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小波《绿毛水怪》“异质性”美学风格

2023-12-20 05:32包金雨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王小波异质性

[摘  要] 王小波作为当代知名学者与作家,其作品深受大众与学界关注,《绿毛水怪》作为其早期作品,关注度虽然有限,但浪漫凄婉的故事风格、独特精致的表现技巧依旧不容忽视,其中作者对于反叛型人物形象的刻画、波折戏剧性的情节安排,独特的叙事人称的运用与转化,悖论语境的设置以及浪漫恢诡的想象虚构,形成了这篇小说独具一格的异质性美学风格。作为一部异质性创作的范例,《绿毛水怪》对于当代同质化写作现状也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 王小波  《绿毛水怪》  叙事人称  异质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65-04

王小波的短篇小说《绿毛水怪》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称得上是他在文坛初露锋芒之作,其充沛的情感、曲折的笔调,初现浪漫的人文主义创作色彩。《绿毛水怪》讲述“老陈”陈辉与“妖妖”杨素瑶之间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其间穿插着对“绿种人”神秘多彩的世界的描绘。李银河形容王小波是 “自由思想家”“行吟诗人”“浪漫骑士”,这样浓郁的个人风格在《绿毛水怪》的行文之中也得以体现。本文尝试解析《绿毛水怪》这一作品中独到的艺术特色,分析其“异质性”的美学风格,以及其对“异质性”写作的启示。

一、反叛的童年,自由的心

《绿毛水怪》作品中呈现出与时代文学基调不同的自由与浪漫,王小波用恢诡浪漫的想象力讲述了一段动人心弦的人妖之恋。小说中老陈讲述与妖妖的故事主要集中发生于三个时间段:小学、中学以及下乡时期。在小学时期的情节叙述中,作者着重对年少时的陈辉与杨素瑶身上所具有的反抗性加以刻画。小说中的女主角“妖妖”杨素瑶是王小波笔下“自由之人格”的体现,杨素瑶与陈辉是同类人,但相较于陈辉,杨素瑶在反传统、争取自由的路上走得更远,反抗得更为彻底。

在小学时妖妖已经显现出与其他人的差异,孙老师认为陈辉与杨素瑶都是“复杂”的学生,陈辉自称是同学之中的“怪物”,但在陈辉眼中,杨素瑶更显神秘,更让人好奇。妖妖昵称来源于妈妈对其“人妖”的称呼,认为她太精了。在因体罚错过午餐之后,妖妖邀请陈辉去家中吃午饭,杨家整洁空旷的房间布置、小巧讲究的午饭,都给陈辉留下极深的印象。两人发现旧书店后决定凑钱买书,妖妖阔绰地“连选了好几本”。妖妖宽松的家庭环境、对零花钱相对自由的支配,丝毫不用担心因为买书而被家长责骂,这一切都让陈辉羡慕不已。如果说小学时期的陈辉是一个渴望自由并为之尽力争取的孩子,那么小学时期的妖妖俨然是陈辉心中已实现自由的孩子,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杨素瑶和陈辉是同类人,都是试图逃离社会范式的孩子。王小波对于反叛型人物的塑造也是其以后写作的主题之一,《绿毛水怪》中陈辉与妖妖的反叛性更多的是一种儿童天性造就的反叛,自由的性情、对于知识的探求欲,作为“复杂”孩童的离经叛道,使得两个孩子一拍即合,生发出深厚的情谊来。陈辉是一个“怪物”男孩,他瞧不起同学们在课堂上欺软怕硬,为难新老师,同时又对孙主任的故意刁难反抗到底。作家对于妖妖的刻画,在凸显妖妖的独立反叛性之外,还展现了女性形象所特有的清丽可爱、灵气动人的特点。这一点与王小波后期作品中的女性刻画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三十而立》中的小转铃,《黄金时代》中的陈清扬,都有着果敢独立的反叛性,或许妖妖的形象更多保留了一份少女的稚嫩,但其以个人单薄的力量尽力抵御着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不屈不挠,最终以潜入深海化为水怪的行为,做出彻底的反叛。这样的反叛型女性形象一直活跃在王小波的小说创作之中,是作家对独立人格的欣赏,也是作家自身对于自由之精神的追逐。

