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两面·人生轮回·写作救赎:史铁生《命若琴弦》再解读

2023-12-20 07:42张海绮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文本解读史铁生

[摘  要] 老瞎子和小瞎子是史铁生小说《命若琴弦》中的两个人物,是同一形象的一体两面,各自走过同一段完整人生的不同阶段。老瞎子和小瞎子也是史铁生在小说里分裂出的两个人格,寄托了他渴望恢复健全的身体和拯救自我的心理愿望。史铁生通过书写来宽慰自己,描写瞎子乐师的解脱超越、得到救赎进而使得现实中突然残疾的自己得到救赎与解脱。

[关键词] 《命若琴弦》  史铁生  文本解读  创作心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73-04

《命若琴弦》是史铁生具有代表性的小说作品之一,试图解释作者本人无比关注的残疾及人生意义的问题。学界对此的研究多从存在主义哲学视角出发,结合史铁生的人生经历,聚焦其所表达的西西弗斯的生命观。而从小说人物设计入手,结合文本细读,联系小说的叙述视角和环境设计,纵观人物的成长、成熟历程,进而窥视作家史铁生的创作心理,也能从其他角度探究出这部小说的奥秘。

一、人物:一体两面的老瞎子和小瞎子

如果,《命若琴弦》要写一个瞎子琴师的整段人生,那么,他认知的发展应该是这样的过程:①孩子般的天真懵懂;②第一次打击:认识到瞎眼究竟意味着什么;③接受瞎眼事实后,为拿到药方、重见光明,挣扎着、努力着弹断琴弦;④第二次打击:得知治眼的药方只是无字的白纸;⑤走出打击,活下去,并将“药方”传给下一代。

而在小说中,实际上,这一整个人生被裁剪开来,分给了一老一少两位瞎子琴师。老瞎子呈现人生的后半部分,小瞎子呈现人生的前半部分,小瞎子经历过的老瞎子在故事开始之前都经历过,老瞎子经历的小瞎子在故事结束之后仍会经历,二者实际上是同一个人,经历着同一个命运的循环。

1.小瞎子:从懵懂到经历人生的第一次打击

在《命若琴弦》的故事刚开始时,小瞎子只是一个贪玩的孩子,试看以下文字:

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又走了一会儿,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1]

这段文字主要以小瞎子的视角书写,完整呈现了小瞎子赶路时的动作和心情。在山里赶路,小瞎子听见什么动物,就要和这些动物“互动”一番,并乐在其中。这一方面体现出他认为赶路很无聊,总要干点什么解闷,另一方面体现出小孩的心性——玩心太重,并没有认识到专心赶路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从道理上讲,老少瞎子是流浪乐师,赶路是为了尽快走到下一个村子,多说书好赚钱谋生,并且,老瞎子还担负弹断一千根琴弦、打开琴槽拿到药方的重任,从这一角度来看,弹琴就是瞎子乐师的命。小瞎子却并不在意生计,也不在意什么“命”,只想着无聊了就要玩乐,此时的小瞎子还是个天真贪玩的小孩子。同时,这个孩子还萌发了懵懂的性意识,体现在他轻声哼了几句哥哥呀妹妹的小调,这在后文和兰秀儿的接触中也有所印证。再次,小瞎子看不见的特点也在本段文字中淋漓尽致地呈现,通过小瞎子的视角,所有关于他和外界的描述都是对于声音的描述,既符合小瞎子的实际情况——看不见,也注意到瞎子的听觉比较灵敏的特点,同时也是小瞎子作为乐师听觉比较敏锐的呈现。

这个贪玩的小瞎子,初到野羊坳也依然未脱稚气,倒是发挥、顺应了自己初萌的性意识,又是听电匣子,又是找兰秀儿,说书时弹琴弹得不好,练琴的时候也总是分心。一听到兰秀儿的声音,小瞎子就心猿意马,弹琴弹得乱七八糟;一想到兰秀儿,小瞎子的琴声就乱,还会不自觉回忆起兰秀儿的手捂自己脸、扳自己头时的触感和滋味。不管老瞎子怎么提醒他、劝告他,小瞎子都不理会,只是顺应自己萌发的性意识和兰秀儿进行接触,难以自拔地沉浸在懵懂“爱情”的甜蜜之中。

在小瞎子和兰秀儿的关系发展过程中,电匣子担任了重要的角色。上一次来到野羊坳,小瞎子答应给兰秀儿听电匣子,这是小说故事开始之前的事情。在小说中,小瞎子和兰秀儿一起听了两次电匣子,第一次两人谈论了接吻,兰秀儿扳了小瞎子的头;第二次两人听着电匣子在庙里打闹,互相吹气,并实际尝试了接吻。电匣子正是两人关系的枢纽。

