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左拉小说《戴蕾斯·拉甘》的创作潜动机

2023-12-20 13:15焦晨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左拉

[摘  要] 潜动机是艺术家从事创作活动时,在意识活动深层起着内在驱动作用的心理反应。作为左拉文学创作成熟标志的《戴蕾斯·拉甘》,其文本生成并非如作家本人所言完全是依靠“研究人的气质”。童年创伤记忆、早年贫困生活、金钱观以及隐伏于创作过程中的无意识性欲等创作潜动机,遵循着直觉、表象,借助外在机缘、情绪情感的推动解构、重构其内心动机,促使作家完成这部小说,进而为左拉自然主义创作创造条件,从中亦可看出左拉自然主义文学风格的多面性。

[关键词] 潜动机  内在机制  左拉  《戴蕾斯·拉甘》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37-04

人开展指向一个或多个特定对象的活动总是出于某种需要,反映这种需要的内心力量就成为人的行为动机。动机不同于目的,后者是被明确预设的结果,是动机所指向之物,而动机的触发与多重心理因素相关,与目的往往构成“多对一”的关系。对艺术家而言,创作动机便是从事创作活动时所经历的意向性心理反应,它产生于一个由主客体两方面共同构成的具体的艺术刺激情境[1]。

作为一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19世纪法国文学家埃米尔·左拉在创作过程中同样经历着这一心路历程。以标志其创作心理走向成熟的《戴蕾斯·拉甘》为例,左拉在《再版序言》中这样陈述他的创作动机:“在《戴蕾斯·拉甘》这部作品里,我所要研究的是人的气质,而不是人的性格。全书皆在于此。”[2]这里提到的“研究”作为“文学创作”这一目的的动机,是一种显动机,亦即“从事创作的直接心理驱力”[3]。此外,养家糊口、跻身文坛名流、反抗第二帝国及其所庇护的资产阶级,以及挑战法律制度等,均可能成为左拉的创作显动机。潜动机同样不可忽视。钱谷融认为,“文学创作中,同样也存在着无意识的潜在动机。比如有的作家塑造高大英勇的主人公,尽在褒扬他、赞美他,但在作者觉察不到的深层心理中,真正的动机也许倒是要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屈辱和卑污作辩解。……有位作家说,每个作品都是作者自我的一次暴露,确实如此。”[1]《戴蕾斯·拉甘》叙述了女主人公戴蕾斯与情夫罗朗不满足于不稳定的偷情关系,在共谋杀死原配后遭受精神危机,因不堪其扰而双双服毒自尽的故事。左拉强调,病理解剖是他唯一的创作动机,但这显然阻碍了其作品本身主旨的解蔽,违背了潜动机产生的规律。就现实而言,除了研究遗传学的愿望,在《费加罗报》上刊登的连载小说《戈尔德的维纳斯》为左拉创作这部小说提供了关键的原型启发,成为潜动机生成的外在机缘。同时,潜动机所诱发的表象的最终生成离不开潜意识的驱动力,所以,左拉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绝不会如他本人所说的那么简单。

一、安放童年的创伤记忆

出生于1840年的左拉自幼体弱多病,曾在两岁那年发了一场极嚴重的高烧,并不适宜生活在“很少见到阳光”、缺乏新鲜空气的巴黎。《戴蕾斯·拉甘》如是描写体弱多病的格弥尔:“少年的很多时候都是在疾病中度过的”,“由于常受疾病折磨,母亲也就格外关照他”[4]。格弥尔体弱多病的身体情况极有可能是左拉的自我写照。他描写后来的格弥尔性格沉闷、呆板,在巴黎做了一个薪水微薄的小职员,这正和左拉籍籍无名时在寒冷与饥饿中艰难写作,在出版社的邮寄处做小职员的经历相呼应。左拉为自己不能担负家庭重任,不能让母亲安享晚年感到深深的内疚,“他怕见到母亲,她成天弯着腰缝缝补补,已过早地衰老了,她透过眼镜带着一种既疼爱又责备的眼光打量着他,他见此情景心里很难过。”[5]于是读者能从格弥尔自私、懦弱的形象中窥见左拉对自己进行的无意识的鞭挞。小说为格弥尔设置了死亡的结局,也许就归结于左拉向母亲赎罪的潜动机。

