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过渡礼仪”仪式反复出现在门罗笔下人物的行动轨迹中,在其作品中有着突出的地位。学者对这些仪式的定义未跳脱“逃离-归回”的线性藩篱,这样的解释削弱了门罗对人性精神与民族文化的复归构造。过渡礼仪三阶段的仪式理论可以解读《亲爱的生活》中人物仪式的叙述原型,在解决生存难题与追寻心灵满足的仪式张力中刻画加拿大人的精神困境与自我认同之间的矛盾,揭示了门罗对分离、阈限到聚合的成长主题与民族生存传统的思考。
[关键词] 门罗 《亲爱的生活》 过渡礼仪 生存文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45-04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加拿大短篇小说作家,擅长将视角聚焦加拿大人的生存困境,被辛西娅·奥齐克(Cynthia Ozick)誉为“当代契诃夫”。门罗至今创作了14部作品,其封笔之作《亲爱的生活》(Dear Life)言说了她“最初、最后,也是最亲密的话”[1]。
《亲爱的生活》收录了十四篇短篇小说,讲述了不同人物在面对身份认同、生老病死、婚姻爱情等问题时的现实抉择,深刻揭示了门罗所关注的女性成长主题和自我意识建构问题。“过渡礼仪”仪式理论的行动模式是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Gennep)于1909年在《过渡礼仪》里提出的。“过渡礼仪”仪式遵循生命生长模式,包括分离、阈限和聚合三个阶段[2],表现了人类诞生、成长、婚姻、死亡等仪式化的社会地位与身份转变。《亲爱的生活》以反复再现的仪式原型描摹主人公的生命轨迹,体现了过渡礼仪“阈限”阶段的模糊多态性。通过对《亲爱的生活》人物成长的原型叙述的探讨,并借由集体无意识的文化模因追溯门罗对加拿大生存传统的文化追寻,可以进一步阐述门罗的创作主旨,即对民族生存的精神困境和身份认同的整体关怀。
一、分离——主体的自我认同之旅
“仪式”这一人类学概念出现于19世纪。仪式的应用与文学艺术等表现形式关系密切,人类运用仪式多是出于共同的人性冲动,以表达主体的感情。门罗着力利用普通人的生命片段刻画他们不同阶段的成长历程。例如,《逃离》将学者的视线聚焦于门罗式的“逃离”主题之中,其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所运用的逃离、转变与回归的循环模式与过渡礼仪理论所提倡的观点不谋而合,这一特点在门罗的封笔之作《亲爱的生活》中得到进一步呈现。
1. 个体身份的主动逃逸
分离阶段是整个过渡礼仪的关键,小说人物“逃离”原先环境的行为是过渡到全新状态的仪式举动。《离开马弗里》(Leaving Maverley)中,利亚在父亲的专制禁锢下失去与社会的主要联系,16岁即辍学以照顾母亲与幼弟、为牧师太太熨衣来尊崇父亲的信仰,为了补贴家用还担任影院的夜间检票员,甚至不能“看或听电影的对话”[1],以防被外界“腐蚀诱惑”。父权社会放逐第二性是加拿大普遍的社会现象,严苛的加尔文教义又从信仰层面将妇女约束在远离社会的家庭空间内,剥夺她们的个体身份与存在价值,造成女性自我指认的艰难困境。婚姻家庭的生活经验使门罗以一种近乎变态的移情来聚焦女性人物的成长进程,将她们被动消除自我身份认知后的觉醒反抗以“逃离”的方式呈现出来。电影院作为与外界接轨的桥梁,激发了利亚的自我意识——她越过父辈和宗教的规束,采用第三者的视角以转述电影内容的方式丰富自我认知,完成与亲缘族群的初步分离,“她已经以某种方式把自己与家人区隔开来”[1]。此后,利亚在一个暴风雪夜与牧师儿子私奔,彻底摆脱家庭那令人窒息的控制。人类学仪式研究显示,仪式具有导入和破解社会的功能,分离为归入社会、实现生命圆满提供第一个踏板,将利亚的身份认同与成长追寻进程向前推进。
2. 集体身份的被动剥离
