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音乐与心智培育

2023-12-20 13:15彭若男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同情心感受力想象力

[摘  要] 乔治·艾略特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穿插了大量与音乐相关的情节,这些音乐元素在增强小说艺术性的同时反映了乔治·艾略特的文化思想。19世纪的英国正处于文明转型时期,工业文明带来的功利主义思想使得人们无暇关注自然与艺术,感官逐渐麻木,从而造成精神危机。面对强烈的转型焦虑,乔治·艾略特试图借助音乐唤醒人们的感受力,进一步培养同情心与想象力,从而达到“心智培育”的目的,表现了作者美好的道德愿景。

[关键词]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  音乐  心智培育  感受力  同情心  想象力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41-04

一、引言

音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元素。贝蒂曾经指出,“音乐能够影响人的心灵发展,为心智发展注入情感并增强人对情感的感受能力”[1]。因此,音乐不仅带给个体感官以审美体验,同时也是培育心智的重要媒介。“心智”的英文mind一词来源于拉丁文mēns,本义为“记忆”,17世纪衍生出“心智”的内涵。“心智培育”(the cultivation of the mind)关涉思维的综合认知、判断、抽象和应用能力,在诸多构成要素中,同情心、想象力和智慧都占据着重要作用[2]。因此,“心智培育”强调人的理性与感性的协调发展,最终实现塑造“全人”(Whole Man)的诉求。

“心智培育”可以看作文化观念的重要内涵之一[3]。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完成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人们在享受科技革命带来的巨大财富的同时,也面临着精神上的危机。与此同时,“文化”逐渐与“文明”的概念相互转化。雷蒙·威廉斯解释“文化”的内涵时指出:“它的第一个含义是‘心灵的普遍状态或习惯,与人类追求完美的思想观念有密切的联系。”[4]威廉斯所强调的“追求完美”的诉求与“心智培育”培养“完人”的目标如出一辙。因此,“心智培育”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是推动社会向善发展的重要驱动力。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乔治·艾略特尝试通过音乐培育健康的心智,从而消除现代文明弊端的努力同样值得关注。

二、感受力:“心智培育”的基础

“感受就是一种知识”是乔治·艾略特提出的一个著名论点。刘易斯认为,“感觉”属于客观层面的感官反应,“意识”是一种主观体验,而“感受力”则是同时包含了主客观两个层面的更为准确的词汇[5]。乔治·艾略特在小说中提及的“感受”同样是一种身心整体的体验,以此强调了理性知识外的感性经验的重要性,而这正是“心智培育”的基础。

小说女主人公麦琪天生对音乐“欣赏力强,抵抗力弱”[6],有着敏锐的感受能力。音乐总是对麦琪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在姨妈家,当浦来特姨父的音乐盒奏起“嘘!可爱的颤音合唱队”的音乐时,“她脸上放出幸福的光芒,她交叉着手指,一动不动地坐着”[6],而音乐一结束,她“马上就跳起来”。可见,麦琪感受音乐并不单纯依靠耳朵进行,而是全身心地投入。麦琪的身体“像琴弦造成的一样,一碰就响,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触”[6]。这段话揭示了麦琪感受音乐时就如同感官上接触乐器一样产生强烈反应。然而,敏锐的感受力给麦琪带来的却是哥哥汤姆和姨妈的责备,麦琪异乎寻常的感受力与冷漠的中产阶级社会之间的矛盾暗示着文明的分裂。

与此同时,对于音乐的“拥有者”浦来特姨父而言,音乐不再只是一种听觉艺术,而成了他用来彰显社会地位以及进行社会交往的重要工具。“有了这只唯一的‘乐器,就证明浦来特先生并不是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人”,“在所有盛大的社交场合里,都有一个节目要表演,这样,他就可以免得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了。”[6]在维多利亚时期,随著工业文明不断发展,对于缺乏文化自信的英国中产阶级而言,音乐在他们手中成了用来提升个人趣味的手段,失去了原本的欣赏价值。约翰·穆勒曾经提出,“音乐的最佳效果恰恰在于激发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它也许胜过其他任何艺术),在于唤醒人类品格中潜在的那些高尚情感,并提升其强度。”[7]音乐一旦被“物化”就无法发挥其价值,这预示着资产阶级的精神文明也终将走向衰亡。

由此可见,“心智培育”问题的背后就是文化问题。感受力作为“心智培育”的基础条件,不仅关乎个人的艺术欣赏能力,还与社会文明发展息息相关。艾略特将音乐视为重要的文化因素,认为其反映了“分裂的文明”下健康心智已经稀缺的现状,从而表达了强烈的社会转型焦虑。为了缓解这一焦虑,艾略特又将目光转向了音乐对心智的内在影响,而这个过程的实现正是本文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三、同情心:“心智培育”的必由之路

麦根在《情感诗学》中讨论了“心智培育”和同情心之间的关系:“心智可以发现自己的功能和美德,即作为同情心的源头,而不是作为控制外界的力量”[8]。在乔治·艾略特的笔下,对音乐的感受力是“心智培育”的基础,而同情心的产生则是健康的心智得以回归的必由之路。