二、叙事人称的转化,悖论语境的塑造

陈辉和杨素瑶的重逢是在中学时期,小说同时展开对美好朦胧的爱恋描写与两人无法跨越的客观阻碍描写。由于男女合校两人再次相遇,陈辉日日送妖妖去车站,两人都很珍惜这段路途的陪伴,但提及《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尴尬的冷场,让陈辉意识到“不能再提起那本书了,我不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时候的事情”[1]。两人重回旧书店,陈辉习惯性地将自己的书费塞给妖妖,但妖妖“一下皱起眉来,把手推开”,这是两个人成长后不得不学会的克制与分寸感。在路灯下作诗,两人之间滋生出懵懂的情愫,妖妖盛赞陈辉是一个诗人。在朦胧爱恋之外,两人更是能够互相欣赏、志同道合的知音,但“文革”开始,下乡插队使两人失去联系,各自流离。

作家王小波在这一段的叙事相较于前一段,叙事频率增加,不再停留在某一情节的描述,而是在两人平顺的关系推进过程中不断添加突发事件,让两人重逢之后的情节发展一波三折。同时从情节发展中看人物形象的转变,中学时期的妖妖,与其说是“妖妖”不如说是“杨素瑶”,一个面对成长、面对现实,因为不安迷茫而不得不竭力让自己安于人群的女孩。作者同时铺陈出一个结局:尽管心酸无奈,这场短暂的重逢终将归于离散。

《绿毛水怪》采用“第三人称旁知视角嵌套第一人称叙事”[2]的独特叙事人称,小说开头以老陈在公园向“我”讲述其与杨素瑶的故事开始,主体部分又采用老陈的口吻以第一人称倾诉,让读者更易沉浸于陈辉与妖妖的故事之中,更容易受到老陈的情绪感染。在老陈倾诉的过程中时不时加入老陈与“我”的对话,老陈沉湎过往,对妖妖难以忘怀,而“我”在一旁对老陈遇海妖的故事充满了怀疑与讥讽,老陈热忱激动的情绪与“我”冷漠的态度形成不断的对话冲突,一方面从小说情节安排而言,使得小说更富有戏剧性与可读性,同时也暗示了老陈与妖妖的人妖之恋必然以悲剧收尾,另一方面也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得以暂时脱离情节,冷静回顾情节可疑之处。老陈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固然增强了情绪感染力,但同时也增加了主观讲述的不可信,“我”的旁观者视角,固然冷漠但同时也更客观。老陈曾经因为海边游泳发烧大病一场,被诊断为“反应性精神病”,而“我”在老陈因沉湎过去而情绪激动时,也用“你疯了!想进安定医院啦!”[1]这样的话制止他。这种旁知视角也为后续绿种人的相关描述做了铺垫,老陈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从“我”的视角而言是存疑的,因而有关于妖妖成为绿种人与老陈再次相遇的所有故事都可能是老陈的一场梦境與幻觉。小说借助这种叙事人称的独特运用,用视角差异造成了悖论语境,从事理而言这是咄咄怪事,匪夷所思自然也就不可相信;从情理而言,这场梦境是老陈精神最后的寄托之处,老陈热烈真挚的情感是这场幻境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尽管“我”讥讽老陈,对老陈与妖妖的爱恋充满质疑,也对绿种人的海底世界持否定态度,但“我”也会在聆听的过程中被老陈的真情打动。读者对于情节细节的质疑则是在文学接受环节中再次加重了小说的悲剧性与浪漫主义色调。