加拿大学者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将仪式理论的应用从人类学研究拓展至文学的原型批评上来,旨在从“文学作品的内在结构”揭示其普遍内涵[3]。门罗虽倾向于描摹个体的生命活动,但“逃离”的族群性特征依然有迹可循,落实在小说中便是《亚孟森》(Amundsen)中医生集体身份的缺失,其与宗教之间貌合神离最终选择逃出这个环境。
福克斯医生因犀利博学的风采赢得了众人爱戴,然而随着与薇薇安的恋情不断发展,他暴露出越来越多的反常特性:他的病人因手术失败去世后,他却出现在薇薇安与孩子们的课堂中并以滑稽的举止干扰教学;对于孩童,他关怀患肺结核的安娜贝尔,却粗暴驱逐了干扰自己与薇薇安相处的女孩玛丽。在自我身份和社会身份的冲突中,福克斯选择前者,被门罗评为“一个自私的人”:二战留下的心理阴影与工作的特殊性质强化了他作为医生的外在身份认同,病人的死亡则异化其个人的社会活动,同时削弱了福克斯维系情感的能力,令他排斥牧师证婚的习俗并最终取消与薇薇安的婚礼。这种自私是遭受创伤的表现,也是避免进一步受害的自我保护的结果,符合加拿大鸵鸟式受害者效应。经历过英法殖民、二战、经济萧条等历史戕害,加拿大人因身份认同障碍而蜷于受害者的自我定位,无力以宗教信仰疗愈民族心理创伤,因而“逃离”成为首选的求生手段和脱离受害者身份的有效仪式。
门罗赋予了分离阶段“受害——求生”的逃離动机,再现加拿大人在灾祸中被剥夺了自我能指符号,继而逃离现实以求自保的民族心理。当现实异化了精神依托,主体只能在逃离中踏上自我认同的阈限之旅。
二、阈限——徘徊中的幸福追寻
范热内普提道:“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不存在兼容,个体从一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世界时,非经过一中间阶段不可”[2]。阈限阶段是一种既不在旧有状态也不在全新状态的无限时空,象征着无限可能。维克托·特纳(Victor Turner)发展了阈限之无限可能的特性,而这种特性能拓宽仪式的主体选择空间。当人物正式进入阈限阶段后,门罗以混沌模糊和弱者力量这两种性状为《亲爱的生活》的阈限表征,致力于展现求生意志下人物的挣扎与故事的走向。
1. 伦理之门的障碍
特纳提出,阈限空间以社会结构断裂混沌的模糊立场[4]横亘在前后两个过渡世界之间,模糊了人的身份定位。女诗人格丽塔带着女儿登上火车前,给爱慕对象哈里斯写了一封“漂流到日本”的信件并附上到站时间。途中,火车车厢的独立空间解构了格丽塔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前社会身份,消解了道德审视和婚姻责任带来的约束规训。“现在我们不是我们,是其他人”[1],她以正在逃逸的女性自由状态与旅客格雷格发生性关系,如角斗士般恣意释放兽性欲望而感到轻松和愉快。
期间,女儿凯蒂在寻找母亲时被困在两节车厢门之间,其失踪-受困-解困是对格丽塔的阈限考验。门的出现常常伴随着人物身份状态的变化,而凯蒂受困的物理处境亦即格丽塔精神过渡的阈限空间。险些失去女儿的恐惧激活了格丽塔作为妻子与母亲的责任意识,她决意放弃追寻自己的幸福,并将其视为“背叛和罪恶”,意欲回归家庭,但早已收到信件并在终点站等候的哈里斯最终以一抱一吻重新为她打开崭新世界的大门。混沌的阈限身份与伦理困境令格丽塔被卡在代表着新旧世界的两扇门之间进退不得,如凯蒂受制于两节车厢之间般孤独无助。格丽塔企图抓住女儿的手却被后者挣开,最终她在哈里斯的怀抱中坚定了本心,“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1]。格丽塔跨越这两扇门,在范热内普看来正意味着完成仪式的主体遭遇变迁,挣脱阈限空间,完成了精神的过渡。
2. 求生之门的开启
“弱者的力量”是处于阈限空间的人的另一特点,处于弱势的人虽社会地位低下,却于道德和仪式中占据高于常人的地位,并通过“适当的仪礼行为释放禁锢的能量”[3]。集体无意识是原始人类心理的遗传和积淀,“逃离”原型仪式推动了被禁锢的心理能力的释放,利亚的人生轨迹正是“弱者的力量”在过渡仪式上的典型体现。