传记作家阿尔芒·拉努在《左拉》中曾提道:1845年4月3日,担忧儿子左拉身体健康多日的母亲发现阿尔及尔童仆穆斯塔法对儿子的猥亵行为,向警局提出控告并将其逐出家门。多年后,精神病专家万松对左拉进行诊疗,提及该事时他这样说:“这个孩子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很可能自觉不自觉地回想起这次精神上所受的刺激给他造成的不安,很可能他要经常不断地和这不安展开斗争。”[6]关于左拉童年时被猥亵产生的“后遗症”,亨利·特罗亚在传记中有所记载,他提出了两种左拉可能产生的反应:一是依然沉湎于穆斯塔法的猥亵所带来的快感,并对此感到惊愕;二是他失落于这个男孩的离开,产生依恋的情感。特罗亚还提到,在左拉15岁的时候,他曾经有过让一位小姐替代穆斯塔法来给予自己爱抚的闪念[5]。可见特罗亚或许认为这一创伤记忆已经转化为左拉对异性之爱的渴望。在《戴蕾斯·拉甘》中,左拉将女主人公戴蕾斯的母亲设置为一个阿尔及尔女人,戴蕾斯因而遗传了非洲母亲的野性和神经质。戴蕾斯的精神疾病或与万松医生所谓的“精神上所受的刺激给他造成的不安”[6]密切相关,但小说对主人公性欲的客观表征似乎流露出一种对性欲张扬的潜在认同。

二、早年穷困生活与金钱观

拉努提到,左拉的小说经常谈及男女主人公的金钱问题[6]。《小酒店》描写绮尔维斯在实现经营上等洗衣店、经济独立的梦想道路上是如何因自己和丈夫泛滥的欲望而越走越远的;《金钱》描述了萨加尔建立世界银行、掌控全球资本的野心是如何一步步破灭的。《戴蕾斯·拉甘》同样叙述了拉甘家族的破产:戴蕾斯与罗朗由于杀人的罪恶感而疯癫,企图通过纵欲逃避社会伦理的目光,导致无法妥善经营家业。现实中,左拉本人对待金钱既不憎恶也不狂热,而是将其视作一种实现自己成名愿望的必要条件。为了节省开支,1861年秋天,左拉早早地缩减了吃穿用度;至12月,一日三餐都成问题[7]。幸好在这时布代先生决定帮助他进入阿歇特出版社工作。小说在对底层贫困人民的描写中饱含着左拉内隐的同情心理,而对于那些堕落的资产阶级家庭成员,例如戴蕾斯和罗朗,左拉则以一种十分克制的叙述语气,以客观叙述的手段加以“抨击”,“他们痛哭。他们不说一句话。他们想到自己所过的污浊生活。如果他们还有足够的卑怯要他们再活下去,他们的存在将更不堪设想。”[4]作者采用了人物的自我评价,“污浊”“卑怯”的判断均由主语“他们”发出。

值得注意的是,左拉的这种排除其他动机的客观行为,是其自然主义论述的重要内容构成:“不,这位作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分析家,他大概是在人类的腐败当中忘记了自我,但是他的忘我却像医生在解剖实验室中的忘我一样。”[2]在为《戴蕾斯·拉甘》论辩时,左拉称赞自己“忘我”地解剖“人类的腐败”,却不知“腐败”一词已是一种在他看来不含道德判断的结果,这与“忘我”的要求是相抵触的,因而也暴露了他自身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潜在动机。事实上,19世纪法国社会资产阶级的腐化堕落在许多作家的作品中均有体现,这些来自社会时代的影响势必潜伏在左拉的意识深处,成为其创作的无意识驱动力量,左拉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更遑论他的自然主义创作原则在其后期作品中也逐步转向有着道德标准的现实主义。

此外,左拉早年对待金钱的态度也跟性有关。年轻气盛的大学生左拉曾经和妓女缠绵缱绻。他将这段经历诉诸笔端:“作为报答,她将经常跟我们讲讲她过去那个比我们更漂亮、更阔气的情夫……”[7]在左拉看来,经济实力是建立稳固爱情和性爱关系的基本保障,左拉的作品对这一看法以及这段羞耻的记忆做了艺术化加工:戴蕾斯之所以能够吸引罗朗,除了因为美好的肉体,更多的还是出于经济的考量。“……而他自己也并不爱她。但归根结底,自己对她可以不花什么钱,自己廉价买到的女人也不比她漂亮或可爱,经济状况促使他去占有朋友的妻子”[4]。于是罗朗日日混迹在拉甘家,最后甚至以到警局自首为由要挟戴蕾斯交出已经为数不多的家产,而戴蕾斯的妥协加重了家产的消耗。到这时,两人的性爱关系缺乏最基本的物质保证,而精神状况也不容乐观,关系自然就不能继续维持,遂引发后续的谋杀。然而,作家本人却执着于呈现生活现象本身,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对金钱与人生的态度早已隐伏在创作之中。