三、恢诡浪漫的想象,悲剧与魔幻的交织

杨素瑶最终溺于海中,“有一次在海边游泳,游到深海就没回来”[1],杨素瑶再也无法以人类的身份与陈辉相遇,吃下药丸,变为绿种人的杨素瑶终于成了“妖妖”。同时老陈与妖妖的爱情悲剧性也在此处到达了巅峰,同为人类时两人无法在现实生活寻得自己理想的自由,尤其是杨素瑶这一女性角色,儿童时期的杨素瑶能够秉承天性中对自由的渴望,做一个自在快乐的妖妖,能够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分享着秘密与志趣。随着时间不断成长,中学时期的杨素瑶内心依旧是一个向往自由、反抗传统约束的少女,但也不得不在言行上约束自我。最终杨素瑶选择潜入深海,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反叛现实,寻求自己理想中的自由,终于再次做回了妖妖,但于陈辉而言這却是令人痛心的死别。成为水怪后,妖妖无法离开大海,陈辉因为高烧大病一场错过了与妖妖的约定,人妖之恋最终又以生离收尾。老陈的故事在悲剧中结束,但这种悲剧不仅停留在其与妖妖之间求而不得的感情之中,更扩散到老陈的整个余生之中,老陈的讲述在“我”的眼中是荒诞编造的,其真挚的情感与妖妖的真实性遭到了旁观者的质疑。

《绿毛水怪》能表现出与时代文学截然不同的新面貌有赖于王小波瑰丽浪漫的想象力,书中集中表现在对“绿种人”这一群体形象的塑造。他们自称是“海洋的公民”,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方式,可以三五成群地在海底世界遨游,也可以像人类一样定居于海底城市,绿种人中有老陈眼中“和过去的蒙古人一样”的游牧者,也有专注于科研的学者,总之这是一个神秘又自由的魔幻世界。小说由前两部分的实写转入第三部分魔幻海底世界的虚写,借由老陈对于大海的一段描述:“唯一的安慰是在海边上!还是一个永远不会讨厌的朋友!你懂吗?也许是气势磅礴地朝岸边涌……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1]通过这段独白,小说接下来展开了老陈与妖妖的再次相遇,只是此时的妖妖已经成了绿种人。从时间线梳理,小说顺从常理的、传统的叙事时间,从小学、中学到上山下乡时期,符合陈辉与杨素瑶共同成长的纵向时间线,但从叙事空间的角度来看,作者已经彻底地将读者从一个现实世界代入了一个神秘多彩的魔幻世界之中。作者巧妙地利用景物描写转换时空,使得小说的时空感宏大深邃起来,魔幻主义的色彩也浓郁起来。研究者认为这种魔幻色彩颇类似拉美魔幻主义小说,也可窥见明清志怪小说的身影,总之是怪诞离奇的,也是葱郁美丽的。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文学依旧是以时间性为主流逻辑创作的时代文学,这种异时空的书写令《绿毛水怪》在以时间性为主的时代文学中格外醒目。

四、“异质性”的美学风格与当代启示

《绿毛水怪》成书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于1998年正式发表,其中的延迟性,有学者分析道:“这篇小说也不兼容于整个新时期文学,甚至有别于 1990 年代流行文学的审美趣味。但对于王小波而言,恰是 1990 年代初期混乱多元的历史契机,伴随着市场经济发育,他的这种个人主义文学气质才得以取得‘历史性间隙的生存空间。”[2]《绿毛水怪》这部小说虽然不是王小波最优秀的一部小说,但其中所蕴含的浪漫主义气息、奇幻恢宏的想象几乎奠定了其后创作的基本美学风格。针对其个人所展现出来这种不同于时代文学风貌的“异质性”,研究者认为:“一方面得益于西方后现代小说派对他的影响,另一方面得益于其举重若轻的中国传统叙事技巧的传承”[3]。也有研究者从故事背景、人物形象和写作手法等角度分析,认为《绿毛水怪》中的“异质性”与克鲁苏神话颇有渊源[4]。无论是以上何种论证,有一点毋庸置疑,即王小波这种“异质性”写作离不开个人深厚的文化知识素养。王小波生于书香之家,自小养成了广泛阅读的习惯,又有着留学国外、执教北大的经历,使其既有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学积淀,也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化哲学的影响。作家个人对于科学思维的偏爱,在其文学创作过程中展现了文理兼修的独特文化气质。王小波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除了这种跨学科、跨领域的兼收并蓄,他认为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之外,还要生活在一个诗意世界。王小波的名作《万寿寺》《寻找无双》《红拂夜奔》中奇诡恢宏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一直被大众津津乐道,从《绿毛水怪》观之,这样的想象力在王小波的创作生涯中始终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浪漫化的笔触、反抗现实的主题、叛逆的人物形象、悖论语境创作凝结成王小波个人写作中的“异质性”特征,与同时代文学相比,既不符合“主旋律文艺”,也不带有厚重的伤痕文学痕迹,这样的“异质性”写作体现的是作家对时代的超越精神与审美追求。吴义勤曾将王小波与残雪类比,认为“真正的大作家就是这样,他们深深地内在于时代,又时刻地警惕着这个时代庸俗的审美惯性,从而超越时代之上,形成真正的时代反思。”[5]从这一点来看,“异质性”写作需要创作者在思维方式与感受方式上不被时代裹挟,保持更自我、更敏感的特性。