而这种顺应天性、天真懵懂的状态,是被兰秀儿的出嫁打破的,小瞎子原本顺其自然、毫无波澜的人生就此断裂。小瞎子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离开了村子,老瞎子找了好久,终于在深山里找到了他。此时的小瞎子已经悲哀到心如死灰,一心等死,经过老瞎子日日夜夜的守候,才终于哭了出来,发泄着自己的悲伤,宣泄着人生的痛苦,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这一事件可谓是小瞎子人生的重大节点,从这件事过后,小瞎子才真正开始成长,真正理解了一些事,比如自己的残疾。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1]

从小瞎子的话可以推断,兰秀儿的离去肯定与小瞎子的残疾有关,否则,小瞎子不可能突然从天真懵懂的状态突然萌生想死的悲哀和对于瞎眼的怨怼。选文中的两个“终于”,蕴含着时间的长度,潜藏着小瞎子丰富而又悲恸的心理活動,而两句话中的感叹语气又呈现出他的不平。因为残疾而“失恋”,通过失恋而认识到“残疾”,对于小瞎子来说,肯定是人生中的一大打击,他的疑问和恳求中隐含对命运的怨怼和凄凉的希望。

史铁生的其他作品中也有过类似的表述。《我二十一岁那年》这篇散文中,史铁生回忆了他在病房见到的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因为淘气扒车,从车上掉了下来,脊髓损伤从此残疾。住到病房里,小男孩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今后会变成怎样,他还是在病房里淘气,也等待着大人的宽容、原谅与改正之后回归正常的允诺。看到这样的场景,史铁生痛苦地写道:

“未来,他势必有一天会知道,可他势必有一天就会懂吗?但无论如何,那一天就是一个童话的结尾。在所有童话的结尾处,让我们这样理解吧:上帝为锤炼生命,将布设下一个残酷的谜语。”[2]

当小男孩知道“残疾”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残疾”究竟如何阻断了他的人生,“残疾”是来源于无心的错误却也不可逆转,他天真懵懂的生活就要结束。《命若琴弦》中的小瞎子也是这样,他不顾老瞎子的劝告,喜欢上兰秀儿并和她发展出了关系与感情,这不是什么错误,可是对于身有残疾的他来说,这就是会让人生断裂、痛苦的劫数,也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错误。当兰秀儿离开的时候,原本天真快乐的童话断裂了,原本天真贪玩的孩童时期也逝去了,从此,他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生命的真相,认识到自己瞎眼的事实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童话的结尾。而走出无知而快乐的童话,经历过磨难,人才能真正地成长、成熟,感受到生命的重量,明白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小瞎子希求着睁开眼看看,由此开始,他才真正背负上使命,从老瞎子那里接过他目前人生的意义——弹断琴弦,拿出药方,重见光明。

2.老瞎子:大彻大悟与意义的传承

小瞎子所经历过的,老瞎子都在《命若琴弦》的故事开始之前经历过,甚至比小瞎子经历得更多、更痛。而《命若琴弦》中呈现出的老瞎子的故事,就是在历经种种后,老瞎子终于弹断了最后几根琴弦,拿出了封在琴槽里的药方,却被告知那只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拿着白纸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1]。

比起小瞎子的“失恋”和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残疾缺陷,老瞎子经历的打击是终生信仰的破灭,这种感受更痛,更难以释怀。“一会儿”与“几天几夜”,分别是老瞎子主观上对时间的感知和客观实际中时间的长度,这两者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对比中更突出了老瞎子内心的崩溃与痛苦。“骨头一样”的比喻暗含死气,“询问苍天”是对命运的质询,而脸色的苍白也显出生的能量正逐渐在老瞎子的身体中流失。五十年来的追求,临到终了却化作破灭的泡影,仿佛被命运肆意地捉弄。人生的虚无与空漠尽在其中。

从幼稚的努力,到看到人生的虚无,已经迈出了深刻的一步。而老瞎子又往前再走了一步,《命若琴弦》也往前再走了一步。在痛苦、思考与感悟中,老瞎子意识到,生命的目的本就没有,他也知道了该如何教导小瞎子,却也不能让年轻的小瞎子一下子知道命运所有残酷的真相。老瞎子试图振作起来,可总也摆脱不掉无字的白纸。

在对人生反复的纠结与思考中,老瞎子试图用更加超脱的哲理解释自己的命运,进而宽慰自己,可他还是凡人之身、凡人心性,“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1]。但是,能够做出一个超脱的解释,本身已经足够有价值。

老瞎子最后的释怀与超脱在于他的传承,像老瞎子自己的师父一样,他把无字的白纸封进了小瞎子的琴槽,告诫他要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再去打开琴槽,拿出治眼的药方。这不是欺骗,也不是善意的谎言,而是对于小瞎子的人生最为真诚的祝福,是为小瞎子的生命赋予了真切实在的意义。瞎子乐师的命就在琴弦上,“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1],他们就能达成最圆满的人生。老瞎子实质上是通过传给小瞎子人生意义从而确定出自己的人生意义,通过拯救小瞎子而最终实现拯救自己,实现自己的超越与释怀。