逃离马弗里后,利亚进入阈限阶段,其弱者身份的波动体现在以下三个节点:第一,女儿-妻子:在风雪之夜出逃并与不信教的牧师儿子结婚,利亚用身体和信仰上的反叛回击了父权和宗教对自己的掌控和桎梏,完成了门罗对《圣经》原型利亚形象的颠覆与重塑,通过实现婚姻自由打破亲缘族群带来的规训;第二,妻子-情人:因为丈夫在婚后常常酗酒纵乐,渴求幸福的利亚转而委身于一位已婚牧师,实现由妻子到情人的身份转变,在爱与性中寻求精神上的圆满;第三,情人-女性:孩子被前婆家带走,牧师也惧于道德压力不敢再婚,利亚重新回到模糊的阈限状态。接踵而来的打击并未令利亚自暴自弃,她进入康复医院担任义工,完成从自我汲取者到利他的贡献者的身份过渡。借助雷的视角,可以看出利亚虽然被边缘化也处于弱势地位,但她比小镇上的其他人高尚得多。
由此可见,阈限阶段模糊混沌、弱者力量的表征以“彰显本质”为阶段性旨归,令仪式主体在过渡礼仪中蜕变更新,达到身心聚合的终极目的。
三、聚合——生存叩问上的精神重构
聚合阶段是过渡礼仪的收束完成,标志着主体获得新的社会身份地位,范热内普将其比作单向度的生命周期,称其是“从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过渡的序列”[2],任何试图逆转仪式的行为注定将以失败告终。《亲爱的生活》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聚合图景,表达门罗在“自我欲望的接受与否”同“心灵成长和民族生存”矛盾的文学巡弋。
1. 通过失败:抗拒与往者不可谏
《沙砾》(Gravel)讲述了卡萝的心理聚合失败与死亡:早熟敏感的卡萝渴望回到父母离婚前的熟悉世界,她没有认清父亲和母亲已各自重建家庭的现实,努力做出两次与狗有关的尝试。起初,她将狗送回父亲家并谎称是狗自己的意愿,以期引起大人的关注。计划失败后,卡萝为了获得被尊重的成人权利和身份,将狗抛进水坑试图招来母亲,达成“英雄勇救失足落水狗”的成就。在这场微型过渡礼仪中,她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水坑,因错误估计冬衣的吸水能力,没能及时通报的主客观因素,最终溺毙。卡萝死亡下沉的躯体和象征其愿景的狗之凫水上岸暗示聚合失败,如弗莱所言,以重新掌握人类已经失去的关系为目的之仪式,只是一厢情愿[3]。线性流动的时间中,卡萝注定无法在拒绝现实的前提下成长并获得新的身份与权利。
否认自我聚合是阻止仪式完成的另一重原因,如果说卡萝的失败是因为她拒绝接受现状,那么《火车》(Train)中贝尔的父亲则是因为拒绝认同自我之兽性和欲望而死。身为注重名誉的专栏作家,妻子患怪病的现实给他造成严重的精神困扰,导致他最终在欲望压抑中失去理智,窥看女儿的裸体,造成父女关系的长久破裂。仪式作为一个巨大的象征符号系统,通过聚合阶段来催促仪式主体达成自我和解,并予以主体整体发展的动态平衡,然而贝尔父亲拒绝接纳自我性欲的本能存在,将伦理困境的症结归咎于不受约束的原始欲望,最后用自杀的极端方式割裂本性中的兽性和人性。人性和兽性这一原始的二元辩证主题因为人的抗拒而失去平衡,正如在单向的时间洪流中求索过往的举动阻碍了小说主人公的自我完善和升华。一切不可挽回的态势下,“接受”和“谅解”成为身心聚合的唯一可能。
2. 超越成功:接受与来者犹可追
殖民地的创伤历史与美国的威胁现状让加拿大人囿于习得性无助的受害者心理,将获得“生存”作为民族特性与精神驱动力,门罗将之表现为“原谅与接受”的聚合成长。摆脱受害的仪式聚合并非一蹴而就,往往需要经历一些过程,如《火车》主人公杰克逊的四次立场转变。
立场一:否认受害。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归纳出四个受害立场,并指出初始立场是否认受害[5]。杰克逊因不敢反抗继母的性猥亵,只得将后者的戏弄“锁好藏起来”,并成长为一个极度害羞与沉默的人,哪怕成为受人尊敬的参军青年也依然鼓不起勇气面对继母。立场二:“忍受受害”。与艾琳失败的性行为令杰克逊发现自己性无能的事实,他不愿耽误艾琳的幸福,在退伍后跳下火车躲避对方。阿特伍德认为,受害者将“受害事实解释为命运的行为”而选择了逆来顺受[5]。