三、释放“燃烧”的隐匿性欲

巧合的是,左拉对于童年被猥亵经历朦胧暧昧的认知、早年谋生的饥饿记忆以及对待金钱的态度等,都与性这种本能潜意识有关。本能潜意识指个体心理潜在的饥、渴、性、死等本能欲望,可借助自叙、日记、回忆录、创作谈等来回溯或透视,且有直接正向作用和反向作用两种方式[3]。

弗洛伊德认为性本能于艺术创作颇有助益:“性的冲动,对人类心灵最高文化的,艺术的和社会的成就做出了最大的贡献。”[8]根据此观点,循着传记作家们的眼光,我们看到的左拉那相当丰富的性史,或许能够辅助解释性本能对于其创作的潜在驱动作用。身为一个拉丁人,生理发育早熟的左拉在圣母堂上学期间就经历了几段“初恋”。十四岁的时候受到塞尚的怂恿,左拉曾向两位小姐献殷勤,但失败了。后来他为此事辩解,认为自己示爱完全是非自愿的,“那时候,我自己没有一点主见”,这显然是一种羞赧的心理在掩饰他的真实想法[6]。到了十六岁,左拉依然贪玩,在和友人相处的日子里,大自然的浪漫河流滋润着左拉的心田,助长了他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在圣母堂寄宿学校期间所结识的路易丝·索拉利,在这时发展成为左拉的“地下”情人。在普罗旺斯的夜空下,他们本要热烈拥吻,左拉却因顾虑颇多而胆怯,以至于平淡地完成了这个过程。此时,他的外祖母病了,路易丝的哥哥和母亲也成为路易丝和左拉之間的阻碍。

左拉是一个其貌不扬却渴望爱情的男孩,到了18岁,这种欲望便一发不可收拾。1896年,图鲁兹大夫曾对他做出如下诊断:“十八岁达到青春期,有了性的冲动。带有几分羞涩的性欲时时在作祟,仿佛精神病人发病一样,难以自我控制。”[6]他曾经对一幅古老版画上的农妇形象表示倾慕,也暗恋过一个每天遇到的卖花姑娘,却从未越界。然而在书信里,左拉却是比较大胆的。关于卖花姑娘,他给保尔·塞扎纳的信中写道:“由于不认识她,我就能赋予她无数优良的品质,设想出无数狂热的艳遇,通过我想象的棱镜去看她、听她说话……”[9]左拉对性与情的追寻,实则是对一种超越性理想的思索,卖花姑娘类似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伊人”形象,但左拉却总是在即将抵达的时刻驻足而望,他的性情促使他人为地制造出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并将其反映在文学创作之中。

1867年底出版的小说《戴蕾斯·拉甘》,在今天很多人看来已然褪去了左拉早年作品中所呈现的浪漫主义风格,与《给尼侬的故事》《克洛德的忏悔》等作品相比有所不同,因而也有学者将1867年视为左拉创作成熟的标志之年[10]。但是,左拉的浪漫情结尚未褪去,他本人就曾表示会一生一世都爱河流(隐喻意为爱女人),而这部小说对性欲前所未有的暴露性描写可谓糅合了科学主义理论和浪漫精神。有关这部小说的风格审视,拉努记载的一件事可作为佐证:“有一天,左拉对阿尔方斯·都德说:‘今天上午我很少工作,文思不旺。我本想结束这一章,可是表达受到阻碍。我绞尽脑汁苦想,结果我燃烧了。阿尔方斯·都德明确指出:‘他使用‘燃烧这个词并不贴切。然而,左拉在写作过程中常常是‘燃烧的。”[6]在《戴蕾斯·拉甘》中,我们会看到很多涉及“燃烧”的描写,例如第十一章中“这皮肤,这白袜,燃烧着他的双唇,泥土强烈的气味和戴蕾斯身上的微香混合着,透入了他的身心,烧热了他的血,刺激着他的神经。”[4]“燃烧”一词可以是科学主义时代下人们对化学现象的理性描述,用在文学中同样也可作为一种描述强烈性欲的修辞性表达,由此传达一种克制的浪漫精神(当然在此处是叙述违背社会道德的行为)。于是,这就透露出左拉潜意识中对性与情的热望对其创作的影响。而拉努的确看出了这一点:“他的性欲存在于他的笔墨之中。他的性器官就是他手中的笔”[6]。