这种对抗并超越虚无命运的壮举,被视为“崇高”,或是西西弗斯式的反抗,给徒劳无意义的人生注入力量与色彩。正如史铁生1990年给杨晓敏的信中写到的那样,西绪福斯“看到了那个永恒的无穷动即是存在的根本”[1],《命若琴弦》中经历了完整一生的老瞎子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把相似的命运赐给了自己的徒弟。

二、叙述:普适性与宿命感

根据上文的分析,瞎子乐师的命运形成完整、连续的循环。就像老瞎子的师父把无字的白纸传给老瞎子,老瞎子传给小瞎子,小瞎子再传给小小瞎子,命运在一代一代的传递中不断运转。小说没有说明故事发生的具体年代、具体地点,所叙述的命运似乎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带有某种普适性,形成关于人生的神秘寓言。

这种神秘性与宿命感也是通过小说视角的选择造就的。叙事学中将叙事视角分为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而《命若琴弦》的叙事视角显然是被称为“上帝视角”的非聚焦型。考察整篇小说,多数段落叙述视角都是全景鸟瞰式,少有焦点的自由移动,偶尔转移到老瞎子和小瞎子身上,则显示出他们内心的隐秘,这偶尔的透露,再与整个宏大的全景相对比,又显现出老小瞎子个人命运的渺小与无常。

小说以“群山中走着两个瞎子”始,“群山中走着两个瞎子”终,营造出广阔的空间感和循环的时间感。小说的环境是在群山之中,具体地点有野羊坳、野羊岭,也有老瞎子抓药的地方,空间广阔。通过插叙老瞎子的回忆、命运循环式的结尾以及不断增长的琴弦数的设计,小说的时间跨度无比漫长、无休无止。这样无限的时空,正如同宿命的舞台,循环往复地上演着同样的故事。

三、史铁生:通过写作实现自我救赎

《命若琴弦》中老小瞎子琴师的故事,体现出作家史铁生深层的创作心理——通过写作,来宽慰自己的残疾。史铁生的残疾不是天生的,而是在他二十一岁时突然而至,受医疗水平所限難以治愈,这就像是命运给他开的巨大玩笑,此后的一生他一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并与它对抗不休。“残疾”这一事实,对史铁生来说,正如捉摸不定、变幻莫测的宿命的具象化。老瞎子和小瞎子是同一人物的一体两面,其实也是作家史铁生的一体两面,一老一少两个瞎子面对的问题也是作家史铁生本人面对并日日夜夜叩问的问题。老小瞎子都渴望重见光明,无疑暗示着作家史铁生本人对于重新从轮椅上站起来、恢复健康的渴望,小瞎子曾有过三年的“看见史”,正如史铁生曾享受过二十年的双腿健全,老瞎子从没有见过世界,可看作史铁生对于天生残疾的一种想象。

瞎子乐师的琴就是他们的命,正如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所写到的“……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2],在沉重又无法打破的宿命威压下,人总要给自己的生存找到一些理由。对瞎子琴师来说,这理由是弹断琴弦重见光明,对史铁生来说,这理由是不断写作实现自救。在小说中,史铁生把自己分裂成老小瞎子两个人格,通过老瞎子对于小瞎子的拯救和最终实现对生命的超越与释怀,进而实现对现实中残疾自我的宽慰与救赎,虽然以凡人之躯与凡人心理,这种宽慰与救赎不可能是完全而彻底的。

吴俊在《当代西绪福斯神话——史铁生小说的心理透视》一文中,详细论述了史铁生小说作品中残疾主题的意蕴,对残疾人命运的关注是史铁生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他的小说温情而伤感,小说中的残疾大多是作为既定事实迫使个体接受,残疾带给个体痛苦的被抛弃感,而在这样严重的打击之下,个体的生命意识却没有泯灭,反而激发出了更加强烈的生存意志,并释放出对于人格尊严、平等与自由的渴求与呼唤[3]。

这是史铁生小说所体现出来的,实际上,史铁生是想借助写作来实现自我宽慰与拯救。在很多作品中,史铁生不断询问、追问、叩问、质问着老天关于生命的问题。在他最为世人所称道的散文名作《我与地坛》中,处处可见沉重显眼的问号: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2]

连续的问句,正是史铁生对命运的苦苦质询,对苦难的不懈思考,即便他无法做出令自己信服的回答。史铁生从来没有真正对于自己的突然残疾释怀,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问在残疾之后如何做好心理建设、继续生活的奥秘。《命若琴弦》中,通过充满宿命感、生动形象的故事,史铁生试图让遭受打击后大彻大悟的老瞎子给予因残疾而痛苦的小瞎子一个生命的答案,就如同他试图给当年那个突发残疾的自己一个生命的答案,进而实现自己的释怀。不管他是否成功,这种尝试都是难能可贵且极有价值的。它鼓舞了作家本人,也鼓舞了千千万万的读者。

参考文献

[1] 史铁生.史铁生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2] 史铁生.我与地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 吴俊.当代西绪福斯神话——史铁生小说的心理透视[J].文学评论,1989(1).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张海绮,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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