杰克遜没有将性无能归结于继母的猥亵,而仅将视线聚焦于受害结果并予以转移内化。遇到贝尔后,杰克逊进入了立场三:“逃离受害”。贝尔身上坚韧乐观的生活态度打动并留住了杰克逊,他与贝尔结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并勤奋地生活。当仪式主体正视受害认知,可以通过努力做出改变。然而,贝尔曾被父亲窥探裸体的经历激起杰克逊的创伤共鸣,对继母的猥亵行为无法释怀的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摆脱受害者身份,再次选择逃离。立场四:“非受害者”。贝尔死后,杰克逊找到工作并再次邂逅初恋女友艾琳,这次的重逢寓意深刻,艾琳等同于杰克逊的受害经历见证人,看见她就意味着接受自己的受害现实,摆脱她就意味着摆脱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当主体寻找并消除受害的外部或内部原因,就能用前受害者的视角接受自己的经验[5],最终杰克逊释然离开,登上火车寻找未知的希望。
仪式主体的成长以聚合阶段的圆满完成为媒介,达到人生蜕变。门罗在接受访谈时表示,杰克逊必须要从人的纠缠中逃离,这表明她期盼着加拿大人不再执着于受害历史,而是带着求生的执念着眼当下摆脱受害,在超越性的现实与精神聚合中走向崭新的民族前景。
三、结语
过渡礼仪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现实与历史、欲望与生存的矛盾冲突,从而“转变至一个更高境界”[6]。艾丽丝·门罗在《亲爱的生活》中通过“分离-阈限-聚合”三阶段仪式的原型化用,在人物的生命探索中寻求一条成長与生存聚合交融的民族出路,指引人们实现精神的超越性复归。文明进程中的仪式张力促使人们力求在一种完整的自然中确认自己,推动《亲爱的生活》的人物完成自我审视与超越,褪去受害者的历史形象,在模糊的阈限中追寻失落的信念与精神指引。
参考文献
[1] 门罗.亲爱的生活[M].姚媛,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
[2] 范热内普.过渡礼仪[M].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 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 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M].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5] Atwood M. Survival:A Thematic Guide to Canadian Literature[M]. Toronto: McClelland and Stewart,2004.
[6] 维克雷.神话与文学[M].潘国庆,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7] 左金梅,周馨蕾.伦理困境中的女性选择:文学伦理学视阈下的《亲爱的生活》[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4).
[8] 贾青云,籍晓红.《亲爱的生活》中的生存美学书写[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22(1).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黄红莉,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基金项目:2022年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艾丽丝·门罗小说的宗教哲学研究”(2022XKT1284)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