对于麦琪的强烈感受力,乔治·艾略特在小说中曾做出解释:“她在欣赏音乐方面并不具有了不起的特殊才能,然而却善于感受音乐所引起的极度兴奋,这只是她热情善感(passionate sensibility)的一种表现。”[6]此处的“善感”(sensibility)与艾略特作品中多次出现的“同情”(sympathy)一词有着相似的内涵。国内学者高晓玲曾把“同情”归纳为同胞感(fellow-feeling),强调共同的情感体验,以区别于居高临下的怜悯姿态[9]。在乔治·艾略特笔下,音乐不仅能够反映人的心智状态,同时承担着培育“同情心”的重要使命。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四个孩子,麦琪、露西、斯蒂芬以及费利浦,他们都热爱音乐并富有同情心。当麦琪与斯蒂芬连夜泛舟归来,圣奥格镇上的人们不顾事实真相议论纷纷,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麦琪加以驱逐。而露西作为斯蒂芬的未婚妻,得知此事后,生着病仍逃出家门来表达自己对麦琪的信任与同情:“你要比我忍受更多痛苦。你放弃了他,对你来说是做了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6]在自己无比痛苦的情况下,露西却首先考虑到麦琪的感受,对麦琪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拥有与麦琪共同的情感体验。

麦琪的老相识费利浦虽然身有残疾,大部分时间与音乐和绘画相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智得到培养,从而拥有强烈的同情心。他在得知麦琪与自己的好友斯蒂芬夜不归宿后,仍然选择相信麦琪,并在给麦琪的信件中写道:

你对我的感情所起的作用正像光和色彩对我的眼睛所起的作用一样,正像音乐对我内心的听觉所起的作用一样,你把模糊的不安变成了生动的感觉。我是在关心你的快乐和忧郁的时候,而不是在关心我自己的快乐的时候,得到新生活的,这种生活把抱怨情绪变成了甘心忍受,这是强烈的同情的开始。[6]

此处,费利浦在借助音乐表达自己对麦琪的情感的同时,道出了倾听是“强烈的同情的开始”。强烈的同情心让他能够理解所有人的处境,帮助他修复两个家庭间的裂痕的同时,也修补了其背后分裂的文明。

反观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麦琪的同胞哥哥汤姆,由于父亲塔利甫先生只希望他以后“做一桩只有赚钱、没有开支的好买卖”[6],使得他只能被迫学习拉丁文的书写与几何计算,而忽视了美育和德育,导致他的心智长期处于麻木状态。为了帮助父亲还清债务,汤姆跟着迪安姨父学习经商,在商业投资上取得了成功。但商业社会带来的金钱利益让他无暇顾及自己心智的培育,使得他和麦琪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疏远。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只希望多做点工作。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关心”[6]。因此,当他发现麦琪与仇敌费利浦再次相见,便强迫麦琪与其分手,甚至当面羞辱费利浦的残疾,体现了他对于他人情感体验的麻木与冷漠。最终,兄妹俩关于“同情心”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两人最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在《丹尼尔·德隆达》中,乔治·艾略特将克莱斯默尔弹奏出的钢琴的乐音比作洪流:“高低音洪流般的交汇犹如天摇地动,把渺小凡人的行为冲刷得不足轻重”[6]。而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当麦琪听见费利浦的歌声,同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握住了,动摇了——被一阵她无法抗拒的浪涛冲走了”[6]。这两处将乐音比喻为“洪流”与“浪涛”,与小说中麦琪与汤姆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吞没的结局恰好呼应。当汤姆看到妹妹麦琪在洪水中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时,他终于“明白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意义。这意义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对人生奥妙得到了新的启示。”[6]正是这股“音乐之流”冲刷掉了汤姆身上由商业文明带来的功利主义思想,让他寻回潜藏的“同情心”,修补了和麦琪之间情感关系的裂缝。

在乔治·艾略特眼中,聆听音乐是培养同情心的重要途径,而同情心是“心智培育”的必由之路。只有当人们互通感性经验,形成情感联结,才能克服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带来的弊端,重塑人的内在和谐性。