“异质性”创作虽然能够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也有独具一格的美学风格,但不能够笼统地理解为一种美学观念,即一种具有破坏性、一种异于常规优于常规的美学观。虽然王小波被称作“文坛外的高手”,也常常被认为是游离于时代审美之外的,但没有真正能脱离时代影响的人与创作,因而“异质性”写作终究也是时代的产物,是时代包容了这一部分自成风格的创作。在《王小波传》的书序中吴义勤提及“王小波秉承新启蒙有关‘人性尊严的理想主义质素,又从欧美自由主义中汲取了营养,在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语境和‘个人主义大旗下,既表现了以对宏大叙事的怀疑为特征的解构精神,又表现出对‘个性自我的肯定。”[5]即使是王小波的“异质性”写作,从更宏大的层面观之,依旧在时代语境之中,所以“异质性”写作首先是对一类创作现象的概括。当下对于“异质性”创作的讨论也应当建立在对于同质化写作的反思之上,更多的应当是关注,在“异质性”写作所形成的美学风格背后,潜藏着一种怎样的路径,能够将作家凭借独有的洞察力、敏锐度、思考力所形成的个人经验转化为可解读的审美性作品。“异质性”文学不同于先锋文学,不是一种文学主张,也不遵从“引入-模仿-创生”的学习西方文学的路径。“异质性”写作最大的特征是作者强烈的个人属性,无论是文本语言自成一派,还是思维的独辟蹊径,都应该风格鲜明,“异质性”写作虽异于常规,但并非完全孤立拔然,它并非完全反叛传统与现实,只是转变了对外界事物的认识与表达的方式。即使都是“异质性”作品,彼此之间也不会相似,正是强烈的个人属性造就了每个作家、每个作品的“异质性”都会大相径庭。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仅是对遣词造句的熟练把握,更需要的是展现出新的思想。每个人的经历都无法雷同,作家需要的是更加深入细致地贴近生活的内里,保持比常人更灵敏更持久的感知力与思考力,充沛的情感、洞彻的思想是“异质性”写作的前提,也是避开趋同性思维模式、同质化创作窠臼的命门所在。“异质性”写作不仅着眼于“异”同样也重视“质”,文本价值与审美价值始终是文学创作的内核,无论何种文学样式,其深邃的思想内涵、蕴藉的美学特征是无法更改的衡量标准。

五、结语

王小波一生笔耕不辍,以荒诞讽刺的黑色幽默为人熟知,其代表作“时代三部曲”以及诸多杂文都享有盛誉,理性冷静的文笔是作家独特思维逻辑的表达,但《绿毛水怪》中冷厉客观的笔触少了许多。或许因为是青涩年华所作,小说文字之间的故事更显得温热动人,尽管故事以悲剧结尾,但故事中渴望自由的少年人、神秘浪漫的海底世界已经足以闪闪发光。王小波作品中游离于时代审美规范之外的“异质性”美学风格,在给予读者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之外,也为当下文学创作省察提供了新的参考样本。

参考文献

[1]    王小波.绿毛水怪[M].北京:北京十月出版社,2018.

[2]   房伟.文学史视野中的《绿毛水怪》[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3).

[3]    刘勇.论王小波《绿毛水怪》的叙事技巧[J].山东文学,2007(10).

[4]    张惠玲.《绿毛水怪》中的克苏鲁神话元素[J].青年文学家,2020(20).

[5]    房伟.王小波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包金雨,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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