“在写作《戴蕾斯·拉甘》时,我忘记了世界……我敢担保,戴蕾斯和洛朗的可怕情爱在我看来没有一点伤风败俗的地方,丝毫不会引起邪念”[2]。对于左拉的解释,拉努并不买账:“为什么在作品中充斥着那么多的色情描写呢?为什么直至左拉得到了真正的爱情,这种现象才逐渐减少、消失呢?……而这一切,他都是从未经历过的。这些统统都是他想象的产物。”[6]拉努的这段话将视线移至1870年以后,也就是小说出版三年后,左拉与加布里埃尔结婚那年以后的创作,更加证明左拉对色情描写的热衷。特罗亚也指出:“实际上……书中尽是些色情和暴力的内容”,“这出悲剧与作者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特罗亚也提到了左拉的创作内驱力:“他对性欲没有很强欲望。更确切地说,只有在提笔时他才能唤起这种欲望,但在工作室里却反其道而行之。”[5]左拉本人没有意识到性欲对于自身创作的重要驱动作用,他的实验小说的先锋性成为其创作的主要显动机,同时他的性欲遁入无意识深处成为其创作的潜在心理力量。由此,左拉成为20世纪高尚色情主义者的先驱。

从《戴蕾斯·拉甘》开始,青年时代的姑娘们似乎离开了左拉的创作,自然主义式的作品更多地关注现实社会中的丑恶,创作潜动机由直接作用转向反向作用。但是,姑娘们并没有真正远去,正如拉努所言:他把他的生活完全托付给了加布里埃尔与工作,却将她们的形象性转化为“最生动、最悲惨也最有光辉的特点”[6]。《小酒店》中的洗衣女工绮尔维斯以及他的女儿、《娜娜》中的女主人公安娜·古波,反映了左拉笔下人物堕落和悲惨的一面,而《金钱》中的嘉乐林夫人则是一个居于纯洁与堕落之间的复杂人物形象。

四、结语

由此,以性欲为统领,围绕童年创伤记忆和穷困、金钱观的潜意识,通过左拉在社会实践中所形成的创作直觉和表象活动,在小说原型的外在机缘和自身创作欲望的共同推动下,实现对原初创作材料的分解(解构)、分析与整合(重构),从而完成作者的潜意识向潜动机转化的过程。这或许便是《戴蕾斯·拉甘》创作潜动机的运行机制。潜动机和显动机的多重形态,都能够反映作家的个人气质和创作风格。就左拉的文藝观来看,连同显动机一起,潜动机的内在机制恰恰是其“屏幕说”的另一种表达:“在现实与作品之间,站着的是一个个秉有独特个性并认同某种艺术理念或艺术方法的作家。现实经过作家独特个性或气质这道‘屏幕的过滤后,按特定的艺术规则以‘影像的方式进入文本。”[11]借助对左拉创作潜动机的探讨,我们也可以窥见复杂、多面的自然主义文学的真实面貌。

参考文献

[1]   钱谷融,鲁枢元.文学心理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2]   柳鸣九.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

[3]   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4]   左拉.戴蕾斯·拉甘[M].毕修勺,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5]   特罗亚.正义作家左拉[M].胡尧步,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6]   拉努.左拉[M].马忠林,孙德芗,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7]   儒弗内尔.左拉传[M].裘荣庆,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

[8]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9]   左拉.左拉文学书简[M].吴岳添,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

[10]  何仲生.1867:左拉的创作心理走向成熟[J].外国文学研究,1998(4).

[11]  蒋承勇,曾繁亭.“屏”之“显现”——自然主义与西方现代文学本体论的重构[J].外国文学,2019(1).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焦晨阳,扬州大学文学院2019级本科,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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