四、想象力:“心智培育”的关键

前面所谈到的感受力属于初级的感官体验,同情心代表着更进一步的心灵体验,那么想象力则是最终作用于大脑的感性体验,是“心智培育”的关键。

当工业文明入侵传统的农业社会,对于圣奥格镇的青年而言,“蒸汽机使轮速增加一倍,财运的巨轮也加快了一倍”[6]。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使得人们的财富迅速增长,与此同时,小镇原有的文化也受到了威胁。塔利甫家的破产是小说故事情节的转折点。麦琪的父亲塔利甫先生作为自耕农,经营着道尔格特磨坊。皮瓦特作为“陌生的姓”来到小镇,象征着新的文明的到来。皮瓦特联合律师威根姆开渠引水,侵犯塔利甫先生水利权的同时,与律师勾结,最终使其倾家荡产。面对工业化浪潮的冲击,塔利甫苦心经营的磨坊作为传统农业的产物与他一同成了牺牲品。皮瓦特先生奸诈的行为正是商业社会中人们唯利是图的价值观的体现。在无序的社会转型时期,传统的农民被迫沦落到流离失所的境地,也就使得塔利甫先生的败诉成为必然。即便临死前,塔利甫依旧无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只能够在病床上反复感慨:“这个世界——不是我应付得了的”[6]。在乔治·艾略特眼中,以塔利甫为代表的老派家庭“没有崇高的原则,没有浪漫的幻想,没有积极的、自我牺牲的信念替这种生活添上光彩”[6]。正是由于缺乏想象力,塔利甫先生永远无法认清并摆脱自身所处的困境,最终“因为找不出一条导向美、宏伟和壮麗的出路而感到窒息”[6]。

麦琪作为塔利甫家的一员,却从小就有着丰富的想象力,音乐总能够“使她那很容易激动和渴望的本性产生一种幻想”[6]。在圣诞节,当听见窗外的歌声时,在麦琪的脑海中,“那些穿着粗布衣服的人的形象,总是被她想象中站在云端里的天使赶得无影无踪。”[6]在“神奇的歌唱”声中,出于对窗外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的同情,麦琪在脑海中为她们构想出天使,为其获取追求平等的权利。当父亲去世、磨坊被卖、家道中落的惨剧发生时,“她侧着耳朵,想听到那一去不复返的梦幻似的音乐;她盲目而不自觉地渴求着一样东西,来把这种神秘生活的奇妙印象贯穿在一起,让她的灵魂感觉到自己是身处在其中。”[6]音乐帮助麦琪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暂时逃离现实,成了她精神上的港湾。英国学者科雷亚表明,“音乐传达了麦琪对跨越时空,追求和谐的欲望。”[10]。对于麦琪而言,正是由于音乐产生的想象力有着跨越时空的能力,因此成为“导向美的出路”。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小说第十四章“觉醒”的开头,麦琪在与斯蒂芬私奔后在船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与之相呼应的是小说第一章中第一人称视角下的叙述:“我还记得那些枝条垂到河里的大柳树,我还记得那座石桥”[6],这正是麦琪在梦中的呢喃。在梦境中,麦琪回到过去的道尔考特磨坊,聆听着“水的急流声,磨坊的轰隆声”,“就好像一幅用声浪组成的大帷幔,把人跟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6],让她的心灵回归和谐与安宁。而在第十四章,当麦琪醒来时,她听到的却是“河水冲击船的哗哗声、甲板上的脚步声,还望见了可怕的星空”[6]。若将前后两章进行比较,正是来自农业文明时期的大自然的乐音,帮助麦琪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原则——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她那优质而空虚的心灵所严格遵守的原则。”[6]最终,麦琪成功做出正确的道德选择,与斯蒂芬分手后独自回家面对一切,并因此发出感慨,“回忆、同情、追求完美的渴望都紧紧缠着我的心,这一切都不会长久地离开我。”[6]由此可见,音乐不仅具有美育功能,同时承担着德育的重要使命。对于麦琪而言,正是回忆中童年的乐音唤起她的羞耻心,让她完成觉醒,找回自我,心智得到了成长。

在新旧文明转型阶段,由于传统观念与价值观的丧失,无论是费利浦还是斯蒂芬,都不能成為麦琪最终的归宿。对于麦琪而言,唯有在音乐激发的想象中,方能得到最终的救赎。

五、结语

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艾略特将音乐融入叙事情节,让人物刻画更加鲜明的同时,揭露了维多利亚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问题。艾略特呼吁人们通过“倾听”增强内在的感受力、同情心与想象力,培育健全的心智,从而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式交流,构建音乐背后蕴含的理想社会。总而言之,音乐与“心智培育”之间的关联体现了19世纪资产阶级的文化反省与精神诉求,彰显了艾略特美好的道德愿景。

参考文献

[1] Beattie J.Essay:On Poetry and Music,as They Affect the Mind[M].London: Routledge,1996.

[2] 徐晓东,陈礼珍.英国文学中的心智培育与智慧之光[J].外国文学研究,2018(4).

[3] 殷企平.英国文学中的心智培育与文明进程[J].外国文学研究,2018(4).

[4] Williams R.The Idea of Culture[J].Essays in Criticism,1953(3).

[5] Henry-Lewes G.What is Sensation?[J].Mind,1876(2).

[6] 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祝庆英,郑淑贞,方乐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7] Stuart-Mill J.Autobiography[M].London:Penguin Books,1989.

[8] McGann J.The Poetics of Sensibility:A Revolution in Literary Style[M].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

[9] 高晓玲.“感受就是一种知识!”——乔治·艾略特作品中“感受”的认知作用[J].外国文学评论,2008(3).

[10] Delia da Sousa Correa.George Eliot,Music and Victorian Culture[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3.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彭若男,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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