的排序错落留住。例如“肝”“痛”之间所留气口,可被“修复”所挡;“临”“纸”所留气口,可被“衣”“毒’所挡;及最后一行,字形缩窄拉长,被最左侧透气的气口拦下,将整幅字之气聚集在中间,达到收聚凝练之用。

从字法选择来看,字法的选择与结字的空间运动形式相互依存。在下笔书写时,通常前几行展现出的是作者深思熟虑的过程,并非大展身手之时,其落笔较重,略显生涩。字法选择上大多由行书甚至是行楷入笔。而后几行,几乎都用的是草法。书至此时作者的内心情绪已经达高点,文章的书写节奏也随之达到高潮。第二行“先”字开头笔画的位置,看上去像是刻意避而不及旁边的“羲”字,特别是在作者逐渐调整与第一行之间的留白时,这种感受更加明显。相比于周围的字,“先”字周围的留白显得格外通透,并不会因为四周有诸多繁杂之字而感到拥挤。就“羲之”“先墓”四字来看,“先”“之”两字在对角线遥相呼应,似乎是成了这一小部分的气口。书写至倒数三四行时,文中出现大留白,字法选择上出现大草。如“深奈何”至“临”,视觉感受上是速度明显提升,粗细对比明显,视觉冲击力强。但快收笔题款时,行笔速度又趋于减缓。结束之时,又逐渐呼应开头,视觉感受上是速度明显减缓,横式减弱,纵式鲜明,留住了纸内、字间气口,将整幅作品稳重收尾。

由此观之,每一幅作品并非从头至尾采用统一样式的一气呵成,而是能让人看到其中的呼吸、断句。其用笔的劲挺、结体的纵长、线条的轻重缓急,让画笔飘曳在空际之间,这不是在形式层面上刻意玩弄各种技巧所能达到的,确实是王羲之的过人之处。

结语

纵观《丧乱帖》,其用情之深沉,用笔之精妙,结构之空灵,影响之深远,在很多后世书家的作品中都能见到这件行草名帖的缩影。通过上文对王羲之代表作《丧乱帖》的研究分析,可以让我们对王羲之的书法有更加深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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